清晨六時,靜,連鳥聲也不好意思霸占整個郊野,只在柵欄上拋下幾聲啾啾,那是小山雀。也許是因為兩只虎皮鸚鵡沒來的緣故,小山雀不必嚷嚷,單是在桉樹叢中起起落落,就攪出一個小規(guī)模的雨聲簌簌的世界。松鼠照例表演空中走電線,無聲無息。被松鼠一路胳肢的電線反而忍不住,要變作風里的琴弦。門前的小小風鈴悶聲不響,風太弱了。
今天是傾倒垃圾日,我把垃圾桶推到馬路旁邊去。過了中午,垃圾車會開來,伸出機械臂,把一個個塑料桶清空。我的天!垃圾桶隆隆滾過,我制造了類似春雷一般的音效!
其實寂靜并非從此刻開始。我也早就“自然醒”了,那時才四點。隨后,靜由尚籠罩魚肚白的遠山蜿蜒而來。我在燈下讀川端康成散文《花未眠》,開頭一段是:“昨日一來到熱海的旅館,旅館的人拿來了與壁龕里的花不同的海棠花。我太勞頓,早早就入睡了。凌晨四點醒來,發(fā)現(xiàn)海棠花未眠?!庇谑俏已芯科鸹ǖ乃邅?。
按川康端成在此文的界定,花開曰“醒”。海棠之外,“有葫蘆花和夜來香,也有牽牛花和合歡花,這些花差不多都是晝夜綻放的?!蹦敲矗沃^“睡眠”?眾所周知的例子便是睡蓮,睡眠時花瓣向上豎起,閉合。白天盛開,是絕美的嬌媚。查網(wǎng)上資料,川端康成指的是“晝夜綻放”的海棠花,作息時間和人類類似,白天“醒”時葉子上的小葉都舒展平坦,夜里就寢,小葉片成雙結對地折合,酷似含羞草。蒲公英也這般。我愿意加入文學的因素,在川端康成的海棠花瓣灑上凌晨的露珠,露珠在星光或者晨曦里閃爍,這就是睜得溜圓的璀璨眸子。如此這般,“未眠”的花就神采奕奕了。當然,上述“睡”態(tài)是我們的肉眼可以見到的,如果拿上儀器作精密的檢測,花朵睡與醒,表征肯定更多。據(jù)說有的花入睡后葉子的溫度不一樣。有的花愛午睡。
問題來了,對大多數(shù)花而言,開放就是“未眠”,那么,“睡眠”就成為偽命題。我今天在推垃圾桶之前,特地到后院去查看了。雪白的波斯菊從來沒“睡”過,金黃的滿天星、嫣紅的虞美人和紫色的芍藥也是。扶桑的花信已過,烏黑的枯瓣不是委地就是粘在枝椏,它們長睡不醒。那么,多情蘇東坡為海棠花而寫的“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紅燭照紅妝”是多此一舉了。而所謂“海棠春睡”,干脆是形容楊貴妃的惺忪之態(tài)的,和花的作息毫無干系。我從網(wǎng)上找出幾幅“海棠春睡圖”,連巨匠張大千之作在內,左看右看,找不出睡和醒的區(qū)別來。我既缺藝術的悟性,又沒經(jīng)植物學的專業(yè)訓練,平庸之眼只及平面和表層。只是,如我這般歸類為“凡俗”的人,也許占了世間多數(shù)。川端康成“凌晨四點的海棠花,應該說也是難能可貴的”一句,換為凌晨一點,下午五點,任何鐘點,都不成問題,直到花瓣委地。
我毫無詩意地和垃圾桶打交道時,一腦子依然是花的“睡醒之辯”。從馬路旁邊往回走,瞥見左邊人家的前院,木樨樹下,一朵白色花飄落,如此巨大,嚇我一跳,定睛看,是一只白腹鳥從枝下飛下,姿勢過分舒徐,引起我的誤會。美麗的誤會!鳥當了一回山寨版木樨花。同理,憑借好風,花也能夠冒充飛鳥。如此說來,過分計較花的“睡眠”,未必不是多事。
(摘自《人民日報·海外版》)
點到為止
川端康成的“凌晨四點醒來,發(fā)現(xiàn)海棠花未眠”已成一句世人皆知的洋溢著詩性與率性的表達,此言中的“未眠”乃是作家詩意的想象,而非生物學上的界定。散文家劉荒田先生的這篇《海棠花未眠》正是通過對海棠花究竟是“眠”還是“未眠”的糾結和查考,側面表現(xiàn)了這樣一個真理:只有在詩性的心中才會誕生出詩意的念想,而為凡俗所困、被俗務所擾的心里是產(chǎn)生不出詩意的。正因為川端康成、蘇軾、張大千心里蘊蓄著無限的詩情畫意,所以他們才能讀出花兒的睡和醒。而這種“解讀”,說到底不過是人被詩性裹挾時的一場“美麗的誤會”——就如作者滿腦子花的“睡醒之辯”時誤當“白腹鳥”為“木樨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