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明
作者:楊明,復(fù)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200433。
杜甫愛馬,既歌詠真馬,又歌詠畫馬?!俄f諷錄事宅觀曹將軍霸畫馬圖歌》便是其中著名的一篇。其詩作于成都,時為代宗廣德二年(764)。全詩可分為三段:
國初已來畫鞍馬,神妙獨數(shù)江都王。將軍得名三十載,人間又見真乘黃。曾貌先帝照夜白,龍池十日飛霹靂。內(nèi)府殷紅瑪瑙盤,婕妤傳詔才人索。盤賜將軍拜舞歸,輕紈細綺相追飛。貴戚權(quán)門得筆跡,始覺屏障生光輝。昔日太宗拳毛騧,近時郭家獅子花。今之新圖有二馬,復(fù)令識者久嘆嗟。此皆戰(zhàn)騎一敵萬,縞素漠漠開風沙。其余七匹亦殊絕,迥若寒空雜霞雪。霜蹄蹴踏長楸間,馬官廝養(yǎng)森成列??蓱z九馬爭神駿,顧視清高氣深穩(wěn)。借問苦心愛者誰?后有韋諷前支遁。憶昔廵幸新豐宮,翠華拂天來向東。騰驤磊落三萬匹,皆與此圖筋骨同。自從獻寶朝河宗,無復(fù)射蛟江水中。君不見金粟堆前松柏里,龍媒去盡鳥呼風。
第一段:先不寫韋諷宅里的畫馬圖,而是寫曹霸所作的其他畫馬圖如何高妙。卻又不立即落筆于曹霸,而是拉出另一位高手江都王來作陪襯。意思是二人技藝相當;自江都王之后,天下已無善畫馬者,直至數(shù)十年后,方有曹霸與之媲美。也就是說,自唐以來百余年間,畫馬神妙者不過此二人而已。
“人間又見真乘黃”,注家多著眼于“真”字,謂曹霸所畫之馬有如真馬,天下只有曹霸才能畫出逼真的駿馬。這固然不錯,不過我們還可以體會到另一層意思:曹霸筆下之馬那才真是神駿,世間之馬(真馬)相比之下都太平庸了。也就是如詩人另一首贊美曹霸的《丹青引》所說,他所畫的馬“一洗萬古凡馬空”。詩人在《天育驃圖歌》中說,玄宗時張景順主持馬政,“當時四十萬匹馬,張公嘆其材盡下”。可知在詩人心目中,神駿之馬實不易得,天子之馬尚且如此,民間更不必說??傊?,曹霸所作不但勝過他人的“畫”馬,而且超越世間的“真”馬?!霸病彼木湟豁崳f曹霸應(yīng)詔為玄宗作照夜白圖,也并不正面描繪,而是從旁渲染、襯托?!褒埑亍敝洌^所畫照夜白馬,與真龍相感應(yīng),以致十日內(nèi)雷電交加?!吨芏Y·夏官·廋人》:“馬八尺以上為龍。”漢武帝時得大宛馬,作《天馬歌》,云“天馬徠,龍之媒”,應(yīng)劭注曰:“天馬者乃神龍之類。今天馬已來,此龍必至之效也?!笨芍R本與龍為同類,故可以相感應(yīng)。本詩末句便徑以“龍媒”代指天廄良馬,《丹青引》也說“斯須九重真龍出”?!皟?nèi)府”二句,寫玄宗重賞曹霸;“盤賜”四句,謂權(quán)貴之家,必以得曹霸畫為榮耀,也都是烘托的筆法?!拜p紈細綺相追飛”,是說權(quán)貴家所酬贈的紈綺紛至沓來,“追飛”二字用得夸張而形象。此句倒置于“貴戚”二句之前,先寫出一個畫面,再作說明,文勢便有波瀾;且緊接“盤賜將軍拜舞歸”之后,讓人感到,正是因為在宮內(nèi)施展了身手,得到了玄宗的賞識,所以立刻就聲名大噪。
第二段正面寫韋諷家所見之圖畫。先以六句寫其中兩匹;再以四句寫其余七匹,兼及畫中景物(長楸)和人物(馬官、廝養(yǎng));最后四句總括,并點明此乃韋諷家中所藏。每層用一個韻,主次分明,有分有合,錯綜變化而井井有條。作為主體部分的兩匹,也并未具體刻畫其形貌,也還是襯托、渲染。所謂“識者久嘆嗟”,是說有的觀者能辨認出這兩匹馬乃太宗拳毛騧和郭家獅子花,于是為之嘆息久之。不僅僅是嘆美馬之神駿,更是咨嗟昔日太宗與近時郭子儀的征戰(zhàn)和功業(yè),那自然是與感慨唐王朝的盛衰治亂聯(lián)系在一起的。