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糖
冬至第三天早晨,東林離開家。他像雄鹿一樣邁著修長的雙腿,穿過寒風呼嘯的長街。人們從東林手里拎的紫檀琴盒上,或許會猜想他是個正要去演出的琴師。其實琴盒是空的,里面準備用來裝一支威力十足的雙管獵槍。
半小時后,東林坐在火車站候車室的長椅上,他將車票塞進煙盒的塑料夾層里,身子一仰,雙腿向前伸出,橫在過道上,這樣行人要想經過,不得不繞過他那雙雄壯的腿。對于東林這個毫無修養(yǎng)的姿勢,人們用眼神表示出了不滿,東林卻滿不在乎。
這時,電話響了,傳來碧桃睡意蒙眬的聲音:你怎么把家弄的這么亂?
東林說,我想找那幅畫。
東林說的那幅畫出自碧桃手筆,畫在一張日歷背后。東林有個習慣,經常把日歷揣在兜里,每天睡覺前撕去一頁。紙被撕裂的聲音在指尖上戰(zhàn)栗,發(fā)出尖銳而又輕描淡寫的呼嘯。這個時候他就告訴自己,又有一天過去。當他撕去一九九七年七月十六這一天時,那張薄薄的紙上充滿了鮮艷的氣息,花瓣一樣飄落到碧桃的手中。
“這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我們應該將它留下?!北烫野讶諝v翻過去,在背后畫了幅畫。兩個小孩手牽手走在陽光下,都涂著紅臉蛋,男孩笑得有點壞,卻是那種傻乎乎的壞笑。女孩的眼中充滿了憧憬,似乎在她的前方有許多許多美好的東西。就叫《咱們明天比蜜甜》吧,碧桃給它命名。
一九九七年七月十六以后的所有日子都是明天,是東林的明天,也是碧桃的明天,他們將異鄉(xiāng)的小旅館布置成了洞房。暈黃的吊燈流淌著橘子汁一樣的光,梳妝鏡上貼了一對紅喜字。窗簾已經掩上,門已經反鎖,外面世界從現在開始只屬于別人。
碧桃用口紅在掌心畫了一顆心,然后緊緊握住東林的手,過一會兒松開,于是東林在自己掌間也看到了一顆鮮紅的心,它永遠不會褪色。東林將碧桃抱到床上,小心翼翼剝去對面女人的衣裳,如步入一座神圣的殿堂。他神情莊重,眼中燃燒的不是欲望火焰,是熾熱的熔巖,是火山爆發(fā)后寂靜的流淌,是冷靜而虔誠的膜拜。
完事后,東林拉開窗簾,赤身站在陽光下,他對碧桃說,我要永遠收藏你畫的畫。
可現在東林卻忘記了那幅畫放在何處,電話里他叮囑碧桃在家里一定找到那幅畫,因為他想用它做自己第一部詩集的封面。盡管碧桃畫得幼稚,像個學齡前的小孩所畫,可每次東林看到那幅畫時,都有種甜絲絲的幸福感,心里好像含了塊糖。他覺得那個男孩是自己,女孩就是碧桃,畫面之外有個早晚會來到的明天。
火車正點到站,又呼嘯著向北行去。車廂里坐滿了人,東林誰也不認識。他喜歡這樣,假如不是跟碧桃呆在一起,他寧愿坐在陌生的人群里,這樣就不會有人因為他的沉默而把他看成怪物。
越往北走,天越冷。沿途是斷斷續(xù)續(xù)的村落,掉光葉子的老樹,一兩只呆立枯椏上的喜鵲,還有從玻璃鏡前一晃而過蒼茫的臉。平原如破舊的毛毯,顏色已枯黃,頗有耐心地一直向北延伸,盡頭才是東林所要尋找的山地。
下午兩三點的時候,窗外飄起了雪。一直到暮色沉了,雪也沒止。車內燈亮了,每個人臉上都籠罩著黃昏后的倦意,余暉末路,連悲壯都是有氣無力的。東林將臉湊到窗前,他在玻璃上看見了自己的眼睛,他喜歡這樣靜靜凝視自己雙眼,有種親近的感覺,仿佛在這個世上,又多了一個知己。
兩節(jié)車廂的連接處,有個女人在吸煙,纖細的手指夾著纖細的煙,嘴唇鮮紅得近乎悲愴,是孤獨的底色。她從對面望過來,目光里沒有任何內容。
東林別過臉,繼續(xù)去尋找鏡子里的眼睛,他開始憐惜眼睛背后的這個人,他在尋找什么呢?看一會兒,發(fā)了一會兒呆,東林又把頭轉回,車廂連接處已經空空蕩蕩,女人不見了。
東林叼著一根煙,走到女人站過的地方,空氣里還遺留著一絲淡淡香水味,那是一個陌生女人的氣息或者只是香水的味道。東林將煙點著,靠在車廂上,身子輕輕搖晃,隔著鐵板,腳下一米以下的地方,車輪水一樣流過鐵軌。
車,在天亮前到達東林要去的那一站。下車前,他回頭望了一眼,車廂上已經沒有幾個人,那些昏昏沉沉的臉都消失在空氣中,寂靜的座位使東林忽然有些傷感。每到一站都有人上下車,便如每天都有人生死。人間若是一列火車,當我下車的時候,誰會留意呢?
