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岫
段家灘六十號
過東湖賓館,順南河道,向東,步行約十里,有賣瓜者席列兩旁,油氈折凳,瓜果肥碩。南河道霧氣繚繞,人影舒散,河岸處蘆葦如織,翠綠的高節(jié)的枝葉,像螞蚱的長腿,油油地直伸進水里。鐵橋上,賣早餐的河北小伙炸出清晨的第一根油條,拉長了蹩腳的京腔,一聲吆喝,壓制了一夜的饑餓就順著這一聲濕漉漉的聲音,慢慢爬出了南河道。
行至欣欣茗園,右拐,進巷,就到了段家灘。南北兩旁分布大大小小的巷子十一二個,每個大巷中又暗藏七八小巷。小巷內(nèi)又分布人家三四戶,六十號即是巷中萬千光陰中最不起眼的那一抹了。
同六十號毗鄰的,是零零散散大小不一的農(nóng)民自建的筒子樓。青灰色的高墻一堵挨著一堵,將光陰擠壓成孱弱的絲絲縷縷、瑣瑣碎碎,纏繞著、懸掛著、糾結(jié)著、蒼老著,慢慢變舊。這里發(fā)生的一切,像一個秘密,總是讓局外人想入非非。
在段家灘六十號,那些個細細淺淺的光陰里,我們忘卻自己的世俗身份,專注于一杯普洱的干凈與純粹。每當(dāng)太陽落下,夜幕來臨,段家灘的光陰就拔地而起,剎那間變得喧囂起來。
在高樓威赫的深巷,有叫賣油桃的小販,也有穿戴風(fēng)騷的女人。小商品市場的馬路上到處都是流浪的狗,黃的、白的、高的、瘦的、直毛的、卷毛的,還有和六十號一樣,平淡卻也不得不小心翼翼的。
段家灘六十號的日子是在清晨早起的第一聲吆喝中開始的。當(dāng)然,有時也會例外,但人們似乎早就在這長久的反復(fù)中養(yǎng)成了習(xí)慣,即便吆喝聲不在的日子里。人們照舊能在那個點上睜開眼來,并開始一天的工作。
這里前前后后排列著大大小小的住戶好幾百家,在每個深淺不一的巷弄里,所有人都守著自己的一份光陰,深居簡出,安分守己地活著。六十號便是其中一個。
從魚池口到段家灘,通常只需要幾分鐘的車程,加上兩處的地理界線極為模糊。大多時候到了魚池口也就意味著你已進入段家灘的地界,再去六十號也就如同抬股挪地一般了。
在我的印象中,段家灘是個包容性很強的地方。這彈丸的天地,幾乎接納了這座城市所有身份的人和物。這里遠離鬧市,房租低廉,每個人都可以安靜自在地活著,不會太累。
這里的老人們自筒樓建起后,就躲進了筒樓里,守著黑暗與安逸,數(shù)著租金,一年年老去了(他們似乎是樂于這樣的生活的)。老人們離開后,兒女們就在筒樓的原有基礎(chǔ)上,一層層加筑,然后分隔出一間又一間大小不一的黑屋子,粉刷掛燈后租給來蘭寄居的異鄉(xiāng)人。這里數(shù)河南人最多,常常是拖家?guī)Э谧庾≡谧畹讓拥暮谖葑永?,既便宜,又方便住家,平日里還可在院里放些雜物或是從城市撿來的廢品,順便擺放糊口的燒烤車。在六十號的那段日子,我的無數(shù)個清晨,又何嘗不是被那一聲濃重的鄉(xiāng)音含著露水從夢中叫醒的。
偶爾也會有過路的人暫住,當(dāng)黑夜降臨,城市的霓虹在黑暗中漸漸糜爛,憂愁的人兒便會在巷口泛著紅色光暈的招待所里下榻,繼而度過自己廉價、潮濕的一夜。女人們常常很快就離開,下樓后簡單地補妝,然后繼續(xù)下一次開始……對于那些匆匆而過的異鄉(xiāng)人來說,這樣的經(jīng)歷注定是刺激而難以忘懷的。
城市每天都在蒼老,就像每天都在蒼老的人類一樣,只要擁有了現(xiàn)世的自由與快慰,輪回中的變數(shù)就不再存有僥幸。因而,六十號的晨昏煙火,從來都是自由快樂而又毫不吝嗇的。在六十號活著,時間久了,你也就同它一樣不覺豁達而包容起來。人一旦對切近的事物失去想往,整個人也就會隨之沉寂下來,變得平靜安詳,與世無爭,得失不再悲喜,冷暖亦只求自然。
六十號的文藝青年
在六十號,我們的頭頂是一望無際沒有白云的藍天。和朋友一起圍坐,沐浴整個晴朗十月的溫暖。
