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強(qiáng)
過去的2018秋季拍賣,遇上一件南宋度宗給方逢辰的任命誥書,拍賣公司將其命名為“敕朝請大夫方逢辰誥”(下稱“誥書”),時間斷為南宋乙巳(1269)年作,并作出了釋文,但通篇閱讀并翻閱關(guān)于宋代官職史料后,發(fā)現(xiàn)幾處“硬傷”,本文將針對此件誥書,逐條獻(xiàn)疑,以求教于方家。
誥書釋文之辨
首先,“敕朝請大夫方逢辰誥”拍品版本的釋文全文如下:
救朝請大夫,行尚書事。封員外郎兼口口口口,兼國史院編修,口口院口討官方逢辰口口口口受,奉天承運(yùn),皇帝制日:先朝裒是口口口口居,既董領(lǐng)以重口口口書林,宜精求口口口口。逢辰種績甚懋,植口口凡三,學(xué)以言見,謂洋洋之對。嘉猷則告居,多諤諤之風(fēng)。頃即前行用計(jì),群吏遂參聯(lián)于六神。仍振窠于三長,口宜厥口式敘,爾位肄上帝群玉之府,俾貳其間庶。我宋一經(jīng)之傳襲,六可待口救口口口符到奉行。威淳五年口口五日下。
翻閱史料可知,方逢辰(1221-1291),在宋元之際可謂大名鼎鼎,他曾于高中淳祜十年(1250)庚戌榜狀元。初名夢魁,字君錫,又字圣錫,嚴(yán)州淳安(今屬浙江)人。淳祜十年廷對第,理宗賜名“逢辰”。累官兵部侍郎、國史修撰,以力詆宰相鄭清之、賈似道擅權(quán),稱疾歸。除吏部、吏部尚書,俱不拜。宋亡,元世祖詔起之,辭不出。授徒講學(xué),學(xué)者稱為蛟峰先生。其文集今仍存,非常巧合的是,“敕朝請大夫方逢辰誥”完整的文字至今仍保留在文集中,題為《除秘書少監(jiān)誥》,可補(bǔ)拍賣作品字跡湮滅難辨之缺。筆者查閱了方逢辰三種版本的文集,分別是《蛟峰集》八卷、《外集》四卷,明天順七年方中刻、弘治十六年陳渭重修本;《方蛟峰先生文集》十卷,清順治刻康熙重印、傅增湘校訂本;以及《蛟峰文集》八卷、《外集》四卷,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這三種版本均收錄有《除秘書少監(jiān)誥》,內(nèi)容也高度一致?!厄苑寮吩诿鞔据^多,溯流追源,各本多以方中所刊天順七年刊本為祖,陳渭重修本則為天順刊本的最早重修本,具有重要文獻(xiàn)價值。因此,現(xiàn)據(jù)明天順七年方中刻、弘治十六年陳渭重修本,抄錄并點(diǎn)讀如下:
救朝請大夫、行尚書司封員外郎、兼直舍人院、兼國史院編修官、實(shí)錄院檢討官方逢辰:朕祗若先朝,裒是巨典,宏開史局,既董領(lǐng)以重臣;分判書林,宜精求于髦雋。爾種績甚懋,植立不凡。正學(xué)以言,見謂洋洋之對;嘉猷則告,居多諤諤之風(fēng)。頃即前行,用計(jì)群吏,遂參聯(lián)于六押,仍振宋于三長。甚宜厥官,式敘爾位。肆上帝群玉之府,俾貳其間;庶我宋一經(jīng)之傳,襲六可待??梢狼俺埓蠓?,特授守秘書少監(jiān)、兼直舍人院、兼國史院編修官、實(shí)錄院檢討官。奉救如右,牒到奉行。咸淳二年六月五日1。
兩相比照,可以看出,這兩件不同出處的誥書講的是同一件事。誥書內(nèi)容是宋度宗任命方逢辰為秘書少監(jiān),故題當(dāng)以文集《除秘書少監(jiān)誥》為是。拍賣公司將其命名為“敕朝請大夫方逢辰誥”,系以誥書首句命名,與內(nèi)容不符,并且會讓讀者誤以為該誥書是任命方逢辰為“朝請大夫”。此外,或因拍品有所殘缺,釋文存在誤讀、誤點(diǎn)、誤斷、臆斷等問題。除了上述命名和釋文的問題外,誥書本身的問題更大,具體如下。
