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曉晴
小艾打開卷簾門的一瞬間,被眼前的景致嚇到了,積雪厚達尺余,把臺階都掩沒了,晶瑩的雪散發(fā)出干凈而溫暖的氣息。她遲遲不敢踩出一步去,怕?lián)p壞了完整圓滿的構圖。昨夜靜悄悄落下的這場雪,真讓人驚喜,平日里這個角落是多么逼仄陰暗啊,終日里被眼前這棟大樓遮擋著,見不得一點兒陽光,圍墻的磚縫里都快要長出青苔了,如果從大樓后的鐵門一出來,向左一跨步就跨上了小艾洗衣店的臺階了。一進入秋天,小艾就把一個她用手工編織的門簾掛起來,小艾覺得再小的空間也應該有一個遮擋住別人視線的東西,簾子后面的她,多少會覺得自由自在些。到了夏天,掛上簾子太悶,她便買了一卷淺紫的打包用的塑料繩。用萬字不到頭的手法編了一個門簾掛上,效果意想不到的好,淺紫色在弱弱的光線下,竟然發(fā)出粉藍的亮光,讓她的小店在城市絢麗的背后,散發(fā)著淡淡的迷人的氣息。
說是洗衣店,實在是太小了,當時她從麗姐手里接過這個店時,覺得簡直算得上堂皇錦繡,無與倫比。一臺機器,一方水池,一條案板,后來又添置了一部簡易縫紉機。她在給麗姐打工時就發(fā)現(xiàn),好多年輕家庭要找一根針線都難,更不要說釘扣鎖邊裁褲腿。衣服洗好了,她會把松了的扣子補幾針,把開了的褲邊縫幾針,舉手之勞,客人有的是知道的,有的并不知道,她也不巴巴地去說明??匆姂抑目圩雍烷_了的褲邊,心也就跟著懸了起來,只有經(jīng)她手讓懸著的釘牢了,散開的縫上了,心才如諸神歸了位,也安然了。麗姐說:“別人也沒有這個要求,粗心大意的人也不會發(fā)現(xiàn),白白浪費這功夫干嗎?”她笑了笑,沒說話,她不好嗆麗姐,她是為了自己的一份安穩(wěn)。
麗姐是一個四十出頭的單身女人,人活得颯爽,四十歲的還算漂亮的女人不結婚,總會引起人們的種種猜測,麗姐對待小艾如自家小妹一般親切,卻也不曾透露半分原因。左鄰右舍親朋好友頻頻問起來,麗姐都是仰起頭笑幾聲,好像聽到了別人的十分好笑的事兒,笑畢,緊接著就說:“二姑,三叔,您多操心給我介紹介紹啊?!痹捳f到這里,也還真有操心的到處打聽給她介紹,大多數(shù)人就是順口一說作罷了。介紹了,麗姐也不會去見,實在推不了去見了,回來當笑話說給小艾聽,小艾問:“麗姐,這個條件多好啊,你還是看不上嗎?”麗姐說:“沒感覺?!币粊矶?,小艾猜測麗姐是被愛情傷著了,隱隱約約聽麗姐感嘆過真愛難得之類的話,小艾無法接起,談論愛情,只有真正愛過的人才有資格。她沒有愛的經(jīng)歷,怕說出的話讓麗姐笑話,只能是猜測。偶然間看麗姐笑著的眼睛里,有了一絲清涼的亮光。接下來很長時間她們就小心著不會再提起關于愛情的話題。
她認識麗姐時,麗姐的青春已逝,雖沒有了鮮艷亮麗,也沒有了青澀浮躁。她看到的是被歲月的細籮篩過了的精致和沉著,麗姐這個小店也是從別人手里盤了來的,之前的麗姐做過啥沒人知道,麗姐有沒有錢也沒人知道,小艾也無從判斷,比如,麗姐衣服穿得體面有品,卻從不去做SPA去打美容針,麗姐吃飯簡單隨意,但住的房間簡直是美好,麗姐沒有名牌的包,但有名牌的咖啡機,麗姐沒有一件名貴首飾,但屋子里天天斷不了鮮花……
