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
夜里十點(diǎn)多,外面起風(fēng)了,很冷。依著窗戶,可以看見昏黃的路燈下,街邊梧桐樹上殘留的葉子被卷得到處亂飛,偶有的士疾馳而過,把剛剛飄落在路邊臺階下的葉子又卷得在原地打著轉(zhuǎn)兒。待那風(fēng)兒過去后,小城褪掉了喧囂一天的外衣暫且安歇下來,天空黑壓壓一片,使寒氣逼人的夜晚又多了幾分沉靜和寂寥。
對門一群女人上樓了,帶跟的鞋子在樓梯上滴答滴答響著。然后是開門,關(guān)門,再然后,是窸窸窣窣聲音,之后,安靜下來。她們是一群打工的女人,群居這里有兩年多了,看樣子是在一家飯店打工。兩年來,我?guī)缀鯊膩頉]有正面碰到過她們,留給我的,只有聲音。有時是門開條縫,里面是說話聲,笑聲,嘰嘰喳喳,絮絮叨叨,無外乎在老家上學(xué)的孩子考上縣里最好的高中,感謝婆婆在家照顧有功,馬上快休假了,想回去看看孩子和老人,趕緊抽空上街買了件新衣裳,料子款式顏色如何,讓同伴看看,順道引來一片嘖嘖和贊嘆聲;有時候是吵架聲,類似于壓在床下的幾十元零錢找不到了,相互猜忌,掉臉,發(fā)脾氣,話不投機(jī),或者話趕話的,就吵起來了;有時是某個月水費(fèi)不能平攤,原因是有同伴家里來人了,吃喝拉撒,洗洗涮涮,自然消耗多等等雞毛蒜皮和女人長短,不大能聽得清,吵幾聲,總會有人勸住,不至于撕破臉皮打起來。畢竟還要像一鍋粥一樣摻和在一起,白臉唱完了還得唱紅臉,亦屬正常;更多是謾罵聲,主要針對飯店老板,諸如老家親戚眼睛不好來四醫(yī)院看病,請不下假,悄悄乘下午客人少的空檔奔醫(yī)院看了一下,還讓老板發(fā)現(xiàn)了,全勤獎沒了,扣了二百,咽不下這口氣,罵老板沒人性,不要臉,拿老娘的錢買藥吃了;也有盤子邊的破損原本是李四碰的,卻扣了張三的,則罵老板狗眼長后腦勺了;還有廁所的衛(wèi)生巾沒及時清理,被扣了十元的,罵聲很粗糙,除了罵老板八代祖宗以外,連入廁女子也捎帶上了,什么肯定是讓男人干了,衛(wèi)生巾,手紙胡亂扔,惡心人,不得臟病才怪,等等……這種罵聲,往往一聲比一聲高,一聲比一聲氣憤,也沒人勸,直到罵的人累了,自個就歇下了。
歇不下的是我。我坐在自家的客廳里,聽著對門時斷時續(xù)時高時低的聲音,忽而閃過一個念頭,這是怎樣一群女人,有著怎樣的故事?我在一遍遍想象她們臉上的表情。比如丟了錢的,滿臉沮喪;扣了錢的,歇斯底里;至于那個花了錢,給婆婆買衣服的女人,定然是滿臉的陽光燦爛……有了這種臆想,我最初滋生出的厭煩莫名褪去,相反逐漸適應(yīng)了這種喧囂和吵鬧,自家長期以來獨(dú)占七樓公共空間那種寧靜感當(dāng)然一去不返了。每晚十點(diǎn)半左右,只要我在家,準(zhǔn)會聽到她們?nèi)齼蓛缮蠘堑穆曇簦p快有之,沉重有之,喘息有之,大抵和當(dāng)日在飯店承受的勞碌程度和心情寡歡有關(guān)吧?
