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潼
大清早,電話鈴鈴叫。
我前晚剛載一家客人,到彰化山區(qū)探視他們關(guān)禁閉的寶貝兒子,夜半才回來,倦怠得很。我拉了棉被,蒙頭又睡。
老婆聽過電話,精神旺盛:“沈大夫邀我們?nèi)コ酝聿瓦郑∫叶既?,說是熱鬧些。準(zhǔn)六點半,在什么花房子,是哪家餐館?”老婆湊在我耳朵上說話,哈得一身癢,這還能睡?
“是不是沈大夫過生日?要不要帶個什么禮物去?你看我要不要先去做個頭發(fā)?”
沈大夫的生日在年初五,還有三兩個月,應(yīng)該不是。我?guī)蜕虼蠓蜷_車二十年,他從來沒邀我吃頓飯,這可特別了。難不成他家老大和老二從美國回來,要我去湊熱鬧,兼打雜?
我坐起來,點了根煙,卻給老婆一把搶走:“大清早,抽什么煙!你說我要不要去?怕沒行頭穿咧。”
“免緊張啦,又不是赴國宴。沈大夫說在他家花房?他怎么舍得開放,不怕他那些寶貝蘭花給怎么了?”
我是有些想不透,這種當(dāng)天邀約吃飯,該是臨時起意。不過大清早來電話,又像慎重其事。
沈大夫這人說話,向來點到為止。他指明要在他那座門禁森嚴(yán)的花房聚餐,這有意思了?;ǚ客聿?,是人家老外才有的雅興,他是什么心情也學(xué)上了?
這事想想略有蹊蹺??次依掀女?dāng)真,我也給感染得有些緊張。
我和沈大夫沒有什么親戚血緣,論緣分卻比他家一伙要熟稔??窗桑@二十年,誰陪他最勤?那些來來去去的醫(yī)生、護(hù)士別說,真的,就算沈大夫的三個兒子,也沒我跟他來得近。
兵役退伍的第二年,我在濟(jì)仁醫(yī)院動盲腸手術(shù),是沈大夫親手操的刀。
我這個人生來勞碌命,閑不住,要我天天躺病床,不如將我捆綁住。開完刀的第三天,我就捧著肚皮滿醫(yī)院晃蕩。整個醫(yī)院的七樓病房,哪間我沒走過?儲藏室在哪?哪個護(hù)士對醫(yī)生好?止痛劑擺在哪個櫥架?全瞞不了我!
醫(yī)院上下個個都怕沈大夫,只要他這個院長在場,老鼠見貓似的,沒一個敢蹲坐、敢出聲。我可不怕多事,肚皮稍有抽痛或發(fā)癢,直接上他辦公室去。沈大夫神色再嚴(yán)肅,院長的威風(fēng)再大,干我什么事?該說該問的,我當(dāng)然找他去,誰教他開我刀子的!