麗姐在一個沙塵撲面的傍晚,看著一旁的小艾說:“店給你吧,我走了,再不走會死人的……”
小艾愣怔著,看著麗姐抓起包和衣服,面無表情走進沙塵暴里,她單薄的身影很快被黃塵淹沒了。小艾手足無措,她追出去喊:“麗姐你去哪里?你啥時候回來?”她的聲音淹沒在沙塵里,她站在小巷看麗姐消失不見了,她像失去親人一般傷心地哭了。
回到小店,她又愣怔了好久,才打開白熾燈,在沒有沙塵的時候,開燈有點兒早,今天有沙塵,但也有想開燈的任性,她的心被燈光燃燒了起來:我有自己的店面了啊……
麗姐走了就聯(lián)系不上了,小艾就一直保持著小店原來的樣貌不肯變化,她也是擔心,怕麗姐一個人出門在外受傷害,怕麗姐沒錢了,怕麗姐有一天后悔了回來再把店要回去,又怕麗姐再也聯(lián)系不上了,店面實際上也無法真正轉到她的名下,怕她手里多年打工積攢的錢不夠給麗姐店錢,就這樣擔心著害怕著過了半年,這半年有人不斷來找麗姐,有男人也有女人,看起來也都面善,不像是討情追債的,她就仔細告訴他們麗姐的已經(jīng)無法接通了的電話,她也再沒有其他的聯(lián)系方式給他們啊。
半年后的一天,她照樣早早來到店里,收拾停當準備縫一下昨天一件大衣的袖口,這時有人進來了,她剛要說你好,電話猛然響起,她一看是麗姐的號碼,一把抓起電話,一連串地問:“麗姐是你嗎是你嗎麗姐?”聲音里帶著久別重逢的急切,她抓著電話蹲在地上,背對著門一句接著一句地說話,不知為什么眼淚也流了下來,忽然小艾才發(fā)現(xiàn)半年來她是多么牽掛麗姐,她又是多么的孤獨無助。麗姐是她來到這座城市第一個對她表示親切的人,也是讓她第一次站穩(wěn)腳跟的人,又是讓她第一次擁有自己店面的人,半年來的擔心害怕,在聽到麗姐聲音的一剎那都沒有了,有的只是對她的擔心和牽掛,麗姐電話里依然笑呵呵的,反過來勸她:“小艾,你就是個傻丫頭啊,我能出什么事,我好得很,能吃能睡,還長胖了。至于你姐夫嘛,還沒有找到,估計這輩子是找不到了,哈哈哈,你別激動,好好說話……”
電話掛了后,她扭頭去看一直站著的顧客,發(fā)現(xiàn)是個穿一身藏青色警服的青年男子,一直站著聽她又是哭又是笑的。小艾不好意思地招呼,小伙子打趣說:“找到失散多年的姐姐了?”小艾說:“也差不多吧,半年多沒消息了。誰想今天就忽然來電話了,難怪我昨晚做了個好夢?!毙』镒诱f:“什么夢這么靈?”小艾意識到自己失言了,笑著說:“記不清了,總歸是好夢?!?/p>
小伙子是來洗警服的,小艾看了一眼衣服說:“你是大樓里的?”小伙子說:“是??!”小艾說:“你們的衣服最難洗了?!毙』镒诱f:“是因為太臟了?”小艾說:“不是,是因為盾牌太多,取下來裝上去太麻煩,不取又怕洗壞了,衣服也洗不干凈?!毙』镒诱f:“那我給你加點錢?”小艾說:“那不用,我隨口說的,你啥時候要?”小伙說:“下午下班我來取行嗎?”
