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
人的足音各異,一如每首樂曲的旋律不同。
你的動人的足音,是你以全部的力量、用自己的風格在地上寫下的旋律。
——舒巷城《浪花集·足音》
誰說對自己熱愛的工作全力以赴會有一天形枯力竭呢?
我想起了瀑布……
誰說對人傾心而談會有一天把所有的傾盡呢?
我想起了瀑布……
——舒巷城《浪花集·瀑布》
編完本卷,油然記起這兩首散文詩,憶及作者筆下風格獨特的旋律和才氣洋溢的辛勤,欽敬之情,蕩漾于心。
舒巷城(王深泉,1921.9.12–1999.4.15)“十六七歲時開始發(fā)表一些習作”,此后視寫作為安身立命、“艱苦而又永遠吸引人的事業(yè)”,一發(fā)不可收拾,以逾一甲子默默不輟的創(chuàng)作實踐,貢獻了豐厚的小說、詩歌、散文、文論、外國文學名篇中譯和經(jīng)典縮寫等作品,為步履艱難的香港文壇增彩添色。他去世之后,蜚聲國際的經(jīng)濟學者張五常(1935–)教授與詩人眾親友在西灣河舊太寧街附近海面參加完他的海葬儀式,隨即決定由自己剛創(chuàng)辦的花千樹出版有限公司,系統(tǒng)地將這位少時鄰居、一生知交的舊著重排付梓并整理出版軼作,迄今面世的已有:長篇小說5部,中短微型小說8集,詩作(包括舊體詩詞)5冊,散文(包括專欄小品、談文學語言專著、書信)8本,與《紅樓夢》節(jié)寫本1種。除零星日記和尚待發(fā)現(xiàn)的文函外,舒巷城畢生筆耕的成果,幾已搜羅在內(nèi)。編者藉這套作品集為底本,必要時參照早先已付梓的相應版本,并獲王夫人陳月明(祖籍廣東臺山,1940年生于檳城,1972年與舒巷城結婚)女士慨然提供新發(fā)現(xiàn)的資料補充,抉剔爬梳,反復斟酌,編成此卷。竊思已盡可能甄選恰當,精彩無遺。唯愿如此。
茲以往昔接目所得,此番重溫所感,略述舒巷城的品性和詩文創(chuàng)作的成就。
王夫人給我看過巷城先生一篇無題短制,全文如下:
王某囑余寫《記》有年,事在知交,勉而為之。
其本名英譯為S C,知之鮮矣。昔居灣畔西寧屋,故有“西寧屋人”之稱;今寓魚涌之巷城居,遂有“巷城居主”之號。雅不欲與達官游,遑論題詞矣;卻常同小民交,茶敘相聊焉。誠狷介之士也??措娪盁o數(shù),買書不計錢,偶有所得,欣然而煙而啡。與談得來者巧遇,共聚一堂,說之唱之,仿若到了桃源;反是,則華筵折柬來招,虛位以待仍空也。嘗業(yè)會計,在公司則頭頭是道,歸家則對銀碼一塌糊涂。豈赤子之心使然?人如此類,最好寫不賣錢之東西若詩之類也。余為之護亦為之惜焉。但王某不改其樂,常拿一疊不能賣錢之東西與知交共享。其行稍怪,然亦怪得有人情味也。
1992年4月3日。港大。
室中(半小時內(nèi))
文中“王某”誰是?王深泉本人是也。自寫自《記》,似“煞有介事”,實乃戲玩,自娛而已。茲予披露,蓋因作者僅以298字,就把動筆之緣由、本名之英譯、居所之變遷、個性之狷介、興趣之多元、待人之分明、謀生之職業(yè)、理財之異態(tài)、返身之自估、行止之鑒定、作文之時地、成文之迅速等清晰、周詳?shù)亟淮滋?。其毫不含糊,彰顯自知甚明;而其幽默瀟灑、惜墨如金,也正好透露文風之致,這一點,有各類作品充分的實例可作腳注。
余生有幸,上世紀70年代后期起,即與之結識,直至他往生,彼此交游不算頻密,卻如水長流。我心目中對他曾有這樣幾點概括:
