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明
一
我活在自己是一個平常人的幻覺之中。我可能是永生之人,至少也是長生不老者。開始我不知道自己跟別人有什么兩樣,當我猛然發(fā)覺身邊的人紛紛老死而我仍然健在時,才如夢初醒。等我意識到又活了一千年,才發(fā)現(xiàn)自己與眾不同。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我曾經去探究這其中的奧秘,為此付出了一百六十年的時間,云游四海,遍訪高人,閱讀各家各派的經典,但一無所獲。在漫長的歲月里,我皈依過好幾個世界性宗教,但依然沒法得到真正的安寧。有的宗教輝煌一時,如今卻湮滅無聞。譬如摩尼教,在我仍沒有改宗之時,就基本被消滅了,世上再也沒有一所摩尼教的寺廟及相關活動。摩尼教的“二宗三際”之說,在中國人看來,顯然是異端邪說,奇談怪論。摩尼教認為世界的誕生,不是某個神靈的刻意創(chuàng)造,而是光明和黑暗混合后光明使者為了解脫被污染的光明力量而創(chuàng)造的產物。這恐怕是惟一一種徹底消亡的世界性宗教。我想過為復興它挺身而出,但又因怯懦而猶豫不決,并最終放棄了,我是一個膽小怕事之人。我忘記了自己的年齡,也基本遺忘了漫長年代的生活與往事。偶爾,記憶的浪花還會在遺忘的礁石上摔碎,濺起零星往事的水沫并升騰于空氣中。譬如,我記得跟陳摶老祖修過道,跟玄奘法師學過《解深密經》,跟彭祖在終南山的草廬喝過用雪水煮的茶。我查閱資料,彼時應在商代末年,彭祖已逾八百歲。彭祖長須如雪,垂于胸前。當時我也就四十多歲,白面無須,又過了這么多年,仍是當年的模樣。即使在當時,我恐怕也比他要年長,但仍畢恭畢敬地向他請教養(yǎng)生之道。
我不記得父母的模樣,我沒有兄弟姐妹。也許,我根本就沒有父母,我是真正的孤兒。那么,我從哪兒來呢?我是一個具有天地慧根的猴子(依據達爾文的學說,人類都是從猴子進化而來的),突然進化成人并因某種機緣巧合得到了永生。這跟孫悟空的誕生及成長有異曲同工之妙。但孫悟空也有菩提老祖的點化,而我從不記得生命中有什么正兒八經的師傅。也許,我是女媧娘娘摶土造人的其中一個,茍活至今,那么,也活得太長久了。但我頭腦里絲毫沒有史前時代的記憶,對人類歷史的印象,亦僅得益于浩如煙海的典籍。仿佛我只是一個雙腳書櫥或知識容器,而沒有多少在漫長年代中的個人記憶。事實上,我很難記起七十年之前的任何一件事情,仿佛每隔七十年,我頭腦里的記憶就像電腦硬盤那樣被清空一次。我為自己的健忘癥而苦惱,能記住最近幾年的事也不錯了。我終究不是一個徹底的失憶者。
有時,我會在某個奇特的時刻進入出神或夢幻狀態(tài),這類似于道家的虛空、佛家的無我或基督教的天啟。在那樣的狀態(tài)之下,有時運氣好,我能記起三五百年乃至更久之前的一些往事。譬如,在明代嘉靖皇帝年間,我作為戚繼光麾下的士兵參加了驅逐倭寇的戰(zhàn)斗。在明末清初,我跟匿身于廣州大佛寺的洪拳創(chuàng)始人洪熙官習武,他是少林弟子,一輩子都在反清復明,九死一生,神出鬼沒。在抗戰(zhàn)期間,我曾在喜峰口長城趙登禹的大刀隊跟日本鬼子肉搏。眾所周知,大刀隊的“形意五行刀”來自形意拳宗師尚云祥的親授??磥?,我曾是一個赳赳武夫,還是漢族人,一生之中跟“外夷”作戰(zhàn)多次。但在現(xiàn)實生活之中,我雖然愛看武俠小說及各種武林秘笈,如《少林十三手》《黃飛鴻虎鶴雙形十式》《王宗岳太極拳論》之類的秘本,卻并無習武經驗。至少在五十年之內,我毫無關于練武的記憶。我基本是一個讀書人,愛舞文弄墨,吟風弄月。千古文人俠客夢,但這些記憶常被夢境中栩栩如生的場景、無可辯駁的事情及鋪天蓋地的細節(jié)所推翻。
以至于有好幾十年,我不知道該相信現(xiàn)實還是夢境,但決不敢輕易否定任何一方。也許,夢境中發(fā)生的事情都是真實的,我只不過是通過夢幻的方式重返往昔。其中一個例證就是,為什么我夢見的全是過去之事,而從不關涉未來或現(xiàn)在?夢境猶如往事的儲藏柜,并在適當之時給我支取一點記憶的利息。而現(xiàn)實中發(fā)生之種種,總有被遺忘的時候,卻又在數十年后以夢境的形式反射回來。當我悟到這一點,就用紙筆以書寫去捕捉夢境。但這太艱難了,往往徒勞無功,我頂多只能捕捉到夢幻之蝶的標本,而事實之蝶總是在清醒時翩翩飛離。饒是如此,我還是捕捉到了夢幻的一鱗半爪,并通過追憶、鉤沉、想像、猜測及推理,總能得出相對接近往昔或事實的文本,且較為完整。當然,這只能是無限接近而最終無法抵達。但記憶本身不也是這樣的嗎,誰敢說記憶就一定是事實呢?在跟時光魔術師的較量之中,我通過捕夢術挽回了不少比分,不至于一敗涂地,但跟《哈扎爾辭典》中的捕夢師相比,我還是太蹩腳了。