隨后小艾把僅有的錢都轉給麗姐了,她知道這個數(shù)遠遠不夠,但麗姐不消失,她就能把錢還清楚。她把原來的亮麗洗衣店換成了小艾洗衣店,她知道如果怕麻煩,不換也行,但她需要擁有自己店面的這份安穩(wěn)。
她決定添置縫紉機是因為大樓里來洗衣的小伙子,他時不時會送洗衣服,他的衣服不是扣子掉了就是快要掉了,不是褲腿開線了就是袖口開線了,有一次袖子被刀子或者別的什么東西劃了道長長的口子,上面還有干了的血跡。她仔細清洗干凈衣服,找來繡花的栟子,把衣服栟平了,用針一點點把破損處的經(jīng)緯線挑松了,理出紋路,然后用本色線先界出經(jīng)線,再界出緯線,修補后的衣服幾乎看不出來痕跡,這手藝還是奶奶教她的,她那時候不好好學,一心想著讀書上大學,成為一名公務員,吃公家飯,掙干撒錢。沒想到最后還是要靠奶奶教的手藝,在這個首善之區(qū)的城市站穩(wěn)腳跟。
小伙子來取衣服時,一眼就看到了縫補一新的袖子,他說:“哎呀,真好?!毙“悬c難為情,好像自己偷偷干了件不好的事讓人發(fā)現(xiàn)了,她沒有說話,把衣服疊整齊裝進袋子里遞給他,小伙子還想說啥,也沒有說出口,準備離開。
小艾說:“276?!毙』镒油O聛砜粗“?。小艾不知道小伙子的姓名,但她記住了他的警號。
小艾說:“你胳膊沒事吧?”小伙子做了一個健美運動員的展示動作:“你看,沒事?!?/p>
小艾笑了,小伙子愉快地離開了。
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讓整個城市都變得簡單整齊了,滿眼滿世界都是白的,臺階的邊沿更是玲瓏剔透,圓潤豐滿,臺階有一塊角早就脫落了,像傷口,小艾看了心里不踏實,卻也不知道怎么去修,昨夜這場大雪,她的小店被一片純潔包裹著,風是硬的,捎帶著未來得及落實的雪粒在空中打了個旋,向遠處去了,從巷道看出去,大街上的汽車也比平日里顯得穩(wěn)重些,不急不躁,不溫不火,看到前面慢步行走的人,會減緩速度,讓人消停通過。
小艾對雪是有著難以忘懷的記憶的。她永遠記得離開父母的那年冬天,那一場密不透風的雪,那是她沒有考上大學的第一個冬天,剛開始的心煩意亂和消損頓挫漸漸淡了下來,她開始考慮自己的出路了,村子里幾乎再沒有像她一樣大的姑娘再去上補習班了,父母認為如果能考上大學當然是好,但念大學的費用也是讓父母頭痛,如果考不上也沒關系,城里到處都需要務工人員,只要肯干,過日子是不愁的。
小艾表面上也是無所謂的樣子,背地里偷偷哭了好幾回,她對自己很失望也很生氣,她不吃飯不出門,自己和自己較勁,念大學是她的夢想,她連考了兩次都陰差陽錯地沒考上,第一年她覺得自己太緊張了沒有發(fā)揮好,第二年她發(fā)揮正常卻把志愿報高了,滑檔了。她不能再要求考了,父母這么大年紀了,怕是村子里不多的幾家靠老人種地過日子的人家了,更有嫂子時不時給她眼色看,她二十來歲的大姑娘,實在張不開口了。父親看著情緒低落的她說:“要不咱再考一回?我娃怕還是沒有發(fā)揮好?!碑敃r天氣炎熱,父親剛從地里回來,頭上落了一層麥秸屑,有一根長一點的麥芒快要鉆進父親的眼睛里去了,她伸手去拂,父親本能的一個躲閃,自己用手抹掉了,不想手上的細碎麥芒還是鉆進了眼睛里,父親眼里的淚水一個勁地流,她去給父親打來一盆清水洗臉的同時就下了決心,所有的上大學的念想在一瞬間變淡了,她說:“不考了,我去城里打工去了?!备赣H來不及擦干臉上的水,扭頭看著她說:“去哪里打工?”她怕父親擔心,就說:“已經(jīng)說好了,去熟人的工程隊里做飯?!?/p>
那場雪來得突然,離過年不到兩月了,過完年去也是可以的,但她一旦下了決心,就再也不敢耽擱了,她怕自己心疼了自己。嫂子說:“那也沒必要去幾百人的工程隊做飯啊,沒見過捧著金飯碗討飯吃的?!彼男谋会槾塘艘粯拥奶?,難道她沒考上大學,要想過好日子,就再無路可走了嗎?她草草收拾了一下行李,就趕著第一場大雪進了城。
父親送她到村子外面趕車,北風吹雪,冰冷的雪打在發(fā)燙的臉上,她幾乎聽得見臉上雪融化成水時發(fā)出的聲音。一路上她和父親沒有說話,到了村口時父親說:“我娃再想想,不甘心咱就再考一回,你哥嫂也不會多說啥?!?/p>
她笑著搖搖頭說:“已經(jīng)答應人家了,不好反悔。”
車來了,她頭也不回地上了車,車上沒幾個人,她一直走到最后一排坐下,車子開動后她才扭頭去看,見父親追著車子跑了幾步,看到她回頭又停住了,想是要揮揮手的,最后又沒有抬起胳膊,只有一個模糊的模棱兩可的動作。
從此,她就走上了漫漫打工路,剛開始的日子實在是難過,幾個人住在一個工棚房里,冬天的風肆無忌憚地到處橫行,幾百人吃飯,做飯的就只有四個人,手伸在冰冷的水龍頭下不停地洗堆成山一樣的菜和碗,很快兩只手就裂開了血口子,晚上結了痂,白天從結痂的邊上又滲出血水來。為了趕工期,晚上還要給加班的人員再做飯。小艾咬著牙堅持著,把哭出的聲音生生咽了回去。她想到嫂子說的端著金飯碗討飯吃的話,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太天真太幼稚了?