醫(yī)生和護(hù)士們看我到處巡回參觀,叫我是督察專員。聽說我和沈大夫?qū)φ勅缌?,而且平安無事,他們一則懷疑,一則擔(dān)憂:“沈大夫好幾年沒站手術(shù)臺,代理動刀就碰到你這樣的患者。他脾氣不好,你小心把他惹火了,過兩天拆線,讓你多痛一下?!?/p>
住院的一個星期,我成了沈大夫的特別患者,再加上我們在各病房巡視的碰頭次數(shù),熟到后來,沈大夫在回廊轉(zhuǎn)角,光聽見腳步聲,就知道“又是你跑出來了”。
想是有緣吧。辦好出院手續(xù)那天,下大雨,在醫(yī)院停車場遇到沈大夫,他要趕去臺北開會,車子卻動不了。我那輛新開的計程車,正好和他的賓士并排,沈大夫看到我像看到救星,我就這樣載上他了。
作為他停刀四年后的第一個患者,沈大夫是對我多照顧了些,而他要我把計程車頂?shù)?,?dāng)他的私家司機(jī),和那趟大雨路程,我的駕駛技術(shù)也有關(guān)系。
雨霧籠罩的北宜公路上,我把九彎十八拐開得平順。沈大夫做我的身家調(diào)查兼口試,我這剛出院的人,說話、打噴嚏都不收斂。個人沒大能力,做不了什么大事,如果有賓士可以開,沈大夫給的待遇比照濟(jì)仁醫(yī)院的實習(xí)大夫,我還有什么好推辭。
二十年前計程車少,但有幾個人舍得坐車?乘客復(fù)雜,收入起起落落,沒大志向的人,最好做穩(wěn)定的事,我做私家轎車司機(jī),也沒錯。
就這樣一路開過來,直到兩年前沈大夫退休了,把院長的職位讓給一個叫什么仁的醫(yī)師接班,我才跟著半歇息下來。
新任的院長為沈大夫在醫(yī)院里保留了一間辦公室,但沈大夫一個月難得去幾次。我這私家司機(jī)當(dāng)然也是識相的,在他退休典禮當(dāng)天自動請辭。
你猜沈大夫怎么打算?他說:“小陳,你照舊幫我開車,不必來上班,但要你隨喚隨到,其他時候你回去開計程車。”
這安排不算壞,我還有什么話講?二十年下來,沈大夫和我不單是主雇關(guān)系,沈大夫的遭遇和心情,他家人肯定沒我了解得深,如同他清楚我的家庭和脾性,我老婆恐怕都沒他摸得清楚。
我們的緣分,注定該是這般藕斷絲連,沒得完了。
沈大夫退休后,在他那雙層洋樓的車庫后,找人搭蓋了一間玻璃屋花房,正正式式地養(yǎng)起蘭花。
從前沈大夫養(yǎng)蘭,純粹是休閑玩票,一塊塊蛇木板就掛在圍墻邊,想到了去整理一下,有時花開了,還是我發(fā)現(xiàn)幫他提進(jìn)屋里去。
搭蓋了花房,沈大夫可是下定決心,一口氣叫人把各種蘭花都送一株來,像在苗圃里展示似的,都掛了名牌,中英文名稱、生長習(xí)性、花期寫得密密麻麻。拖鞋蘭(Paphiopedilum)、紫蘭(Bletia),還有什么蝴蝶蘭、石斛蘭、鶴頂蘭、萬代蘭、飛燕蘭、蝦脊蘭、捧心蘭、堇色蘭,看得我眼睛都花了。
沈大夫養(yǎng)蘭跟他做人做事一般,下了心意想做,就得有個模樣。“養(yǎng)蘭就得養(yǎng)到開花,否則和種草有什么不同?”他跟我這么說過。
沈大夫當(dāng)然是個聰明人,就算七十歲了,還是耳聰目明,看書報不用戴眼鏡,而且怕吵。不了解他的人,說他冷漠、孤僻、架子大,輕易不向人討教,處處以為自己是權(quán)威。但是你要知道沈大夫多用功!單是養(yǎng)蘭這件事,我載他到書店街買書,一次抱回來就二十本,沈大夫關(guān)在花房里,一進(jìn)去大半天,看書、研究蘭花,那種精神好比做醫(yī)學(xué)報告。照這樣下去,不出個一年半載,我看他是可以寫個什么蘭花栽培論文出來。
說到讀書,我慚愧。
沈大夫自己愛讀書,也幾次希望我去讀個夜間部什么的,當(dāng)時我剛幫他開車,人也年輕,的確給說得有些心動。
