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

大陸和港臺導演，似乎都對《聊齋》里的聶小倩情有獨鐘，總是選了頂級大美女來演她，前有王祖賢，后有劉亦菲，中間還有大S、楊冪、秋瓷炫這類各花入各眼的佳人。雖不能說聶小倩是《聊齋》第一美女，說她是書中最能引發(fā)讀者美好想象的女子總沒錯了。

聶小倩確實漂亮。用男主角寧采臣的目光看過去，“她肌映流霞，足翹細筍，白晝端相，嬌艷尤絕”。不過，《聊齋》里最不乏美艷女鬼，聶小倩能夠博得從導演到觀眾的極大好感，還是應了當年王朔道出的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群眾需要那種又善良又倒霉的女主角。王朔就是按照這個原則寫劉慧芳的。我覺得，這話，太實在了一點吧。

聶小倩也天然地符合這個標準。故事是這樣的：有個名叫寧采臣的浙江人，性格慷慨豪爽，經(jīng)常跟人說，我這個人啊特別不好色，對感情很專一。有天他來到金華，見到一所寺廟，殿塔壯麗，卻又荒涼，蓬蒿高得過人頭，沒有行人履跡。東西兩邊的僧舍，門扉虛掩，只有南邊有個小屋，看上去還挺新。此處風景不錯，修竹、巨池、野藕。最重要的是城中有重要考試，客棧價格瘋漲，寧采臣考慮到借住這廟里性價比更高，就在旁邊溜達著等和尚回來。

和尚沒等來，等來一個書生，名叫燕赤霞，他跟寧采臣說這里沒有和尚了，隨便住，他就住這兒。寧采臣聽了挺高興，倆人聊了幾句，就各自回屋睡了。

然后，女鬼就來了。這通常是鬼故事里最令人期待的時刻，女鬼嫣然百媚，直男負隅頑抗，女鬼使出更大的本事，直男終于自行融化……然而，聶小倩似乎是個過于笨拙稚嫩的女鬼，一來就對寧采臣說，“月夜不寐，愿修燕好”。我的天，別說寧采臣，就是西門慶，也不敢接她這招啊。寧采臣本來就是以“不好色”為標簽的人，自然要濃眉大眼地表示他不是那號人。聶小倩說，反正沒人知道，寧采臣干脆讓她滾。聶小倩“滾”之前，把一錠黃金放在他床頭，寧采臣直接給她扔了出去，聶小倩慚愧地退下，感慨道：“這個漢子真是鋼鐵男兒啊！”這好像和鋼鐵男兒也沒啥關系吧，明明是你技藝稀松，過于直接不說，還毫無韌性，對于可能遇到的挫折沒有思想準備，難免失手。她后來口口聲聲說自己閱人無數(shù)，像寧采臣這么意志堅定的，就碰上這一個，蒲松齡老先生這是在暗示我們什么？

不發(fā)散了，轉(zhuǎn)回故事里來。聶小倩的失手是因為她不夠聰明嗎？當然不是。從下面的情節(jié)里可以看出，她那么容易崩潰，是因為她本來就不想做這件事啊，是硬著頭皮上場的。她原本也是良家女子，活到18歲時死了，被葬到這寺廟旁邊。不成想這里埋伏著惡鬼，挾持了她去弄死來往的男子，吸人家的血，或是挖人心肝。她打心眼里不想干這個事兒，所以，當她好不容易發(fā)現(xiàn)寧采臣這個鋼鐵直男時，就決定向他求援了。

看這一段，聶小倩不像女鬼，倒像是一個不小心淪落風塵的女子，希望有人來拯救，就像董小宛遇到冒辟疆那樣。所不同處只是，聶小倩并不像董小宛那樣一無所有，她知道首先要送禮。在客棧又死了兩個人之后，聶小倩于午夜時分跑來找寧采臣，這次，她是來講述自己身世并且告訴寧采臣今夜會有夜叉對其下手。她還告訴了他破解之道，去找隔壁燕赤霞，他有降魔伏妖的本事。

寧采臣驚駭之下，言聽計從，保住了一條小命。他對聶小倩自然很感激，聶小倩請他幫自己遷墳。寧采臣也做到了，將聶小倩墳中朽骨，從那個寺廟旁，遷到了自己書齋外面。然后聶小倩就現(xiàn)身了，感謝了他的大恩大德，又說要跟他走。寧采臣是什么反應呢？他認真打量了她一下，發(fā)現(xiàn)她很美，白天看上去更美，就答應了她——咦，您不是一直說自己“不好色”嗎？不管了，反正他把聶小倩帶回了家。你以為他們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還早呢，這只是報上了名，面試、實習期都還沒過呢。

寧采臣其實是有老婆的，不過病得快死了，面試官是他媽。對于一個女鬼，寧采臣他媽當然不能接受，但第一聶小倩長得漂亮，第二聶小倩說了，她認寧采臣做大哥也行啊，幫著干干家務也行啊。寧采臣他媽成天干家務累個半死，就留下了這個勞動力。實習期聶小倩表現(xiàn)極好，又會理家，又會做飯，還有畫畫的才藝，平時沒事就念念經(jīng)，非常低姿態(tài)。于是，在寧采臣的老婆識趣地去世之后，聶小倩成功嫁給了寧采臣——我嚴重懷疑蒲老先生安排這個前妻存在，就是給聶小倩制造緩沖期的。寧采臣他媽原本還有點擔心聶小倩生不了兒子，聶小倩動用超能力，預言寧采臣會有三個兒子，寧采臣他媽就沒什么不放心的了。

后來，聶小倩果然生了兒子，寧采臣還考上了進士，聽上去是花好月圓，善有善報啊。很奇怪的是，中間寧采臣竟納了一個妾，要說是為繁衍后代，可聶小倩在小妾進家之后又生了個兒子，她的生育能力仍在呢。既然寧采臣說他不好色，這個妾沒準是聶小倩幫他娶的，最起碼，聶小倩沒有反對。你看，人家明明是鬼，比人還通情達理。可是，聶小倩能不通情達理嗎？她太倒霉了，生是薄命人，死是倒霉鬼，甚至在鬼界也身處底層。她要想擺脫這命運，就必須調(diào)動自己的一切資源。她最初動用的資源是美貌，這些有點作用，但終究有限。她能夠跟寧采臣結盟，還是因為掌握著可以救他的獨家信息，這一點很重要，讓他愿意帶她走。

但是，上述資源，終究效力有限。她到底是個鬼，人類不可能不懷疑她的殺傷力。而極盡所能的賢惠善良，意味著好說話，容易控制，可以幫她解除人類的最后一絲困惑——善良固然是一種美德，對于弱者，它還是一種行之有效的公關手段，它會讓一個人看上去很安全。

從這一點上看，過分地渲染弱者的善良，多少有點殘忍，不得已的善良也是一種被壓迫。一個好的環(huán)境，應該是讓人欣欣然選擇善良。聶小倩式的善良，不過是有現(xiàn)實感而已。她永遠溫暖、順從的笑容背后，其實是無可奈何、可想而知的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