舒先生做人有風標。他絕不盛氣凌人,但執(zhí)著而有自信;他從不看風使舵,但隨和、虛懷、擇善而處;他不屑于爭名奪利,但像愛護眼睛似的愛惜自己的名譽;他鄙棄結黨營私,但極看重友情;他不懂勢利,但對假惡丑的人事始終心中有數(shù);他不搞低級趣味,但也不自命清高;作為創(chuàng)作者,他不信鉆營、走快捷方式可以登入文藝的堂奧而得人尊重;而對于創(chuàng)作本身,創(chuàng)作所賴以發(fā)芽成長的生活、土壤,文藝作品藉以扣人心弦的語言、思想和形式,創(chuàng)新時無不渴望的交流和惺惺相惜的同道,他的熱愛可謂一貫而專注。這一切,融合起來,塑就了一個單純、真誠、樂觀、追求和理想之火永不熄滅的舒巷城。別說如今,即便是在他活著的那個年代,像他這樣的詩人和作家也是香港文學界不可多遇的。
這是2009年,先生逝世十周年時寫下的話。迄今,過了這么些年,我的看法,還真絲毫未變。
這里有許許多多相關軼事,因篇幅所限只說幾件。
關于他的“執(zhí)著而有自信”。張五常教授在金鐘香格里拉酒店餐廳,談到這位香港文壇“異數(shù)”,“我最喜愛、最尊敬的朋友”時,曾說他“內(nèi)心是自傲的”,諒指的就是這一心性,并不是自高自大。他們倆相識“整整半個世紀”,此語之真實性毋庸置疑。權當旁證,我還記得,某次,有評論者對《鯉魚門的霧》開頭大段霧的描寫不以為然,覺得冗贅,他獲悉只是莞爾,認為無須改動。有熟稔那霧景的友人說,非親歷者不能體會,那氛圍正與小說主角當時心情合拍。
提起他的“擇善而處”,我不由想到他的“宅心仁厚”。作家離世后,王夫人說了這樣一些事:王先生處世周至,玻璃杯瓶破碎,必親手把碎屑執(zhí)拾干凈,總擔心傷了別人。有一天交待,以后別再買燕窩給他了。問以何故,答曰:“那是毀了金絲燕的家掠來的?。〈蠹叶急鸬脑?,多少燕子就有家可歸了?!睘榱酥С汁h(huán)境保護,他贊成海葬,對夫人表示,自己的后事也要這樣辦。
“看重友情”的例子不少。讀讀本卷附錄一那篇“自述”《放下包袱,談談自己》就會了解 :他年少時即樂與家中小店里的各色客人打交道,博聞強記,學得各種書外知識,跟有些人終身有情誼。但我印象很深、常受感動的是:每次約會見面,甫坐下,劈頭就問:“今天可以傾偈多久?”一聽說隨意無妨,便喜上眉梢,然后話題如泉,興致一上,又說普通話又唱粵曲,什么馬腔、薛腔、女腔、芳腔、小明星腔等等,如數(shù)家珍,隨口哼來……把個“文靜”的茶聚“調(diào)度”得熱鬧起來。1998年冬,他心臟術后漸漸康復,約他做訪問,他聞訊來者皆熟友,欣然答應。在康蘭酒店重逢,覺他清減些,但精神不錯,席間話語生風如常;大家怕他過累,未敢縱情,時間到了,陪他走回不遠的家,途中他稍歇喘氣,談興依舊。其時,距他去世,半年左右。跟他也有半世紀友情的散文家、詩人、資深語文教師黎歌(伍國才,祖籍廣東肇慶,生于廣州。1931–2007)指出:他“喜歡以普通人自居,不想讓人家知道他是‘作家而處處設防。他要無拘無束地交朋友,真摯地待人。這樣,我們雖才具、年齡都有距離,卻也可以談文論藝,暢談甚歡了?!?/p>
至于“不信鉆營、走快捷方式可以登入文藝的堂奧而得人尊重”,可舉寫序的事。據(jù)我所知,他對某些初入文壇的青年,時興千方百計攀求名家為自己尚未成熟的作品寫序,以逞虛榮的行為,頗不欣賞,有時也會間接好心婉勸,堅稱這樣有害無益;而自己也不肯推波助瀾(早年為新馬個別文友所撰算是特例)。