我已經(jīng)很習(xí)慣這鞋跟聲。是她們讓我覺得,有這么一群人,在我的小城里,懷揣夢想,像螻蟻一般群居著,顧不得炎炎夏日的溽熱,更顧不得西風(fēng)獵獵的漫漫冬夜,我順其自然地耳聽她們放縱的罵,恣意的笑,八小時之外的宅居日子竟也有了幾分活色生香。
照舊是寒夜,對門早安靜下來。我看了一會兒書,有些疲倦,靠在沙發(fā)上打盹。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忽而樓道傳來打電話的聲音,先輕輕緩緩,后來越說越急促,越說越激動。我不由起身,走到門口,隔著一扇門,側(cè)耳聽。幾分鐘后,聽出事情緣由了,是兩口吵架,男人動手了,女人賭氣出來打工,娃在家里沒人照管,男人攆到老丈人家里求助,讓趕緊回去。電話應(yīng)該是女方家里打來的,只聽得那女的一會兒哭喊,一會兒叫罵。哭喊的時候,委屈如竇娥,什么孩子小,一把屎一把尿都要從自己手里過;他老娘癱瘓好幾年了,一日三餐,遞碗遞筷子,一點(diǎn)幫襯都指望不上;更有家里的,地里的,忙活一陣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還要落一頓腳踢拳,沒良心的東西,這次絕對不能輕饒了他,他不八抬大轎來請我,想讓我回去,沒門。說完,狠狠掛了電話,一個人靠在墻角生悶氣。活脫脫一幕獨(dú)角戲,在空蕩蕩的樓道里演繹著。
知道對門有男的和女的一起混居的事實(shí),還是幾日前的夜里,洗漱完,準(zhǔn)備要睡了,對門傳來敲門聲,一聲接一聲??擅髅饔腥耍褪遣唤o開。那敲門聲就咚咚咚,咚咚咚,越來越響亮,越來越急促,最終還是不開。于是,敲門聲變成西府腔調(diào)的叫喊聲,姨喔,開門,姨喔,開門。
聲音是男的。對門竟然男女混住。我和老公都吃了一驚,順著門眼看過去,還真是一小伙,正趴在門上,不停歇地用拳頭砸。
我和夫被吵得實(shí)在忍不住了,開了門,提醒他,這么晚了,能小聲點(diǎn)嗎,還讓不讓人睡了?
興許是小伙兒半天敲不開門心里著急吧,犟著脖子,嘴里嘟囔著,咋地,她們不開門,我喊喊惹誰了,又沒敲你家的?夫一聽,當(dāng)然不愿意了,拽起他衣領(lǐng),瞪著眼就說,說啥哪,大半夜咋咋呼呼的,影響別人休息,還有理了,再喊一聲試試,看我不收拾你!
應(yīng)該是夫明顯強(qiáng)硬的氣勢壓住那小伙兒了,他的態(tài)度馬上變了,怯生生地說,叔,我不是故意的,她們不給我開門,我明天還得上工呢!
畢竟是孩子,錯也認(rèn)了,夫的語氣也降了下來,隨后問了一句,你干啥去了,這么晚回來?
沒干啥,就是下班了,沒處去,上了一會兒網(wǎng)。叔,要不,能幫我敲一下嗎,樓道冷的,我已經(jīng)凍了好長時間了。
夫早已面色溫和,說了聲,都是一伙兒女人,我咋能敲?讓你阿姨幫你敲吧!
我這才仔細(xì)打量那小伙兒,十五六歲,黑色舊夾棉衣裹著清瘦單薄的身子,腿細(xì)得跟麻桿一般。身為母親的我當(dāng)下動了惻隱之心,就先讓他進(jìn)家里暖一會兒,然后幫他敲。
他猶豫著,不敢進(jìn)來。不過,還是進(jìn)來了。從他嘴里得知,家住在是西山,山大溝深,窮鄉(xiāng)僻壤,父親患肝病兩年了,醫(yī)生說沒幾個月活頭了,母親早就跟販煙葉的跑了,家里還有兩個妹妹在上小學(xué),他是老大,只能輟學(xué)出來打工,賺錢養(yǎng)家。
當(dāng)我問他怎么和一幫女人一起住的時候,小伙臉紅了,說秋天里才出來的,沒錢租房子,只好住在老板租的這間屋子里,他在陽臺支張床,其他十二個女的分別在房間和客廳里,尷尬的很,好幾回想換個工作,可一沒手藝二沒技術(shù),就先這樣了…
我不再說什么,從陽臺的儲物柜里翻出兩件小子的舊棉衣、舊毛褲給了他。起身,替他敲開對門。對門看不見人,灌進(jìn)我耳膜的,依舊是其中某個女子熟悉的、粗糙的叫罵聲,從門縫里傳了出來。
這一夜與我而言,注定是寂靜而不平靜的。
又至周末,碰上再次降溫,蝸居。午飯后,太陽竟然出來了,乘著風(fēng)兒不冽,氣溫稍微回升,拽著夫說,出去走走吧!