當(dāng)我再次想起莊苓。我們在風(fēng)中眺望,一個未知的遠方,你左手盤珠,右手弄茶,憂郁的目光里,洞察著整個江湖。我們從不為自己的出路而擔(dān)憂,卻常常害怕著明天會怎樣醒來!你說吉他可以豎著彈,就像彎曲的月亮同樣可以讓你想起故鄉(xiāng)和遠方。
王付被認為是最具明星氣質(zhì)的藝術(shù)家,就連裸奔都顯得那么內(nèi)涵。天生長著一副明星臉,別人唱歌,他畫畫,卻還有模有樣,有棱有角。
志達是內(nèi)斂的,隱隱透著那種小文人的氣質(zhì),他的散文跟他的人一樣,安靜、悠長,像竊竊私語,似娓娓道來。六月,我去定西參加一個音樂比賽就是他陪我去的,我在臺上唱《南河橋》《段家灘六十號的冬天》,他就擠在人群中,拿著手機一邊拍,一邊跟著唱。下臺后他興高采烈地沖到我跟前,拍著我的肩膀說:“何老師?!粒卫蠋熖!亮耍谝幻?,何老師第一名!”后來每每想起,總覺得兄弟間的情誼實在奇妙,叫人感動。
萬世是六個人當(dāng)中唯一一個最具商人氣質(zhì)的詩人,每次見他都是急急忙忙的,像個忙著上學(xué)的孩子一樣,單純、富有激情。他也寫詩,其中一首叫作《圓上尖頂》的作品,曾在很多場合被人稱贊。因而覺得,做一個寫詩的商人也不錯。
樹賢是一個坐在樹上的人,他總有屬于自己的視角去窺探這個世界。上大學(xué)那會,我們曾一度拉起一支浩蕩的校園文學(xué)隊伍,初來時激流勇進、百舸爭流,到后來丟兵棄卒,走著走著就只剩下彼此。如今想來,何嘗不是一件叫人傷感的事。
在六十號,我住二樓。樓道外是鐵框箍立的玻璃幕墻,每次從旁走過,心里就隱隱害怕,總以為一旁就是萬丈深淵。樓道內(nèi)側(cè),是一間挨著一間的出租屋,黑乎乎的窗戶上經(jīng)常用布遮著。這里的住戶經(jīng)常變換,為此,我常常會為見到新鄰居而興奮不已。樓道太深,屋子里陽光是照不到的。宅著的日子里,天氣就一直陰著,從早到晚見不著明朗的顏色。
有些事你終究忘記
2015年,我們陸續(xù)從學(xué)校畢業(yè),除了莊苓跟王付專職畫畫以外,別的都找了工作。再后來,每個人都開始為生活疲于奔命,沒多久大家就斷續(xù)離開了六十號。先是萬世,開辦了自己的公司,整天四處奔波,不見蹤影。接著是樹賢、王付和我,再后來志達跟莊苓也搬去了師大,六十號就真正“空了”。我在中途去過一次廣東,回蘭時除了背回一把價格不菲的吉他外,就剩下累累負債,連吃飯都成了問題。那個時候全靠他們幾個接濟,才得以咸魚翻身。在六十號,一切的發(fā)生就仿佛一次心照不宣的交談,兄弟間的情誼,又常常在晚睡中變得真實,愈加可靠。
在六十號時,我們辦過一個名為《段家灘六十號》的報刊,刊頭是集的魯迅先生的字體,民國風(fēng)格,辦了四期,兩期紙刊,兩期電子刊。因為六人都來自農(nóng)村,未工作之前身上少有閑錢,后來創(chuàng)刊號也都是大家湊錢印刷。即便是后來有了工作,談錢,依然是件讓人感到自卑的事,加之每天都要為生存四處奔波,最后不得已便停掉了。當(dāng)初用無數(shù)個深夜聊出的詩歌理想和藝術(shù)藍圖,如汝所料,都還給了現(xiàn)實。搬離六十號時,莊苓說,今天離開后,我們?nèi)嗽谀?,哪就是六十號,只要初心不改,希望就不會滅。這些事,在離開段家灘以后,就很少想起了。
從前喜歡過很多事,可是走著走著就只剩下了影子,就像是刻意忘記的,無意想起。當(dāng)初以為是足夠成為夢想的,后來也都被玩笑,淪為酒后的談資。明白想要做成一件事很難,想要踐行理想難上加難。