我思之再三,決定再加說他看待文情世事的態(tài)度分明。作家海辛(鄭雄,祖籍廣東中山。1930–2011)回憶過一件往事:當年,此地有些青年文友崇尚喬伊斯、普魯斯特、??思{、伍爾芙等現(xiàn)代派和薩特、卡繆等法國荒謬主義大師,舒巷城對此早有涉獵,中譯了一些他們的作品,給大家傳閱,不謀發(fā)表,“他對好些現(xiàn)代文學作品是稱許的,但認為立足香港寫作的朋友、千萬不可走該等作品刻意艱深澀僻的道路,這等于謝絕讀者進入自己的創(chuàng)作世界”。海辛說,多少年來,他也曾閱讀許多這類著作,但“沒有泥足深陷”,就因“耳邊經(jīng)常響起大哥的幾句話”。
1999年6月27日,朋友們乘游艇到鯉魚門,送舒巷城最后一程。坐在我右手邊的黎歌幽幽談起作家往事,語調(diào)難掩哀傷?!八钦嬲奈娜?。”我說,黎深有同感。是的,是真正意義上的文人。迄今,過了整整18個年頭,我的看法,不僅絲毫沒有改變,還因歲月的淬磨增添了層次。
上世紀80年代末,香港三聯(lián)書店編輯部在書店經(jīng)理兼編輯部主任蕭滋先生領導主持下,責成我策劃了一套《香港文叢》。其中的《舒巷城卷》1989年2月面世,編者“秋明”即舒巷城先生。我在此卷封底文字里有以下說明:
(舒巷城)抗戰(zhàn)時期就讀于香港英文書院時,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經(jīng)過半個世紀的耕耘,他發(fā)表了大量小說、詩歌和散文作品,以前二者飲譽文壇。他的小說注目于底層小人物的際遇和命運,絕大部分為光怪陸離而變動不居的香港社會造影,即使是以異邦為背景的作品,反映的也是社會的不合理所引致的種種扭曲。他的詩,新體、舊體都不乏佳構,選材寬泛,制式翻新,情美和音美并重,頗得力于兼?zhèn)涞睦L畫與音樂才具。至于散文、隨筆,更是素材俯仰拈來,涉筆斐然成章,言文有盡而意趣無窮,熏著溢著的是一股親切的都市風。
本卷所選作品大別為小說、散文、散文詩、詩歌4輯。其中的散文詩篇數(shù)不多,單獨成輯。余下3輯,小說再分短篇、微型、故事新編3類;散文再分專欄散文、報刊散章、游記、文藝漫筆、書信5類;詩歌再分新詩、舊體詩詞2類(后者包括詩集、詞集、偷閑雜寫3組),各輯作品悉依創(chuàng)作或發(fā)表先后排序。論創(chuàng)作成就,舒詩可與小說比肩,但排在書后,實有與小說遙相呼應且殿后壓陣之意。
舒巷城的小說長、中、短、微(極短)4類都有,共已結集13冊,內(nèi)容同以“世情豐厚、人性洋溢”為特點。由國族的命運,到社會的變化,至個體的成長際遇,時在心中醞釀,幾經(jīng)獨具機杼的構思和跌宕有致的想象,在他筆底都有生動細致的反映,彰顯作者豐滿敏感的赤子之心,令讀者印象深刻。其中的5部長篇,就有《太陽下山了》、《巴黎兩岸》、《艱苦的行程》3部成了香港現(xiàn)代文學經(jīng)典,至今口碑不減。唯因篇幅所限,且考慮到這些長篇曾多次重印,坊間不難覓得,故卷中小說輯側重選擇了短制:《倫敦的八月》18000字左右,余20題則2000至8000字不等,全是一般短篇小說(2000–20000字)的規(guī)模;8題微型小說,均為500至1500字的精品;4題故事新編,看字數(shù),有短篇也有微型。
世上虔誠關注、熱愛生活的小說家,無一不在生活面前敞開胸襟、放盡眼量、好奇篤學、勇吐心聲,舒巷城亦非例外。他處身重金輕情的溷濁塵世,心眼并沒有閉塞,良知也沒有昏昧,可以說,自毅然決定以業(yè)余文學創(chuàng)作為職志后,他數(shù)十年如一日,民胞物與,高瞻遠矚。請看選出的占總數(shù)約一成四的21題短篇。它們分別關乎生存狀態(tài)、人文關懷、愛海悲歌、家庭風波、鄉(xiāng)土感念、親人情牽、世間冷暖、創(chuàng)作苦甘、塵事妙連、成長歷練等等,大抵從具體世相切入,演繹的肌理脈相、表達的言詞態(tài)度,清晰自然,既不煽不掩,也不亢不卑,更不兜轉無由、忸怩造作?;蛟贿@境界是腳踏實地、對周遭人事有長期細致觀察和冷靜獨思、對尋常百姓的喜怒哀樂耳清目明、感同身受的人方可達致;自這境界出發(fā),方可在缺少直接心得時進而借助間接(閱或聞)經(jīng)驗,實現(xiàn)獨特創(chuàng)造,信然。