好在冬天太冷,好多活干不了,工程隊不得不放假了,大家歡天喜地拿了工錢準備回家過年。她第一次拿到了自己真正意義上的血汗錢,百感交集,去吃了一碗雙加牛大碗,結果剩下了多半,她也沒有心疼,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她走在冰冷的城市,滿眼滿世界都是絢麗繽紛的節(jié)前裝飾,她就不想回家了,給自己留下了很少一點吃飯錢,其余的讓同村的姐妹全捎給了父母。她覺得自己回去了又回不到準備高考的時候,回去還得再出來,不如趁年底到處工荒,應聘個工作干,好在到處都是招聘的廣告,她一應就中,到一家酒吧收銀,比起在工程隊,簡直是天上地下,除了酒吧工作要到半夜,管吃管住還有一間四人住的宿舍,不是四面透風的工棚,是一間真正的房間,她幾乎就有了幸福的感覺。她工作認真負責,從不請假曠工,哪怕有一個客人在,她都一絲不茍地堅持著。老板是一個中年男子,個性特別,不知道天天在忙什么,總之把一個偌大的酒吧全權交給她管理,她更是一切都要做到最好。
她原本以為這份職業(yè)可以做到天長地久,沒想到老板一夜之間和老婆離婚了,酒吧很快就盤出去了,她本想跟著酒吧走,但新老板對她一臉嫌棄和不信任,她只好識趣地辭了職。期間,她又干過好幾個工作,還抽空去考了個會計上崗證,還去了南方的幾個城市。
她的特長是踏實,并不潑辣也不會說討巧人的話,她覺得她并不適合太浮躁的地方,加上南方的氣候她也不太適應,最后她選擇放棄還不錯的工作回到家鄉(xiāng)。
她的南方老板對她很器重,也很照顧,企圖也很明顯,屬司馬昭之心。她在炎熱難眠的夜里,有時會動了心思,想著如果跟了老板,做了他的情人,這一輩子都會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她的父母從此也可以有了衣食無憂的安穩(wěn)??墒?,然后呢?她的一輩子就明明白白的終結了,如一盤涼拌菜,擺放在了她的眼前,她的愛情呢?她的自由呢?她的所有夢想呢?這一切也可以都不要了,但最起碼她的做人的尊嚴應該是要的吧。別人看重的是她的身體,她可以看重精神而不在乎身體,但現(xiàn)在身體是她唯一的本錢啊,沒有了本錢,精神寄放在哪里呢?她很清楚她玩不起,別人的追求帶給她的是眼下短暫的樂趣,她連這樂趣也不敢享受。出來混一定是要還的,用短暫的樂趣換了她唯一的資本,她就會是六月的狐貍皮毛不保。
她毅然決然地離開,她不覺得守身如玉在當下是個笑話,她如果不守住這唯一的身體,她還能有什么資本去追求她心里僅存的對幸福的期望呢?