莊苓是第一個住進六十號的,也是最后一個離開的。給他搬家的那天,我們六個人都在。東西全都裝進車后,莊苓說,不如就在車子前合個影,也好留個念想。因為已經(jīng)到了深夜,一時找不到可以幫忙拍照的人,人群中有人喊——那就自拍吧!快門閃動的一霎,一切就都成了過去……后來有人在微信朋友圈曬出,看到后,恍如昨天,但到底是少了當(dāng)時的失意與無辜,觸動也就越來越少。如今想來,當(dāng)初無意中選擇了深夜離開,恰恰免去了被這個世界窺見難掩的傷感。
我的隔壁是一對年輕的情侶,畢業(yè)不久的樣子,卻常常給人一副老夫老妻的架勢。記得那會剛住進的時候,恰恰是晚上,我和朋友整理書籍到了十一點,剛準(zhǔn)備歇工就被對方敲門撂了話。事出突然,對方走后我才慢慢回過神來,大概是覺得我們搬書吵到他了,自己又是老住戶,好面子,于是便給了我們一個下馬威。似乎是想要告訴我們,這里是他的地盤,做事要懂規(guī)矩,不然……后果我自然是知道的!朋友說,你能奈我何?于是我們接著笑開了。
后來漸漸熟識,見面卻依然佯裝沉默?;蛟S在心里,雙方都是友好的,人與人之間生來就是和諧的。下班后常常感到無聊,晚飯后便抱了吉他在屋子里唱歌,即使再晚,對方也不吭聲,甚至兩人興奮的時候偶爾也會跟著哼哼。當(dāng)然彼此也都心照不宣,盡管有的時候小兩口的動靜著實有點大了。
六十號的冬天
離開段家灘六十號以后,我再很少寫文章,整個人也變得懶散、漫不經(jīng)心。至于后來為什么會開始寫歌,到現(xiàn)在連我自己都搞不明白。這一切似乎又顯得順理成章,流水一般平靜,或許某一天流經(jīng)高地、坎坷,不再平靜,甚至滯流,我想也都在情理之中。期間也零星地去過幾次段家灘,但都顯得匆忙。后來各種機緣,就寫了那首《段家灘六十號的冬天》,不經(jīng)意懷念了光陰里那些人,那些事,那些瑣瑣碎碎、輕輕淺淺。
說說我那些歌吧!
大學(xué)時喜歡過一個姑娘,幾經(jīng)波折走在了一起,再后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彼此還是分開,其中的痛楚艱辛難以言說。走出后才看明白,愛與不愛一目了然,彼此把愛情本身看得太重,反倒忽視了對方的感受。如今想來,那段時光最是美好,該有某種方式讓人時常想起,該是文字,還是音符?后來得知對方找到新的愛情,再愛無望,于是寫下《南河橋》,一蹴而就。后來又有了《大哥哥》(莊凌詞)《段家灘六十號的冬天》《南國》等。當(dāng)然,我得感謝我的搭檔——陳威,其中一部分歌是我們兩人合力完成,在音樂上,他有著驚人的天賦和悟性,我們常常驚奇于彼此間的默契,遇見也似伏筆。其中有一首歌我不得不說,就是《段家灘六十號的冬天》,歌中表達皆為真實,這也是為什么相比于其他幾首歌,《段家灘六十號的冬天》能在朋友們當(dāng)中傳唱度最高的原因所在。我該感謝段家灘六十號,感謝六十號的晨晨昏昏,感謝六十號的兄弟!
六月的一天,和朋友去蘭大近旁的寬闊街道唱歌,一直到很晚才回去??吹叫涡紊娜?,行走與奔跑呈現(xiàn)出差異。這豁達而無限包容的夜,這孤獨的城,匆忙的人們,街道對面遙遠的霓虹和丁香花開。心態(tài)恬然平和,安靜地唱完一首歌,明白其中暗藏的情感,反復(fù)理解,世界就在指間變得多愁善感。我曾一度忘記琴弦勒入左手指腹的陣痛,以為此刻剛好清晨,陽光正好,周遭不時就會變得喧囂起來……
不記得是哪一天,兩個讀高三的小姑娘打我們開唱就坐在旁邊的臺階上,一直到我們準(zhǔn)備離開。離開時她們問我,是什么讓我有勇氣站在這里,缺錢嗎?覺得不可思議,一定要有無比強大的內(nèi)心吧……
每個人都是站在不同的界面對事物做出判斷,以為正確,并希望得到與之吻合的答復(fù)。自以為是的主觀臆測與強加的憐憫一樣讓人感到可恥。找一種最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并為之付出,無所謂勇氣和對錯。每個人都可以!