以下謹舉數(shù)例,管窺書中短篇小說的風貌。
《三才子》是他19歲少作,用心寫了自覺“懷才不遇”者的境遇和抱怨(“運滯”“不好讀那么多書”“不尊重讀書人”“文學”“眼見也就漸漸……”等)。筆墨多方揮灑,刻畫得立體、精簡、生動;一些小細節(jié)如首尾提及方先生與母親吵架,含蓄幾許生存苦況,富閱歷者不難想象,顯見作者比較早熟。
《賣歌人》,32歲寫成,秦琴錦和小生聰這對彈唱“拍檔”,落拓無計,卻善心未泯,通宵營業(yè)茶館的小伙計阿六也有求相應,底層貧民間“相濡以沫”的感人場景透露人間依然有情。文末那段對白,隱情里暗示小人物求生的頑強。
《倫敦的八月》作于37歲,描述英商萬噸貨輪幫車王君,出海工作,船泊倫敦結識當?shù)毓媚锾K珊,獲悉她與另一王姓港青中斷了的羅曼史。詎料男主角竟是他兩年半前病逝船上已然海葬的胞兄。舒氏涉外小說不多(另有長篇《巴黎兩岸》),據(jù)悉靈感來自跨國“旅行”和“閱讀”,但格調(diào)滿溢本民族文化特色。以“拓闊題材”展示不羈創(chuàng)作心,乃“有為”的標志。作者可謂前輩杰出代表之一。
《吵架》問世,作者49歲,尚未結婚。但就小說末句看,他卻似過來人;對年輕夫妻相處的微妙心態(tài)和膚淺言語,把握到位,諒也得力于日常觀察思考。
《鯉魚門的霧》和《雪》,創(chuàng)作時間相距24年:1950年和1974年;29歲和53歲。兩文反映主角的去向剛好相反,但眷戀故土鄉(xiāng)親的深情如一,扣人心弦。
前者寫雙親早逝、25歲飄泊在外、年屆不惑的老海員梁大貴,3月杪某晨悄然歸來,化不開的濃霧像沉沉記憶,往跡一幕幕浮起,景物無大異,人事竟全非。他喜歡的會搖櫓、撐船、做飯、唱一口動聽咸水歌的19歲小姑娘木群,音訊杳然;而眼前與木群有幾分相似、也唱咸水歌、正問他是否過海的“水上”小女孩覺他陌生,羞澀地“把腦袋縮進艇篷里”,讓他倍感失落,“嘴唇在微微地顫抖著”,迷惘地喃喃自語:“嗯。我是剛來的……”先前有一細節(jié):向他問路的老婦也是“剛來的”,不啻神來之筆,隱示久違的家鄉(xiāng),雖在心中念想聯(lián)翩,但已逐漸生疏起來,一時融入無方,留下淡淡哀傷。尤值一說的是,上文提過的對“霧”不厭其詳?shù)姆磸兔枥L,是香港小說中融情于景、情景相生的范例。
后者寫鄉(xiāng)間“農(nóng)業(yè)凋零,‘官地漲價”,早歲失怙,為脫貧赴英謀生的新界青年余華,對自己步哥哥后塵離鄉(xiāng)背井,老母將失去依靠,內(nèi)疚沉重、放心不下。小說描述主角臨別依依,鄉(xiāng)戀一路縈心,耳聞目睹別人甜蜜念家、相繼抵家而自己去家越發(fā)迢遙,備感孤獨等情,都不乏貼切的心理描寫與實景、虛影、憶象的交錯呈現(xiàn),格外細膩真實。近尾聲時,烏云、狂風的奔至,仿佛暗示前途坎坷;末了,雪花從先前“隔窗而看”變?yōu)椤颁侇^蓋臉”,無疑促使余華“夢”醒,回到現(xiàn)實(“不覺得興奮了”),不無怵惕地面對新生活的開張。此作人物不多、情節(jié)極簡,要演繹得絲絲入扣,須有綿密思路,周至安排,而作者駕輕就熟,處理得天衣無縫。小說多年來一直口碑累累,寧非對其創(chuàng)作功力的贊賞?