因此“此皆戰(zhàn)騎一敵萬”一句,既是寫馬,也還隱含著更深一層的意蘊,因為那“戰(zhàn)騎”是有具體的歷史內(nèi)容的?!翱c素漠漠開風沙”,是說畫卷開處,似覺漫漫風沙撲面而來。這是接著“戰(zhàn)騎”著筆,寫的不是畫中之物,是觀者的想象、感覺。詩人如此突出這兩匹馬,不是沒有緣由。畫面上可能是有兩匹馬處于突出的地位,卻不見得畫的就是太宗拳毛騧和郭子儀獅子花,那只是詩人的聯(lián)想罷了。詩人胸中充滿對于國家時勢的關(guān)懷,時時處處都可能自然流出。而這樣的構(gòu)思,又使得詩的內(nèi)容更豐富,而文字有波瀾。其余七匹,一筆帶過。“迥若寒空雜霞雪”,并不是說畫中有此霞雪,那應(yīng)是詩人觀看奔馬時產(chǎn)生的一種感覺。分寫之后,總寫九匹。以“顧視清高氣深穩(wěn)”一句寫馬之神,稱其脫俗逸群而深沉穩(wěn)固,其中自有詩人獨特的審美體會。王嗣奭說:“‘清高深穩(wěn)’四字評馬,此公獨得之妙。馬有此四字,是謂國馬;士有此四字,是為國士??鬃铀企K德,盡于此矣,正以之比君子也?!贝_實,詩人是將對于人物的美感移到馬的身上了。至此寫此畫馬已經(jīng)結(jié)束,最后還不忘附上一筆,帶到畫的主人,順手拈來晉代名僧支遁以映帶韋諷。支遁愛馬的故事傳為佳話,韋諷的身份也就提高。支遁愛的是真馬,韋諷愛的是畫馬,畫馬與真馬打成一片??此粕訋У囊还P,也令人擊節(jié)。
吟詠至此,可謂題中之義已盡,可是詩人卻又生發(fā)拓展,由畫馬想到真馬。這便是第三段。以唐玄宗為中心,進行今昔對比。玄宗時官家馬政極盛,行幸時“騰驤磊落三萬匹”,浩浩蕩蕩;如今玄宗已經(jīng)作古,墓前冷落,唯有風中鳥啼而已。這當然不僅僅是為玄宗而憑吊感慨。玄宗是一個時代的象征,他的生命經(jīng)歷正是大唐王朝由全盛走向衰落的過程,而杜甫是親身經(jīng)歷了這個時代的,因此在觀看畫馬之際也自然由馬而及人,發(fā)出感時的喟嘆。但是作為一首詩而言,可以拓展生發(fā),卻也必須是一個統(tǒng)一的整體。在這里,“皆與此圖筋骨同”,似乎是不經(jīng)意的一點,就很自然地將此段的感慨與所觀看的畫馬連接起來了,用筆何等巧妙。本來是看到畫中之馬的神駿,感到酷似當年的御馬,于是生發(fā)感慨,是由畫而生出回憶,但是在寫法上,卻先回憶當年情景,再說到“此圖”?!皯浳簟币痪?,突然而起,似與上文不相蒙。這樣,文勢就有曲折,有波瀾。實際上,從內(nèi)在情緒體會,前面兩段也已經(jīng)浸淫著感念今昔的意味。寫曹霸為玄宗畫馬,蒙受重賜,貴戚豪門紛紛索畫,寫得何等熱鬧,那便是對盛世的追憶流連;“昔日太宗拳毛騧,近時郭家獅子花”二句,也已包含今昔盛衰治亂的感喟。因此第三段的感嘆,與前兩段本有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再加上“皆與此圖筋骨同”一句,聯(lián)系就更緊密,讀起來全然沒有生硬之感。
全詩題為“觀畫馬圖”,而三段中只有中間一段正面寫此圖,前后兩大段都是陪襯、渲染。類似的寫作手法是杜甫的長技,前人早已論及于此。浦起龍云:“此篇馬詩,又出一奇。奇不在九馬正筆,奇在前后‘照夜白’‘新豐宮’兩段烘托出色。前以盛事烘托,用意近而濃,即將軍他畫也;后以衰氣烘托,用意遠而悲,乃先朝舊馬也?!闭f得很對。而即使是當中寫韋諷家畫馬的一段,也并不刻意描繪馬的具體形象,而是寫其神氣,寫識者的嘆嗟,是化實為虛的寫法。這種注重陪襯、渲染的寫法,便于聯(lián)想生發(fā),旁逸斜出,不拘泥于本題,那當然就有利于開拓詩的內(nèi)容、境界,有利于抒發(fā)詩人的感慨,也有利于造成詩歌的波瀾起伏。但是,其開拓又必須不離本題,必須自然而不生硬。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老杜于此,神乎其技。昔人感嘆此篇,“蒼莽歷落中,法律深細”“一氣渾雄,了不著跡,真屬化工之筆”“變化萬千,無從捉控”,可謂傾倒備至。其妙處是值得我們細細體會的。
