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xué)峰
一連三天的連陰雨,劉家彎彎里被下得濕透了。
劉老漢家院子里積淀著一攤一攤的水,還有他自己出出進(jìn)進(jìn)留下來的腳印。下午,他早早吃了晚飯,踩著泥濘的院子到大門外面透風(fēng)。他看誰家有人想去串串門,聊聊天。村莊里的人本來就少,這幾天下雨,很多人不出門,他有些著急。
站在大門外面的劉老漢看到雨后的山川變得更加黑綠,地上花草的葉子晶瑩透亮,雨滴結(jié)成的露珠一串一串,個個躍躍欲試;各種樹上仍然噼里啪啦掉著水滴,崖上崖下梨樹、棗樹上掛著的梨子和棗子把樹枝壓得彎彎的,幾只喜鵲在地上啄食掉下來的果子。盡眼望去,村莊里各條路上,只有沉淀的雨水和人畜踩踏的影子。
劉家彎彎是西部黃土高原上一個小小的村莊。這幾年大部分人在川里修了房子住在了山下,只有包括劉老漢在內(nèi)的五戶人家還在半山上的黃土窯洞里居住。而且很多人因為出去打工、或者小孩在城里念書搬走了。沒有人住的家戶大門鎖著,門前、院子里長滿了野草。隨著夜幕的降臨,有人的家里開始亮起了燈,在雨水的沖洗下,這些燈雖星星點點,卻也發(fā)出了耀眼的光。
看著這樣的情景,劉老漢心生涼意,因為那些亮著燈的人家,有的男人也不在,他去找人家聊什么呢?他無意中抬起頭看了看天,天不僅越來越黑了,而且有幾股黑云翻滾過來。劉老漢自言自語地說:“唉,說不定晚上又要下大雨哩!”覺得可能還要下雨,劉老漢便自覺不自覺地抓著門前的幾根樹枝,爬上了一個臺階,他擔(dān)心再下大雨,崖上面下來的山水沖垮水渠,沖下他家院子。如果這樣,他家這一座莊子就完蛋了。這是父輩給他們留下來的家業(yè),盡管不值多少錢,可那是生活了多少年的家呀!
劉老漢走過一片地,還有一個臺階正準(zhǔn)備上的時候,一陣由遠(yuǎn)而近的雷聲傳來。這雷聲讓劉老漢心里一陣緊張,而這緊張又迫使他更加想上去看看。他抓住那些野草和小小的樹枝,費(fèi)了很大的勁,結(jié)果都被滑了下來。一次一次地爬上去,又一次一次地滑落下來。劉老漢硬是沒有從那個土臺階上爬上去,而且身上沾滿了污泥和雜草。劉老漢有些想放棄了,可是,住守老家的責(zé)任感很快又驅(qū)使他清醒過來,并自言自語地說:“空手上去不行,應(yīng)該回家里拿一把鐵锨,這樣上去才能把水渠整一整,整好了也就放心了?!币粋€人在家,他經(jīng)常自己和自己說話。
劉老漢轉(zhuǎn)過身來,又朝剛才上來的那個地邊走去,露水又一次打在了他的鞋上和褲子上。剛走到地邊還沒有來得及抓住樹枝,一個屁股就蹲在了地上,接著又順著那個十米左右長的坡東倒西歪地滑了下去,半側(cè)身倒臥在一個平臺上。鎮(zhèn)定情緒之后,劉老漢意識到應(yīng)該向有墻的那個地方爬一爬,這樣便于抓住草再扶著墻回到家中。經(jīng)過努力,他終于跨進(jìn)了自家的大門。
穿過院子走進(jìn)窯洞時天完全黑了,劉老漢把沾滿泥草的鞋、衣服脫下來換了。胳膊被劃破了,流出了血,他擦拭干凈。這時候像炸了一樣的雷聲又開始在頭頂轟鳴,不一會兒,瓢潑大雨從天而降。他徹底放棄了整修水渠的想法,無奈地坐在凳子上。
劉老漢兄弟姐妹五個,兩個弟弟在外工作,姐姐妹妹出嫁以后,就他夫妻倆和小孩陪父母親生活著。后來父母親去世了,兒子在城里找到了工作,就他和老伴還堅守在這個“窮窩子里”。再后來,兒子有了小孩,老伴去城里帶孫子,一個五孔窯洞的莊子就他一個人守著。六十多歲的劉老漢,一個人下地干活,一個人自己做飯,一個人在家里看電視。碰到節(jié)假日,兒子兒媳婦回來,和他們過一個團(tuán)團(tuán)圓圓的節(jié)日。農(nóng)閑了,他去兒子那里住一段,過一段天倫之樂的日子。
多少年也習(xí)慣了,劉老漢沒有想過依靠別人,都是自己處理家里的事。可今天他心里怎么也不舒服,這么辛苦、拼命誰知道呢,為了什么呢?假如他剛才從那個地方滑下來摔死了有誰知道呢!