“小陳,你再去讀大學(xué),念個夜間部也行。只要你說一聲,晚上讓你上補(bǔ)習(xí)班,補(bǔ)習(xí)費你不用擔(dān)心,只要你用功,將來考上了,學(xué)費我來負(fù)擔(dān)?!?/p>
想想,生身父母的關(guān)照也不過這樣吧!但再一想,我自己哪是塊讀書的料子,打從小學(xué)成績總是掛車尾,跟人家湊熱鬧去考聯(lián)考,擠了個三流學(xué)校,還是掛車尾。我看那些教科書,不知怎么回事,一看就頭暈,然后生氣,再來就睡著了,屢試不爽,原因不詳。
天生我材必有用,我干什么都行,偏不是正經(jīng)讀書的材料。有這點自知之明,還是好的。我沒接受沈大夫的好意,想來有些慚愧,但至少比一而再、再而三地年年耗費他的補(bǔ)習(xí)費,到頭來仍考不上,這樣還好些。
我硬著頭皮,讓沈大夫再三提示,挨一挨就過去了。對于我放棄這樁好意,他有些不甚愉快。但是我按部就班幫他開車,幫他料理家庭瑣務(wù),一路是挺帶勁的,他也不好明說我不知上進(jìn)。
沈大夫家的老大和老二,比我年紀(jì)稍小些。那兩個小子可真是一等一的讀書材料,讀什么是什么,好像教科書是他們自己編的,考卷是他們出的。記得有一年,老大要考大學(xué),老二準(zhǔn)備考高中,別人緊張得吃不好、睡不著,兩個小子居然吵著要我教他們游泳。
“你是當(dāng)海軍陸戰(zhàn)隊的,怎么不會游泳,你們陸戰(zhàn)隊不都扛槍游泳嗎?蛙人哪!”
我這海軍陸戰(zhàn)隊哪是正牌的?運輸兵,還不是在陸地上來來去去,游泳,是可以浮一點,哪能教人?
再說,這超級大考橫在眼前,大考大玩,他們有信心。但是讓沈大夫知道,他放不放心?而他們指定要去大里回頭灣海邊,那兒游泳安全嗎?要是有個長短,憑我這半吊子的海盜式泳技,自身難保,能救誰?
我當(dāng)然跟他們敷衍,條列了二十幾個理由,包括我的腳氣又犯了、沒有游泳褲、平日少運動、下水會抽筋、到回頭灣太遠(yuǎn)、沈大夫隨時要車子、人不在會挨罵……
這兩個小子的意志力得沈大夫的真?zhèn)?,想到說到,說到就得做到,做到就得做得圓滿。他們幫我找來游泳褲、腳氣藥膏、肌肉松弛劑,代我寫字條留給他們老爸,外加準(zhǔn)備了一籃子吃吃喝喝的。
這些行動驚動了老幺屘子。屘子比老二小三歲,那年要小學(xué)畢業(yè)了,也吵著要跟去。這小子更機(jī)靈,二話不說,自己準(zhǔn)備了一套游泳行頭,直接上車等候。
他們?nèi)值?,我老覺得屘子可愛些,沒他兩個老哥那樣聰明過頭、目空一切的狂勁。他年紀(jì)小小就沒了媽媽照顧,想來也可憐啦,兩個老哥不寵他,不多讓他些,反過來老是召來喚去,對他沒好聲氣。
沈大夫,大人物有大能力,但偏偏也有小毛病,他沒主持公道,火起來還嫌屘子一天到晚糊里糊涂。其實屘子有什么好挑剔的?漂漂亮亮一個孩子,長得胖壯些,又怎么樣?人有禮貌,有分寸,嘴巴不甜又怎么樣?他的功課和我當(dāng)年是有得比,成績不好。但是屘子談話、做事,反應(yīng)也不差呀!
沒了老媽,哥哥不愛,老爸不疼,都?xì)w咎于他功課不好,沒有正經(jīng)讀書的能耐。沒人疼愛的孩子,身心不平衡,讀書怎會專心,功課怎好得起來?像沈大夫這樣知書達(dá)禮的聰明人,也有想不透的時候。我不愛讀書,情況和屘子不同,但是這道理我想得到。
那兩個小子一見屘子不請自來,居然開了兩邊車門,一人拉,一人推,硬要把屘子趕下車。屘子兩腳抵著椅背,雙手胡亂拍打,哭叫:“讓我去一次嘛,帶我出去玩玩嘛!”兩個那么大的人,當(dāng)作沒聽見,拉扯推打,拖狗一樣,還罵他:“你這倒霉鬼,給你去,把水鬼都招來了?!?/p>
這什么話?哪是老哥對待小弟?我看過他們對待同學(xué),哪一次不是慷慨大方地當(dāng)凱子,供吃供喝,外加小點子游樂的。我看得發(fā)火,大喝一聲:
“別吵啦,今天我可以帶你們出去玩,奉陪到底。但是屘子不去,我就不去!”