《秋千》,52歲的成品。藉小女孩玉玲暑假到淺水灣附近“望海廬”別墅,在打富家工的阿姨那里小住的遭遇,平心靜氣、扎實雄辯地揭露了貴婦人(綺蓮母親)的虛偽,淋漓盡致地諷刺了等級社會里的所謂“都市文明”。特別值得關注的是,那外表溫文爾雅,心底趨炎附勢、貴富賤貧的為人母者,居然可任職于“保護兒童什么有關”的單位、還被校長譽為“最喜歡孩子”的人。正是她,竟“理直氣壯”當著女兒的面彰顯了自己的“勢利眼”,著實令人不能不為她女兒人格的成長乃至她服務兒童的誠意無限擔憂、疑慮。另外,布局的多用伏線,也堪稱亮點。要玉玲做客時自知身份、莫越雷池一步,是媽媽、阿姨、綺蓮、梁嬸都先后提醒過的,終于仍得貴婦人嚴肅教訓一番,貧富間的鴻溝,難填可見。
《幽默的苦惱》,53歲寫就。把題中“幽默”易為“創(chuàng)作”,那新命題其實也道出了這篇小說的主旨,要之,這是關乎構思小說的小說,反映了此地不少同行筆耕維生的情況,庶幾也兜出一些寫作“規(guī)條”:時空要合理真實,不能想當然;細節(jié)要新鮮有趣,不能炒冷飯;“幽默”須有生活,不興想象;一時沒有頭緒,并非“江郎才盡”,出門透氣“充電”、面向社會,會激活想象力;即便貓在屋里,也得避煩躁、換腦筋、學會發(fā)展現(xiàn)成“橋段”,甚或突破原定主題的桎梏……
《一個平淡的故事》,62歲披露。小說點破俗世際會的斷線重逢,看似巧遇偶合,實乃冥冥中有股莫名流風,逐之相接,給如夢如戲的人生作個腳注、留下佳話,也算是詮釋了現(xiàn)代科技使“地球村越來越小”的現(xiàn)實。
《方振強和他的朋友》,62歲推出。關注對象是少年人。11歲的小五學生方振強已學會自我照顧,他有兩位最合得來、形影不離的同窗。某日上課時, 方忽然餓了,下午1時,放課鈴響,三位好友結伴,急忙找地方“醫(yī)肚”。小說自此展開,寫了三人的互相照顧和飯余活動。三人分手后,作者聚焦于方的身上,敘述了他的警覺性高、粗心大意、節(jié)儉和純真引出的小故事,使我們在那些得失之間看到一個孩子成長的軌跡。
上述末尾兩篇,題材罕見于舒巷城前此的創(chuàng)作,是否中年過后,他內(nèi)心也已躍動著更深邃的文學理念,漸漸轉注更大更長時空內(nèi)的“人類存在之致”,有志向中外文壇更高的峰巒挺進?尚待研討。
舒巷城的微型小說和故事新編數(shù)量都不多。前者,迄今所見未逾40篇,本輯甄選的各是1939年3月至1941年4月香港《立報·言林》版刊發(fā)和1954年4月至8月香港《大公報·小說天地》版刊發(fā)的4題;后者,僅見本輯納入的1988年3月、1992年3月至8月在香港報刊發(fā)表的4題。
