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劍,現(xiàn)定居北京。出版詩集《堅韌的水流》《微藍》《短歌行》《海石花》《守望》《他山石》《超驗者》等。
草堂喜雨
在這喜雨紛紛的春夜
我能想到的不止是一位詩圣如何
生存于一個動蕩年代的問題
生命的實質(zhì)依附于飄搖在草堂上的
三重茅
火爐上細細的煙縷瘦若枯槁
而這春夜喜雨足以澆滅杜甫夜起時
手捧的蠟燭
那時,還沒有廨堂和回廊
水檻和花徑還是有的
白鷺不止一行,更是漫天飛舞
浣花溪的燈籠是天空中停泊的
優(yōu)雅的鳥兒
三園是水的隙縫
古桂、香樟、海棠、銀杏是三園的隙縫
戎裝高束雁翎插盔的武士
奮長戟挑出了一泊和平的藕池
風吹荷葉,垂柳搖曳
婆娑著黃鸝的嗚叫
金沙遺址
鏤空的太陽神鳥環(huán)
是人們用來收集太陽的花瓣
當帶著金面具的人類開始在海的源頭,大山的源頭淘金
石頭的牙齒已經(jīng)破損
用它去嚼破風的經(jīng)緯和青銅器的駁船,看來已非常吃力
象牙用盲目的孤傲吮吸著月亮的
顏色
此時,石人和銅人顯然已不在同一個檔次上
而玉器所揭示的必然有一個刻刀的匠人
他第一個殺死了懵懂和混沌
將沉睡的魔咒和金銀玉鐵的瑞獸
呈現(xiàn)出來
撞開時代的接口
我看到了那些錫封銅鑄的遺址
堆在昏暗的囚籠里
那是大地密封的囚籠
但落潮總會爬滿樹枝
仿佛金手指長滿天空
它隨時會在隕落中接住自己
就像這鮮紅而又碧綠的原野
在黎明尚未到來之前
隨著風聲滑過沙沙作響的綠葉
我還沒有遺忘一場轟轟烈烈的祭祀
在京郊 我看到一群羊兒
初春的草芽剛剛萌發(fā)
在京郊 我看到一群羊兒沿著陽光折射
出的藍色的路徑行走
湛藍湛藍的天空 羊兒的路徑與人類的
路徑有著明顯的不同
牧羊人不時地甩出一串串清脆的鞭聲
羊兒們已不知畏懼
它們把它當作能夠找到豐沛草地的樂聲
哪怕是一根折斷的樹枝
我在中途停車
我已忘記遠方還有更加優(yōu)美的風景
一群羊兒在我的凝視下已漸漸遠離
此時 有一股強勁的春風鵲起
我似乎看到那群遠去的羊兒
正變成藍天下飄飛的陣陣白云
涅瓦河上
在圣彼得堡,沒有什么比在涅瓦河上更令人愜意的地方
游船會貫穿我們的身體
而身體會涌出粼粼波光
濃郁如海神柱燃起的火焰
它能夠把快樂擲向不太遙遠的芬蘭灣
我們的臉比河面光亮,淡淡的霧氣中
河水如黑綢緞般地延伸
用飽經(jīng)磨難的邊角塑造出兩岸眾多的教堂和島嶼
以及彼得大帝的騎士像
兔子島上的要塞曾經(jīng)變成水牢
囚禁過要犯、囚禁過太子阿列克謝
洪水也曾淹沒過這里
我變成一朵空中的白云
環(huán)繞一片被風吹皺的桅桿
仿佛夢中也曾見過你
但并未喊出你的名字——阿赫瑪托娃的河流
葉卡捷琳堡
一陣細雨將我們送進葉卡捷琳堡
陽光偷偷地覆蓋了自己
不太古老的愿望讓多少人惦記
江山如此美好,總有人在不經(jīng)意間被廢除
那么多雕像、那么多油畫、那么多古董遺落此間
那么多想來此度假的人
我猜想肯定是走錯了地方
像哭錯了墓碑的寡婦
我看到了炮彈落地生根
我看到了湖水敞開的通道比宮殿敞開的門窗都多
我看到森林整齊地排列,像沙皇高貴的家譜
一個孩子、兩個孩子、三個孩子……更多的孩子
他們比雨水繁茂并且充沛
天空開始變藍,花園里的花朵開始關注自己的命運
午后 去見一位陌生的人
午后 我在讀一本從未讀過的書
然后去見一位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一位很有涵養(yǎng)的年輕人的形象
在我的腦海里一閃而過
我要把他記載下來
我要把一些語言的碎片編織成花籃
構成不必交談的時刻
假如我要見的是一位女性
一位想象力豐富的女性
她天生具有河流的屬性
超強的感知會讓問題變得復雜起來
河流流逝 然后加固
堤岸剝落 然后饑餓消瘦
只有破損才有罅隙
并依附了某種天然的規(guī)則
依附了某種充盈的感覺
入夜 我總會看到一些死去的事物
她死了,不是說天使永遠不會死去嗎
我再也不相信以訛傳訛的傳說
即使女皇也會死去,不要說天使
黃昏后的林梟從高高的樹梢急速俯沖
它捉住了一只野鼠
一只孤獨的身背黑鍋蓋的野鼠
世界并未表現(xiàn)得驚慌失措
靈魂比苦難強大
紅辣椒成串地掛在已經(jīng)熄滅夜燈的
屋檐下
墻面斑駁,像餓死的天使
朋友們紛紛背叛,而我能給予天使的
只是緘默
其實,在內(nèi)心深處我也曾將她們一一辨認
像從沙灘上撿起的一粒粒卵石
需要拿去找珠寶專家鑒定
鼓起腮幫用力一吹,說不定就會成為價值連城的寶物
一陣夜雨讓樹枝變得不太安分
雨林里飛出秋蟬
它們放棄了樹葉和喧囂
接著放棄羽翼和孤獨,接著進入泥土
它們在迎接著死亡,用一種偉大的近似涅柴的方式
生活碎片
雨后放晴
陽光打開了大地陰郁的一頁
樹蔭下走過的兩人熠熠閃光
梧桐樹彎曲的枝柯
像時光老人的手指
它要攥緊兩個人的生活
磕絆和爭執(zhí)時常會探視進來
牧場里的牛羊時常會走失一些
墻壁時常會被雨水洇濕而斑駁陸離
茅草覆蓋下的糧食也已開始霉變
廠房破舊布滿污漬
鐵鎖的銹跡已讓鑰匙無法進入
鐵絲編織的籬笆會嘲笑插滿碎
玻璃的墻
陽光過后依然是雨水
漲水的池塘匯聚起一場風暴
蟻巢傾頹。王朝土崩瓦解。輝煌遠去
她的神龕變成一堆雜草
鷹翅掀起的風暴,這里曾是一片紅色的帝國
七月勾畫出的輪廓,模糊季節(jié)的邊界
沿著夏天的綠蔭我們又將
擁有一個什么樣的神明
令人心馳神往?
但大多數(shù)的時候我會把真實的自己
偷偷藏匿起來
馬嶺河峽谷
所有的風景都是想象的
仿佛我并沒有置身于現(xiàn)實之中
飛瀑流泉是想象的
斷崖峭壁是想象的
翠竹溶洞是想象的
甚至連那座滄桑荒廢的斷橋也是
想象的
突然,頭頂巖縫間一道冰冷的清泉
落入脖頸
驚醒了我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