她喜歡守在一個地方,喜歡陽光散沙一般鋪滿街道,喜歡人們都心平氣和地說話,喜歡雨不緊不慢地落下,喜歡雪悄悄地覆蓋臺階上的疤痕,總之,喜歡無論做什么事都會做出個天長地久來才好。
就像昨夜的這場雪,悄無聲息,不喧嘩不騷動,如同一個溫暖的碩大無比的懷抱,將所有的委屈、不安、傷痛、煩躁一抱而散,一抱而消弭了,這才是她最想要的美好的樣子。
時間還早,有顧客也大多在十點以后了,洗衣的客人除了大樓里的警察,其余都是周圍的住戶,她們大多都是家庭主婦,在收拾了家務后,做飯還早,就會想起家里要清洗的衣物,并且會有時間找到這個在大樓邊上、巷道深處的不起眼的小店來,因為比別家洗得便宜,因為比別家洗得快捷,有時候怕接孩子晚怕做飯遲了,那個叫小艾的女孩還會把洗干凈燙平整縫補好的衣物送到家里來,那個叫小艾的女孩和她的小店一樣初看不太起眼,但細看看,卻有味道,眼睛不大但清幽幽的,個子不高但端正苗條,皮膚不白但干凈細致,話語不多但甜蜜暖心。有人和她講價錢,她會難為情,覺得是她什么地方做錯了,她會指一下墻上貼的價碼表,再不多說一句話。有一次遇到一個非常難纏的女人,一直砍價一直砍價,她最后不好意思地說:“那你看著給吧!”那女人洗了好幾套衣服,竟然只給了一件衣服的錢就揚長而去,小艾氣得要死,但還是生自己的氣多點兒,生氣自己為什么不扭住那女人講道理?為什么自己要說讓人家看著給的話,后來她再也不會說你看著給吧。她原本以為沒有人會這么做,看來是她錯了。
大樓在小艾的眼里是威嚴的、碩大的、冰冷的、寧靜的,對于大樓里的人來說,小艾的店也許是不存在的。有一次關門早,她故意繞到大樓的前面,正趕上下班時間,人們從大樓里陸續(xù)走了出來,他們所有人看起來是那樣的積極向上充滿陽光。她假裝路過,行色匆匆的樣子,看他們像一滴滴閃亮的水滴,匯入到大街上如海的人流,走過威嚴的大門后她就站住了,又折返回來,把大樓的大門再經(jīng)過一遍。這個大樓也許代表了她的公務員夢吧,如果她能考上大學,她早就畢業(yè)了,也已經(jīng)參加工作了,也許她會成為這個大樓里的一員,她就會成為一個她想成為的人。
剛進城時,她每晚都做一個同樣的夢,夢見自己在參加考試,不是看不清試卷上的題,就是永遠都做不出題,她會在焦慮中醒過來,一頭的汗水,她知道這只不過是一個慣常做的夢罷了,但也無法再入睡。有時候會后悔自己太快做了決定,如果再堅持一次呢?有時候也很坦然,她知道自從她開始打工以來,她的父母和村子里其他人的父母一樣不再下地干活了,她每個月都按時給家里寄回錢去,哥嫂對父母的臉色也好多了。父母的日子好過了,她也不再牽掛他們。
她看似平和,骨子里卻有著非常固執(zhí)的一面,她父母就經(jīng)常給別人說她“格澀”,比如著裝打扮,她永遠有著自己的偏執(zhí),她不染發(fā)不燙發(fā),不穿奇形怪狀的衣服,她喜歡簡單的,色調單一的服裝,整個人看起來也是簡單舒適的。冬天一件黑色長大衣,夏天一件真絲白襯衣,所有的褲子皮鞋一律是黑色的,當然也有變化,但外人看不出來,母親說她,你怎么就只有一件衣服啊?她說:這件是新的,母親仔細看了看說:和去年的一樣嘛。
她存錢為什么呢,自己也不清楚,只是實在知道錢是個厲害東西,能改變一個人命運的東西,如果那幾年父母手里但凡有一點兒活錢,她一定會堅持再考一年的。她并不愛錢,也不太會享受錢帶來的快樂,吃著最簡單的,穿著最簡單的,手機多少年也不換,唯一花錢的地方,就是租房的費用,她從和別人合租到一個人租住麗姐留給她的單獨的美好的房間,房租是貴了好多,但她也體會到一個人獨居的安然自在,所以就一直住了下來,舍不得換了。前幾年的積蓄都給了麗姐,盤下了自己的店,古話說的:家財萬貫,不如有個小店,家財是死錢,店里是活錢,開著門就會有進項。她一直擔心給麗姐的錢太少了,但麗姐生氣了,死活不肯再收了,她說:“麗姐,你要缺錢了一定給我說啊,我手機號永遠不會變的?!?/p>