如果有一種專門捕捉并儲藏夢境的機器或芯片就好了。我往頭腦里一插,就可以在電腦上轉化成文字乃至三維圖像,就像拷貝電影或視頻一樣,這都是科幻片常有的情景,但在現(xiàn)實中終究沒有發(fā)生。后來我又想,只要是有價值的往事或夢幻,總是會被我捕捉到的,有的夢境不止一次在夢中反復出現(xiàn),直至被我相對準確、完整地記錄下來。有時,我也會做一些內容連續(xù)的夢境,猶如連續(xù)劇一樣,盡管時空轉換,人事變幻,但總有其人物活動軌跡或事件推進的連續(xù)性。夢境也是有大小之分的,其長度、容積及規(guī)模都不同。有的夢境小如一滴水,清澈,圓潤,一滑而過。有的夢境猶如長江大河,濁浪排空,滾滾而下。有的夢境猶如浩瀚之海,遼闊無邊,無窮盡的波濤在無休無止地涌動著藍色之花。
在夢境涌現(xiàn)的高峰時刻(盡管大多發(fā)生于夜深人靜的酣睡之中)或在性愛瀕臨高潮的瞬間,無數值得記取的往事猶如海上紅日噴薄而出。這些奇妙的忘我時刻,本身就很值得記取。在辛亥革命前夕,我作為蔡元培的助手,躲在“愛國女學”的實驗室里自制炸彈以作暗殺利器。當時,我跟一個之前從未謀面的奇女子度過了銷魂的一夜。這不是一夜情,更不是私定終身,而純粹是該女子對革命的另類獻身。之后,我潛入廣州參加了黃花崗起義。我顯然不是七十二烈士,至少我還健在,但無人記得我的姓名。事實上,我連原來叫什么名字都忘了。用過的名字太多了,多到連自己都搞不清、記不起。我叫什么名字重要嗎?還是叫“無名氏”好了,但可惜給一個現(xiàn)代作家占用了。盡管往事歷歷在目,但我怎么也想不起這個奇女子的姓名,只剩下她的滾燙肉體長留于記憶之中。
有一次,我做了一個時間橫跨了五十年的夢境。我儼然是一個大家庭里的公子爺,經歷了戰(zhàn)亂、潰敗及跟家人生離死別的種種情形,就像是一部家族史式的長篇小說,但這太不像是我的記憶了。我從來不是誰的兒子,也不適合于家庭生活或婚姻生涯。事實上,我每一次婚姻都是失敗的。
平時,我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衣飾簡樸,性情沉靜,這是恒久不變的。一開始,我固然以大叔或學業(yè)有成的事業(yè)狗出現(xiàn)于老中青三代美女面前,并先后跟其中的極少數有緣者終成眷屬。但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容貌未改,配偶卻如日落西山,漸至雞皮鶴發(fā)、老態(tài)龍鐘。我就像是一面魔鏡,映照出了她們的凄涼命運。正如佛家所言,美人不過是白骨骷髏。我有時也懷疑她們是被嚇死的,不僅被我的青春永駐嚇倒,也被自己速度驚人的衰老及枯萎所驚嚇。通常,在過上二三十年之后,配偶會猛然察覺,驚恐地望著我,猶如望著德庫拉伯爵或藍胡子。如果以為我的長壽是取陰補陽所至,那就太簡單化了。也許,我是一個不合適婚姻的人。在經過多次嘗試之后,已無力承受一個女人跟我生活的恐懼和迷惘。我也不方便拋頭露面,出入社交界或充當公眾人物。事實上,我從來都是一個小人物,沒有出過名。
二
我是孤獨的,至少有一百年,我完全厭倦了婚姻、家庭或夫妻生活。我不需要禁欲,對美色或肉欲本無興趣,索性到深山挑了一處古剎出家,晨鐘暮鼓,吃齋禮佛,靜誦佛經。在那段日子里,內心的躁動逐漸平息。百年彈指一揮間,這段時日于我來說,不算太長,但寺院中的僧人逐漸視我如妖孽。不敢說他們墜入魔道,但怕還是有分別心,不懂實在與幻想本無區(qū)分。我向來嚴守戒律,從未行差踏錯。平時種菜、挑水、做飯,算得上是自食其力,樂在其中。雖慧根尚淺、未能開悟以普渡眾生,但自渡應無問題。在那一百年里,我經歷了六代方丈圓寂,古剎遭受了五次兵燹,被三度焚毀而又重建。時間猶如河水在嘩嘩地流淌,當看到又一代小沙彌發(fā)現(xiàn)我容顏未改而他們逐漸成了老僧時的滿臉驚懼,我覺得該走了。于是我重返紅塵。
我猜想過,我可能是外星人,只是擁有地球人的軀體和容貌,但靈魂迥然不同。但我也沒有具備什么上天入地、口噴水火或意念移物之類的特殊功能,那可是大銀幕上外星人的尋常本領。如果我是外星人,那么我的故鄉(xiāng)到底在哪兒呢,接我回去的飛船什么時候會來?顯然,我等待了至少一千年??磥恚也粌H是地球的孤兒,還是宇宙的孤兒。我沒有子嗣,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是一個不育者。我不知道外星人是怎樣生育的,在不同的年代之中,我也有過數次婚姻。配偶中有一部分是出軌者并生兒育女,但我裝聾作啞。去醫(yī)院檢查過,醫(yī)生說我沒有問題,但我很清楚,那些孩子跟我沒有半點關系。我對這些無愛的婚姻并不看重,也就能安然戴好頭上的綠帽。事實上,我不是一個很難說話的人。我也想過,我可能是一個機器人,記憶中活著的歲數可能不是真實的,而只是芯片設定的數字,就是要讓我接受并深信不疑。否則,我就是一個被制造了一千年乃至數千年的機器人,那就太荒誕了,這決非地球人所能為。