吳北辰的小酒館在鎮(zhèn)子西面第三條街,店內只有一道菜,就是醬牛肉。酒用碗喝,是泡著人參鹿茸與五味子的高粱酒。吳北辰似乎并不在乎生意是否興隆,酒館開得清淡而又不失趣味。整日里,吳北辰都穿著一件黑棉襖,雙手縮在袖管里,瞇著眼睛看過往的路人。
這天,東林來到小酒館,吳北辰把早已準備好的東西拿出來。一個皮包里面裝著食物,有五十斤通紅通紅的五香醬牛肉,三十張粉白粉白的發(fā)面餅,二十個紅皮煮雞蛋。還有一包裝備,里面裝著攀巖帶,冰爪,冰鎬還有冰錐。雙管獵槍橫在柜臺上,東林打開琴盒裝進去,也不多說話,轉身就走。
吳北辰沖著東林背影說,不喝碗酒暖暖身子嗎?東林說,要是喝醉就趕不上車了,等我回來咱們再喝。吳北辰噤著鼻子笑笑,大概是回想起兩個人一起喝酒時的情景。
起風了,藏藍色的布幌隨風飄動,吳北辰笑吟吟地看著東林走遠。他記得有次喝多,問東林想起媳婦是什么感覺。東林軟著舌頭說,好像心窩里睡了只小白鴿。吳胖子沒有媳婦,他心里是空的,所以體會不到一只小鴿子睡在心里面的感覺。
東林恰好趕上去“七松鎮(zhèn)”的頭班車?!捌咚涉?zhèn)”因“七松嶺”而得名,傳說里“七松嶺”有七棵奇異的松樹,是不知名的仙人所栽,散布在整個山嶺里。每一棵松樹都很有特點,頂上的葉子全是白色,老遠一瞅,如同頂著滿頭白發(fā)的老者,因此又喚“白頭松”。山中只有七棵這樣的松樹,這七棵樹是按照天上北斗七星的布局分布的,而其中一棵生在一座高高的山頂,現在東林便準備找到那座山峰,然后登上去。
見到東林這身打扮,車上的人們就知道他要去哪,因為已經有許多人去登上那座山峰,不過結果都沒有成功。人們帶著近乎嘲弄的目光看著東林,然而誰也沒有挺身而出,提醒東林他正在做一件徒勞的事。
車上,東林給碧桃又打了個電話,詢問畫找沒找到。碧桃說,翻遍了整個家也沒找到。東林告訴碧桃,找到那張畫后發(fā)個短信過來,不過他馬上就進山了,山里手機沒信號,要等出來才能看見。
三個小時后,東林在一個山口下了車,那是通往七松嶺的必經之路,路口上有棵樹,是七棵松樹中的第一棵,樹梢果然是蒼白的,如落了一層薄雪。東林下車后,車上的人都隔著玻璃窗望向他,目光一致是淡薄的譏諷,他們不相信這個人能找到那座山峰。東林揚了揚手中的琴盒,與陌生的人們告別,然后沿著一條小路走去。
厚厚的積雪幾乎把小路藏起來,很久沒人走,雪凈得不染微塵。越往前走,東林的腳步聲越響,他覺得現在這個世界靜得只剩下自己的腳步聲。如果空中飄點雪花就好了,想著想著果然下起了雪。
每次獨自走在雪天里,東林都要回想起跟碧桃初識不久那天的情景。也是滿天的雪,東林馱著碧桃去上班,交通警察見了,秉公執(zhí)法地攔在前面,不容分說就拔了自行車的氣門絲。于是,東林只好垂頭喪氣地推著車子,碧桃走在前面,偷偷地笑。東林瞥見碧桃頭上落滿了雪花,伸手去撣,碧桃轉過臉,眼里也含著笑,雪在東林的指間融化。忽然,他說,你等一下。
東林轉身把車子支上,一把將碧桃摟到懷中,吻向那唇。碧桃的嘴唇有點涼,但像雪糕一樣甜。她閉著眼睛,微微仰起臉,一片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等睜開眼,雪就化了,一滴細小的水珠,像淚,閃動著清亮的光。那是東林與碧桃第一次接吻,在人潮洶涌的大街上,引來許多人的不滿,他們不會理解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愛情。