蝸居的這一片,能去的地方很有限,徒步走走,常擇居所對面不遠(yuǎn)處的北坡。
北坡位于渭河以北、鐵道以北,當(dāng)然和秦嶺不能比。尤其是冬天,北坡上草木不但稀少,且很少有常綠植物,使得綿延起伏的土塬整體顯得光禿禿的。好在,還有一條人工渠,叫“引渭渠”,屬于寶雞峽水利樞紐工程之一,常年注滿了水,潺潺流動。
有了水,周邊草木風(fēng)物會濕潤許多,也有了幾分靈氣。而且,通往北坡塬頂?shù)哪菞l小路,早已被打磨得硬邦邦的,一片白光。即便偶爾路面上不多的土和砂礫,風(fēng)兒也吹不起來,與我一個喜歡安靜的人來說,來這里走一走,還算愜意之行吧!
渠在半坡處,是當(dāng)年毛主席老人家興修水利的偉大工程。我的爺爺、父親,夫家老太爺,他們都曾在這里大干過五十天,故而我每次走在這水邊,心中多少都有些敬畏和親切。畢竟,這里有我的父輩們曾經(jīng)留下的足跡,是他們曾用自己的一雙手,修建了這座渠,使塬上的雍州百姓,西岐百姓,甚至最關(guān)中西部最遠(yuǎn)的扶風(fēng)百姓,靠著這水,來澆灌莊稼,五谷豐登,家畜興旺,頤養(yǎng)天年,父輩們也算有功之民??!
沿著蜿蜒的砂石土路緩緩而上,要經(jīng)過好幾處村民搬遷后廢棄的窯洞,橫亙在階梯一般的土塬上,有的空蕩蕩的,灌滿了風(fēng),灌滿了塵土??拷愤吇蛳蜿柼幍?,早已住著一些人。好幾年了,我在春天里,夏天里,都來過,他們一直在。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來自哪里,多大年齡。可以說,我對他們幾乎一無所知。
夏天里,我和夫從這里上塬,看到過其中一個帶窯洞的院子。說是院子,其實(shí)是用籬笆圍起來的,種了很多苦瓜,藤蔓交錯,像一道綠生生的簾子,快要將窯洞遮蔽住了。窯洞口的門用彩條布和粗布遮掩著,洞口旁邊放著一個蜂窩煤爐子,一只黝黑的燒水壺?cái)R在上面?;h笆墻上掛著幾件衣服,有男人的,女人的??赡苁且患易?,也可能是兩家子。我正望著那一串串豐滿的苦瓜出神,突然出來一個老女人,用一雙戒備的眼睛打量著我。我回了一個笑容,匆匆走開了。
夏天過去了,我再次路過這里,我碰見的那個老人懷里抱著幾個月大的小孩坐在窯洞前曬太陽。小家伙可能是太長時間沒有看到外人了吧,小手指著我,咿呀咿呀,很高興的模樣。我摸了摸口袋,正好有兩顆糖果,走過去,給了他。小家伙馬上手舞足蹈起來。
我問老人,家在那里,住在這里多久了?
她告訴我,老家在河南,兒子是替人跑運(yùn)輸?shù)?,有一回在自家門口倒車,沒留意,碾死了鄰居家的孩子。鄰居家沒了孩子,帶著人把他家砸了個稀巴爛,賠了不少錢后,還是不依不饒,不是指桑罵槐,就是往她家門口抹雞屎豬糞的,實(shí)在住不下去了,只好鎖了門出來了。這一住,就是三年了。
馬上過年了,不想回去看看嗎?