回到宿舍已是凌晨,路過樓下巷道時嗅到沁脾的芳香,撲面而來的驚喜讓人悲欣交集。遂四處尋找,看到左手邊高墻上擁簇的大片花朵,這不是丁香么!想起白日剛剛下過暴雨,才到夜里,這些花兒們就迫不及待地開到荼蘼,美好真是件叫人難以懈怠的事呵!
在地下通道唱歌,穿堂的風(fēng)常常將聲音帶到很遠,那是人所期待的遙遠,掩抑的憂傷。初春的夜晚,陌生人俯拾的微笑,潔白的牛仔褲和帆布鞋,這一切都讓你覺得美好。努力將一首歌演繹成溫暖,卻發(fā)現(xiàn)本來就無據(jù)可尋,那遲緩的說辭,附加的悲傷。對方離開時有過的短暫駐足,曾叫我忘了歌詞。還好這里燈光暗淡,人影稀疏,她也沒有說話。
似乎已經(jīng)明白自己落入一種困境,四野無門,無邊的黑暗壘成高墻。我常常提醒自己,要習(xí)慣在黑暗中走路,用耳朵、用手臂,最后才用腳。每個人都應(yīng)該有適合自己的方法,去完成對這個世界的探知!音樂也僅僅是其中一種。
后來幾日,早上每每都被一支旋律驚醒,醒來后卻又毫無印象,自己似乎又要在這樣的患得患失中煎熬許久。他們說,應(yīng)該有那么一首歌只為自己而寫,只為自己而唱,與己應(yīng)是一體。如此,歌中表達自然隱秘晦澀,許是他人難以抵達,但當(dāng)你每每唱起,總能直達人心柔軟,難以名狀的感動與快慰當(dāng)是你所追求,音樂或許就是這樣。此般的幸運似乎很快就要到來,卻又那么遙遙無期,這感覺,“像艷遇一樣憂傷”。
未來的事誰都無法預(yù)料,我們努力成為自己!
一座城市的呼愁
最寒冷的日子我們已經(jīng)熬了過來,屋外,是一片晴朗而細致的天。街上是一個一個兀自低頭匆忙走過的男女,車子依然擁堵,喇叭打得熱烈。我們在屋里,昏暗的光影里呼愁,以為在下雪,說冬天太過漫長,愛情太遠。有人朝著屋子走來,開始擔(dān)心,以為又是房東來催租,腳步聲止于樓梯,你拍著床板罵道:這樣的日子真他媽難熬!
一個城市帶給你潰爛的記憶,是不停地在相似的街道徘徊。植有柳樹的人行道上地磚翹起,流浪的貓狗在上邊留下排泄物,于是我才想起你曾說,這座城市你厭惡夜行。每當(dāng)傍晚,灰褐的魚池口人聲喧囂,惠客多超市的巷道里攤位擢發(fā)難數(shù),在漫長饑寒的凌晨時分,我常常會惦記六十號旁邊一塊錢一串的關(guān)東煮和三塊錢一碗的煮冬果。早上起來時,枕邊通常留有印痕。
離開時在六十號旁邊的清真面館里吃飯,高高筑起的臺階上坐滿了無聊的青年男女,相挨著,聊著桃色的事。小三輪車呼哧著在巷道中穿梭,副駕駛的河南女人裹著頭巾將身子緊緊靠在身邊的那個男人身上,努力作出幸福的表情。我們要了面,對坐著,相視而食,年輕的服務(wù)員不時地提了水壺往杯內(nèi)添上茶水,離開時才看到對方手臂上的藍色蝙蝠以及疤痕。
一直覺得,遙遠的事物終究會成為遙遠,就像夢中情人永遠都只會在夢里出現(xiàn)一樣,對我而言,六十號到底也是離得遠了。我們一生漂泊,人生也只不過是從一個遙遠飄向另一個遙遠,遙遠連著遙遠,叫宿命。鐘立風(fēng)在《像艷遇一樣憂傷》中唱道:“凡事皆有神跡,只需用心體會。”認真地對待身邊的每一個人和物,相信所有遭遇皆為命中注定,生死亦然。若無完盡,隨遇而安。再青春,我們一定重新回到“六十號”。遙想一座南城,以及南城里的艷遇和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