那天以前,東林喜歡雨天,站在屋檐下靜靜觀望對面屋脊上清亮的光,或者撐一把傘走在濕潤的風里,片刻的安寧,微妙的感覺。那天以后,東林更喜歡下雪。
時光流逝,往日的章章節(jié)節(jié)已失去本來的顏色,如一楨舊照片,只剩下底版。東林知道自己很像一個躲在記憶暗室里的人,他喜歡通過回憶來留住流失的時光。盡管愈是美好的往事,越容易使人傷感,可也不是沒有甜蜜的感覺,如絲絲縷縷流過巖縫間的溪水,隱秘的歡暢。
時間到底是誰的手?不停雕刻著每一張世人的臉。碧桃總是坐在梳妝鏡前,觀察歲月雕琢的痕跡,皺一下鼻子或微微咧一下嘴角,扮個笑相,查看皺紋的數目。
又多了一條皺紋,我是不是老了?碧桃感嘆著,目光不肯從鏡中移開。
東林走過來,將手搭在碧桃的肩上,隔著又滑又軟的真絲睡衣,他能感覺到妻子熟悉的溫度在掌心擴散。是的,你比昨天老了一點,但卻比明天年輕,我們有許許多多個明天。東林在安慰妻子的時候,心底卻抽出一絲隱約的感傷,仿佛在祭奠一個已逝的親人,其實那個親人就是昨天的自己與碧桃。
碧桃將目光向上移去,望著鏡中的東林。
碧桃問東林,你還愛我嗎?
東林的回答當然是她早已料到的,可碧桃還要接著往下問,你愛我有多深?
碧桃的目光牢牢拴住東林,觀察他說話時候臉上的表情。盡管她已預料到東林將會如每次一樣,故作幽默地說,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東林愛你心,或者毫不負責地說,也就一米多深,然后滿不在乎地打著哈欠走開。
東林從來不把口頭上的愛當回事,他認為愛是一種只可意會的東西,說出口就庸俗了。東林的道理,碧桃并非一點不認同,但對于東林擺出的姿態(tài),她有不祥的預感,聽了心里不是滋味。于是萬分不悅地說,這么說,你對我們的明天沒信心了。是不是我們的愛情里沒有防腐劑呢?東林忙把妻子摟到懷里,我可不是那意思,我只是討厭把愛情放在嘴上,你看我現在把你摟在懷里才是最真實的。別忘記那幅畫,咱們的明天比蜜甜。
碧桃小鳥一樣使勁往東林身上靠,她是個女人,女人都喜歡被人疼,被人憐,被人摟在懷里,輕聲喊著她的名字,說一些甜蜜的話,哪怕是謊言都無所謂,有些謊言就像良性腫瘤,隱藏好了可以一輩子不發(fā)生癌變,那么在某種意義上講它就不是腫瘤。可東林總是拒絕說甜言蜜語,他所向往的只是碧桃隨手畫的一幅畫里虛無縹緲的明天。對東林的固執(zhí),碧桃無可奈何。再說,東林像現在這樣摟著自己的時候也不多。碧桃覺得東林既然是愛自己的,為什么還經常背著行囊,東奔西走地去爬那些死氣沉沉的山。
碧桃一個人躺在床上的時候,想著遠在他鄉(xiāng)的東林,心里面就升起了絲絲縷縷的不滿。她開始迷惑,真正的愛情是這個樣子嗎?他問東林,你到底在尋找什么?東林的回答更讓人氣憤,他說要尋找一種寂靜。
你是嫌我鬧嗎?想找個清凈的地方嗎?碧桃覺得委屈,她有足夠的理由傷心,甚至垂淚。
東林笑嘻嘻地拿手去替碧桃擦淚,碧桃一擰身躲開,她決定生東林的氣,不再搭理他,盡管碧桃心里清楚,東林并沒有煩她。東林也清楚,碧桃沒有真的生氣,過一會兒就能好。