暴雨下了一段時間,院子里的水積過了人的腳面,水窗眼流不及了,大門洞里也向院子外面排水,崖上不停地被雨水沖下泥土。過了一會兒,雨慢慢下得小了,院子里的水也快流完了,胳膊上的血不流了,屁股、腿子、腳也不那么疼了,他的心里驟然又冒出一個想法:繼續(xù)到崖上去,把水渠整修一番。他找到雨鞋,把褲腿挽得高高的,踩著院子里剩余的水往出走。剛走到院子中間,“咔、咔、咔”又是一陣急促的雷聲,緊接著又是大雨傾盆。他沒有辦法,只好重新回去坐上炕頭,看著院子里水面上的水泡一個一個產(chǎn)生、一個一個破滅。
劉老漢年輕的時候一直想離開農(nóng)村,到城里找一份工作干,結(jié)果一次次的努力,一次次的失敗,出外工作的愿望就像那水泡一樣屢屢破滅。兒子到城里工作,娶了一個大學(xué)生媳婦,有了孫子,在城里買了房子。別提劉老漢有多高興了,心想,雖然我沒有到城里工作,現(xiàn)在不但兒子離開了農(nóng)村,連孫子都成城里人了??墒呛髞砟挲g越來越大,身體越來越不好,一個人的生活讓他感到了空前的孤單,特別像今天晚上他更是感到無助的恐慌。
劉老漢正在發(fā)愣的時候,突然聽到院子里傳來了“嘩啦啦、嘩啦啦”的聲音,他一只手扶著炕,一只手把著門,把頭伸出去探望。他看到草窯門尖子塌了,掉下來兩三架子車的土,把草窯門堵得死死的。
這些土塌得讓劉老漢心里更加悲哀、傷心,而且愈發(fā)地膽怯。劉老漢意識到:這種狀況不能繼續(xù)下去了!他需要有人來陪陪他,他還不想死。可是這么晚了找誰呢?不管怎樣現(xiàn)在就打電話找一找,他首先想到的是住在半山上的王老三,他打開手機(jī)撥了王老三的手機(jī)號碼。等了好長時間,他才意識到手機(jī)沒有開機(jī)。接著又撥通了另外一家人,好不容易電話撥通了,可是那人比他大兩歲,老伴又重病臥床,說身體顫顫巍巍,來不了劉老漢的家。劉老漢看了看院子,雨點兒仍然不小。他沒有勇氣再找鄰居了,便給在城里工作的兒子打電話,沒想到兒子的手機(jī)關(guān)機(jī)。他急得想把手機(jī)摔了,可這會兒把手機(jī)摔了又能解決什么問題呢?他在窯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怨恨移動手機(jī)的出現(xiàn)。過去的固定電話,家里只要有人24小時隨便打?,F(xiàn)在手機(jī)有輻射、浪費(fèi)電、怕影響睡覺,晚上很多人都把手機(jī)關(guān)了。當(dāng)然,他不埋怨兒子,因為兒子那里可能沒有下暴雨。而且兒子白天還來電話問候過他,他說一切都好。誰知道晚上竟下成這樣。
