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宏緒
聽母親說,我父親19歲走出河北雄縣李莊頭村參軍,在部隊入團學文化。1960年4月,他從“抗美援朝”的汽車兵轉(zhuǎn)業(yè)到國營新光機械廠即沈陽航天新光集團有限公司的前身,進入80車間即火箭裝配試驗車間所在地的沈陽棋盤山東部山區(qū)的中和村。1967年春天,母親和我被父親從鄉(xiāng)下接到他工作的地方,再次見到父親我已6歲。那一年他29歲,一雙明澈的眼睛,笑著看我,有一種軍人的英氣和挺拔。
7歲半我上小學,穿的是媽媽縫制的露腳面子的布鞋過冬,吃的是玉米面、地瓜、高粱米……那天,我尿血了?!昂⒆尤砀∧[,身上挺熱的……”父親一進家門母親就告訴他。父親伸出手在我身上撫摸了一會,一臉的焦急和滿眼的疼愛,轉(zhuǎn)身背起我出門。從家到醫(yī)院有三十多里路,先要走二十來里山路,我一直伏在他的背上,折騰了大約一個多小時,趕到山下的18路公交車始發(fā)站。坐上公交車趕到沈陽二四五醫(yī)院,我被診斷為慢性腎炎,隨即住院。貧寒的生活和偏遠山區(qū)的艱苦條件,耽誤了我的早期治療,急性腎炎已轉(zhuǎn)為慢性。
打點滴時,父親緊緊按住我,不許我哭叫,可他的眼角卻有淚珠閃動。母親小聲對我說:“你爸心疼你?!痹谖易〉乃娜瞬》恐?,三個月里已有兩個和我相仿的孩子被親人哭著推向太平間。父親盡最大可能滿足我的愿望,常給我買愛吃的橘子。每次父親花5毛錢買回2個橘子,因為他相信,我每吃下一個橘子,那個患腎病女兒蒼白的臉色就會多一絲笑容?!皺嘧魉炔换盍?,喜歡吃啥就買點啥?!焙髞砦也胖?,那水果叫橙子,那是我最愛吃的水果,它成為我童年時最深刻的印記。
住院治療半年多,我終于從死亡線上掙扎出來。病未痊愈,已掏空家徒四壁的雙親。父親不得不向工廠互助會借5000元錢支付醫(yī)療費。
回到家,父親擔起護士的職責,消毒酒精散發(fā)的味道讓我覺得很舒服,在被窩里、炕頭邊,一劑劑青霉素融入我血脈。再疼我也沒有哭一聲,因為那個酸甜可口的橙子已經(jīng)在我心里播下了希望的種子。那會兒,沒有一次性注射器。母親每天都用鋁鍋煮沸消毒注射器和針頭。雙親無言的配合很默契,帶給我難忘的幸福回憶。一天,父親聽同事說有一位醫(yī)治腎病的杏林高手。第二天,我們早早爬起來直奔沈陽城東小津橋一個巷子里的老中醫(yī)家。“他已八十多歲了,不給人看病了……”老中醫(yī)的老伴跟我們說。我雙膝跪地,泣不成聲。老中醫(yī)見我年幼,又念及本家,心懷慈悲地說:“就看這一次吧?!?/p>
6個多月的治療,父親每次到老中醫(yī)家取藥,都無限感激地拎上自家產(chǎn)的帶著母雞體溫的雞蛋,抑或自家養(yǎng)的母雞以及地頭各種蔬菜……在老中醫(yī)精心配制的一副副中藥的作用下,我的病越來越輕。我每次去醫(yī)院復查,醫(yī)生都驚訝不已。
2013年,古稀之年的父親罹患糖尿病,合并癥導致雙目失明。2014年他被診斷為賁門癌晚期。握住他那瘦骨嶙峋的手,我說不出一句話,因為我看見他雙目失明的眼睛里含有淚花。在彌留之際,他拉著我的手說:“我的病治不好了,不能花冤枉錢治不治之癥,把有限的錢給活人用……”他所說的活人是指我的母親。即使他在進食越來越困難的日子里,仍然不讓我們?yōu)樗褂萌梭w白蛋白……
2015年11月5日,父親沉疴不起。父親去世以后,大弟告訴我,父親總愛打聽你的近況。在童年的褶皺里,父親的脊背是我溫暖的床,托載著我相依為命,他用生命綻放的微笑伴隨我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