其實東林是想告訴碧桃,他一個人走在山里時候,比把碧桃摟在懷里想得她更多一些,或者說,相距越遠他覺得越近。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是個不該出口的秘密,就像愛情,永遠都是種只可意會的感覺。
天亮后,東林背著行囊上路。走過塵土飛揚的路,翻過群山峻嶺堅硬的脊梁,站在絕頂峰顛上,回過頭去,那一眼望盡之處不就是炊煙飄繞的家鄉(xiāng)嗎?然后再滿面塵土地趕回去,走過那條青石鋪砌的街道,望見那個溫暖的門牌號,渴盼的心情如同去登另一座高峰。碧桃不是坐在流動著時光的梳妝鏡前,就是背著身子在廚房里做水果沙拉。這天夜里餐桌上將要擺兩副碗筷,還有一壺溫酒。燈光涂了一臉的溫柔,看到惦念已久的人,彼此心里都踏實了。這就是東林滿意的生活。他如同一匹奔跑在遠方與家鄉(xiāng)之間的雄馬,昂著頭,揚起火似的鬃毛,不停地奔跑?;蛟S,有一天,他能明白過來,自己所尋找的寂靜,其實是這個世界上最洶涌的聲音。
雪,下得斷斷續(xù)續(xù),不見陽光。東林一邊走一邊想著心事,并不覺得如何冷。起初,山勢不算太陡,他先后見到了三棵傳說里的松樹,它們都如滄桑的長者,頂了一頭雪白的發(fā)。東林感嘆這奇異的樹,覺得它們都具有神奇的生命。虔誠地跪下去,拜了幾拜,希望它們能保佑自己,尋到那棵立于絕頂上的第七棵松。漸漸地,路沒了,雪也厚了許多,深的地方幾乎漫過膝蓋。隱隱,雪下有流水淙淙聲,想必有一條小溪被雪覆蓋。
東林尋了一根樹枝,試探著往前走??磥?,這里很少有人來過。餓的時候,東林便跳上禿了葉子的枝椏上,從包里掏出食物吃起來。吳北辰手藝真不錯,牛肉不咸不淡。東林用刀把牛肉切成長條,送入口中。雞蛋剝開后,里面還結著冰碴,這時才感覺到有些冷。吃完,繼續(xù)走下去,渴了,抓把雪塞進口里,貫體的涼。太陽還沒有從布幔般的云層后閃出來,風吹著浮雪,失魂落魄地打著旋,游魂似地飄走。雪地里偶爾也能見到一串淺淺的足跡,那是獸道,從大小和深淺上,估摸也就是兔子一類的小動物。東林并不相信山里會有什么猛獸,直到他看見那只豹子。
一開始,東林還以為看花眼,認為那是一叢落滿了雪的小樹。隨后,他就被迎面而來的目光震得一顫。豹子的目光并不兇猛,但清冷。它通體雪白,如一件晶瑩的白瓷器,趴伏在三十米之外的雪地上,周圍沒有任何痕跡,說明它趴在那里已經很久沒動了。雪地也一樣的白,白得如不染微塵的宣紙,那豹凝滯不動,就如雕塑得栩栩如生的鎮(zhèn)紙。事實上,他確實是生的,眼中流動著不容置疑的生命。
對于眼前突然出現的豹子,東林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他覺得太荒謬,在這個深冷的山谷里,即便一只兔子也很少見,那么這頭豹子又從何而來?山里沒有多少活物可供他獵取,少得可憐的食物,將會使它被餓死。但東林在豹子的眼中感受到的并非饑餓,而是孤獨。那是他在鏡子里凝視到自己眼中所有的神情,雖然這神情使東林有種莫名其妙的親切,可他依然還是被驚出了一身汗,隨后,汗化成冷氣,順著脖領子冒了出去。
東林與豹子足足對視了兩分鐘,雪還在悄無聲息地下,最后東林想到了那只收藏在琴盒里的雙管獵槍,他抖著手將琴盒摘下。啪,琴盒打開,那聲音異常響亮,嚇得東林哆嗦一下。