那么,到底是誰創(chuàng)造了我?我依然將問題指向了浩瀚遼遠的宇宙。有時,我在夏夜仰望著璀璨的星空,試圖尋覓我的家園或故鄉(xiāng)而一無所得。有好些年,我沉迷于無名氏繪制的古代星圖、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及霍金關于時間與黑洞的理論,不久,都一一放棄了。我認為以地球人的智慧,即使其聰明如牛頓、愛因斯坦或霍金,也無法最終了解宇宙或神的奧秘。后來,我發(fā)現(xiàn)花大力氣研究過的星圖古卷,跟歐洲空間局于2016年9月14日發(fā)布的蓋亞星圖大同小異。當然,蓋亞衛(wèi)星繪制的星圖堪稱有史以來最詳盡的銀河系三維“地圖”,測繪出了十一億四千二百萬顆恒星的精確位置和亮度。
一天,我在家中靜坐,很快就入定了,恍惚之中,進入了一種類似于夢幻或無我的狀態(tài)。雖然我從未打通七經八脈,更沒有開天眼的特異感受,但仍然清晰地看到了兩百年前在西藏尋訪高僧大德時的情景。我看到的不是前世,更非輪回,而是曾經的一段經歷,只是一度遺忘而又在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我將蘇醒之后記到筆記本上的全部夢境或記憶,貫之以一個總標題:《千歲人回憶錄或過去千年的夢幻之書》。我承認這個標題,借用了卡爾維諾那本談論文學的小冊子,那是一本未竟之書,充滿了真知灼見。而我記錄的全是于夢中失而復得的時間與經歷。這是我一個人的似水年華。在漫長的年代里,我沒有遭遇在大河邊喟嘆逝者如斯夫的孔夫子,沒有遇見我最心儀的智者老子以及夢蝶的莊周。有時,我覺得自己就是那只夢見了莊周的蝴蝶,也是夢見了那只蝴蝶的莊周。
也許,我的年齡并不像我想像的那么長。我搜索枯腸,并借助夢境的力量,所能確鑿記起的最久遠之事是見過李白。這是我生命中光輝的一次遇見,當然李謫仙不認識我,我只是皇宮中荷戟的一名衛(wèi)士。我見證了李白醉草嚇蠻書的情景,那是何等的痛快淋漓!彼時,楊國忠為他捧硯磨墨,高力士為他脫靴結襪。當然,我也見到了那位愛吃荔枝及洗澡的胖貴妃,她果然是國色天香,顧盼生輝,膚如凝脂,傾國傾城,但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更欣賞身材高挑、雙腿修長的女子,最怕小腹堆滿贅肉的女人。
想起唐朝,真有很多美好的記憶。我見過很多詩人,但終究沒有成為一名詩人。看來我缺乏做詩的天賦,也討厭格律。好不容易等到了新詩革命,胡適的《嘗試集》和郭沫若的《女神》又敗壞了我想做新詩的胃口,盡管他們是新詩的先驅乃至開山祖師。前者的寡淡無味及后者的歇斯底里,跟我心目中的現(xiàn)代詩歌大相徑庭。
我跟唐代的小說家就過從甚密,譬如王度、李公佐和白行簡。王度的《古鏡記》、李公佐的《南柯太守傳》和白行簡的《李娃傳》都是我愛不釋手的枕邊讀物。李公佐的《南柯太守傳》,在刊刻之前我就讀過手稿,極為震撼,一千多年又過去了,我對李公佐依然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是一篇泄露天機的神作。我的筆記本里,記錄了難以盡數的往事,但都沒有任何一段經歷可以跟淳于棼的人生相提并論。我終究是一個平庸之人,并有身為幻影而徒具人形之感,這讓我心灰意冷并中止了回憶錄的撰寫。這一中止,就是將近九百年,直到近年來,我才有心情重拾紙筆。當然,往昔的文房四寶都逐漸退出了歷史舞臺,今天,只需要隨身攜帶一個筆記本,加上一支中性筆,就可以隨時記錄了。至少,為了對抗遺忘,我也不應該擱筆。
今日之中國,正如清人李鴻章所言,乃三千年未有之巨變,又如今人唐德剛所言,進入了“歷史三峽”,置身于大時代的漩渦之中,我說不定能記錄到一點價值的碎片或時代的一鱗半爪。我既是昨日之我,也是今日之我。但不幸的是,我沮喪地發(fā)現(xiàn),在過去的幾十年之中,我跟時代仿佛相互遺忘,游離于外。自從在喜峰口跟日本鬼子拼刺刀以來,沒有經歷過什么重要的事情。譬如解放戰(zhàn)爭之后的種種重大社會變革,差不多有七十年,在我的記憶中竟是一片巨大的空白。
那些年,我去了哪里,我干了什么,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仿佛我就在人世間消失了一樣。這成了一個謎團。尋找丟失的時間,這也是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的另一種譯法,周克希將其譯為“追尋逝去的時光”,庶幾接近我的理解。也許,這里頭有不錯的故事,可惜我徹底遺忘了。一個失憶長達七十年的人,仿佛經歷了漫長的冬眠期或與世隔絕的牢獄之災,回首已是百年身,跟社會嚴重脫節(jié)了,深感格格不入。大約在2010年前后,我才慢慢恢復了記憶的能力(我有重出江湖乃至再世為人的感覺),但也僅是能記起眼前之事。2010年以前的事情仍像黑洞那樣幽深而不可探測。譬如說,我雖然學會了使用電腦及上網,但寫東西依然喜歡用紙和筆,拒絕使用智能手機,更沒有用過QQ、博客、微博及微信之類,反正我也沒有什么朋友。我終究是一個老派人士。
