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熊組合

電影《倩女幽魂》里，聶小倩和寧采臣沒能在一起，小倩去投胎，寧采臣繼續(xù)收賬，實在悲摧。原著《聶小倩》則要?dú)g喜得多，蒲松齡給了他們一場美好的大團(tuán)圓。尤其是寧采臣帶聶小倩回家后，苦盡甘來的家庭關(guān)系讓人羨慕、引人反思。

原著中的寧采臣很硬氣，是一枚鋼鐵直男，經(jīng)常把“生平無二色”掛在嘴上，不納妾、不蓄婢、不嫖娼。在蘭若寺，他完全不受誘惑，由于沒有和被妖怪控制的小倩發(fā)生關(guān)系，最終保了一命。后來，在小倩的請求下，他還找到她的尸骨重新埋葬，對小倩可謂仁至義盡。

不過，這不是愛情，純粹是寧采臣對小倩的同情和憐惜：“憐卿孤魂，葬近蝸居，歌哭相聞，庶不見陵于雄鬼……”可憐你孤零零一人，把你埋葬在我的書齋旁邊，這樣一來，你的歌聲與哭泣我都能聽到，大概可以讓你免于雄鬼的欺凌。

寧采臣不僅救小倩脫離苦海，還要“歌哭相聞”，當(dāng)鄰家大哥一直庇護(hù)她。

同情和愛情本沒有高下，不過從審美角度來說，男人和女人萍水相逢，這樣干凈純粹的仗義，比纏綿悱惻還要動人。真君子慎獨(dú)，大丈夫豪邁，寧采臣是君子，也是大丈夫。

故事到此并沒有結(jié)束。小倩急匆匆趕上來，要跟寧采臣回家，說：“您的信義我無以為報，請讓我跟著您回去拜見公婆，做妾做丫鬟，我都不后悔?！?/p>

小倩沒有給自己留退路，這一去是準(zhǔn)備把自己都交給他。她閱人無數(shù)，深知寧采臣這樣堂堂正正的男兒，才是自己可以跟隨的對象。

不過事情并不簡單，因為寧采臣家里還有兩個女人，一個是他長年臥病在床的妻子，一個是他的母親。都說寡母難處，然而寧媽媽一出場，就是一位極厚道的老太太。

到家后，寧采臣張口就是一句：“媽，我?guī)Щ貋硪粋€女鬼?！边@兒子心得多大！別著急，因為寧媽媽就是個奇人，回答道：“嗯，先別告訴你媳婦，她身體不好，別嚇著她。”

在小說中，書生和女鬼的愛情故事千千萬，這樣心疼兒媳的婆婆卻是萬中無一。

而且，寧媽媽后來答應(yīng)收留小倩，小倩想要拜見寧采臣的妻子時，寧媽媽也攔了下來。一方面是擔(dān)心兒媳婦受驚，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做婆婆的將心比心：哪個女人得知丈夫帶了一位絕色女子回家，心里不難受呢？

不過，兒子喜歡小倩，寧媽媽看得出來。

其實在小倩追趕上寧采臣，說出要托付終身的話時，寧采臣就動心了。他重新看了小倩一遍，只見小倩“肌映流霞，足翹細(xì)筍，白晝端相，嬌艷尤絕”，顯然已經(jīng)喜歡上了她。

相比之下，寧采臣的妻子身患惡疾，又無法生育，若遇到那種壞心的人家，多半會被休掉。但在寧家，寧夫人有這樣一位處處替她著想的婆婆，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同樣是《聊齋志異》中，小翠救了夫家無數(shù)次，還因為沒有孩子被罵“抵死不作繭耳”，難聽極了。所以說，寧家人的厚道是家風(fēng)使然。兒子愿意對女鬼施以援手，母親對重病的兒媳婦自然也如此體貼。

接著，小倩進(jìn)門拜見了寧媽媽，表示自己孤苦伶仃無處可去，情愿嫁給公子照顧他，以報答大恩大德?！读凝S志異》中的很多女鬼都是這樣直來直去的個性，求婚，求分手，坦坦蕩蕩，所以和她們打交道反而輕松許多。