回不去啊,中間回去了一次,鄰居家死了孩子的女人懷孩子夭折了,都能怪到他們家頭上,說是遭他們家詛咒的,一個個恨得咬牙切齒,一天到晚罵罵咧咧,受不了??!
村里沒人管嗎?
她苦笑了一下,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都是各家過各家的,誰管誰?。≡僬f,這事原本也是自家理虧,村干部任憑那個女人鬧騰,也站到他們一邊,畢竟,人家是受害者嘛!
那你懷里抱的孩子是?
我孫兒呀。兒子和媳婦先出來的,跟著人學(xué)會養(yǎng)木耳了,沒地兒,只能養(yǎng)到引渭渠上邊的那個破窯洞里。
哦,那幾眼窯洞,我是知道的,遠(yuǎn)遠(yuǎn)望過去,有的坍塌了,有的還殘存著。洞外幾乎沒有空地,只有很窄一道土臺階,下面就是比較湍急的引渭渠水,本來沒有路,是他家人,硬是從渠邊踩出了一條羊腸小道,歪歪斜斜伸向窯洞。
我吃了一驚,忽而想起,前段時間,朋友說,自己親眼看見七八個消防隊(duì)員在引渭渠里打撈一具尸體,說是一個種蘑菇的男子不知咋的,掉下去被淹死了,年齡不大,三十多歲的樣子。
老人說,那個男子,正是他兒子。兒子沒了,兒媳婦一個人扛起了這個家,繼續(xù)種蘑菇,起早貪黑。還說,來這里販蘑菇的本地人,有的很不講理,挑三揀四,故意找茬壓價(jià);有的不懷好意,乘往框子里裝蘑菇的空擋,對兒媳婦動手動腳。媳婦只能忍氣吞聲,哎,作難人呢!
起風(fēng)了,老人她抱著孫子進(jìn)了窯洞里面,留下我一個人,在風(fēng)中發(fā)呆。其實(shí),再往上走一小段路,就是引渭渠。渠的上面,一眼窯洞里,那個死了男人的年輕女人,一定抱著一個個蘑菇棒子,像抱著一家子的希望。
發(fā)了一會兒呆,原本想去探究的新奇欲望戛然而止。相反,內(nèi)心深處,有一種聲音在告訴我,還是遠(yuǎn)遠(yuǎn)走開吧,不驚擾,抑或是對她們最大的尊重吧!
不覺間,大寒已至,小城開始充滿年味。昨夜,公公來電話了,家里親戚要嫁女,發(fā)了喜帖,意思讓回去一下,撐個面子。想著得趕緊把給公婆買的新棉衣送回去派上用場,一口答應(yīng)了。放了電話,算算日子,正好周末,于是,再次踏上回鄉(xiāng)路。
夫的老家屬于真正意義上的旱塬。一路上,由于干旱少雨,冬日里,隨意散落、塵煙四起的村莊和果園光禿禿的,充分寫意出字典里一個叫做土黃色的色板,這單調(diào)的顏色,也只有在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才被熏染出一絲硬邦邦的暖意出來。
夫家所在的村莊叫西店頭村,未及其身那一年,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這一定是個曾經(jīng)的江湖村落,比如會有刀光劍影,南調(diào)北歌,風(fēng)花雪月,或者其他諸多的江湖故事。可當(dāng)我第一次隨著逶迤而上的土塬高坡慢慢靠近時,才覺得,其實(shí),它就是一個在時光河流中緩慢行走的舊村落,慢到村莊的外衣依然舊得像我曾經(jīng)十幾歲的村莊顏色,老樹,老房,老墻,老路,一切都是老舊的;慢到這里的老人們依舊每年冬天穿老棉襖,棉布鞋,戴火車頭的舊棉帽,他們滿身黃土,滿臉褶皺,手背著,腰彎著,慢騰騰從高矮不一的土墻下或者寬窄不一的小路走過,太陽暖暖地照著,腳步緩慢,時光緩慢,慢得與世無爭。