如果我跟一個人呆上二三十年,不管是男是女,我都有可能被識破或引起注意。我不希望自己像美國影片《水形物語》中的水怪被抓住送去實驗室做科研,我得小心保護自己。我發(fā)現(xiàn)自己除了年紀(也不敢說是永生不死,誰知道大限是哪一天呢?可能在明天?也可能在數千年之后的某日,誰知道造物主的高深用意呢?我曾妄自揣測而不得要領)。我并沒有特殊功能亦即保護自己不受任何侵犯和傷害的能力。我在夢境中的習武及戰(zhàn)斗經歷,并沒有使我在現(xiàn)實中成為武林高手。我走在人群之中,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可以說是膽小如鼠。當年我跟洪熙官學習的拳法及跟尚云祥操練的刀法徹底遺忘了,我看上去手無縛雞之力。我想過去練太極拳,以作養(yǎng)生之道,曾遇見過幾名不錯的拳師,但想想又何必多此一舉呢,我可是活了至少兩千歲的人了。
當我站在果城車水馬龍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望著密如蟻群的紅男綠女,不禁浮想聯(lián)翩,他們都是我的同代人。我在不同年代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是我的同代人,而我的同代人也在紛紛逝去。時間足以摧毀一切最堅固的事物,譬如國家、宮殿及山河,譬如記錄它的機械鐘表以及青銅雕像。時間掃蕩一切,像洪水,像烈火,像宇宙大爆炸,足以毀滅一切,但它好像恰恰放過了我或忘記了我的存在。經驗證明,時間的刀斧對我絲毫無損,這一點,就像明天的太陽再次從東方升起那樣可靠。我一直保持著四十多歲的模樣,這讓我逐漸遺忘了明天是最可怕的深淵。明天意味著未知,在我看來,未知之事才是最可怕的,總是在夜深人靜時將我驚醒。然而,我老是遺忘了過去,這意味著我同樣失去了時間。
我一直在苦苦找尋消失的那七十年。我現(xiàn)在或過去看上去都只有四十多歲,再加上那七十年,在人世間至少活了一百一十歲(關于我的年齡,無論怎樣去推測總是漏洞百出,無法自圓其說,因為我參加喜峰口戰(zhàn)役時并非毛頭小子,也是目前的這個模樣,這在趙登禹的部隊里已是身經百戰(zhàn)的老兵了)。那么,這七十年的人生就顯得何其重要,哪怕只是找回一小截也好,這同樣是中國發(fā)生了翻天覆地變化的七十年。
我去果城圖書館查閱了海量的圖書和報刊資料,就像一個小學生那樣重新學習了這段歷史,但因為缺乏親身參與而使其顯得空白且不太真實。我懷疑歷史同樣遺漏了很多重要的東西,我太需要這段時間的個人記憶了。通過種種催眠、做夢、入定或進入性高潮而獵取記憶的方法,乃是我的慣用伎倆。近來我一次次使用,卻一無所得。有時為了省事,我以快捷低廉的成本找過妓女,但那種散發(fā)著曖昧而骯臟的紅燈場所,使我厭惡不已。我無法順利完成性事,并有陽痿之兆,就不敢再去了。后來,我開始留意身邊出現(xiàn)或相識的女人,我認定自己需要一個讓我靈肉交融而激發(fā)生命潛能的女人。性愛或愛情,這是一把讓我打開記憶迷宮的鑰匙。
經歷過長達七十年的生命停滯期,我遺忘了愛情或性愛的滋味,我已無能力去欣賞一個女人的美好了。換言之,我無法分辨什么樣的女人才是好的,好女人當然不僅是美麗那么簡單。我承認動機不純,我告誡自己,無論如何都只能到上床為止,而萬萬不可墜入愛河,更不要去結婚。在清朝中葉,我有過一段寡淡無味的婚姻,因為對女人或性事突如其來的厭倦而導致妻子出軌,其族老認為傷風敗俗,非要用懸掛于祠堂上的豬籠將她裝入沉塘不可,在我的斡旋之下才保住性命。我聲稱,她是我的妻子,只有我才有權處置,旁人不可置喙。這件悲慘的往事,讓我不得不心生警惕。這也是對她們好。那一次婚姻,我從未有過琴瑟和鳴或如魚得水的時候。我不是一個風月場中的好手,不善于幫襯,更非有錢人,相貌何其平庸,拉皮條大師王婆所說的“潘驢鄧小閑”,我一樣也沒有具備。事實上,我在脂粉陣中沒有絲毫優(yōu)勢。
我沒有同類,沒有朋友,甚至找不到一個人說說心里話。我辛辛苦苦撰寫的回憶錄,不僅不能出版,還擔心流失而被人看到,這必將引起很多麻煩。我的孤獨深入骨髓。我既然可能有不死之身,就堅信自己懷有重大使命(相較于外星人或機器人來說,還是傾向于相信自己是地球人),說不定在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或外星人入侵之時(總之是人類和平遭受威脅的時候),我是拯救世界的惟一希望呢,起碼我可以做一個見證者。但想到自己是一個不育者,心底不禁戚然。否則,只要世界還剩下我一個人,再加一個年輕女人(管她是什么種族什么膚色),我都可以像亞當那樣使人類再度繁衍。想到我永遠不會成為一個真正的創(chuàng)造者,不禁潸然淚下。也許,只有神才是造物主,甚至孕婦也只有母親之稱,頂多算是半個創(chuàng)造者,是神通過男女結合而諦造了新生命。四十多歲,按照通常人類的平均壽命,算是人生到了中途(但丁語)。我將之理解為一個象征,意味著我的人生已過完了前半輩子,成熟期過了,已不再年輕,但也不會進一步衰老。也許,我一誕生就是這樣的吧?天知道!
