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繡荷包·小放?!な懊藁ǎㄉ希?/p>
柳大娘走進葉師傅家院門。喜來和葉師傅正坐在草棚底下,一個吹塤,一個給塤打眼兒。
看見柳大娘進來,喜來又是意外又是歡喜,他放下手里的活兒,直跳起來,飛一般撲到柳大娘身邊。
“媽!”喜來在心里叫。當然,除了他自己,誰都沒有聽見。
葉師傅放下塤,也站起來招呼:“大嫂子,你來了?”
“嗯,大兄弟!我來看看我家喜來有沒有淘氣……這些天,給你添麻煩了?!绷竽锍~師傅躬了躬身。
“不淘氣!他乖得很呢,手又靈巧,不管什么活兒,一學就會?!?/p>
葉師傅請柳大娘坐,又倒涼茶給她喝。喜來也做起了主人,抹凳,端茶,拿蒲扇,寸步不離柳大娘身邊。
坐定,喝了口茶,柳大娘沉默了,不知道話從何處說起。葉師傅也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說什么好。
喜來見冷了場子,忙捧一個塤給柳大娘看,嘴上“說”:塤!塤!
“這是塤,我和喜來最近就弄這個,差不多弄成了。吹出曲子蠻好聽!——喜來,吹個曲子給你媽聽聽,給她解解熱乏?!?/p>
喜來吹得不怎么樣,但是今天,他很愿意露一手。不漂亮的“手”也是“手”?。∠瞾戆褖_湊到唇邊,吹了起來。塤聲一起,柳大娘恍然,原來,她剛才在外面聽到的,就是塤聲啊。比泥哨子好聽,真是奇怪,那么一股深山老林的味兒,能把人的魂兒都勾去。
一曲《小放?!罚瞾泶档脭鄶嗬m(xù)續(xù)的。他感到羞愧,好好一首曲子,怎么給他吹得破布一樣,太丟人了!不,是太“丟塤”了!還是叫葉師傅吹,他吹得好。
喜來頓住手,看向葉師傅,眼睛里有祈求。
“其實喜來學得蠻快,不過塤這東西,不花一定的功夫,吹不好。我吹一個給大嫂子聽聽吧?!?/p>
葉師傅吹塤。喜來坐在柳大娘身邊,看著他吹。葉師傅果然吹得好,就好像不是他在吹,而是塤里住著一支《小放?!罚詣犹食鰜硪粯?。哎呀,實在是太好聽了!
柳大娘沒聽過塤。她從來沒有這么近地聽過任何樂器?,F(xiàn)在,她覺得她被塤聲包圍了,那么綠那么稠的聲音,帶著潮濕的泥土氣味和腐朽的古木氣味,撣也撣不開——不,她不要撣開,她愿意住在塤聲里,住到死也愿意。
一曲《小放?!反低炅?。葉師傅放下塤。柳大娘的臉放出太陽一樣的光芒來。
“真、真不容易!”柳大娘結結巴巴地說。
“從前我在外頭,跟一個游方道士學的。”
“好!真好!喜來要是也能學會,我可有福了,天天聽!”
葉師傅沒有接上話,他的臉色好像黯淡了一些。
柳大娘想了想,又咳嗽一聲,說:“大兄弟,不怕你笑話,說起來,喜來不是我親生的,是打春那天,我白拾的一個兒子。”
葉師傅瞪大了眼睛。
喜來微笑著,低下頭,神色略略有些窘。
“孩子不會說話,估計你到今天也不知道這件事。”
葉師傅點點頭。
“真是奇怪得很,打春那天早晨,我一開大門,看見他抱著一只花公雞站在我家門口。沒等我說話,花公雞跳下地來直往家里鉆,怎么攆都攆不走……”
喜來仰起頭,臉上又是得意又是羞愧。
“街坊說這孩子是花子,我看也像沒有著落的。正好我孤身一人,能有個孩子做伴,很好,我就連雞帶人留著了……”
“大嫂,你家大哥和孩子呢?”葉師傅問。
“你大哥死得早,沒留下孩子給我。我替人做針線,自個兒活了這些年?!?/p>
“原來,大嫂也是苦命人啊。”葉師傅喃喃道。
“誰不苦命呢?喜來這孩子樣樣好,卻沒爹沒媽,又不會說話!”