三兄弟愣住,沒聽清楚似的。我趁著火氣又叫了一次。當(dāng)然,是我開車,我不去他們甭想去。但是我拿他們老爸的薪水,不過是雇請的人,身份總是矮一截,這種拿喬叫嚷的話,不趁三分火氣,還真怕說不溜哩。
我當(dāng)時的表情,想必是夠難看的,才能氣勢懾人,把那兩個不體恤兄弟情的小子震嚇住,乖乖上車,沒敢再去拉扯屘子。他們臉臭,我管他,有事,回來再說吧!反正帶屘子出去兜風(fēng)、玩水,我是帶定的了。
孩子們終究是孩子,出去就好了,還沒出市區(qū),他們又個個和我有說有笑。
老二說,至少十年沒到回頭灣了,“有一年,我九歲,讀三年級,老爸開車,我們?nèi)襾磉^一次。那天太陽好大好大,媽媽在車上幫我們一個個擦防曬油,全身上下都擦。一車子都是那種香香的味道,害得老爸一路打噴嚏,笑說我們要去沙灘烤乳豬。哥,你還記得嗎?”
老大在前座不吭聲,轉(zhuǎn)頭朝車外看,把臉撇了過去。屘子倒喜滋滋說話了:“我記得,那味道好香,老爸打噴嚏,差一點把車子開去沙灘。”
“你才多大?你記得什么?”老二要他別亂開口,說他一開口,就沒好話,“到了海邊,有一個人不知死活,脫了鞋子就跳下車,很神勇地跑去沙灘,結(jié)果呀,沒兩秒鐘,又沒命地跑回來。你知道這個人是誰?”
“是我!”屘子趴在我的椅背后,大聲宣布,“那個人就是我,那沙灘好燙好燙,跟燒紅的煤炭一樣,把我的腳掌都燒焦了,跟烤肉一樣香。”
我不禁大笑,老大也給逗笑了。
“傻瓜,你少夸張了,”老二說道,“算你運氣好,還記得那個傻子就是你?!?/p>
三兄弟說說鬧鬧,我第一次看到他們這樣熱絡(luò),雖然斗嘴罵人,我也任他們說去。兄弟,不就這回事嗎?我橫心一想,反正該沈大夫刮罵的,少不掉,既然出來,就兜個過癮,玩一次痛快。有事,回去再說。
我問老大,準(zhǔn)備考什么學(xué)校,是不是讀醫(yī)?將來繼承老爸的衣缽,回來接掌濟(jì)仁醫(yī)院。
老大沉了半晌,不說話,老二代他回答:
“我老爸要我們兩個都別讀醫(yī)學(xué)院。什么都好,就是不要學(xué)醫(yī)?!?/p>
“為什么?”
“他說當(dāng)醫(yī)生太辛苦,每天看到愁眉苦臉的病人,工作時間那么長,一點家庭生活也沒有。現(xiàn)在怪病愈來愈多,當(dāng)醫(yī)生很無力感。他要我們學(xué)工、學(xué)商、學(xué)美術(shù)、音樂都行,別再走他的老路;而且誰也別想繼承他的醫(yī)院。他說,將來要把濟(jì)仁醫(yī)院交給一個什么基金會去經(jīng)營,他要歸隱山林、頤養(yǎng)天年。”
屘子說:“你們不學(xué)醫(yī),我來學(xué)好了?!?/p>
“憑你?功課那么爛,做夢也別想?!崩洗箝_口了,他摳著下巴的青春痘,我從反射鏡里,看見他一臉的凝重,大眼睛垂得低低的。
“老爸有苦衷,你們不知道,他是我們臺灣有名的外科醫(yī)師,但是卻救不了老媽,他心里難過,你們知道嗎?”