豎起的琴蓋遮住了豹子的視線,它可能想象不到此時摸索在東林指間的是一支殺氣沖天的獵槍。東林垂下目光,豹子就短暫地消失了,此時呈現在他眼前的是個冷冰冰的救世主,裝滿了火藥,呆會兒,砰地一聲,就能使整個山谷發(fā)出回音不絕的震蕩聲,其間還夾雜著一頭豹子負痛的悲嚎。突然,一個奇怪的念頭來了,東林覺得那頭豹子并不想傷害自己。
東林抬起頭,恰好在豹子的背后不遠處看到了第五棵白頭松,于是他更加相信豹子對自己并無惡意。就算要開槍,也應該等它撲向自己的時候,現在那豹子靜靜地臥在雪地里,目光淡然。東林關了琴盒,重新背在肩上。從另外一個包里取出一塊拳頭大的牛肉,扔到他和豹子之間的空地上。豹子掃了一眼,慢悠悠站起來,緩步走過來,他的動作舒緩而傲慢,吃起來也很文雅,并不狼吞虎咽。東林不由啞然失笑,看來這家伙死要面子,誰能相信它現在不是饑腸轆轆?
不等豹子吃完,東林就小心翼翼地上了路。貼著豹子走過去時,東林的心跳聲甚至超過了腳步聲。余光緊緊盯向豹子,一只手按住琴盒,誰敢確信豹子會不會突然撲過來?豹子并沒有瞅一眼東林,它慢條斯理品味著牛肉滋味,或許在心里默默感激著陌生客人大度的饋贈。
東林走遠了,懸起的心才放下,刷、刷、刷,又快走了幾步,一回頭,他呆住了,豹子正不緊不慢從后面跟過來,幸好豹子懶洋洋的樣子使東林不至于太緊張。東林琢磨著,大概豹子吃完東西,打算散一會兒步,消化消化食??珊芸爝@一樂觀的判斷就被取消了,因為豹子始終不遠不近地跟在后面。這是件很有趣的事,但東林卻始終樂不出來,誰也不會心平氣和任憑自己身后跟著一頭兇猛的食肉動物,何況它還饑腸轆轆,巴掌大的牛肉,對一頭豹子來說,充其量也就是墊個底。
東林好幾次想摘下槍,一發(fā)子彈過去,讓那豹子永遠停步。但不知為何,他老想著一件精美的瓷器在眼前粉碎時的情景,于是一次次放棄了這念頭。也許它是一頭世上最溫和的豹子,也許它孤身寂寞,不舍得把自己處死。東林努力讓自己相信,那頭豹子不會突然從身后撲來傷害自己。
就這樣,一人一豹慢悠悠行走在白雪皚皚的七松嶺上。那棵寂寞于峰頂的第七棵老松,大概已經在焦急地等待東林把碧桃的名字刻在他蒼老的脊背上。其實,東林并不想把名字寫在樹干上,他打算選一塊千年的石壁,落滿了雪的石壁。東林相信自己能把這兩個字寫的很漂亮??涩F在計劃打亂了,由于一頭豹子的出現,使東林亂了方寸,他不知不覺就走錯了路。在準備登山之前,東林做好了一切準備,他把地形掌握得了如指掌,因過于自信,他拒絕帶一張地圖進山,可現在他忽然弄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
黃昏后,那一直藏在云層后的太陽落了下去,盡管它在的時候也沒盡心盡力普照人間,可離開后,還是讓山中的氣溫陡地降了許多。東林找了塊避風的地方,將帳篷搭了起來,揀些干樹枝,生了火,火苗隨著風向忽左忽右地竄動。東林裹緊毛毯,吃了塊牛肉和兩個雞蛋,沒忘安慰一下那位寂寞的旅伴,將兩塊牛肉扔到豹子腳下,猶疑了一下,又扔過去一個雞蛋。
豹子站在離東林十米左右的雪地上,神色安詳,看見嗟來的牛肉與雞蛋,也沒表現出過多的欣喜,不慌不忙垂下頭,慢條斯理地將牛肉吃了。然后,豹子默默地端詳著那個雞蛋。雞蛋大部分陷在雪里,露在外面的部分,有點像尼姑的腦袋。東林不知道自己為何想到了尼姑的腦袋。
