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鑫鴛

一

陳芳是省越劇團的當(dāng)家花旦，唱戲十幾年，沒少獲獎，一直受眾人稱贊，在戲迷當(dāng)中，那就是“角兒”。陳芳一直隨單位住在城里，由于母親死得早，只有老父親一個人住在鄉(xiāng)下。她經(jīng)常下鄉(xiāng)演出，吃飯冷一頓熱一頓的，就害起了胃病，只好請假休養(yǎng)。

陳芳想回老家越鄉(xiāng)縣養(yǎng)病，她給父親打了電話。老陳一聽女兒生了病，先是一驚，又聽說只是胃病，就樂呵呵地說：“那你早該回來了，咱們這里山清水秀的，還是越劇發(fā)源地，你可以來采風(fēng)。我覺得，民間戲班唱得比你們越劇團都有味呢。”

坐了幾個小時汽車，陳芳就到家了。她是老陳唯一的女兒，款待自然十分豐盛。吃過飯，陳芳就要父親帶她走村串鄉(xiāng)看民間越劇表演。越劇的前身“落地唱書”就是在這里誕生的，后來發(fā)展成越劇，正統(tǒng)唱法自然要數(shù)省越劇團，但當(dāng)?shù)孛耖g仍然有許多戲班子，水平?jīng)]那么高，卻是原汁原味。

老陳平時最喜歡的就是看越劇，面對女兒的請求，他竟然搖著頭說：“你是回來養(yǎng)病的，就安心在家里養(yǎng)病吧?！?/p>

陳芳有點不高興，就說：“您不是讓我來采風(fēng)嗎？怎么又不讓去了？”老陳說：“采風(fēng)可以，等病養(yǎng)好了，我?guī)闳虬嗫磦€夠?！?/p>

話是這么說的，可直到陳芳養(yǎng)好病，要回城里上班，老陳也沒提采風(fēng)的事，還催促女兒趕緊走。陳芳心里有點不舒服，這還是自己的老爸嗎？

回市里必須去汽車站坐車，老陳開著小摩托，送女兒去汽車站。走到半路，老陳的手機響了。他接了電話，接完磨磨蹭蹭地對女兒說，前面有個村子叫成楊村，請了“勤豐班”在那里唱三天戲，不巧的是，勤豐班的頭肩花旦劉姐吃冷飲吃壞了肚子，今天晚上的戲沒法唱了，班主聽說陳芳回來了，想讓她救救場。

陳芳聽了有點不痛快，憑自己在省越劇團的地位，會去民間小戲班唱戲馳冷著臉說：“爸，越劇團緊著催我呢，我怕趕不上?！?/p>

老陳聽了不緊不慢地說：“勤豐班的班主是楊大奎，你還記得吧？救場如救火啊?！?/p>

這話一說，陳芳只能去了。她小時候酷愛越劇，但沒錢交學(xué)費上戲校，是楊班主破例收下她，讓她在小戲班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就在正式拜師前夜，省越劇團免費招學(xué)員，陳芳就離開戲班去了市里，才有了今天。在她心目中，楊大奎就是沒拜師的師傅。

楊大奎見陳芳還真來了，自然喜出望外，忙把劇團里的凳子擦了又擦，請她坐下。陳芳看看環(huán)境，就是一皺眉，陳設(shè)簡陋不說，演員們歲數(shù)都不小了，四十上下還算年輕的，楊大奎的頭發(fā)都白了，就這，還要演小生。楊大奎訕笑著搓搓手：“陳老師，不瞞您說，現(xiàn)在愿意在民間唱戲的，除了我們幾個老人兒，年輕人真不多了。我們幾個是真愛越劇，唱詞兒都刻在骨頭縫里了。您能來是我們勤豐班的榮幸，《方玉娘祭塔》能唱不？”

《方玉娘祭塔》是越劇皇后施銀花的傳統(tǒng)名段，陳芳還真學(xué)過，不過也有十幾年沒唱過了，她稍微回想了一下戲詞，說：“沒問題。”

聽說省里名角陳芳上臺，黑壓壓的來了許多人。響鑼一敲，陳芳扮演的方玉娘，帶著個丫鬟上場了。這段唱詞是這樣的：上寶塔來第一層，開一扇窗來一扇門，一支清香一盞燈，禮拜南海觀世音。