亮燦燦的馬路格外刺眼,我戴上太陽眼鏡,抓緊方向盤,把車速慢下來。
“我初中一年級升初二的暑假,有一天,午飯不久,媽媽和屘子—起鬧肚子痛,屘子拉肚子,拉了一褲子,我陪他們到醫(yī)院。媽媽和屘子躺在急診室,一直喊痛,醫(yī)生們要等爸爸來處理。老爸正在手術(shù)房為一個車禍傷患動刀子,等他出來,媽媽和屘子打過止痛劑,叫一陣,停一陣。爸爸檢查過屘子,診斷他們兩人是吃壞肚子,為他們打生理食鹽水。
“媽媽就在這時間被延誤了,等到她盲腸破裂,腹腔感染,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太晚了。媽媽的血壓—直降低,—直降低,我在手術(shù)室里看著,爸爸帶著一群醫(yī)生來搶救,爸爸自己也哭了……”
一車子靜下來,我把車子停在路邊,就在濱海路的某一處沙灘外。我們沒去回頭灣,在那匍匐著馬鞍藤的坡地上坐下來。
沈家老大,長相、談吐和他好得沒話說的功課,都是超水準(zhǔn)的,這種少年才俊型的人,我預(yù)計他將來長大,肯定到哪里都是拔尖的。我這預(yù)估一點也沒錯,他現(xiàn)在是美國的一個拔尖兒物理學(xué)家,不知專攻什么,沈大夫提到他,總說:“我那老大,今年又是諾貝爾物理獎候選人。”總是掩抑不住地眉開眼笑。
其實他們?nèi)值埽谖铱磥硪捕际且粔K材料,即使運氣壞,不討人喜歡的屘子,也是。沈家老大和老二都是聰明人,他們該怎么對待屘子才公平,這還用得著我這里外不分的外人來說?
那天,我們四個人在那不知名的海灘野餐、散步、堆沙堡,在海潮的泡沫間游走。因為氣氛不對,那天我們的泳褲沒有派上用場。
沈家老大在那天說的話,也許是與我當(dāng)沈大夫的私家轎車司機(jī),一當(dāng)二十年不走,也有關(guān)系吧……
當(dāng)時談到沈大夫誤診自己的妻子,老大說得中肯:“這很難怪誰,誰會故意延誤病情?當(dāng)時我老爸也太累了,他在手術(shù)室里為那個車禍傷患開刀,已經(jīng)站了四小時,精神不濟(jì)。屘子的確是吃壞肚子。只是誰知道我媽媽的盲腸炎,會那么不巧和屘子的肚子痛同時發(fā)作?我媽媽知道自己是院長太太,反倒不敢勞師動眾,強(qiáng)忍著,才會忍出問題。
“那天午餐的每樣菜,我都吃過,要是我勇敢一點,不管醫(yī)生在那里討論成一團(tuán),告訴他們我并沒吃出毛病,他們大概會早一點改變診察的方向?!?/p>
沈家老大還說:“你知道我老爸為什么不再進(jìn)手術(shù)房了吧?開完你的盲腸回來,老爸的精神出奇地好。你的手術(shù)做得非常順利,而且你的復(fù)原狀況比其他患者都快速,你知道嗎?開盲腸是個小手術(shù),但是對他來說意義非凡,你的健康是他自信的來源。”
這樣的話,讓我一時覺得重要起來,只是沒想到,因為當(dāng)天的住院醫(yī)師急事外出,沈大夫臨時出馬,我竟誤打誤撞地結(jié)了一個緣。我的生命活力,能間接讓一名停刀四年的資深大夫提振信心;我糊里糊涂的開朗,也能安慰一個大夫的心結(jié)。
人心總是肉做的,我怎么能不感動,怎不多少有些“使命感”?