那一瞬間,我總有一種沖動,撐一副畫板,握一支畫筆,一蹴而就,成一幅滄桑油畫。可我笨拙的手,只在空中畫了幾條弧線,便愣在那里遲鈍不堪了,我只能呆呆望著他們的背影,和土墻、陽光一起矮下去。
要說的,身居鄉(xiāng)下,思緒總平寧,故而包括城郭之喧囂,工作之繁冗,人際之紛爭,統(tǒng)統(tǒng)都放下了。夜晚,漆黑一片,靜謐一片,偶爾幾聲狗叫,完畢又靜下去了。好像還有風(fēng)聲,在院子里,溜了一圈,便躲起來了?;蛟S,它原本是想把牛兒、豬兒、羊兒等牲口趕回圈里,可如今,這些屬于村莊的活性之物,貌似沒有幾只了,風(fēng)覺得無趣,便尷尬退去。風(fēng)聲聽不見,夜便沉默了,村莊更寂寥了。鄉(xiāng)里人關(guān)了門,蜷縮在炕頭,腳對著腳,頭對著頭,前塵舊事,東家長,西家短,絮絮叨叨的,打發(fā)一夜時光。也有人家,兒孫都去城里住了,孤老兩口,早早熄了燈,和夜一起睡了。諸多未了的心思、未說的故事,只在夜里,在夢里,泛濫不休。
我們一回來,公婆的炕頭不安靜了。公公說村子里吸毒的那家又死了一個,留下三十萬的高利貸給兩個未成年的孩子。我驚詫,哇,這么偏遠(yuǎn)的鄉(xiāng)下還有吸毒的?
咋沒有?咱周圍好幾個莊子都有,而且是一窩子,昨天埋的那個,弟兄兩個吸毒,媳婦也一起吸。春天里媳婦死了,這回男人一死,一個家徹底沒了。公公唉聲嘆氣地說。
他的話剛落,婆婆又嘮嗑上了,問我是否記得小叔子走的那一年來家里熱心幫忙跑前跑后的五姨?我說,忘記了。婆婆說,人也死了,六十剛過,癌癥,瞎瞎病,沒錢看,咽氣時,眼睛睜得像銅鈴。這不,剛剛過了五七,魂魄不散,附在新娶的兒媳婦身上,好好的,突然說胡話,走路絆倒,睡覺亂喊,說話腔調(diào)簡直和五姨一模一樣,給念了一場經(jīng),算是安心送走了……這些村里或唏噓或詭異之事,若放在之前,我是斷然沒有耐心聽下去的。如今,許是年紀(jì)漸長,經(jīng)歷多一些的緣故,竟然也會陪著他們細(xì)細(xì)聽過來,順便附和幾句,讓一段時光在老人的絮叨里細(xì)嚼慢咽而過。
公婆說累了,回廂房歇去了,我卻清醒得無法入睡。心里一直在想:這些聲音,在村子里,肯定不止一家的炕頭有,你一句,他一句,就把村莊的夜晚填滿了。難怪劉亮程在《一個人的村莊里》說,夜晚的村莊是醒著的。他只說,莊稼在夜里緩慢生長,小孩在夜里長得快,牲口在夜里也沒命地長??晌疫€想說,在這寒氣逼人的夜里,一些打上鄉(xiāng)下人烙印的東西,隔著東墻,隔著西墻,被漫不經(jīng)心一般地拽出來,發(fā)酵和膨脹。
正在愣神中,窗外,從村子北頭傳來的秦腔聲,可以聽出來,唱的是《周仁回府》里的哭墳,風(fēng)生水起,哀婉動人。夫說,唱大戲的,是村子的外姓人家,姓張,都喚他張四,是當(dāng)年從河南逃荒過來的,父母被餓死在逃荒路上了,孤苦伶仃,流落這里。村里人看他人誠實(shí)又勤快,就準(zhǔn)許村邊上的果園里搭了一個棚子,算是討了活命。還好,這個張四有編篾席子、簸箕、籠子、耙子的手藝,靠做零活和走村串鄉(xiāng)篾農(nóng)具的手藝吃飯,算是討了活命。幾年后,娶了村子里最窮的一戶人家的女子,腿和耳朵都有殘疾,日子雖不富裕,但也平安和順。后來,碰上村子搞聯(lián)產(chǎn)責(zé)任制,分得幾畝薄田,成了店頭村真正的村民。