大樓的正面和背面簡直就像一個人的正反面,正面是那么威嚴高大雄偉氣魄,背面緊貼著小巷子,這個巷子又窄又小還是個死胡同,巷子里開了幾家小小的店面,都是周圍高樓大廈里的住戶應急之需時才能想到的小店,小艾覺得大樓里的人不會知道她的小店,除了像276這樣單身的家在外地的工作需要加班加點的辛苦人,才會注意到大樓后面一個小小的奶茶店一個小小的鮮花店一個小小的小籠包子店一個小小的雜貨店,還有就是她的小小的洗衣店。大樓經(jīng)常有人會加班到很晚,他們就會從后面的鐵門出來,鐵門開合的聲音很響,走出來的都是腳步匆匆神色疲憊的人,時間長了,小艾也不去注意,門響時還是會嚇她一個激靈。自從認識276后,她開始留意從大樓后面的鐵門走出來的人了。
276是??土耍“浪以谕獾?,衣服折個邊子也只能來小艾的店里,小艾是一個慢熱的人,但也漸漸和276熟悉起來了,276專門感謝小艾對他的衣服進行的所有修補,小艾說:“不影響你的形象就好?!毙』镒诱f:“沒人能看出來,你手真巧。”
小伙子也沒想好怎么感謝,轉身去買了一大筒奶茶給小艾,小艾也沒太推辭就收下了。還有一次小伙子送了兩個磁鐵盒飯過來,說是單位加班買多了的,她也欣然接受了。
偶爾小伙子不洗衣服不買奶茶也會從后門出來,有時進來打個招呼,有時看見店里有人就不進來,當她抬起頭來時向她揮揮手,她能脫身一定會打起簾子問一句才下班啊。不能脫身她就沖著他的背影喊一聲再見。
她羨慕小伙子有一個這么氣派的工作,小伙子說:“我倆工作性質不同但工作的意義是一樣的。”小艾說:“不懂?!毙』镒诱f:“你將臟了的衣服清洗干凈,把破損的地方縫補完整;我們是對社會的污點進行清洗,對破損的地方進行修補,你說是不是一樣?”小艾認真想了想說:“還真是的?!?/p>
小艾說:“那人們心里的上帝菩薩圣母馬利亞是不是做清洗修補人們命運工作的?”
276認真地想了想說:“應該還是有區(qū)別的,你我是實實在在的修補清洗,他們只是人們寄托愿望的載體,是虛幻的?!?/p>
小艾說:“老人們常說,隔山的金子不如到手的銅,你的意思是具體的實在的工作,大于命運以上的精神寄托?”
276笑了:“你這個問題將我推到唯物第一或唯心第一的爭論里了,我是一個地道的布爾什維克,我肯定堅信物質第一實干救國,但精神的東西也是不能少的,不過這個我也說不清楚。咱不說這么冷的話題了,你還沒顧上吃飯吧?”說完就跑出去給她買一大杯奶茶和小籠包來。小艾知道小伙子是要想辦法感謝她,她如果太拒絕,小伙子會難堪的。
一場雪,讓小艾的心情輕松愉快并興奮了起來,她想到276的家鄉(xiāng)是一個不會下雪的地方,想象著他看到雪的激動樣子,小艾忍不住笑了。
他的冬裝送來好幾天了,小艾當天就加班洗好了,可是他一直沒來取,小艾想他怕是又出任務了,他的工作性質特殊,一走就是好久,以前也有過幾次,等得洗好的衣服落了灰。小艾用嶄新的衣服袋子把洗好的衣服收拾起來,掛在另一個桿子上,沒有顧客的時候,小艾會注意到那套衣服,她昨天還專門查了一下送洗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7天了,這應該是過期不取最長的一次了,小艾說:“看來是出遠門了!”說完小艾又笑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自言自語。
小艾實在不忍心掃去臺階上的雪,就坐在屋里盯著雪看,風是硬的,穿過門簾子掃在她的身上,她把大衣披在身上繼續(xù)看著門前豐實的雪,她想,如果276這時候來取衣服,她就會讓他請客的。有一次他來取衣服,店里沒人,他們閑聊了一會兒,說到他的家鄉(xiāng),他很想念家鄉(xiāng),也想念家里的父母,說起他第一次看到這里的大雪驚奇的樣子,被同事笑話了很久。她說:“你的家鄉(xiāng)我去過,是個安靜美麗的城市?!?76很激動,說難得遇到知道他家鄉(xiāng)的人,一定要請她吃個飯,她說:“你太忙了,明天又要出差,等下第一場雪的時候吧?!?/p>
今天就是今年的第一場雪了,她忽然明白了自己對一個雪司空見慣了的人為何會如此激動了。因為他和她有個約定。