半個多月前,也是大清早,電話鈴鈴叫,我正和老婆親熱,興致掃了一半。電話是沈大夫的老幺屘子打來的,說沈大夫在花房摔斷了腿,正在叫痛,這一聽,我整個人都軟了,趕緊從臥室里出來,趕去他家。
屘子在電話里哇啦叫嚷,說是沈大夫不讓他攙扶,硬要我趕去。我可以想象他那一頭汗的模樣。屘子就是這副德性,都三十出頭的人,遇到急事,或給他老爸說兩句,就沉不住氣的一頭一臉冷汗。
難怪沈大夫老在我面前數(shù)落他:“屘子這孩子,就是做不了大事,成不了大器,從小這樣毛毛躁躁,誰看他會放心?電子器材行那張老板,看在我們老交情,讓他跑跑外務(wù),他一家生活有著落,這就值得慶幸了。”
屘子自小我就聽?wèi)T了沈大夫在人前人后說他這個、那個,反過來說老大和老二怎么優(yōu)秀、怎么好。早先我一個私家司機(jī),不好應(yīng)答些什么,何況我老爸在我上任前特別叮囑過:“當(dāng)人家的司機(jī),好比那些管家、秘書的,盡管做好自己分內(nèi)的事,東家的公務(wù)、私事,聽到當(dāng)作沒聽見。要是你和人家一句來、一句去的,像個包打聽,你這工作沒三個月就會給人辭掉。”
我老爸說的是老經(jīng)驗的金玉良言,我謹(jǐn)記在心,但是對于沈大夫說屘子,我無法硬心腸當(dāng)作不知。
屘子結(jié)婚那天,我?guī)Ю掀藕托『⒍既チ?。我知道屘子的婚禮場面,不會太熱鬧。沈大夫一張?zhí)右矝]發(fā),而屘子的同事有幾個、朋友有幾個,我是清楚的。
我把自己的朋友也邀去,他們不是高尚人物,但個個熱情開朗。我是說,有血有淚的人,才會成為我真正的朋友。
沈家老大和老二都不回來,他們給唯一的小弟合寄了一張賀卡,一張只有十五個字的賀卡。我不把屘子當(dāng)自己的小弟,誰來?喜宴上全都是女方的客人,將來,人家把屘子當(dāng)什么看?
我自愿當(dāng)接待兼總務(wù),存心要把場面弄熱鬧些。那天晚上我多喝了些酒,還橫了心,先送屘子和他新娘回洞房,再送老婆、孩子回去,讓沈大夫在飯館多待些時候。他嘀咕催趕,我借酒裝瘋敷衍他,沈大夫是愛面子的人,我擔(dān)保他不會當(dāng)著賓客對我翻臉。
回頭再接沈大夫時,他氣呼呼地沒等我開門,自己上車,砰地關(guān)門。我知道他心里不痛快,有話要說。我就等他帶頭說,我還有一籮筐的話憋著,就等他先開口咧。說是酒氣旺盛也罷,當(dāng)時我真是橫心一想:以往他數(shù)落屘子,我哼哼嗯嗯地沒多說,這一回,我非說個清楚不可,了不起我這工作不干了,話還是要說的。
一路上,沈大夫沒開口,連交代我開慢些也沒說。一直回到公館門口,車子進(jìn)了車庫,沈大夫突然問我:“小陳,你今晚喝了不少,要不要進(jìn)來坐坐?我泡一杯濃茶讓你解酒?!?/p>
我就那樣坐在車?yán)?,劈里啪啦一股腦兒把話倒出來:
“沈大夫,今天是屘子的大喜,我們男方的客人就這么一桌,你不覺得太冷清?老大和老二在美國公證,臺北的喜宴,他們?nèi)硕紱]回來,只寄那么一卷錄影帶在飯館播放,我們照樣席開五十桌,熱熱鬧鬧。屘子不說,但他心里會怎么想?”