可她詞兒本來就不熟，又有點兒漫不經(jīng)心，竟然唱錯了：上寶塔來第一層，開一扇門來一扇窗！這里可是越劇發(fā)源地，臺下都是懂戲的，立時起了哄笑聲。陳芳心里一慌，但她畢竟舞臺經(jīng)驗豐富，立刻將錯就錯，依著“江陽韻”編了下去：一盞明燈一支香，禮拜南?！竭@里，她有點編不下去了，鑼鼓還在那里催著，這時候，旁邊丫鬟接唱了一句：降祥光——

聲音清脆稚嫩，和陳芳的圓熟沉穩(wěn)不一樣，但不管怎么說，這戲是圓下去了，觀眾還以為是老戲新編呢，喝起了彩。但陳芳心里就不是滋味了，自己可是“角兒”啊，怎么倒被個龍?zhí)拙攘藞瞿?？唱完戲，她就冷著臉對老陳說：“爸，你算把我給害了。我這就走！”

二

眼看陳芳要走，楊班主急忙攔住：“都這么晚了，明天走吧。”陳芳看看外面黑乎乎的，可還是冷著臉不說話。

老陳一向?qū)櫮缗畠?，但在大事上絕不含糊，索性說了重話：“陳芳啊，你唱錯詞兒，就怪你學(xué)藝不精，干嗎要怪別人？揚班主請你錯了嗎？人家跑龍?zhí)椎男」媚锞饶愕膱鲥e了嗎？我看你是出名了，長脾氣了！”

其實陳芳也知道，錯在自己，可臉面上實在是掛不住。這時門簾一挑，一個中年婦女走進后臺，旁邊就有人打招呼：“劉姐，聽說你吃冷飲吃壞肚子了？”劉姐回答：“沒有啊，楊班主說晚上沒我的戲，就回家了，聽說陳老師要演出，這是千載難逢的學(xué)習(xí)機會，我又趕來了，可惜沒趕上?！?/p>

這下，陳芳算是逮著理了，立刻質(zhì)問：“楊班主，你這里根本不缺人，還說什么救場，分明就是用我的名聲賺錢！”

楊班主看一眼老陳，才說：“既然這樣，我就實話說了吧。我們這個團的演員，歲數(shù)都不小了，可是招不到年輕人。即使有，也都想報考省、市越劇團，攀個高枝。幾個月前，一位叫小鳳的姑娘自愿來學(xué)戲。別看小鳳還不滿十六歲，真是天生的越劇嗓啊。她學(xué)得也很努力，進步飛快，平時在演出時跑跑龍?zhí)?。可是，就在前幾天，她說看越劇的觀眾越來越少，學(xué)下去沒前途，要去學(xué)唱歌。我是真想留住這個好苗子，讓越劇后繼有人，就和你爸商量，讓你客串一下，她看到觀眾多了，也許就不走了?！?/p>

陳芳平靜下來，說：“現(xiàn)在唱歌就是比唱戲有前途，你們這樣做，不是耽誤人家前途嗎？”老陳接口說：“這我們也知道，現(xiàn)在孩子還小，我們想留她兩年，把越劇學(xué)全了，到時候路怎么走，由她自己挑。前幾天我不帶你采風(fēng)的原因，就是不想讓你看到民間越劇團萎縮情況。唱戲的年紀不小，看戲的也是，觀眾越來越少，班子解散的越來越多。即使有省越劇團挑大梁，可沒有民間越劇團的土壤，越劇遲早會成為無源之水，凋零也就成為必然?！?/p>

話說到這份上，陳芳就起了好奇心，她倒要看看，這個被父親和楊班主夸到天上的小鳳到底是什么樣子。她讓楊班主領(lǐng)人過來，誰知不是別人，正是救場的那個小丫鬟！

此時小鳳已卸了妝，露出一張清秀的面龐來，丹鳳眼，櫻桃口，眉宇間有種隱隱的倔強。陳芳微微點頭，讓小鳳唱一段聽聽。別看小鳳年紀不大，但毫不怯場，當(dāng)下清唱了一段《黛玉葬花》。唱完以后，陳芳也驚訝起來，雖然功力還不深厚，但這副好嗓子真是千金難買啊，不唱越劇真是可惜了。一時間，她起了愛才之心，就說：“要不就跟我學(xué)吧。我在劇團也帶著幾個學(xué)生，還真沒她這個本錢?！?/p>