那么我的人生無疑沒有采摘到什么像樣的果實,一事無成,蹉跎光陰。學佛從未開悟,修道未能成仙,習儒又一知半解,對西方諸種學術包括哲學、宗教、歷史等典籍囫圇吞棗,消化不良。我對西方政治哲學及現(xiàn)代派文學興趣不小,但又淺嘗輒止,僅得皮毛。我又缺乏經世致用之學,長期以來離群索居,不懂社交應酬,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國,基本上是一個于人無害但又無用的廢物。多年以來,我在心智發(fā)育及精神空間上并無多少拓展,看來也難以長進了。除了年歲增長,并無過人之處。這讓我忍不住懷疑人生的目的與意義何在。但我立馬打消了這些消極想法,造物主既然讓我與眾不同,肯定有其深刻用意。至少,我是人類歷史的活化石或見證者,即使是我個人的經歷也并非微不足道。也許,我既是那個實驗者,也是實驗品以及那具儀器,在實驗完成之后,還得自行提交實驗報告(我的日記及回憶錄)。
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我遇見了馮羽。我不可避免地陷了進去。直到今天,我仍然無法斷定她是一個天使還是魔鬼。她到底是來幫助我的,還是要將我推入火坑,這是愛情還是鬧???但等我幡然醒悟,已經無法逃脫她的手掌心了。幸好,我還有一張王牌,那就是時間,我必將獲勝,我需要的僅是忍耐。事實上,我變成了她的囚徒。然而,吊詭的是,她依賴我,離不開我,所以她不放我走。我感到不僅是她的獄卒,還是關押她的游動監(jiān)獄,這讓信奉自由思想及獨立精神的我引以為恥。當時,跟她的相遇純屬偶然,但如今回頭一看,都是必然之事。正如馮羽所說:“我找你好久了,你就是我命中注定的那個男人。”多年之后,讓我不禁慨嘆造物主的高深用意,讓人不敢妄自揣測而難忍恐懼。
三
我能搜尋的最近一次較有價值的記憶,乃是2007年夏天一個黃昏發(fā)生的事情(其實也是翻看記事本才得知的,真應該感謝勤于記錄的好習慣,這讓我不至于在時光的沼澤地乃至漩渦中迷失并被卷走,至少知道此刻我叫沈朗。一個略顯中性而有書卷氣的姓名,這并不讓我拒斥)。我從果城市圖書館走出來,待了大半天,瀏覽了幾十冊圖書,累得腰酸背痛,雙眼酸澀。我揉了揉眼睛,明亮街燈的光芒跟色澤都仿若鋒利之物,刺痛了我的雙眼。
我仿佛從圖書館一排排塵封的書架或一本本古代的豎排書中走出來,帶著舊年代的塵埃和氣息。我回頭張望靜謐而燈光外泄的圖書館,幾乎要懷疑我是一件古董(一件宋代的青花瓷或一把刀口砍成鋸齒的鑌鐵大刀)從博物館里走出來。連接起來的記憶是喜峰口長城喋血的垛口和硝煙,身旁戰(zhàn)友的殘肢和鬼子剛被斫下的頭顱,之間是長達七十年的空白。當時,我不知所措,覺得掉進了時間或生活的黑洞,我所涉足的是一個從未觸及的年代與場所。顯然,我是在夢中被拋向這一片陌生之地的。
我完全忘了,當時去圖書館是要查閱資料還是借閱消遣讀物。有一段時間,我沉溺于閱讀偵探小說和科幻小說等通俗文學,這對于我有過的詩人夢是一個打擊。但我想,與其花時間浪費于炮制那些晦澀艱深而讓評論家切齒痛恨的朦朧詩句,還真不如找一本奎因或錢德勒、海因萊因或阿西莫夫的讀物來看,這更有利于消磨光陰,我有足夠的光陰需要消磨。一個叫萊姆的科幻小說家,寫了一本薄薄的《完美的真空》,讓我愛不釋手,我覺得雖是幻想故事(這是一部評論不存在之書的書評集,妙不可言),卻達到了純文學的高度。而博爾赫斯那本精彩絕倫的短篇小說全集,翻譯成中文只有三百多頁,卻有不少篇章是完美的科幻小說或偵探小說。這就是雅俗共賞。我將這些偉大的小說,統(tǒng)稱為幻想小說。顯然,小說的本質在于虛構,虛構植根于想像或幻想,當然你也可以說想像來源于生活,隨便你。我無法忍受一個喪失了(或從來沒有)想像力的作家。我有過大約十年的隱居生涯,苦苦思索,絞盡腦汁,試圖找到些什么去填補那七十年的記憶空白,但一無所獲。
從圖書館出來,我知道自己不是屬于這個時代的人,至少還不是,我得學會融入。我是這個時代及這個地方的不速之客,我是一個闖入者。事實上,我連住處都忘得一干二凈了。也許,我從來就沒有過固定的住處。我不知道從哪兒來,又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果城。換言之,從圖書館出來,我就失憶了。在進入圖書館之前說不定還是好好的。我瞅著自己不算名貴但還算整潔的衣飾,也不像是一個睡在天橋底下的流浪漢。更為驚訝的是,我書包里的牛皮錢包鼓鼓囊囊的,除了數量不菲的現(xiàn)金,還有幾張銀行卡(后來,發(fā)現(xiàn)卡里的錢管我一年半載的住宿沒有問題)及身份證諸物(正是從身份證上,我看到了自己的信息,沈朗,一九七六年八月十五日出生)。當我看到住址時禁不住一陣狂喜,但又立馬氣餒了。地址寫的不是果城的街道,而是北京六環(huán)外的一處小區(qū)。北京太大了,也太遙遠了!
我在果城著名的城中村租了一個二居室,并謀了一份不用上班的差事。我定期為當時如日中天的《果城都市報》撰寫小品文專欄,以換取生活花銷。就是在那時,我啟動了曠日持久而雄心勃勃的回憶錄撰寫工程。那個專欄多是講述歷史逸事,我應付自如,內容大多來自回憶錄。當然,我做了必要的修改及技術性的處理,事件基本不變,但人物改頭換面,至少看不出跟我有什么關系了??傊荒茏屪x者看出那是一個長生不老之人的手筆。隨著紙媒在新媒體的沖擊下不斷收縮,專欄在寫了五年之后,停掉了。我將專欄里的一些篇章擴寫成了短篇小說,嘗試向文學期刊投稿,偶有斬獲,但稿費的個稅征得太狠了,讓人蛋疼。
這就是我十年來乏善可陳的隱居生活。除了有幾次一夜情及召過妓,作為一個單身狗,對此我沒有多少道德包袱,但覺得味同嚼蠟。我是想通過性愛進入忘我或出神狀態(tài),但效果不佳。事實上,每一次我都激情全無,更談不上狂歡。到底是現(xiàn)在的女人出了問題,還是我出了問題?