寧媽媽的反應(yīng)很有意思。家里來了一個女鬼，她的心里也有點(diǎn)害怕，但看到這樣一位可憐可愛的姑娘，老太太還是盡量客氣：“小娘子惠顧吾兒，老身喜不可已。”接著，她說出了自己的擔(dān)憂：我只有一個兒子，要靠他傳宗接代，不敢讓他娶個鬼老婆。

別覺得上來就討論傳宗接代的老太太招人討厭。寧媽媽沒有貶損小倩，她談?wù)摰氖侨撕凸淼纳掣綦x，孩子生下來是人是鬼？是懷胎十月，還是七個七天？

明人不說暗話，而且寧媽媽說得客客氣氣，合情合理。人家沒有挑刺說，姑娘矮、學(xué)歷低，比現(xiàn)實中很多用借口搪塞的父母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被回絕之后，小倩退了一步，說，我實在沒有壞心。既然得不到您的信任，那我就和寧公子以兄妹相稱，早晚侍候您老人家，這樣好嗎？

寧媽媽可憐小倩一片誠心，答應(yīng)了她。所謂“少年見鬼，還有三年，老年見鬼，就在眼前”。到了晚上，寧媽媽覺得害怕，還是希望小倩回自己那甕里睡。小倩去寧采臣的書房流連，寧采臣也態(tài)度堅定，說好做兄妹就要做兄妹：“齋中別無床寢，且兄妹亦宜遠(yuǎn)嫌?！?/p>

看到這里，要說寧采臣不解風(fēng)情，多少有點(diǎn);要說他不乘人之危，品行端正，也對。名不正則言不順，他們的緣分還在后面。

感情都是處出來的。小倩溫柔可愛，能干勤勉，天長日久，寧家人都快忘了她是鬼，對她疼愛無比，寧媽媽晚上也留她一起住。更神奇的是，小倩剛來時不吃不喝，半年后漸漸地能喝點(diǎn)粥了，有了還陽的趨勢。

后來寧采臣的妻子病故了。寧媽媽心里已經(jīng)想要小倩做兒媳婦，但還是擔(dān)心會對兒子不利。小倩察覺到她的顧慮，安慰道：“在這里一年多，您該知道我沒有惡意。而且公子為人光明磊落，命中有福報，注定會有三個光宗耀祖的兒子，不會因為娶了我就有妨礙?！?/p>

寧媽媽相信她的話，和寧采臣商量后，大擺酒宴，將小倩娶進(jìn)了門。

在整部《聊齋志異》中，不是所有女鬼都能成為人類明媒正娶的妻子。小倩的結(jié)局，首先當(dāng)然是因為她改惡向善。其次，寧采臣始終對她尊重而克制，待她的禮節(jié)和對待任何一位好出身的人類姑娘沒有什么不同，這一點(diǎn)也抬高了她的身份。

而寧媽媽的態(tài)度尤其重要。老太太其實是個特別好說話的人。兒子帶了女鬼回家，寧媽媽害怕;但是女鬼長得可愛而且態(tài)度友好，于是寧媽媽也客氣對她。女鬼要留下來，寧媽媽害怕;但是女鬼拿她當(dāng)母親來敬愛，于是寧媽媽也像疼女兒一樣疼女鬼。想要這個可愛的女鬼做兒媳婦，寧媽媽擔(dān)心;但是她說沒事，寧媽媽也就放心了。

寧媽媽是那種人際關(guān)系中最溫暖的存在，小倩表現(xiàn)出幾分善意，她就回報幾分。

古往今來，多少婆媳關(guān)系被毫無來由的看不順眼卡住，矛盾越滾越大，攪得一家人不得安寧。到寧媽媽這里，一切都很簡單：你對我好，我就對你好;你拿我當(dāng)成親人，我就把你當(dāng)親人。

這場大團(tuán)圓很世俗，沒有鬼氣森森的浪漫，全是人間煙火的味道。但它暖融融的，讓人覺得安全篤定，是小倩在蘭若寺被脅迫、不斷做著害人勾當(dāng)時，最渴望的那種歸宿。

蒲松齡給了小倩多少溫柔啊，讓她遇到寧采臣之后，整個世界就不同了：沒有欺凌惡意，沒有捂不熱的心。于是，在這滾滾紅塵中扎根越深，小倩就越接近正常人類，終于燕赤霞留下的法寶也不會再傷害她，她已經(jīng)回到了人間，向人們闡述了一段別樣美好的婆媳關(guān)系。

編輯/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