崖上又掉下來一大塊泥土,院子里的水更深了,莊子西邊從山上流下來的山水聲音越來越大。劉老漢再也沒有讓誰來陪陪他的想法了,只希望有人能和他說說話,給他以安慰。他可憐自己這一輩子怎么這么苦:五十年代中期出生沒有幾年,老人們大煉鋼鐵收破鍋舊農(nóng)具,自己經(jīng)常和姐姐在家玩。后來是三年“自然災(zāi)害”,一直到七十年代后期正在長身體的時候吃不飽飯,靠返銷糧、借公糧和國家供應(yīng)的八兩紅薯干度日。吃飽肚子的日子沒有過幾年,又開始為兒子買房、娶媳婦節(jié)衣縮食??偸瞧谂稳兆舆^得越來越好,誰知道現(xiàn)在又成了“單身漢”……他思前想后,不竟淚水漣漣。
過了一會兒,劉老漢覺得那些苦日子畢竟過去了,而今天怎么辦?他擦了擦眼淚,突然想到了弟弟,雖然弟弟在省城工作,可這個時候他也不能顧及了。他撥了弟弟的手機(jī)號碼,連手機(jī)中“嘟、嘟、嘟”的撥號音都嫌時間太長,他實在等不及了。
“喂,喂,哥呀,凌晨一點半了,您怎么還打電話,怎么啦?”弟弟的電話終于撥通了,劉老漢無比地激動:“弟呀,家里下大雨了,下大雨了!暴雨,暴雨!”他想第一時間告訴弟弟的就是因為下暴雨了,他才給他打電話,不然他不會影響弟弟的。
“??!大暴雨,那你好嗎,家里還好嗎?”劉老漢的弟弟在公安戰(zhàn)線工作,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晚上從來都不關(guān)手機(jī)。
“沒有事,就是雨太大,我一個人在家,我有些……有些擔(dān)心!我……害怕……”說著說著,劉老漢委屈得哭出聲來。
聽到哥哥的委屈,弟弟急忙安慰:“噢,那不要緊,只要你一切都好就行,你不用擔(dān)心!”
“你也不要擔(dān)心,這里一切都好……我看好像……”劉老漢的話沒有說完,手機(jī)就沒有聲音了,這讓弟弟有些著急?!拔梗?,喂喂!好像什么?喂!好像什么,怎么回事?你說話呀……”
劉老漢在兄弟中排行老大,因為在老家伺候父母親,兩個弟弟都非常尊敬。但今天這事鞭長莫及,而且電話又沒有聲音了,弟弟不知道如何處置,只能耐心地等待著……。
約摸十幾分鐘時間的焦急等待,劉老漢終于在電話里又傳出了聲音:“好了,好了,通了!”