葉師傅不知該如何接話。寂靜籠罩了小院,只有小金蟬兒,在別人家的高樹上,聒噪不休。
“天熱,大嫂子來一趟不容易,在這里吃了飯再走。我去弄點菜,喜來陪你媽坐著。”葉師傅站了起來。
柳大娘沒有推辭。
葉師傅出去摘菜、買菜,等他帶著菜回來,看見柳大娘坐在門樓下,正在補被單上的洞。葉師傅臉上一熱,說:“我家也沒個洗洗縫縫的人,大嫂見笑了?!?/p>
“笑什么?喜來跟了你,精神多好!我做慣了針線活兒,一天不做,心里難受呢?!?/p>
喜來幫葉師傅一起準備飯菜。柳大娘補好被單,又去屋里,把枕頭拆了,把葉師傅的棉襖棉褲都拆了,雜七雜八拆了一堆,她又問葉師傅:“有胰子嗎?我去池塘里洗洗,曬半天,明天就能套上了?!?/p>
“胰子有!只是那口池塘你要小心,千萬別滑進去了……”
“沒事!當年我娘家靠河,整天跟水打交道,我心里有數(shù)?!?/p>
柳大娘端著一筐臟衣物出去,葉師傅和喜來不放心,都跟過去看。柳大娘兩腳踩在石階上,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模瑑墒职岩挛锓旁谒衅?,從從容容?她還找到了洗衣的棒槌——葉師傅收藏得很隱秘,在一堆緊密糾纏的枝蔓底下,喜來在池塘鳧了這些天的水,都沒有發(fā)現(xiàn)過,而柳大娘,一下子就找出來了。
“你們回去吧。洗個衣服也有人看著,我拘得慌!”柳大娘說。
葉師傅和喜來回去了。在院子里,他們聽見從池塘那邊傳來捶衣的聲音:“空!”“空!”“空!”很有節(jié)奏,兩個人不禁相視一笑。
柳大娘在葉師傅家吃了中飯,飯后,把房子掃了,又讓葉師傅把破衣褲都找出來給她補。喜來忙著給柳大娘打下手,不要他紉針也要幫著紉,還把碎布在破洞上比來比去,就好像他也是行家里手似的。
葉師傅呢,調(diào)塤,吹塤。塤聲一響起來,高樹上的小金蟬兒就歇氣了;為什么歇氣?可能覺得自己唱得不如塤好聽,羞得吧。
傍晚,柳大娘和喜來一起回家。葉師傅把他們一直送到莊頭。
柳大娘拉著喜來的手,喜來也乖乖地讓柳大娘拉著。他們走過綠森森的楊樹行,走過賣瓜的草棚,走過涼亭,走過水井……喜來還把那蓬野薔薇指給柳大娘看。野薔薇花早就落了,結了滿枝果實,個個像微型小綠壇子。
夕陽很明亮,柳大娘覺得自己的心比它更明亮。她怎么沒早點去李家莊呢?
第二天,柳大娘和喜來一起出門,去李家莊。在葉師傅家,柳大娘又待了溜溜兒一天:把昨天拆洗的棉衣服套上?;思毠Ψ颍人忻抟路继淄?,又是傍晚時分了。
跟昨天一樣,娘兒倆一起回家,葉師傅送到莊頭。跟昨天不一樣的是,喜來手里多了一個塤,那是師徒倆花費許多時日,制作出的第一批試音準確、音色柔和、堪稱完美的塤。
柳大娘沒做晚飯。晚飯是打鋪子里買來的,這么多年,她是頭一回如此靡費,手筆“豪闊”得就像撿了金子。
怎么不是撿了金子?喜來和塤就是金子。吃罷現(xiàn)成的晚飯,燒水洗了澡,柳大娘換了身清涼衣裳,掇了兩張凳子擺在院心,對同樣洗得干凈噴香的喜來說:“今兒晚上,你吹塤,媽聽,也讓左鄰右舍好好聽聽。”
喜來端端正正在凳子上坐好,捧起塤吹起來。
什么曲子?
《繡荷包》!
在李家莊的葉師傅家里,適合吹《小放?!?在酉城的柳大娘這兒,只適合《繡荷包》,別的都不行。這是喜來心里的想法。
喜來吹起了《繡荷包》,是曲曲拐拐生生澀澀的《繡荷包》,就好像那繡荷包的針生了銹。不過,還是好聽啊,非常非常好聽!柳大娘聽著塤聲,覺得她的幸福比整個酉城還要大。
塤聲聽起來婉轉低回,實際上卻可以傳得很遠,尤其是在微風輕揚的夜色里。不僅左鄰右舍都聽到了,就連城墻之上,那些善于在夜中行走的小精靈,也聽得清清楚楚。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