峨眉山有猴子和尼姑,幾個月前東林與朋友閑談時這樣說。當時為何引起關于峨眉山的話題,東林忘記了。那天,他們在一家韓國料理喝酒,時間是下午,陽光充沛,大廳上還有其他幾桌客人,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地沉浸在各自興奮中。除了幾桌人此起彼伏的交談聲,服務生走來走去的腳步聲,窗外街上汽車鳴笛聲,路對面音像店隱約傳來的音樂聲,還不斷響起瓶蓋被打開時氣呼呼的聲音?,F在,東林遠離了那熱鬧的地方,是他自己的選擇。
豹子最后還是把雞蛋吃了,即便離得有十幾米遠,東林還是聽見蛋皮被咬碎的聲音,山里實在太靜。豹子吃完雞蛋,抬頭瞄了東林一眼,東林理解為那是在詢問,還有沒有吃的了,這點東西對一只豹子來說,的確是微不足道。東林朝豹子很無奈地搖了搖頭,就像孔乙己面對幾個討要茴香豆的孩子時一樣,只差沒說多乎哉,不多也。
豹子大概明白過來,不再理睬東林,席地而臥,腦袋埋在兩個前爪間,準備大睡一場。不知道它的夢里是否依然還是這落滿了雪的群山,東林只希望自己能被邀請到它的夢里,釋疑一下目前迷惑的心境。不過,東林還是不敢入睡,對一只伏在榻前的豹子,怎能掉以輕心,萬一豹子半夜醒來,把自己當成夜宵,明天早晨剩下的恐怕只有空蕩蕩的帳篷和一地燒殘的篝火。
仰頭看看天上的星星,尋找那七顆北斗星,或許依照天上的布局,他能找到第六棵白頭松,那樣就能辨清方向,尋到他要找的孤峰。可惜他根本沒找到北斗星,滿天的星把他眼睛都看花了。古書上說,一個人對應著一顆星,他死了,星也熄了??梢粋€人出生呢?是不是隨著天上也亮起一顆星。這世人反復地生生滅滅,永遠都有那么一群人存在,似乎也就不缺少星光的照耀,盡管那是遠在天邊的篝火。東林胡亂地想著,雖然不想合上眼睛,可還是不知不覺在滿天的星光下睡著了。
天亮以后,他幸運地發(fā)現自己還活著。雪停了,天放晴,碧空如一塊擦拭得干干凈凈的玻璃。東林的心情也格外好,他看了一眼已經醒來的豹子,心想,今天一定能找到去往那座山峰的路??傻搅讼挛纾筒贿@樣樂觀了,天又陰沉下來,雪花凌亂飛舞,更為糟糕的是現在東林連回去的路也找不到了。
豹子還是不動聲色跟在東林身后,溫順得如一頭逆來順受的老黃牛。裝食物的包越來越輕,東林的心卻越來越沉重,他開始有些煩躁。有一次,他怒氣沖沖地取出獵槍,瞄準豹子,他要干掉它??墒蔷驮谒麥蕚涔窗鈾C的時候,他看到了第六棵白頭松,于是興奮地跳起來,將槍放回原處。按照記憶理清了思路,他以為得救了,但不久又迷失了方向,這回他不再歸罪于那只豹子,可能假使沒有豹子的干擾,他也會迷失在這迷宮一樣的深山中。
五天后,食物已經只剩下最后一塊牛肉。東林將牛肉攤在掌心上,他忽然來了興趣,去想象一頭與這肉有關的牛,不會太久之前,那頭牛還慢悠悠走在綠油油的田野上,它的鼻孔還有白氣呼出,它的眼睛能看清幾米以外的地方,它的叫聲嘹亮而沉實,而現在它剩下的只有巴掌這么大。東林笑了笑,他不知為何發(fā)笑。這個時候他看到了一座筆直的山峰,山上也許沒有那棵白了頭發(fā)的松樹,但他明白這是自己面前最后的山。