“什么通了,是怎么回事?喂,喂,你怎么又不講話了?”弟弟在電話里又是一陣急切的追問。
幾分鐘之后,劉老漢在手機(jī)里又傳出聲音:“剛才水窗眼和大門底下又堵住了,好了,開了?!?/p>
崖面子上掉下來的土越來越多,被院子里的水沖到了水窗眼那里,還有一些柴草也一起沖了過去,塞住了水窗眼。大門底下也有些堵塞,造成院子里的水越積越深。劉老漢幾次用鐵锨通開,通大。
“刷刷!”,“砰砰”又過了一會兒,一陣更加巨大、刺耳的聲音傳到了弟弟的手機(jī)中。弟弟不知道這是什么聲音,他不敢相信他的判斷:“難道是崖面子塌了?”“喂,喂,這是什么聲音?哥,這是什么聲音……”劉老漢的弟弟唯恐自己說話耽誤了哥哥的聲音,喊了幾聲便靜靜地等待著……“崖面子上……我把大門全打開了!”劉老漢從電話中又傳過來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
“咔”、“刷”、“嘭”,劉老漢的弟弟剛安穩(wěn)了一會兒,緊接著手機(jī)中又傳來了這樣的聲音。這一次是墻外面架高壓線的那個木桿子倒了,高壓線掉在水中短路了,一串火龍在水中快速閃過。同時,家里的電燈也爆炸了,窯洞里變得一團(tuán)漆黑。
劉老漢用手機(jī)電筒找了很長時間,才從另外一個窯洞里找來半截蠟燭,窯洞里亮起微弱的光。
看著這奄奄一息的燭光,劉老漢愈發(fā)焦慮,更感覺到無限的孤獨(dú)和悲傷。他想,這完全是他自己造成的,誰讓他一直死守在這片土地上呢,這難道是他命中注定的嗎?既然這樣,他就只有與這些窯洞同生死共命運(yùn)了。想到這里,劉老漢端起蠟燭,走向了四邊棱角都抹光了的一個木制的小柜子。打開祖?zhèn)鞯睦瞎褡樱瑥墓褡永锩嫒〕鰜硪粋€盒子,從盒子里面又取出來一個小布袋,再從那個小布袋子里取出來一沓人民幣。他三番五次,一共數(shù)了269元8角3分,這是他目前的全部積蓄。又端上蠟燭繞窯一周,尋找了這個家里所有有價值能裝到身上的東西,結(jié)果僅僅找到了三盒中藥丸,這是他吃剩下的藥。其他除一些糧食、吃飯使用的廚具、炊具和床上物品外,什么有價值的東西都沒有。他把這些錢和藥又用一塊布子包上,裝在了褲子屁股后面的兜里。沒過一會兒又拿出來,把藥裝在了右面的斜褲兜里,把錢重新裝進(jìn)右后面的屁股兜里。哦,他想起來了,西面窯里還有一臺21吋彩色電視機(jī),他迅速跑到西面窯里,摸索著用一個床單將電視機(jī)包上。電視機(jī)是沒有辦法裝在身上的,他跌跌撞撞、連爬帶滾抱到中間的窯里,放在了炕上。
劉老漢這會兒有了一些滿足感。不,他身上穿著的衣服還沒有扣好扣子,褲腿也還挽得高高的。他摸到一個刷子把自己的衣褲、鞋都刷了刷,把衣服上的扣子再三摸索著扣好。由于非常緊張而急切地找東西,那點蠟燭早就滅了,而且也不知道掉到哪兒去了。
劉老漢在一片漆黑中趴在了那個電視機(jī)上面,一只手壓著電視機(jī),一只手背到右后面,壓著屁股上面的那個褲兜,等待窯洞塌下來。
“哥呀,你一定要待在安全的地方,聽到?jīng)]有……聽到?jīng)]有?哥,你聽到?jīng)]有?”聽到那么多亂七八糟自己也搞不清楚的聲音,劉老漢的弟弟只能在手機(jī)上急切地喊,但是好長時間聽不到劉老漢的聲音。
劉老漢壓根兒就沒有聽見。
一直到凌晨四點多,雨才基本停了,劉老漢家院子里一堆一堆的土變成了一堆一堆的稀泥,稀泥幾乎堆滿了整個院子。
院子里的水慢慢排完了,劉老漢的手機(jī)里什么聲音也傳不出來了。
劉老漢的弟弟在手機(jī)上繼續(xù)大聲地喊“哥,哥,快說,快說,怎么了,怎么了?你怎么一點聲音都沒有了……”
劉老漢的弟弟苦苦等了好長時間才發(fā)現(xiàn),哥哥的手機(jī)早已經(jīng)處于關(guān)機(jī)狀態(tài)。他再三地?fù)?,一直撥,再也沒有撥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