《古柏行》也是杜甫的名篇,作于夔州,時為大歷元年(766)。夔州有劉備和諸葛亮的祠廟,互相鄰近,屢次見諸老杜吟詠。《古柏行》歌詠諸葛亮廟前的古柏,抒發(fā)了杜甫對這位五百多年前的杰出政治家、軍事家的仰慕之情,并且由此而發(fā)出“材大難為用”的深深的喟嘆。
此詩按其內(nèi)容可分為三段,每段各用一個韻。先將全詩抄在下面:
譚恩美《喜福會》中“東方主義”的解構(gòu)路徑及其背后的多重符碼 ………………………………… 張 軍(1.81)
孔明廟前有老柏,柯如青銅根如石。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君臣已與時際會,樹木猶為人愛惜。云來氣接巫峽長,月出寒通雪山白。憶昨路繞錦亭東,先主武侯同閟宮。崔嵬枝干郊原古,窈窕丹青戶牖空。落落盤踞雖得地,冥冥孤高多烈風。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元因造化功。大廈如傾要梁棟,萬?;厥浊鹕街亍2宦段恼率酪洋@,未辭剪伐誰能送?苦心豈免容螻蟻,香葉終經(jīng)宿鸞鳳。志士幽人莫怨嗟,古來材大難為用。
第一段描寫古柏形象。開頭四句,正面描繪古柏的勁健挺拔,雖蒼老而生命力依然充沛。接下來插入兩句議論:“君臣已與時際會,樹木猶為人愛惜”,說當年劉備、孔明君臣二人都適逢其時,都遇到了大好的時機。這里實際上包含君臣相得之意?!熬肌本渑c“樹木”句有“已”和“猶”兩個字互相呼應(yīng)、綰結(jié),意思是說君臣二人不但當年與時遇合,而且直到如今連其廟前的樹木也還被人們愛惜。這就流露出深深的歆羨之意。這兩句是對偶句,但是從意義上看,是遞進的、進一層的關(guān)系。有的注釋理解成轉(zhuǎn)折關(guān)系,說君臣之事雖然已成歷史遺跡,但遺愛在民,故古柏遂得依然無恙。那是不夠準確的。下面“云來氣接巫峽長,月出寒通雪山白”兩句,筆鋒轉(zhuǎn)回來,接著描繪古柏,不過不再是正面實寫,而是結(jié)合古柏生長的環(huán)境加以烘托,是比較虛的寫法。這兩句將描寫對象與遼遠闊大的境界聯(lián)系起來,那也是杜甫慣用的手段。早年所作《登兗州城樓》云“浮云連海岱”,又《同李太守登歷下古城員外新亭》云:“氣冥海岳深”便與“云來”句頗為相似。前人說通過“云來”這兩句更寫出古柏的高大,我們覺得這么說還不夠。這兩句營造出遼闊蒼茫的意境,將古柏置于這樣的背景之上,崇高感便油然而生。“氣接巫峽”是一種生命的力量;“寒通雪山”使人感到凜然的風概。巫峽離古柏之所在不遠,雪山卻遠在成都西北,但是無妨,在詩人心理上盡可相通,就像《秋興》里的“瞿唐峽口曲江頭,萬里風煙接素秋”一樣。
關(guān)于“君臣”二句和“云來”二句,還有一段小小的公案。南宋劉辰翁、孫奕認為傳寫有誤,應(yīng)該是“云來”二句在前才對,不然氣脈不連貫。仇兆鰲的《杜詩詳注》便是取他們的說法的。此種意見似乎不為無理:前面如銅如石、霜皮黛色是描繪古柏形象,“云來”二句也還是描繪,應(yīng)當前后相承、歸于一處,描寫之后再發(fā)議論,那才順理成章。但也有人反對。方東樹《昭昧詹言》便說:“他人必將‘云來’二句接在‘二千尺’下。看他一倒,便令人迷?!瓌㈨毾?、王漁洋改而倒之,不知公用筆之妙矣?!狈绞系脑捠怯械览淼?。且不說劉辰翁等人的看法只是一種揣測,并無版本依據(jù),而且若照他們的說法改動,看起來是文從理順了,但卻顯得平板,沒有跌宕頓挫之致了。