張四對村里人心懷感激。農(nóng)閑時,經(jīng)常免費(fèi)為街坊四鄰修補(bǔ)篩子、席子等,人緣很好,加之他手藝精,腿腳勤快,不出幾年,蓋了三間新瓦房,說媒的門檻都踩斷了,很快娶到鄰村隊(duì)長家里漂亮賢惠的女子為妻,日子越過越紅火。
很多年過去了,張四依然在做篾匠,他的兩個兒子像泡桐一樣高大壯實(shí),日子安穩(wěn)。不料三年前的秋天里,張四老婆去鎮(zhèn)上趕集,橫穿大路時,被一輛大貨車碾死了,賠了不少錢,加上張四大半輩子積攢的家底,很快給兩個兒子買了兩院新莊子,娶了妻,生了子。兒子媳婦喜上眉梢,張四卻經(jīng)常對著老伴的遺像發(fā)呆。
張四漸漸老了,雙腿患了風(fēng)濕,自個蒙在心里。其實(shí),他這病和這些年風(fēng)里雨里跪在潮濕的地上做篾匠活有很大關(guān)系,可早已分家的兩個兒子只顧自己的小日子,不聞不問。去年,病情加重,腿膝蓋變形,想伸直動彈一下都鉆心地疼,自然不能做篾匠掙錢了。兒子不高興了,覺得是累贅,你推我,我推你,沒有一個愿意給老人養(yǎng)老。后來,村委會出面調(diào)解,讓輪換伺候,并白紙黑字按了手印,總算使張四的三頓飯和生活起居有了書面上的基本保障。
起先,兩個兒子還能遵從調(diào)解,老大伺候一個月,完了老二。日子長了,都沒耐心了,也不再接老人去家里了,只是順道過來送一口飯,難免饑一頓飽一頓,冷一頓熱一頓。這不,大寒降臨,老人患風(fēng)寒感冒,夜里,撕心裂肺一樣的咳嗽聲讓兩鄰家聽著不忍,過去看了看,給提了壺開水,炕眼里塞些柴火,讓冷了趕緊點(diǎn)上。兩日后,聽不到一點(diǎn)聲音了,覺得奇怪,又過去看。結(jié)果,張四蜷縮在炕沿下,手里拿著火柴,身子已僵硬。趕緊一路小跑給大兒通報(bào)。大兒媳婦一臉平靜,和腳下踩死一只螻蟻一般,輕描淡寫地說,死了好,上天享樂了,不受罪了。接下來,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兩個兒子從銀行各自取出一萬元,大手一揮,大操大辦,擺大席,宴請街坊四鄰。席上擺滿了八涼八熱,雞鴨魚肉,綠肥紅瘦,吃是吃法,看是看頭。這還不算,還請來周至的大劇團(tuán)唱大戲,兩天兩夜,秦聲繚繞,好不熱鬧!
從老家回來兩日了,公公電話里說,村里人嘴上抹足了油水,背地里卻在嘰咕和罵娘,狗日的,活著舍不得花錢養(yǎng)老人,死了葬送那錢,閻王爺都不會饒恕的。
公公的語氣里有憤懣,也有很多無奈。我一定可以想象到,戲臺上面,戲子水袖輕揚(yáng),滿臉油彩,咿呀咿呀,戲里戲外,人生幾何?而戲臺下面,伶仃幾個老人,裹著臃腫的棉衣,側(cè)耳聆聽,秦腔里的綿長,一點(diǎn)一點(diǎn)舒展他們褶皺的眉頭。風(fēng)從臺上刮到臺下,刮起塵埃一片。院子里,一張彩條布搭的棚子里燈火通明,滿臉通紅滿身油漬的胖廚師忙活著,幾只魚,撲騰在油鍋里被火燎,被生煎。這樣的場面,如今在鄉(xiāng)下,已是司空見慣了。
責(zé)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