坐了一會兒,她搬一張椅子站上去,想擦掉窗玻璃上的水氣,一扭頭,她看到了她的小店在她的腳下干凈著臉,所有的家具用品,乖巧如聽話的孩子,桿子上掛滿了干干凈凈的衣服,這些衣服經(jīng)過了她的手她的心,就和她有了交集,如同她的鄰居親人。這是一方完全屬于她的領地,領地里都是她十分愛惜的子民,她停下擦窗戶的手,帶著得意和愛意巡檢了一個來回再一個來回。她跳下椅子,回手擦干凈自己踩過的印跡,她坐了下來,滿足地嘆了一口氣。
平日里,她是盼著出太陽的,有太陽,她的店面就不會太陰冷,當陽光穿過大樓的樓頂,折射在周圍其他的高樓上時,陽光就會變換著神奇的角度和溫度,會多多少少灑一些在她的門前,不要很多,有一點兒就足夠了。她就打起簾子,讓她的門楣盡可能地沐浴在光線里,時間很短,陽光就變換了角度,她養(yǎng)的一盆水籮,一感受到陽光的溫暖,就會快速伸展開葉子來。
唯獨今天,她擔心陽光太早降臨,這樣雪會化掉的。她也怕有顧客來,會踩壞門口雪積的盛景。她想276如果出差了,他也就看不到這場雪了,更看不到她門口的雪了,他如果沒有出差,他一睜眼就已經(jīng)看到雪了,不必非得到她的門口才能看到嘛。她笑自己太癡了。
果然如她所愿,一上午都沒有一個顧客,天也陰沉著,不像是能出太陽的天,她就安心地過了一個上午,又在安心和不安心中過了一個下午。有顧客上門洗衣服,門口的積雪被踩的亂七八糟了,她只好清掃干凈了,全部堆在門口,打發(fā)走了顧客,她就開始堆了個雪人,很粗糙,隱約看得出是個雪人罷了。裝上核桃的眼睛,略略有了點樣子,又把自己圍巾給雪人戴上,樣子很可愛了,她開始精益求精起來,用紅紙卷了個鼻子剪了個嘴巴,到了傍晚時,雪人已經(jīng)接近完美了。她覺得276再晚點兒來取衣服時,也是一眼就能看到這個雪人的。她覺得這場雪就是專門給276下的,特別是她門口的積雪,那么圓潤豐厚,他沒有看到就太可惜了,只好把它攢成個雪人,等他來。
如果他太忙,她可以給他把衣服送去啊,為什么一定要讓他這個大忙人跑一趟呢?她快速收拾好他的冬裝,用一個紙袋子裝平整,出來鎖了門,想想又打開了,虛掩著放下簾子,她想到了大樓的正門,她也進不去啊,她一直沒有276的電話號碼,也沒問過他的姓名,好幾次想問來著,又覺得太刻意了,已經(jīng)熟悉起來了,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知曉吧。
她提著紙袋子,一路小跑著,快看到正門時,她放緩了腳步,調整了呼吸,她想自己知道他的警號276,警號每人只有一個,找到他不難吧。
路上的積雪,在傍晚時開始結冰了,路上的車和路邊的行人都走得很慢,來到大樓門前,因為已經(jīng)過了下班時間,大樓門前顯得冷清,門房的燈亮著,屋里卻沒有人,她在側面的陰影里等了足足有半小時,沒見有人出來。她整個人已經(jīng)被風吹透了,手和腳都已經(jīng)僵了,她想自己不應該到大門口來找他,他也不會想到她會來大門口找他,就是他在單位,他也無法知道她會來找他啊,說不定他從后邊的鐵門出來,正找她哩,想到這里,她心慌著轉身往回走。
冬天的夜晚,說到就到,天已經(jīng)黑透了,腳下一步一哧溜,她只能點著小碎步走,這回去的路變得長了許多,怎么也走不到的樣子,終于看到自己的小店了,她記得她是開著燈的呀,為什么黑乎乎一片,她怕276就在門口等著,進了門又出來仔細看了一圈。打開燈的一剎那,她急晃晃的心忽然之間就安穩(wěn)了下來,她后悔自己剛才的想法行為有點兒欠妥當。平日里到這個時候怎么也該關門了,她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里,平復著心情,她有些羞愧,覺得自己當著276的面,做了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她看小籠包還開著,要了一籠包子,又要了一杯奶茶,然后回到自己的店里,她想今晚就不回家了,就在店里等吧,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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