8題微型,除1題寫賣淫勾當外,均描畫香港社會中人在特定時空里的面目、心理和下場:或城府高深,混淆視聽;或老成倨傲,虛偽兩面;或明明窘迫,死充胖子;或蠻橫無禮,高拜低踩;或虛情假意,騙得令名;或以為得計,反被算計;或自吹逞能,欺人被欺等等。構思時或注重聽言觀行、由表及里,或來個驚奇結局;表達上,有一部分機智、鬼馬、詼諧、幽默,善用粵語口語,具現(xiàn)與你促膝海侃的風格,這些作品生動顯示他鄉(xiāng)土作家的本色。
至于4 題故事新編,涉及人物包括唐朝李白、杜甫、清朝曹雪芹、楊志(《水滸》中人)與唐朝柳宗元。罕見的篇幅中,有的是即興的意趣、遄飛的想象、獨特的修辭,常在字里行間,倒不妨作詩看,譬如《電話與長繩——一個不依史實的即興故事》、《風箏》;有的是經(jīng)典的故實、高超的武功、嫻熟的行話,也處處吐露尖角,權且也可作俠部野史觀,譬如《楊志——水滸故事新編之一》、《吳鉤》。
舒巷城的詩,已結集的有新詩4種,共收376首,連同散布在選集的,合計約400首,大多為十幾二十行的短詩;舊體詩詞1種,收362首。兩類總計762首。他是感情豐富,才氣洋溢,靈感涌至,隨時隨地可命筆的人。估計還有些因種種緣由不曾公開發(fā)表、尚未發(fā)現(xiàn)或結集的兩類詩,唯有留諸來日。本卷詩歌輯有新詩97首,占這詩體已知總數(shù)的兩成四;舊體詩詞75首,占這詩體已知總數(shù)的將近兩成一。由此足見,兩類詩體的入選率,或說是為讀者所推崇的百分比,相當接近,進而表明,詩人在這兩體的業(yè)績旗鼓相當。
整體說,他的新詩有這樣幾個重要特點:
輕柔親切地傾訴諸般生活感受。陶融(何達,本名何孝達。祖籍福建閩侯,生于北京。1915–1994)說:“他(舒巷城),應該說是一位舉重若輕的詩人吧?!敝?,指的是情感的厚重、思想的豐贍,膚淺者不勝荷負,浮躁者不能承載;輕,指的是態(tài)度的親切、語氣的柔和,驕慢者不能理會,魯莽者不懂細嚼。我愛他《十年片斷》里的《雨中的信》。想那應是一封情信,你聽,詩如是吟:雨中傷別離,你我淚雙流,你依依望著我,堅要我披上雨衣走;我銘記這份情:這么多年來,還不曾有誰如此為我送行!何必那樣為我擔心,我已不是少年郎,早慣了獨在風雨寒暑里闖蕩;假如后會有期,我在一個晴日里重返,那可真好啊,我將放下傘空出手來,帶上你寄我的一迭相思回來再與你共享。感恩情與長相憶,如此柔婉表述,該會“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吧,更何況,兩造似已分實相連,只能是“經(jīng)了考驗,不可動搖”了。你讀罷能無動于衷?