我的嗓門本來不小,借酒壯氣,說得更響亮,而且不打結(jié):“老大和老二,將來還有大前途,我知道;但是他們留在美國,不會回來了,你們這父子緣,早在他們出去后就淡薄了,將來還只有屘子穩(wěn)靠些,實在一點!”
沈大夫等我說完,沒回半句話,進(jìn)屋去了。
屘子的新居,租在沈公館二十分鐘路程的一家自助餐店三樓,他天天慢跑,準(zhǔn)六點一刻回老家轉(zhuǎn)一圈?;楹笾苣晏砹艘粋€小壯丁,沈大夫幫小孫子取名叫效先。屘子的晨跑又加了晚間散步,一家三口回來陪沈大夫坐一坐。
那沈效先的眉目是沈家的翻版,才七、八個月大,機(jī)靈得人模人樣,誰看了不想抱一抱?
屘子說:“效先和他爺爺投緣,吵吵鬧鬧的,一到爺爺懷里,他小子竟咯咯笑開了。我老爸有時還會打電話來,要我們抱去給他玩玩。”
沈大夫疼愛孫子,卻寧可自己守著偌大一幢公館,他還是想不開。屘子沒有亮眼學(xué)歷,沒有稱頭的工作,同住一家,客人來了問起,臉上無光嗎?
讓沈大夫引以為榮的人,遠(yuǎn)在天邊哪,他們的光能照得這么遠(yuǎn)、這么暖?近在眼前的屘子,實實在在干一份工作,有什么丟臉?至少五、六個孫子,也只有這沈效先抱得到手,是不?
就說那一回,沈大夫在花房摔倒,要不是屘子定時來探望,他是少不得多挨些皮肉痛。
年紀(jì)大的人,禁不起這么一跌一摔,痛得格外厲害。屘子太緊張,忙亂了手腳,其實沈大夫只是扭了腳踝,閃了腰。
那天早上,屘子幫我把沈大夫攙扶上車,沈大夫回濟(jì)仁住院,方便是有的,但要是沒屘子伺候,他那六尺高、八十公斤重的山東漢子體型,換了人來,沈大夫都得多嘗苦頭。
年輕的醫(yī)師、護(hù)士對他這前任院長仍客氣三分,全套的檢查、局部熱敷、冷療都盡心盡力,但是脫褲子、換衣服那些事,反倒又不自在。
“這一回多虧是屘子,他現(xiàn)在做事是穩(wěn)重多了?!庇幸惶煳胰タ此?,沈大夫?qū)套拥碾娮悠鞑男欣习逭f,“他那老婆,一個鄉(xiāng)下人,也挺懂事的,端茶、削水果,燉了那些中藥來,那黑漆漆的藥湯,我是喝不來,但她心意到了。我那小孫子可開心哪,也不知道誰教他的,幫我按摩。我們沈效先,你見過吧?”
沈大夫肯說半句屘子的好話,別人怎么想我不知,但我可開心。
沈大夫邀我們?nèi)业交ǚ客聿停瑳]猜中他的緣由,雖然我是個最擅猜燈謎的人。
天沒黑,老婆和孩子打扮得像年初二回娘家。她一身珠光寶氣,老大穿公主裝,老二那一身簡直像小花花公子。老婆還依照清單,中午之前就備妥了一些大件小包的不知什么東西,當(dāng)?shù)嚷?,要帶去?/p>
一家到了沈公館,沈家里里外外亮得像個燈籠,那玻璃花房尤其亮得耀眼。老實說,這二十年來我還沒見過沈家這等光景,亮得這般喜氣呢。
屘子和他老婆出來迎接,堆得一臉笑,“我們就知道你會早來,把燈全開了。我在花房加裝了四盞,你看怎么樣?”
“今天什么日子,這樣隆重?”
“我老爸和效先在花房玩,正在等你?!睂套诱f,“今天沒事,他開心嘛,找你們一家來聚會。待會兒你是有點事,我老爸想把那些寶貝蘭花換位置,我動手,他還是不放心,非得等你來搬不可?!?/p>
“他真看得起我。是不是還有美國回來的人?”