楊班主喜出望外，急忙讓小鳳拜師。小鳳臉上卻一副榮辱不驚的樣子，由著楊班主安排拜師儀式。

楊班主遵循的還是傳統(tǒng)儀式那一套，他從大衣箱里請出祖師爺——唐明皇的木頭像，端端正正放好，然后請陳芳坐在上首，手拿戒尺。然后讓小鳳捧著一杯茶，跪在前面。儀式這么正式，其實是怕陳芳會反悔，畢竟這么出名的角兒，能收鄉(xiāng)下小丫頭為徒，很不容易。

小鳳捧上茶，陳芳接過來，喝了一口，然后把茶杯放在桌子上，手拿戒尺開始訓(xùn)話。這也是規(guī)矩，說完以后還要用朱砂筆在小鳳眉心一點，這叫“開眼”，拜師就算完成了?？僧?dāng)陳芳說到“以后你跟我去越劇團學(xué)戲，只要認真學(xué)，學(xué)成了我會爭取把你留下，你就是有編制的正式演員了”，小鳳忽然站了起來，說：“這戲我不學(xué)了，我不想去省劇團，就想留在咱越鄉(xiāng)！”

這就叫打臉啊，有多少人想找陳芳學(xué)戲而不得！她怒沖沖地出了村子，打電話從縣城叫了出租車，也沒在縣城轉(zhuǎn)大巴，直接打車回到了市里，因為她實在是生氣！

過了幾天，陳芳到單位上班，一封信放到了她的案頭。信是小鳳寫的：陳老師，對不起了，但我不能到市里學(xué)戲，也不想在您那里上班。我想，還是走自己的路吧。抱歉了。

陳芳想起小鳳眉宇間的那種倔強，和自己小時候還真像。她急忙打電話給父親，老陳說：“估計小鳳家里比較窮吧，急于用錢才這樣。聽說小鳳去上海的音樂公司學(xué)唱歌了，我們終究沒能留住她，唉——”

三

事已至此，陳芳只好選擇慢慢忘記小鳳了。她在教自己那幾個學(xué)生時，經(jīng)常會想要是小鳳在多好啊，憑她的嗓子，很可能會一炮而紅呢。

這一天，她在網(wǎng)上看新聞，忽然一條消息映入眼簾：上海某酒吧發(fā)生打架事件，傷及駐唱姑娘。她一眼看出，那位姑娘正是小鳳，她急忙搜索姑娘的名字，沒錯，就是小鳳！

她的怒火一下子上來了，放著好好的越劇不唱，去那種燈紅酒綠的地方唱歌？難道家里缺錢缺到這份上嗎？她還不到十六歲啊，這是家長的嚴重失職！她決定去小鳳家看看。

陳芳把電話打給了楊班主，很快要到了地址，小鳳竟然就住在自己老家的鄰村。她來到這個村子，見到小鳳的父母，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猜錯了，他們家過得不錯啊，那小鳳為什么去酒吧賺錢呢？

小鳳的父母鳳爸和鳳媽熱情地接待了她。聊了幾句，陳芳才知道，這兩位也曾是越劇行中人，母親原先在民間戲班唱花旦，父親是琴師。陳芳問：“你們二位現(xiàn)在還唱戲嗎？”

鳳爸笑了笑說：“戲班子早散了，我們就回家了，也幸虧回了家，才靠做生意有了這份家業(yè)。不過，沒事的時候，我們兩口子還是一拉一唱，小鳳就是從小被熏陶，才愛上越劇的。”

陳芳問：“既然不缺錢，那她為什么去上海酒吧駐唱呢？這多危險啊?！闭f著拿出手機，給他們看酒吧打架的新聞。

兩口子一看，也急了，鳳媽身體不太好，邊咳嗽邊說：“我們家小鳳，別看是女孩，就是個男孩性格，認準了的事兒誰也擋不住。去年非要去老楊的戲班子，不讓去就跳樓，我們知道老楊人正派，就讓她去了。上個月又叫嚷著學(xué)音樂，還拿著一家音樂公司的招生啟事，我們原先想攔著，她就自己偷跑去了。我們不缺錢，可現(xiàn)在的孩子叛逆啊……”