誥書年代之疑
秋拍作品“敕朝請大夫方逢辰誥”很清晰地寫著“成淳五年”,而《蛟峰集外集》卷一中記載年份為“成淳二年”。拍賣公司其實(shí)也注意到了這個問題,但并未深究,而是給出了個模棱兩可的解釋:“因四庫文津本《蛟峰先生文集》所據(jù)底本為明抄本,明人抄刻多以訛傳訛,或?qū)ⅰ遄终`為‘二字。抑或此‘敕朝請大夫方逢辰因損破修復(fù),修復(fù)者難辨字跡模糊,‘二‘五相似,或誤將‘成淳二年改為‘成淳五年。從紙張行文格式、字跡氣息符合當(dāng)時無疑?!?/p>
那么此誥到底是哪一年呢?《蛟峰集外集》卷一收錄了方逢辰自成淳元年到成淳四年間所收到的多封誥敕,清晰地呈現(xiàn)了方氏在這期間的歷官情況:成淳元年六月十五日,除司封郎;六月,轉(zhuǎn)朝散大夫;八月,兼國史院編修官、實(shí)錄院檢討官;二年六月五日,除秘書少監(jiān);三年三月十七日,除秘撰、江東提刑;四年六月十三日,轉(zhuǎn)朝議大夫;四年七月十四日,升集英殿修撰;四年十二月二十日,除江西轉(zhuǎn)運(yùn)副使2。又據(jù)《蛟峰先生阡表》載:方逢辰“成淳元年,召為司封郎官,兼國史院編修官、實(shí)錄院檢討官,兼直舍人院。累遷秘書少監(jiān)、起居舍人。三年,出為江南東路提點(diǎn)刑獄公事,徙江南西路計(jì)度轉(zhuǎn)運(yùn)副使。五年,入權(quán)兵部侍郎、同修國史、實(shí)錄院同修撰、兼侍讀3。”另據(jù)《館閣續(xù)錄》記載:方逢辰成淳“二年五月,以司封員外郎兼直舍人院兼國史院編修官、實(shí)錄院檢討官,除秘書少監(jiān),兼職依舊”4。經(jīng)各種史料多方印證,方逢辰除秘書少監(jiān)的具體時間確為成淳二年,拍賣作品系為“成淳五年”,此為一誤。
“行尚書事”及“六神”之疑
“敕朝請大夫方逢辰誥”開篇為“敕朝請大夫行尚書事封員外郎”,與文集“敕朝請大夫行尚書司封員外郎”有字之差。成淳元年,方逢辰獲除司封郎,誥云:“可依前朝奉大夫,特授行尚書司封員外郎5?!彼痉鈫T外郎,全稱應(yīng)為尚書省司封司員外郎,北宋前期為階官名,元豐改制后為職事官,為司封司副貳之職。司封司為尚書省吏部七司之一 ,宋前期為空架子,元豐改制后職事振舉,掌官員封爵、贈官、奏蔭、封號等事。按元豐官制,寄祿官官階高出職事官一品以上,職事官帶“行”字;寄祿官官階低于職事官一品者,職事官帶“守”字。方逢辰寄祿官為朝請大夫,為文臣寄祿官三十階之第十七階,從六品,司封員外郎元豐新制后為正七品,故帶“行”字。秘書少監(jiān)元豐新制后為從五品,方氏除秘書少監(jiān)時,寄祿官依舊為朝請大夫,故需加“守”字,誥書中亦明言“特授守秘書少監(jiān)”。拍賣作品“敕朝請大夫方逢辰誥”誤“司”為“事”,此為二誤。
另“敕朝請大夫方逢辰誥”中一處“遂參聯(lián)于六神,仍振案于三長”,與文集相校,“遂參聯(lián)于六押,仍振寀于三長”也有一字之異。“六押”,即中書舍人的別稱。唐制,中書舍人置員六人,分押尚書六曹,故別稱“六押”。這兩句連起來是肯定方逢辰此前工作。因方氏兼直舍人院,故謂其“參聯(lián)于六押”;又因其兼國史院編修官、實(shí)錄院檢討官,故稱其“振案于三長”,“三長”,即史學(xué)三長才、學(xué)、識?!半烦埓蠓蚍椒瓿秸a”將其釋讀為“六神”,此為三誤。