無微不至地觀照周遭人事面相。無微不至即無所不至,是一種主人翁的情懷。他以大膽的實驗,帶起了愿意步武的同道,給生于斯、長于斯、創(chuàng)造于斯的這座國際大城,破天荒照出了一系列“詩情畫意”或“污泥濁水”,為歷史作索引和見證。我愛他《都市詩鈔》里的《山頂纜車》。這車喻人,環(huán)境迫使“它羈泊于山上∕戴著鋼纜的腳鐐”,不能如空中鐵鳥高飛,唯有順命,上上下下都馴服爬行、爬行,且是傾斜地爬行。惟其傾斜,所以面對的一切皆不正,人事也皆失衡:“在傾斜的歲月間∕看腳下的滄桑”,滄桑須另作一番考慮;“在十里的紅塵邊∕看摩天樓上的斜陽”,這斜陽也當是另一副模樣。其中的蘊含,人人自可說端詳。
短小精悍屬居多,用語明朗是常態(tài),什么體裁均可入詩合流?!段业氖闱樵姟返摹哆@一家》4段9行,敘說子、母、父一家人緊相思:頭段,4歲兒燈下睡,穿著去年父買的衣裳;說明父愛子。次段,母燈下笑望睡兒,想兒是夢著父走在岸上;說明三人意相連。三段,母頓聞似有熟人敲門,兒也忽醒要父親;說明母子分別與夫父靈相通。末段,迢迢重洋外,父這兩晚也都在想妻兒;說明這家人無時不相念。注意此詩所安排的時空和各段情節(jié),三人情感的發(fā)展、交錯,頗近小說?!痘芈暭返摹稌_》僅4行,以擬人法言說另類“物是人非”,富哲學意味?!堕L街短笛》的《隔壁有個小寶寶》79行,屬作者并不多見的長制,描述忙著寫情信的大人與前來尋伴的鄰居4歲小孩的對話。孩子淘氣執(zhí)著,大人愛幼忍耐,成就了這場因緣。全詩語白句短、活潑明快、問答輕松有趣,像極童劇小品。以我陋見,中外優(yōu)秀詩人也有相似前例,唯舒巷城的這些實踐,花鮮果碩,有過之而無不及。
情韻、節(jié)奏、旋律動人,可感可看可讀可誦可聽?!段业氖闱樵姟返摹饵S昏星》,是首深情的短歌,呈現(xiàn)“我”對“你”無微不至的關顧。每次詠唱都覺回返往復、婉轉美妙、余音裊裊,何以至此?我以為和詞句的屢屢反復、頓數(shù)的參差有致、韻腳的間隔呼應、場景氛圍的詩意濃郁等等脫不了干系。詩人須懂音樂懂繪畫,方能成好詩。這首詩就是明證。
當然,還可再多列幾點多舉數(shù)例,但讀者睿智,不難有自己的心得。
順便說一下,舒巷城也欣賞有個性和真實感的“現(xiàn)代詩”,雖然自己終未轉向于此。他不喜歡的只是“偽現(xiàn)代詩”。這類“詩”的特征何在?詩集《長街短笛》第234頁至第235頁有篇附錄專談他這方面的見解,文本易得,茲就一筆帶過。
至于舊體詩詞,詩人原只是興之所至、以之會友,沒有專項投入的意思,后來偶爾披露,頗受歡迎鼓勵甚至慫恿,便陸續(xù)公開發(fā)表,終于欲罷不能,也蔚為大觀,可說是“無心栽柳柳成蔭”了。舊新兩體,本出同心,特色大同小異,觸類容易旁通。他此體唯一集子《詩國巷城》編者黎歌為書作序《平凡出異彩》,對此論析詳確,舉例豐美,足供參考。我只想重申,詩人在以“舊瓶裝新酒”時,其實遠不孜孜于形式的恪守,倘有發(fā)明也不憚有所跨越,如賦詩填詞本各有制式,但他浸淫多年,悟及詞乃詩之余,“為何不學知音鳥,各有花陰一片天”,遂嘗試推陳出新,以詞化詩,亦別具一格;而在內(nèi)容上,他尤盡情馳騁才氣,發(fā)揮識見,挖掘新意,創(chuàng)出華章,如《卜算子慢·曹雪芹》,引起更多讀者共鳴。