忽然,我頭腦里閃過一道白光,就如雷電將密密匝匝的烏云炸裂,使我于白日夢的狀態(tài)中驚醒過來。我想起了跟唐嫣在長安城的一段短暫生活,那真是幸福極了。至今思之,黯然銷魂。她是一個有胡人血統(tǒng)的女子,雙眸澄碧,身材高挑。她跟公孫大娘學過劍器。她那融合了劍術及柔術的舞蹈讓我看得如癡如醉,若登仙境。她在床上的熱烈和纏綿,就像登上了另一個讓她激情煥發(fā)的舞池,只是,這一次也邀請我參加了舞蹈。我們既是舞者,也是舞蹈本身,同時還是沉溺其中的觀眾。我們既是形式,也是內容。她不僅眼睛會說話,就是手指和大腿也會說話。她就是一件樂器,在自我彈奏,發(fā)出美妙無比的聲音??上?,我跟她只生活了七天,她就去終南山訪道了。她叫我一起去,但我拒絕了,我忘了是什么原因,好像還有點得意擺脫了她。就等她修煉成仙再說吧。我告誡過自己,可以隨便跟一個女人同床共枕,但絕不能結婚。后來,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愚蠢。至少有五十年,我想她想得發(fā)了瘋。那種刻骨銘心的思念,猶如毒蛇在咬噬我的心靈,使我陷入了長期失眠并一度神經衰弱。這算是愛嗎?事實上,我對她所知甚少。除了她滑膩、溫軟而白皙的肉體,我連她的臉都想不起來。當時,她望著我,一雙碧眸幽深如湖水,柔聲說:“你不是普通人,我們以后還會見面的,希望下次見到你還能記得我。”
大唐是我的理想國,是我的嘉年華,我曾經遇見了李白、李公佐和唐嫣。我失去唐嫣一千多年了,因為對唐嫣的懷念,我經常想起在唐朝的生活片斷,更想起了自己的本來面目。常言道,人貴有自知之明,印度哲人克里希那穆提也說,要了解你自己。而要了解自己,原本就不是容易的事。那時應當是我的“少年時代”,可惜我不懂得珍惜。后來,我顯然再也沒有遇到這么好的女人。我跟唐嫣會重逢嗎,哪怕僅是在一場真正的夢境里相遇?一千多年過去了,從未有過。
每次想起我跟馮羽的相遇,都很不舒服,真希望能早日忘卻,卻總是忘不了,畢竟時間太近了。那還是去年春天,我在西安曲江的大唐芙蓉園里獨自閑逛,此園位于大雁塔東南側,在唐代芙蓉園遺址以北,是仿照唐代皇家園林式樣重新建造的,占地一千畝,其中水域就有三百畝。出于對唐嫣的想念,我忍不住到古都走了一趟,盡管長安已更名為西安,也不再是舊日的都城了。雖是人造景觀,但依然勾起了我的懷舊之情,尤其是那一汪湖水,頗見氣魄,不唯獨是在西安,在整個干旱的西北地區(qū)也是奢侈的。我一個人走在湖邊的八角小亭上,心潮起伏,惆悵萬端。忽然,有一團灰色的身影沖我走過來,突然抱住我,淚流滿面。我一怔,才看清眼前之人是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恐怕有八九十歲了。奇怪的是她跑得飛快,不像老年人。老嫗抹著淚水說:“老公,我想你想得好苦啊!”我大驚之下,雙手往外撐,想從她的懷抱里掙脫出來,卻又不敢太過用力,擔心將她推倒了。誰知,她一雙手竟如鐵鉗般有力,我一時掙脫不開,急道:“我不是你老公,你認錯人了!”
“你就是我老公李貴啊,跟我回家吧。我等了你幾十年,聽說你早就死了,又聽說你死里逃生,去了臺灣,我就不信,非要等你回來,生要見人,死要見尸,否則我死不瞑目。天可憐見,終于讓我又見了你一面?!?/p>
“大娘,我跟你好好說,我不叫李貴?!?/p>
“你就是李貴,是我的老公,你瞧,幾十年過去了,你一點變化也沒有?!?/p>
我惘然地搖了搖頭,怎么也想不起認識過這么一個人,一種莫名的恐懼從心底油然而生。耳畔忽然聽到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青蓮,你要乖啊,要放開這位哥哥喔,該回家吃飯了?!币粋€身形窈窕的女子出現(xiàn)在我面前,這就是第一次見到馮羽的情形。老太太終于松開了雙手,但她雙眼一眨也不眨地望著我說:“你不認得我了,那不可能,肯定是嫌我老了!”
當時還是初春,春寒料峭,馮羽穿著黑色外套,仍掩飾不了身材的優(yōu)美線條。她嘴里哄著老嫗,一雙眼凝望著我。她約摸三十來歲,雙眼流光溢彩,睫毛撲閃,可惜瞳孔不是碧綠的,否則會讓我以為是唐嫣復生。我才注意到湖邊還站著兩個身穿白大褂的中年婦女,馮羽招了招手,那兩個婦女攙扶著老太太往外面走去。老太太跺著腳說:“我不走,要走,也得讓老公跟我走,要不他又跑了——”她又扭頭對馮羽說,“你如果也有老公,一定要好好看住他,最好是用鎖鏈將他拴住,就像是拴住一條狗,一刻也不能讓他離開,否則,一轉身他就逃跑了,剩下你一個人哭天搶地的,卻到哪兒找去?你看看我吧,我就找老公找了幾十年——
我正待脫身,馮羽似笑非笑地望著我說:“你真忘了那過去幾十年的事了?”