鳳爸立即收拾東西，準備前往上海去找女兒。鳳媽也要跟去，陳芳見她咳嗽個不停，就站起來說：“還是我和小鳳爸去吧。說起來我喝過她的拜師茶，也算半個師傅了?！?/p>

兩人來到上海，找到了那家公司。鳳爸想先找到小鳳了解一下情況，一問前臺才知道，小鳳竟然在醫(yī)院，因為那場打架傷到了腿。兩個人又趕往醫(yī)院，卻發(fā)現(xiàn)小鳳態(tài)度冷冰冰的，不但對陳芳十分冷淡，對父親也顯得不耐煩，她說：“我不回去！這點小傷算得了什么？好了以后我還要學(xué)唱歌呢?！?/p>

陳芳想好好勸勸，一張口，就被小鳳堵了回來：“我不想學(xué)越劇了，我要唱歌賤已經(jīng)和公司簽了約，五年內(nèi)我是公司的人，你們別來煩我好不好？”

兩人還想再說，卻被公司的人以小鳳需要靜養(yǎng)為由，趕了出來。鳳爸猜測，可能小鳳年紀小不懂事，被公司騙簽了不合理合同，所以小鳳才這么說的，要找公司解約才行。他們找到公司副總，副總說，他們招的是練習(xí)生，小鳳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了進來，雙方還簽了五年期的合同，他們負責(zé)培訓(xùn)小鳳出道，如果想解約，就要賠償天價解約金。

陳芳怒吼：“她是來培訓(xùn)的，怎么去酒吧駐唱了？你們把她當(dāng)成了賺錢工具！”

副總聳聳肩：“去酒吧是培訓(xùn)的一部分，可以讓她熟悉舞臺，以后不至于怯場?！?/p>

鳳爸是懂法律的，說：“小鳳是未成年人，還不滿十六周歲，她簽的合約無效，必須由監(jiān)護人簽字才有效！”

副總只得同意無償解約，他有些惋惜地說：“小鳳是個好苗子，我們真的喜歡她，假以時日，唉……至于派她去酒吧，很簡單，公司也要賺錢嘛。她是主動簽約的，我們根本沒強迫，不信，你們問問她去?！?/p>

當(dāng)鳳爸和陳芳接小鳳回家的時候，小鳳證實了副總的話：“是我自己要簽約的，你們毀了我的夢想！”說完嗚嗚哭起來。

陳芳小心地問：“你的夢想就是唱歌嗎？你原先不是最愛唱越劇嗎？”小鳳哭著說：“我是最愛唱越劇，可我的目標是——只有唱歌才能實現(xiàn)??！”

這是什么意思？陳芳和鳳爸不明白，難道這就是所謂的代溝？

四

陳芳和小鳳父女一起坐大巴回越鄉(xiāng)。小鳳一言不發(fā)，冷著臉坐在前排，陳芳和鳳爸并排坐在后面。車里人聲嘈雜，陳芳看看前面的小鳳，估計低聲說話她聽不見，才悄悄對鳳爸說：“你們家小鳳脾氣夠倔的，她到底在想什么？”

鳳爸苦笑著搖頭：“對我們來說，小鳳就是一團迷。小學(xué)時候，她是那么愛唱越劇，我們就認真教她，到了初中，怕影響她學(xué)習(xí)，就禁止她唱越劇。她每天耳朵上吊著個MP3說是聽英語，可當(dāng)我偶然拽下她的耳機，里面還是越?。∧谴危掖蛄怂?，從此有什么事都不跟我說了。中考的成績，她其實考得挺好的，可她非要進戲班學(xué)戲，我們哪能答應(yīng)，可她竟然上了陽臺要跳樓……沒辦法，我們才讓她去了老楊的戲班。女大不由爺啊，她這孩子太有主意，又不肯跟我交流。陳老師，您去勸勸她，讓她繼續(xù)讀書吧，她年紀還小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