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艷玖
1966年8月30日,那一年,我19歲。留了6年的視若寶貝的長辮子將不得不剪去,我?guī)е鵁o奈與悲傷走進了理發(fā)館,這張珍貴的紀念齊腰長發(fā)的老照片也由此誕生。
1963年,因父親接受勞動改造,母親帶著我們姐弟五個從遼寧去了黑龍江。我當時16歲,作為家里的老大,無可選擇地挑起了養(yǎng)家糊口的重擔。父親在密山縣興凱湖農場機械廠給我找了份工作,在廠里拿最低工資,每天一元錢。父親是廠里的會計,所以我只負責工作,不負責領薪水,當然父親會給我一點買生活必需品的零花錢。
日子很艱難,生活要繼續(xù),無論如何都不能改變一個事實——那段歲月里怒放著我最美好的青春。我是一個樂觀的人,愛唱歌愛打扮,尤其愛照相。生活拮據,愛美的天性不滅,怎么辦呢?我不得不佩服父親的心靈手巧,他買來花布,自己動手剪裁,然后教我縫紉,于是就有了照片里的這件花上衣,在當時還是很時髦的,同事們很是羨慕。當然,在我和父親的合作下,弟弟妹妹們也都能穿上件像樣的衣服了。即便如此,買花布的錢也是極有限的,事實上我只有兩件衣服可換,兩條褲子可穿,鞋子不穿壞永遠是同一雙。我非常珍惜,衣服總是洗得透透亮亮,疊得整整齊齊的,穿的時候也無比精心。
物質上的極度匱乏,也未能熄滅心中燃著的青春火焰,那時最讓我驕傲的就是我的長辮子。我的頭發(fā)很濃密,又黑又亮,沒有一點分叉,前額是天然卷發(fā),兩條烏黑的大辮子在腰間擺來擺去,成了我身上的一道風景。我有時用一條手帕把兩條辮子扎起來,有時把兩條辮子疊起來,我總可以讓我的辮子花樣翻新。那個年代梳長辮子的人很多,我成了其中的佼佼者,吸引了很多艷羨的目光。我對這一頭長發(fā)倍加呵護,那時沒有洗發(fā)露,只好充分利用現有的東西:淘米水、肥皂、大堿等——這也是在艱難日子里人們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盡管由于頭發(fā)過長也給生活帶來不便,但是我依然樂此不疲。
興盡悲來。1966年,“破四舊”運動開始了。當不許留長發(fā)的噩耗傳來,我當時的心情難以形容,可以說如墜深淵。因自己有著執(zhí)拗的性格,硬著頭皮,拖延不剪,很多人和我一樣不情愿,廠里還有一些不想剪辮子的人拿我做擋箭牌:“小楊剪我就剪?!钡蝿菟?,廠里的女同事陸陸續(xù)續(xù)都剪了,我的壓力越來越大。到最后我成了廠里唯一一個還梳辮子的人,什么事我都能妥協,唯獨這件事我表現得很倔強。后來領導找到我并且給了半天假讓我去解決頭發(fā)問題,我知道我和我的辮子到了必須說再見的時候了。
我還清晰地記得那天。我很難過地握著兩個辮梢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出了工廠大門,先去照相館拍照留念,最后去理發(fā)館剪掉了將近3尺的長辮子?;氐郊?,我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當然此事一時間也成了身邊人茶余飯后的談資。沒有了就找不到了,失去了就回不來了,那兩條長辮子不只是我青春歲月里追求美渴望美的資本和象征,也是那個精神生活同樣匱乏的年代里的一種精神寄托。
別人剪下的辮子都賣了,只有我留著,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個布包里,時不時地拿出來看一看。直到1968年,舉家搬遷,離開密山,我不得不把辮子拿到采購站賣掉了,得了5元7角錢,買了件塑料雨衣,這件雨衣一直用到1991年。至此,這條辮子徹底地在我生命中消失了,我和辮子的故事也畫上了句號,以后我再也沒留過這么長的辮子。這件事既是我青春記憶里的點綴,也是傷痛。
今年我已是古稀之年,生命里總有些事情值得回憶,值得品味,尤其是在老年,會常常沉湎于往事。往事如昨,歷歷在目,或苦或甜,或悲或喜,都已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
每個人的生命軌跡或多或少都會留下歷史碾過的痕跡,每張老照片的背后都有說不盡的故事,這張老照片只是我青春歲月的一個插曲,時常悠揚而感傷地回蕩在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