這句話讓我心中一動,老太太找老公的事,不恰好就在那七十年的時段嗎?說不定這個老太太身上真有線索亦未可知。于是,我聽馮羽的建議,答應送老太太回家,我跟著馮羽陪老太太上了一輛白色的轎車。
在路上,馮羽跟我說:“老太太叫李青蓮。雖然是小戶人家出身,年輕時倒也眉眼齊整,頗有幾分姿色。活到了這個年紀,精神還蠻好的,就是記憶逐漸衰退了,老是語無倫次,說話也顛三倒四?!?/p>
李青蓮所謂的“家”竟是一所養(yǎng)老院或福利院,門口掛著一個“安心公寓”的牌子。但詭異的是配有精神科,這不合常理。她看來是一個精神病人。她回到了“家”,喜氣洋洋,臉上騰起了紅暈,從桌子的塑料果盤上拿起一串水靈靈的紅提子,對我說:“我要剝了皮喂你吃?!?/p>
我有點尷尬,腦子在急速轉動,搜索枯腸,但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來。馮羽示意我跟她走出房間,養(yǎng)老院里樹木繁茂,綠化得很不錯。我們就在院子的小徑里閑談。她說:“我叫馮羽,是她的孫女。”
“那我怎么會是你奶奶的夫婿呢,那我豈不是你爺爺了?”我笑說。
“可能你跟她夫君長得很像吧?!瘪T羽也笑了,說?!爱斈晁蚓粐顸h的軍隊抓了壯丁,在離開家鄉(xiāng)的時候,看起來比你還年輕?!?/p>
我在心里說,我可是個不育者啊,老夫也不年輕了。
“奶奶為夫君守嫁十幾年。”馮羽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說?!暗搅诵律鐣慌d守活寡了,才又改嫁給了我的爺爺,否則我也不會來到世上了。換言之,就算你是奶奶的前夫,也不是我爺爺。”
這時,我才留意到馮羽不知在什么時候也換上了白大褂。她說:“我也是安心公寓的保健醫(yī)生啊?!焙髞砦也胖?,此話實有不實之處。馮羽一開頭就對我有所隱瞞,她是一位心理咨詢師兼精神科醫(yī)生。也怪我孤陋寡聞,從沒聽說過養(yǎng)老院還配有精神科醫(yī)生的,這很不合情理。
好不容易安頓好李青蓮睡著了,馮羽提出說要上餐館請我吃午餐,以表謝忱。我們去附近找了一家羊肉泡饃店,她盯著我說:“你不是一個普通人?!?/p>
“我怎么就不普通了?”我神色不變說。
“我奶奶是不會認錯人的,絕對不會,但你又不可能是那個男人!你屬虎,獅子座,O型血,對吧?”
“你怎么知道?”我暗暗心驚。
“我不僅是一位心理醫(yī)生,還是一個占星愛好者。我從你的言行舉止就猜出來了,你是一個隱蔽型的獅子座,看來有點懶散低調,但實有天生的領袖氣質。就算無一兵一卒,你也有王者之風。通常,獅子座的人很高傲,喜歡居高臨下,不喜歡別人凌駕于他們之上。在男獅子的眼里,自己才是最了不起的,但不事張揚,而寧可將這樣的秘密一直隱藏著。獅子座的人就是特別,連隱藏的秘密都與眾不同。不過,男獅子在處理感情上也很讓人糾結,如果他愛上了一個女人,嘴上不會說,平時也略顯冷淡,卻會一輩子放在心上,而又時刻都想著逃離,這才可能是男獅子最大的秘密。請你將左手遞過來!”
“你還是看相師?”我笑著伸出了左手,說?!拔也涣私庑窍鄬W,但覺得你說的那個男獅子跟我沒有什么關系?!比绻吹贸鰜恚@只手是撫摸過唐朝女人的千年“老手”,我就佩服她。
馮羽捧著我的左手,仔細端詳,臉色凝重,目光閃爍,似是驚疑不定,須臾,才松開了我的手說:“我看得不太準,從事業(yè)線來看,少年即有大成,晚年很輝煌,生命線漫長如海岸線,得享高壽;愛情婚姻線呢,卻是分岔無數,糾纏不休,撲朔迷離,一時難以看清??磥砟汶m閱盡春色無邊,但多是露水夫妻,只有一朵桃花能成正果,但又何其靠后。照此看來,我奶奶是搞錯了?!?/p>
“她當然是搞錯了,我從來沒見過她,解放前我還沒出生呢?!?/p>
“對了,這就對了?!瘪T羽沉吟良久,忽嫣然一笑說。
馮羽抬起頭望著我,臉頰逐漸涌出了兩朵紅云,明艷不可方物。她眼波流轉,猶如少女的眼神般清澈,又如李青蓮的眼睛那樣熾熱,仿佛她的體內同時有三個女人(老中青三個不同時期的她或她奶奶)通過她的瞳孔在往外眺望。我眼見勢頭不對,本應拔腿就走,但陷入了她目光涌起的波濤之中,無力自拔,猶如一只蒼蠅被餐桌的糖汁粘住了腳爪和翅膀,動彈不得。我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了,一顆心在咚咚地狂跳。我望著她,這真是人間尤物。我感到雙腿在褲管里顫抖,像喝醉了酒那樣幾乎站立不穩(wěn)。她就是我要尋找的那個會激發(fā)我生命潛能或記憶開關的女人嗎?