屘子大笑:“你問我大哥和二哥?沒有,就只我們這幾個人?!?/p>
花房里,沈大夫抱著效先,兩人都穿得正式,沈大夫見到我來,居然客氣招呼,說歡迎!
“沈大夫,我來幫你搬蘭花,怎么個搬法,你交代?!?/p>
“好說,好說!”沈大夫笑道,“你別聽屘子胡扯。養(yǎng)了幾年蘭花,有小小心得,有些花種讓我費心力,卻老是長不好,不開花;倒是有些不放心上的,自己開得挺好的。我想,把那幾盆捧心蘭給移去后頭,讓它們?nèi)ジ吒咴谏稀_@些開得好的蝴蝶蘭、石斛蘭給挪到前頭來,你看看,它們開得多好?!?/p>
沈大夫指著那一排靜靜在花架高遠(yuǎn)處的盆栽:“吃過飯再說。你做事細(xì)致,幫我動手,把它們挪到前頭,我修枝、澆肥方便些;說不定,將來栽培個新品種出來,你在功勞簿上也記一筆?!?/p>
“屘子也行呀,他和我一塊搬,沈大夫當(dāng)總指揮?!?/p>
屘子聽我這么說,一時又局促起來,雙手沒處放似的,直扳關(guān)節(jié),羞怯地笑著。
“好吧,你這小陳,什么時候?qū)W得這樣計較?”
我和屘子搬桌椅到花房,孩子們陪沈大夫在花房里說笑?;ǚ坷锏睦仙傥β暦路饛囊粝淅飩鞒鰜?,不太真實,卻是好聽的。兩個女人在廚房,也是吱喳說話,熱鬧呢!
在車庫前,屘子突然停下來,雙手撐在長桌上,他說:
“你知道嗎?老爸要我跟房東講,下個月要退租了,他叫我過兩天把東西整理整理,搬回家。”
“哇——”我不禁大叫。
“你別叫這么大聲!你看,這好不好?”
“恭喜你,屘子,你要發(fā)了?!?/p>
“你小聲一點行不行?不要老說你家、我家、他們家,我老爸把你我兩家和他,看成是一家?!?/p>
屘子那張臉真難看,要哭要笑的,他輕聲說:“他找你來吃飯,就說是‘我們一家人難得在一起聚會,他沒跟你說嗎?”
“是嗎?”我一時呆住。猜想,在屘子看來,我這張臉也是夠難看的?!吧虼蠓蛟趺聪逻@么大的決定?”
“我哪知道?”
沈大夫是個聰明人,聰明人也有糊涂的時候,而聰明人終究是聰明人,他終會做聰明事,時間或有早晚,但他最后做的總是沒錯。
我們合力扛起長桌,朝燈火通亮的玻璃花房走去。屘子走得太快了,我交代他:“屘子,別再沉不住氣,那玻璃花房門窄,小心給長桌撞歪了。你知道沈大夫難得開放,破了一塊玻璃,他翻臉怎么辦。”
“沒事,基本上問題不大?!睂套有枺骸敖裢硐氩幌牒葍杀课?guī)Я藘善拷痖T陳高,一九六七年份的?!?/p>
“都帶來了,還問我,當(dāng)然喝!”我說,“不知沈大夫看了會不會害怕?”
“怎么會呢?”
這沒什么好說的,我大笑,把一張長桌扛得歪歪扭扭?;ǚ块T口站了一個老人和小孩。
“小陳,什么事這么開心?”是沈大夫的聲音。
“在花房里吃晚餐,我是頭一遭咧。燈太亮,我要關(guān)掉兩盞,再來一點音樂,情調(diào)好一些。”我說。
“你留點體力,吃過飯還要搬花盆咧?!睂套诱f道。他笑得開心,我看著屘子,居然想哭,真是神經(jīng)!
(選自臺灣九歌出版社有限公司《相思月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