因了性質(zhì)介乎詩與散文之間,這里宜于插說舒先生的散文詩?!缎×骷?7首、《浪花集》19題是他僅有、故格外珍愛的兩組作品,首次,曾由他親自收入1973年3月香港文學研究社出版的《中國現(xiàn)代文選叢書·舒巷城選集》。本卷于44年后再納入,作者已故去18年。56首飽滿雋永的情思,固然飄動著泰戈爾的異族影響,但更蕩漾著詩人心中那現(xiàn)代中國香港的獨有經(jīng)驗和意緒:《小流集》的第14首(“我們相逢,我們分別,我們長相憶。∕——我們曾同地同時為同一事物笑過哭過呢。”)和第27首(“早晨!∕我們歡呼,迎接今天到來。∕我們向更美好的明天走去?!保?,《浪花集》的《樹和根》(“脫離了那深植在泥土中的根,樹還有什么可恃的呢?∕——即使高大,是再也不能獨立的了?!保┖汀对磁c流》(“源知道河流一去是永不回顧它的了,但還是給河流以生命和流動的力量?!保裉斓淖x后感,想會比過去任何時候更深刻也更令人感慨。
還有《船及其他》,還有《無題夜記》,都應作如是觀。
我曾想,詩人昔日為什么不多寫點散文詩呢?沒有誰給過我好答案,所以,不再這樣想,唯愿自己也拿起筆來。
舒巷城的散文,真正借助了這一文體形式的多樣化,花開數(shù)枝,各自精彩。其間成書入冊的包括了龐博的專欄小品約1400則(本卷選50則,不到半成)、星羅棋布的報刊文章逾110題(游記5題在內(nèi)。本卷選22 題,即兩成)、專精的文藝漫筆18題(本卷選3 題,逾一成半)、無拘的親友書信122通(本卷選6通,即半成)等。
專欄小品大抵以三五百字通俗文字(特例有信函摘要,日記片頁,詩詞初稿等)是非不爽、愛憎分明地展示謀生、交際、旅行之所見所聞,閱讀、寫作、娛樂之所思所感,回顧、自省、展望之所憶所發(fā)等,指涉世情、人性、物象、史地、哲教、文學、藝術、語言、文字、科技、民俗……之話題,俯仰即取,皆上筆端,記敘有之,抒情有之,描繪有之,議論有之;冷肅有之,熱烈有之,諧趣有之,幽默有之,時或?qū)R粏渭?,時或并雜多姿,但凡機智充沛、創(chuàng)意豐盈者喜聞樂見的格局,一一嘗試。卷中《小點集》的《經(jīng)驗與時光》,把瞬間與永恒、逝水與回流點撥得那么富有哲理;《無拘界》的《口哨》,從目下談到歷史、自人類扯到鳥雀,時空轉換里洋溢著嚼不完的詩意;《水泥邊》的《地北天南》,趣味盎然,是另一抹人文風景,逶迤著志同道合者的性情和品位。
報刊散章篇幅在千言以上,揮灑空間更大,滔滔揚揚,五光十色,雪泥鴻爪,各得其所?!抖斓墓适隆啡计鹩洃洠_老歷尋尋覓覓,卻覺昔日的顛躓、辛酸,暗夜跋涉,遭風遇雪,如今卻成平生奮斗起伏的點綴。《石九仔》記童年朋友,這小子過目不忘、過耳牢記,眼快如電,能說會道,專打“我”口袋的主意,但“我”愛聽他的故事,心甘情愿。小說家的散文善攫人心,讀罷方覺此言不虛。
游記和文藝漫筆,不是作者的創(chuàng)作主流,僅聊備一格耳。然則其中《淺談文學語言》第十五章《歐·亨利的“短篇小說風格”和語言——并談感情》及《漫談海明威的風格與寫作態(tài)度》、《淺談魯迅小說的藝術》等文,無一不是創(chuàng)作的金針,端出于此,俱見舒巷城向賢的虛懷和秉承傳統(tǒng)提攜后秀的熱誠。
書信寫給至親好友,真情實意,無虛無假,流露不遺。幸蒙王夫人提供新發(fā)現(xiàn)兩通為馬輝洪編《舒巷城書信集》未及收入者,使我們有更多資料,了解舒先生創(chuàng)作心路的履痕,明白他的成就是怎樣得來的,進而有所效法,大步前行。
《小流集》第13首云:“假如你去了,我將找尋一個和你有同樣思想、面貌的人。∕但,那個人呀,我將往何處尋?”結束這篇編后感的時候,我想藉這首精致的散文詩獻給讀者,愿諸君把這本選集當作好友,寶愛它,珍惜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