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蔣 力 圖片提供:福建大劇院
林覺民的《與妻書》是載入史冊的家書名篇。此書之名由誰命名,似已無法考證——寫在一方白帕上的原書是沒有這三個字的,起筆即是“意映卿卿如晤”。這個名稱雖是編者代勞,卻有幸映襯著林覺民的英名和其思想的光輝,一同流傳至今。它的流傳方式,原本比較單一:入選教科書或文字讀物,第二步或許就是朗誦。再往前一步,可能會有作曲家擇其主要內(nèi)容,譜為歌曲,那是對其精華的提煉。但聞更有人據(jù)此創(chuàng)作出同名舞臺劇,那顯然不止于朗誦全篇,而要在這千余字的基礎上營造故事和戲劇了。
時至2018年,林覺民130周年誕辰之際,以福建藝術家為主的一批當代人,對《與妻書》投予一番前所未有的歌劇認知。11月28日,福建省歌舞劇院出品的歌劇《與妻書》在福建大劇院首演。該劇的主創(chuàng)陣容是:編劇周長賦,作曲章紹同,配器李曉琦、章紹同,導演鄧一江,指揮王燕,舞美設計高廣健,燈光設計宋史強。
這個劇本從選材角度講,是非常具備歌劇眼光的——題材較為人知,不必過多介紹,可以給音樂創(chuàng)作留出足夠的表現(xiàn)空間;從戲劇結構上講,是非常巧妙的——四場戲,不出兩天的時間,起義失敗,入獄受審,刑場勸降,視死如歸,環(huán)環(huán)相扣。緊湊中出張力、抒真情、變角度、塑英雄。
《與妻書》的文字,在劇本中陸續(xù)出現(xiàn)六七次,既有反復回環(huán)的效果,又起到了點題的作用。第一次的出現(xiàn),是在序曲,即將起義之際,林覺民道出“你看此書時,我已成為陰間一鬼”。最后一次出現(xiàn),是化入尾聲的“為天下人謀永福也”。多次引用的文字,或吟或唱,或詠或歌,或原文或略微白話,以讓觀眾聽懂、達到感人目的為標準。我以為大多得當。但似還有兩處欠缺,一是在第四場戲中林覺民唱到“記得初婚那個夜晚,看窗外梅篩月影,草木扶疏……”原書是:“初婚三四個月,適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篩月影,依稀掩映……”劇本唱詞中的日期小有易改,且可不論,而“窗外疏梅篩月影”改成了“看窗外梅篩月影”則確有不妥。疏,修飾梅,帶有一種量感,那意思是稀疏的梅花。缺了這個疏,顯然減損了原書原句的意蘊。前有某作曲家,曾在兩部歌劇作品中,兩次涉及此句,雖均按原句譜曲,但因不理解或難把握文字本身的含義,兩次的唱腔均不理想。本劇以林覺民為男主角,唱的又是《與妻書》的故事,在這個名句的細微改動上,未免有點掉以輕心。第二處,在尾聲場的起始,林覺民畫外音:“吾居九泉之下,遙聞汝哭聲,當哭相和也……汝不能舍吾,其時時于夢中尋我乎!”這是從《與妻書》的最后兩段文字中擇出,因為是“擇”所以有斷章取義之嫌。如省略號那里,原本的下句是“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則又望其真有”。那種不愿離別、更不愿生死離別的期望躍然而出,但未用到劇本中來,實在遺憾。又,原書兩段文字中依次有“依依傍汝”“日日為吾擔憂”“的的非吾所忍”的疊字用法,下面才是“時時于夢中”。前面的疊字句都略過去了,只用了最后一個“時時”,也未免減損了原書的文采。
劇本的另一特點是人物少。主要人物只有兩對:林覺民(字意洞)和陳芳佩(字意映);兩廣總督張鳴岐和張夫人。另有幕僚、獄官各一,其他就是飾演起義者、清兵、革命軍和百姓的群眾演員了。林覺民的唱詞和道白,以《與妻書》為基礎,宣傳了他推崇自由、平等、進步的革命主張,其他角色的唱白則依此展開想象和構思。劇中的主要人物個性鮮明:林覺民的大道擔當與兒女情長,陳芳佩的明曉大義,張鳴岐的愛才惜才與面對清王朝即將土崩瓦解時的矛盾心態(tài),張夫人對林覺民的憐惜與無奈,都刻畫得相當準確。張夫人被《與妻書》打動,是一段很精彩的情節(jié)。張鳴岐意識到這一點后,欲以《與妻書》作為突破口,以其夫人為軟攻的主攻手,企圖摧毀林覺民的精神和意志。這個情節(jié)也很精彩。遺憾的是對張鳴岐的塑造,遺漏了重要的一點,那就是面對起義時,他是一個逃兵——嚇跑了。起義被鎮(zhèn)壓后,他又回來了。如果對這個細節(jié)有所交代,那么后面他審林覺民的對手戲,我估計會更出彩。
節(jié)目單中有一語:這是中國第一次嘗試由戲曲編劇編排歌劇。此語不甚準確?;蛟S在福建范圍內(nèi)是這樣,但在福建之外,此種“嘗試”早已出現(xiàn)??筛臑椋哼@是福建第一次嘗試由戲曲編劇編排歌劇,或:這是劇作家周長賦第一次嘗試編排歌劇。