當然,這種逆接的筆法,如果讓人覺得有意做作、不合道理,那是不足取的。杜甫不是那樣。以此處來說,首先,“君臣已與時際會,樹木猶為人愛惜”,上句議論往事,下句回到眼前,落腳點是在下句。也就是說,這兩句還是緊扣廟前老柏,與上下文還是意思相合的。其次,這兩句前面說如銅如石、霜皮黛色,后面說氣接巫峽、寒通雪山,固然都是形象描繪,但前面是實寫目擊,后面則是虛寫想象,有所區(qū)別,因此其間插入兩句,也不顯得違和??梢哉f這八句一段寫老柏,開頭的四句是實,“君臣”“云來”四句是虛,又分作這么兩層。第三,詩人在略略描繪眼前古柏的高大蒼勁形象之后,馬上就將歷史的感喟寄托于此樹,這正見出其懷抱所在,正見出他的念茲在茲。而正因為如此,才對于這古柏起了一種崇高感,那就很順當?shù)亟由蠚饨游讔{、寒通雪山了??傊?,這四句看似不平順,實際上非常自然。方東樹以古文家的眼光,看出杜詩的一個特點。他論杜甫的七古道:“杜公自有縱橫變化、精神震蕩之致。以韓公較之,但覺韓一句跟一句甚平,而不能橫空起倒也。韓、黃皆學杜,今熟觀之,韓與黃似皆著力矣,杜公亦做句,只是氣盛,噴薄得出?!贝_實,杜甫七古變化多,不平直,但由于感情充沛,又令人覺得自然,并非做作。這大概也是杜甫之所以為杜甫之處吧。方東樹的話,很值得我們欣賞杜詩時細細體會。
第三段同樣八句。仍然寫柏樹,然而意思宕開,寄托遙深,抒發(fā)了“古來材大難為用”的感慨。透過這樣的感慨,讀者越發(fā)感到當年孔明、先主的君臣遇合,孔明得以施展其才能,是多么難得、多么可貴、多么令人歆羨。這就與第一段“君臣已與時際會”互相呼應(yīng),然而這一呼應(yīng)并非簡單地重復(fù),而是一種反襯。這也見出詩人的筆墨夭矯自如,而又多么自然,毫無生硬做作之態(tài)。
這一段用的是比興寄托的手法,處處寫樹,又處處寫人?!安宦段恼隆?,柏樹的形貌樸實無華,如李德?!读刭x序》所說,“柏之為物,貞若有余,而華滋不足”?!翱嘈摹?,如杜甫《空囊》所說,“翠柏苦猶食”,都是切合柏樹的特征的,但又都有寓意。總的說來,是贊美命世之才深沉而不自炫,高潔而能容人,甘愿奉獻而竭盡心力;同時又慨嘆這樣美好的大材,卻是難于發(fā)揮作用的。這乃是全詩結(jié)穴所在。
①(清)仇兆鰲:《杜詩詳注》,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1394-1397頁,以下出自此書者,不再出注。
②(漢)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1061頁。
③(明)王嗣奭:《杜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98頁。按:《論語·憲問》:“子曰:‘驥不稱其力,稱其德也?!?/p>
④(清)浦起龍:《讀杜心解》,中華書局1978年重印本,第292頁。
⑤高步瀛:《唐宋詩舉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38頁。
⑥際,《說文·阜部》:“壁會也?!倍斡癫米ⅲ骸皟蓧ο嗪现p也,引申之,凡兩合皆曰際?!芭c時際會”,與時機相會合。際、會皆動詞。
⑦見《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卷十四引。
⑧⑨(清)方東樹:《昭昧詹言》,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265頁、第25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