東林倚在山腳下,吸了根煙。三天前,他的煙就只剩下最后一根,這根煙一直留到最后的時刻。東林背靠著冰冷的山壁,想起了遙遠的家和他最愛的人,他覺得自己做了件很荒唐的事,為什么不肯與最愛的人在最近的距離里廝守,而制造這樣一種刻意的思念。此時碧桃在做什么?忽然間東林醒悟過來,他所做的事對碧桃來說或許也是一種傷害,但現在已經無法挽回,他迷失在一個自己親手所建的山谷里。
東林看了看那頭豹子,笑了笑,一揚手,將牛肉扔過去,口中說道:“你和我一樣,到最后也不知曉發(fā)生了什么?!?/p>
東林攀上了那山,山沒有名字。冰爪嵌入石縫,冰鎬敲碎的石屑紛紛而落,如石匠雕塑一件永世流傳的工藝品,或者一座山本來就是一座雕像,只因它太高大,我們才沒察覺到。
山下的豹子還在,只是越來越小,最后模糊成一個黑點,就像剛才攤在東林掌心上的牛肉那么大。東林淡淡一笑,心中卻略痛,仿佛一陣風吹過,穿過心,隱秘的河流在歡暢地流淌,卻是悲傷的調子。
多年以前,東林還是孩子時候,他的家鄉(xiāng)有一片綠色的草地。每到夏天,草地上就盛開一種叫煙火的花,煙火花是東林最早喜歡的花。它的花蕊中間是幾根如火柴頭一樣的瓣,微紅,散發(fā)著東林一輩子都忘不掉的香氣。那時候東林就想,以后一定找到個發(fā)絲上飄著如此芳香的女孩,去愛她,如同愛開滿煙火花的草地。是的,現在,東林再次想起了碧桃,他將永遠不會再看見碧桃,盡管她是他生命中唯一開放過的煙火花。
再也不會見到碧桃。
東林勸告自己,不要過于悲傷,即便從這個山峰下去,也會被餓死。迷失總是死亡的先兆,為什么不給自己一個高度來靜靜死掉。如果不能永遠,那么千年與一日有何區(qū)別?
空中,一只鷹盤旋,幾乎是靜止。東林覺得此時自己也是靜止的,風呼嘯著從臉旁吹過,東林的笑容被風吹走,他看見那笑容如一朵寂靜的煙火花,漂浮在空中。
半個月后,吳北辰如往常一樣站在隨風飄動的藍色幌子下。忽然間,他想起一件事,神色慌張地往屋里跑,在臥室的抽屜里他果然尋到了那些子彈,一屁股坐下去,口中說道,我忘了給東林的獵槍裝子彈了。
吳北辰呆了半晌才醒過神來,他趕緊召集一些鎮(zhèn)上的人,前往七松嶺?;撕芏嗵斓臅r間,他們才找到了懸在山壁上的東林。奇怪的是,山腳下,還有一頭死去的豹子,它的頭枕著一個琴盒,盒內是一支沒裝子彈的獵槍。
東林死了,如他在途中遇見的人們所預料一樣,最終也沒有登上那座山。七松嶺,到底有幾棵松樹,它們是否對應天上的北斗,越來越讓人懷疑它只是個傳聞,畢竟誰也沒有親眼見過那第七棵松樹。每年秋風起的時候,偶爾會隨著風飄落一兩個松子,發(fā)現的人將它揀起,仰頸向上望望,想想那棵山頂上的松樹,就這么簡單,或許也能想起來有個叫東林的人曾經在山壁上凍死,他把自己雙手捆在冰錐上,目光所望之處是片寂靜的天空,那里曾經盤旋過一只悲壯的鷹。
仿佛已經是過去很久的事了。
那天,眾人把東林的尸體運出了山,山外氣候暖些,凍成冰的東林開始融化。有人判斷,他臉上融化的不是水,而是眼淚,卻誰也不知道那淚全是為了思念一個叫碧桃的女人。
后來,有人將東林的手機充上電,開機之后,手機微微一顫,收到一則數天前發(fā)來的短信:《咱們明天比蜜甜》已經找到,你什么時候回來?署名,碧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