歌劇《與妻書》的音樂出自一位第一次寫歌劇的作曲家。章紹同先生是卓有成就的電影音樂作曲家,雖然沒有創(chuàng)作歌劇的履歷,但在我聽來,他的音樂相當歌劇化,相當注意對歌劇音樂特征的認知。每一場戲的音樂都很“抱團”,都在音樂中的戲劇與戲劇中的音樂這個交織的環(huán)節(jié)上做了很大的努力。林覺民的主題音樂非常感人,而且是深沉地感人。我聽排練時,注意到這個主題的第一次出現(xiàn),是在總督開始審訊、幕僚督問林覺民姓名時。主題音樂起,林覺民在樂隊的伴奏中緩緩道出:“林覺民,字意洞,號抖飛、天外生?!彪S后,在同一場戲中,這個主題不止一次地出現(xiàn),擴展、遞進、明確、升華,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陳芳佩的唱段,以得知林覺民就義消息后的大段板腔體詠嘆調(diào)《我終于可以放聲哭》為代表,難度不小,同樣具有感人的力量。此外,主題歌《有一種愛》多次出現(xiàn),演唱樣式有別,既有對唱、重唱,也有合唱,在劇中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全劇音樂的整體感覺是厚重的正歌劇的路子,由于閩劇和粵劇音樂元素的恰當引用和發(fā)揮,以及重點唱段板腔體的運用,使得其“民族歌劇”的色彩亦顯斑斕。因章先生在創(chuàng)作中途患病,配器主要由李曉琦完成,章先生只配了兩三唱段。李曉琦的配器,基本保持了作品的原風格,也很完整,只是從現(xiàn)場演出效果而論,有些地方略嫌“重”了一些(尤其是銅管)。
鄧一江先生也是第一次執(zhí)導歌劇,此前,他導演的主要作品是舞劇。但在國家大劇院副院長任上,他目睹了數(shù)十部中外歌劇的創(chuàng)作過程,甚至監(jiān)制了其中的一批劇目,從而使其具有相對準確的歌劇導演意識。我最贊賞他的一點,就是絕不讓觀眾在這部歌劇中看到舞蹈的痕跡,為此他拒絕使用現(xiàn)成的舞蹈演員,反而大膽啟用學生合唱隊員,借助為他們編排的形體動作,強化了這部歌劇的戲劇力量。林覺民夫妻的對手戲,導演刻意追求一種空靈的美感,抒情韻味相當濃郁。
舞美設計高廣健是我的老同事,所以我比較熟悉他的設計風格和思路。按照福建院方的希望,他的設計盡量追求簡捷,一塊大板子被他翻來覆去地用了個夠。斜立起來,可同時起到返音作用;斜鋪開來,就是營造空靈效果的斜坡;板子的側立面,還單獨出現(xiàn)了一次,讓觀眾能感到林覺民被捕后拘禁環(huán)境的壓力。這樣的巨型板子,高廣健大概是在十余年前的歌劇《杜十娘》中第一次使用,兩相比較,這次的轉換更趨嫻熟,也相對入戲。擔任燈光設計的是省歌的副院長宋史強,他很注意燈光的細節(jié),平面上見過渡,尤顯功力。
如今身為福建省歌舞劇院院長的孫礫,已有70部中外歌劇表演的經(jīng)歷,但仍保持著非常投入的排練和演出狀態(tài),保持著塑造人物時的創(chuàng)作激情??磁啪殨r,我就跟他說:“其他演員和你配戲,很難?。 边@句話的意思就是夸贊,孫礫實在是優(yōu)秀,是一個優(yōu)秀的歌唱演員、歌劇演員,說是歌劇表演藝術家,我以為亦已毫不為過。林覺民這個藝術形象,孫礫的塑造是準確的、生動的、激情的、感人的、有底蘊的、值得肯定的。孫礫自己并沒有張揚,是章紹同先生與我們閑聊時說到,林覺民是孫礫祖母的叔叔,很近的親屬關系。我將這層近切的關系,視為他成功塑造這個形象的一個原因。指揮王燕與孫礫的合作,始于十幾年前中央歌劇院《杜十娘》和《霸王別姬》兩部歌劇的排練,融洽的合作是2014年武漢歌舞劇院的《高山流水》。時隔4年再合作,他們之間的默契幾乎無痕,一個眼神、一個動作足矣。我想,這也是成功的原因之一。
在劇中擔任角色演員的還有孫雷、董狄、姚中譯、馮碩、何弦、周建坤等人,大多年輕。有機會在《土樓》《松毛嶺之戀》《虎門長嘯》等多部歌劇中得到鍛煉和提升,確是他們的幸事。尤其是男高音姚中譯,總督張鳴岐的扮演者,這個角色的復雜、矛盾心態(tài),姚中譯予以了較好的刻畫。孫雷是孫礫的B組,來日可期,前途坦蕩。
唯一的特邀角色演員,“江南百靈”女高音鄭培欽,浙音聲歌系教授,2017年前后我在杭州、宜興、北京3次觀看她主演的《青春之歌》,2018年內(nèi)漏過看她主演《黨的女兒》,這次她扮演陳芳佩。她進組時間最晚,中途還因事不得不離開數(shù)日,導演給她排戲的時間也少之又少,能把角色演活,看得出來她的悟性頗高,臺下也下了不小的功夫。
《與妻書》的創(chuàng)作和排演時間都不能說是充裕。我贊賞各位主創(chuàng)對它的歌劇認知,相信再作修改后,將有更慰我心的歌劇化展現(xiàn),我看好這個戲的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