四
當天晚上,我就跟馮羽同居了。這是一套裝修優(yōu)雅精致的二居室,很整潔,很溫馨,房間里的一切應有盡有,甚至還有男人的睡袍和拖鞋。那張一米八的大床,擺著的也是雙人枕頭,仿佛她從來就沒缺過男人,也許是她早已成家,或者一直在等待一個男人從天而降。馮羽說:“我是為你而生的,我為這次相遇準備了三十二年,我一出生就是屬于你的?!瘪T羽將我摟在懷里,讓我的頭部枕在她的雙乳之間,那種久違的柔軟、彈性和溫暖,讓我想起了童年時躺在湖畔茂密草地上沉睡的情景。她說:“咱們都不要兜圈子了,我找你好久了,相信你也找我好久了,我們是生命中注定要遇上的人。盡管你來得太遲了,但總算還是來了。你早來七八年就好了,我的巔峰時刻就要過了。時光是女人的天敵,這沒有辦法?!?/p>
我心里升起了不祥之兆,倘若這一切均如馮羽所言,那個老太太找我干什么呢?當時,我被這一場近似于艷遇的愛情浪潮沖昏了頭。到了第二天,我才發(fā)現(xiàn)那套房子居然就在安心公寓里。這可是養(yǎng)老院。這有什么不妥嗎?我一時又說不上來。
馮羽微笑著,在燈光下寬衣解帶。她的軀體生動曲折,有如名山之上,別有洞天,胸部雙峰并峙,如雪山般險峻潔凈,就像是青藏高原上的風景,超拔,高寒,凜冽。她的軀體一片雪白,猶如一具人體冰雕,具有冰塊的重量與質感,但又有精雕細琢的痕跡,堪稱鬼斧神工。我觸手之處,沁涼,柔滑,有點生硬,但轉瞬之間,她就在我的撫摸下開始變暖、發(fā)軟并顫動。她變成了解凍的河流,我像一尾突然闖入了這個陌生流域的大魚,卷入了正在將無數瓣透明蓮花依次打開的巨大花蕾之中。人間的蓮花只有十數瓣或幾十瓣,而凈土的蓮花卻有千百瓣之多乃至無窮,我仿佛進入了一座水之廟宇或蓮花幻成的宮殿。我在變幻、舒展并擴大如云彩,但河流總能將我納入其中。她像細浪那樣溫柔,但很快,她身上的激情就如洪水沖潰了堤壩,我被浪頭高高地拋起又跌落,猶如鯉魚試圖躍過龍門。我從一尾金色的鯉魚化成了無數尾鯉魚,又像是一尾由無數尾鯉魚組成的龐大魚類。一條河流所能給予魚類的溫柔和狂暴,以及種種神秘奇異的體驗,我都感受無遺。她的軀體復蘇如遼闊的草原,繁花似錦,我進入她,猶如失足的小馬陷入了沼澤之中。我們不像在行那男女之事,而像孤身一人的探險者,進入了海市蜃樓般的奇幻之境。我是指她身上不斷涌現(xiàn)的自然性、鳥獸性、非人性或神秘性,這樣的體驗是奇妙的,天然的,干凈的,而毫無色情的感覺,她跟我記憶中交往的任何女人都不一樣。我仿佛融入了天與地構成的宏大風景之中,成為一棵樹而得到了泥土和微風的撫慰。馮羽在一瞬間(也可能是好幾個小時)變幻成包括天空、地貌、云彩、草木等等事物在內的不同風景。譬如她從雪山逐漸過渡到了冰河,草地,樹林,湖畔,最后是流動的河水。終于,她呼喊著奮力一躍,猶如在懸崖邊失足的河流,立馬變成了遼闊天空下懸空倒掛的瀑布——我跟隨她猶如被波浪推掇的魚群沖下懸崖——水聲震耳欲聾,水沫四散,之后四野靜謐,我們像被馬群瘋狂踐踏過后的細小草葉,逐漸于微風中平息。
這幾十年來,我從未睡得如此香甜,一夜無夢。
第二天,當陽光打進東窗,馮羽已去上班了。餐桌上擺著早餐,除了雞蛋,居然還有我愛吃的番薯和白粥,下飯的是蘿卜干煎蛋。這樣的早餐,讓我想起在五嶺以南的生活,而不像是在大西北。桌子上的陶瓷花瓶,插著一株蓮花,還沒有完全綻放,花瓣上露珠晶瑩,竟是真花。花瓶下壓著一張紙條,寫著一行娟秀的字跡:親愛的,等我中午回來。
這種家庭生活般的氛圍,讓我感到溫馨,又略感不適。用罷早餐,我在安心公寓里閑逛。公寓居然很大,有好幾棟仿古建筑,每一棟都有五層高,樓距很寬。院落中央挖了一個小湖,湖上有九曲回廊,跟湖心亭連接,湖邊有夏荷搖曳,蓮葉亭亭,蓮花綻放,儼然是縮微版的大唐芙蓉園。在景色怡人的環(huán)境之中,固然有不少老年人,但也有不少中青年男女在走動,只是目光呆滯,一律穿著藍白條紋的衣服,讓人覺得氣氛相當壓抑。有一個頭發(fā)蓬松的高瘦男子試圖跨越由金屬柵欄組成的圍墻,馬上有兩個穿著白大褂的高大漢子沖過去,抓住他的大腿一拉,該男子一屁股摔倒在地。一名白大褂將其雙手反剪于后,將其死死摁在地上。壯漢大叫:“放我出去,我要出去??!”沒有人回應他。另一名白大褂用警棍往他身上一戳,只見藍光如火苗一閃,他哼也不哼一聲,立馬委頓于地,被兩名漢子架著胳膊拖走了。旁邊也有一些人,但不管是穿條紋衣服還是白大褂的人,都神情麻木,顯然對此見慣不怪。
天啊,這哪里是什么養(yǎng)老院,分明是精神病院啊!我知道,通常,養(yǎng)老院或福利院不會收容精神病人,但既然是精神病院,有年老或年少的精神患者就不算奇怪了。我倒吸了一口涼氣,不敢輕舉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