“敕朝請大夫方逢辰誥”在短短不到200字的誥書里,就出現(xiàn)了兩處“硬傷”,體現(xiàn)了仿造者對宋代職官制度缺乏認(rèn)知。若這封誥書確為真跡的話,負(fù)責(zé)起草誥書的人恐怕早已被宋朝皇帝賜死不知多少回了。
“奉天承運(yùn)皇帝制曰”,始于明代
值得提的是,“敕朝請大夫方逢辰誥”中還出現(xiàn)了“奉天承運(yùn)皇帝制曰”的字樣,而文集則僅系以“朕祗若先朝”。
有關(guān)“奉天承運(yùn)皇帝制曰”或者“奉天承運(yùn)皇帝詔日”的橋段,我們通過影視作品已經(jīng)非常熟悉,幾乎成為宣讀圣旨的一個“標(biāo)配”。但要引起警惕的是,將這八個字連在一起,作為詔書的開篇語,最早源于明太祖朱元璋。明人余繼登曾言:“元時詔書,首語曰‘上天眷命,太祖謂此未盡謙卑奉順之意,始易為‘奉天承運(yùn),見人言動皆奉天而行,非敢自專也6?!泵魅松虻路麆t對此事之來龍去脈描述得更為詳細(xì):“太祖初定大朝會正殿日奉天殿,門名亦如之……按太祖‘奉天二字,實(shí)千古獨(dú)見,萬世不可易。以故祖訓(xùn)中云:皇帝所執(zhí)大圭,上鏤‘奉天法祖四字,退親王尊行者,必手秉此圭,始受其拜。以至臣下誥敕命中,必首云‘奉天承運(yùn)皇帝7?!?/p>
至于宋代詔令,抬頭多有“門下”之稱,蓋因中書省所擬詔令,需送門下省審核通過。而在詔令開篇皇帝的謙辭,則林林總總有很多種,諸如“朕仰承嘉運(yùn)”“朕統(tǒng)承圣緒”“朕祗奉丕圖”“朕紹膺駿命”“我國家受天景?!薄拔覈沂苊_基”等等,不一而足。翻遍《宋大詔令集》,無一篇詔令是以“奉天承運(yùn)皇帝,詔(制)曰”為抬頭的,就連這八個字連在一起的字樣也絕無可見。因此,這封所謂的“敕朝請大夫方逢辰誥”年代最早不會超過明代。
據(jù)稱:“這件誥書夾在方氏族譜秘藏多年,才得以保存至今。今人得見,真可謂歷史的珍貴饋贈?!钡降资恰皻v史的珍貴饋贈”,還是“歷史的莫大玩笑”,且拭目以待。而這件作品也再次提醒我們,在書法作品拍賣、收藏領(lǐng)域, 一定要加強(qiáng)古代職官制度的學(xué)養(yǎng),從而不斷提高鑒賞水平,避免“走眼”上當(dāng)。
注釋:
1.(宋)方逢辰《蛟峰集·外集》卷一,《除秘書少監(jiān)誥》,《宋集珍本叢刊》第86冊,第754頁,線裝書局2004年版。
2.(宋)方逢辰《蛟峰集·外集》卷一,《宋集珍本叢刊》第86冊,第755-755頁,線裝書局2004年版。
3.(宋)方逢辰《蛟峰集·外集》卷三,《蛟峰先生阡表》,《宋集珍本叢刊》第86冊,第749頁,線裝書局2004年版。
4.(宋)佚名《館閣續(xù)錄》卷七,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第595冊,第506頁。
5.(宋)方逢辰《蛟峰集·外集》卷一,《除司封郎誥》,《宋集珍本叢刊》第86冊,第754頁,線裝書局2004年版。
6.(明)余繼登《典故紀(jì)聞》卷一,第18頁,中華書局1 981年版。
7.(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更正殿名》,第46頁,中華書局195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