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芊雨

爺爺是一名華僑飛虎隊的司機，抗日戰(zhàn)爭期間響應(yīng)南洋華僑領(lǐng)袖陳嘉庚先生的號召，從馬來西亞來到了昆明，在西南運輸處當(dāng)了一名汽車司機。

毎當(dāng)驅(qū)車路過這條路時，那蒼翠欲滴的原始森林 ，那被熱血浸洇的旭日，哪飄幻如夢的林間霧靄，以及巉崖危壁、艷麗的山茶花、山寨的火塘、戴大耳環(huán)的野性女人……往往勾起我無限的情思和悵惘。于是，那些凄婉哀怨的往事又清晰地浮上心田……

爺爺給我講了他埋在心里的記憶。

我有一位大師兄，我喜歡坐他開的車，喜歡他那股玩命的瘋狂勁兒。

他告訴我，大師兄為開快車，沒少挨師傅的訓(xùn)斥，甚至還挨了幾記耳光。大師兄的車雖然快，卻從沒出過車禍，連掛巴掌大小的漆都沒有。

夏初的一天，華僑飛虎隊接到西南運輸處的緊急命令，要求趕赴緬甸臘戍搶運一批國際援華物資。

那天中午，司機們正在臘勐飯店吃中飯，來自新加坡的快車大王蘇麻子瞟了一眼大師兄，說要在他們之間競選出一位滇西快車大王，路段從臘勐飯店開始，到芒市三棵樹結(jié)束。誰有膽量有勇氣就來報名參加。

我曾從其他司機口中知道，蘇麻子對人們稱贊大師兄為快車大王極為憤懣嫉妒，早就想與他較量一番，拼個高低。但幾次都因忌憚師傅隨行沒有辦成。這次師傅押送一批貴重藥品上重慶去了，他才有了可趁之機跟大師兄叫板。

已經(jīng)跑過多趟滇緬公路的司機都知道從臘勐到芒市雖僅有89公里的路程，但從松山坡頂?shù)矫⑹卸酁橄缕侣?，全是坡陡彎急的懸崖絕壁，特別是那段被司機們稱為鬼門關(guān)的南天門更加險惡。在這段險惡峻峭的路段飆車比賽，無疑是在玩命。

我看見大師兄端著大茶缸卻不喝，凝視著茶葉的眼睛透出一絲憂慮。這位除了師傅啥都不怕的楞頭青此時咋啦？我剛想喊他答應(yīng)，卻見他憂慮的目光掃了我一下，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小虎，你坐劉師傅的車去。”

剎那間，明白了大師兄的心意。劉師傅是師傅的同齡人，自然不會瞎攙和年輕人的魯莽行動。他是擔(dān)心我呀！我瞥一眼孫麻子，看見他正雙手抱胸瞅著我們，冷颼颼的目光是那樣傲慢自大。心里火了，豪氣頓生，大聲說道：“誰的車我也不坐！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誰叫咱們是師兄弟呢！”說著用挑釁的目光斜橫了得意洋洋的蘇麻子一眼。

“好！小子有種！大師兄將茶缸重重地往松木桌上一砸：“好！咱比！”

參加比賽的師傅共有15人，全是清一色的楞毛頭。二師兄雖然剛出道不久，正值血氣方剛的時候，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參加比賽的汽車中有8輛大道奇，5輛奇姆西，2輛萬國。大師兄、二師兄與蘇麻子開的都是大道奇。這3輛車中，蘇麻子的汽車大修剛過半年，發(fā)動機鏜了缸，活塞加大100，正是出力的時候。我們的車因保養(yǎng)得好，仍然是標(biāo)準(zhǔn)活塞。與蘇麻子的發(fā)動機動力相比稍遜一籌，而且活塞環(huán)恰值對口，排氣管直冒黑煙，動力又差少許。在行家眼中，蘇麻子不僅腦子靈光，操作敏捷，方向、剎車玩得極佳，而且車新給力穩(wěn)拿第一。

在司機們的議論紛紛中，參賽的年輕司機爭先恐后地發(fā)動了汽車，在長達1000響的鞭炮聲中，滇緬公路上首屆飆車大賽開始了。

很快，15輛疾若靈蛇的汽車穿梭于盤山險道中……

蘇麻子的汽車在爬松山坡時，很快就顯示出優(yōu)越性，強勁的爬坡能力在抽3、5支煙的時間中，就將其它汽車遠遠拋在腦后，連灰都吃不到了。

“師兄，蘇麻子這雜種還真快！連轉(zhuǎn)兩個彎就看不到了！”負(fù)責(zé)監(jiān)視賽車情況的我急了，說道。

“慌啥？他的車剛過大丫口。還不到808時，老子準(zhǔn)會超過他！”大師兄不急不躁，臉上透出大將軍穩(wěn)操勝券的沉穩(wěn)氣質(zhì)。

“哦！我明白了?！贝髱熜执虻娜缫馑惚P是：上坡超不過，下坡超他。

果然，松山坡一爬完，大師兄的車速陡然加快。車速雖然加快，畢竟上坡時眈誤了許多時間。何況蘇麻子也不是哪種吃干飯的，畢竟也有兩把刷子，仗著車子有力，早沒了蹤影。

“坐穩(wěn)了。”大師兄聲如寒鐵。未等我說話，汽車已快得像閃電一般。我緊緊閉著眼，雙手攥住小工具箱的護手不敢松手。

汽車越來越快，那快讓人無法形容。只覺得像在云中霧間，窗外風(fēng)聲呼嘯。飛馳的車輪在慣性中離開地面的剎那，讓人全身的肌肉緊縮后立即舒展，帶來全身妙不可言的愜意。

我突然憶起一件往事：那是初來云南不久，我們從保山返回昆明的途中，順帶捎了一位到保山買菜的水靈靈的漂亮女人。大師兄有意在女人面前賣弄本領(lǐng)，將車開得風(fēng)馳電掣一般。才過板橋，天就下起了大雨，公路像泥鰍一樣滑不溜秋。下瓦窯坡時，路更滑了，在這種滑溜溜的路面開車，稍不留神就會飛下萬丈懸崖，車毀人亡。在這種惡劣的狀況下，大師兄仍沒減速的意思。我緊緊閉著眼，高高吊起的一顆心怦怦亂跳。

“小虎，褲襠濕啦？”大師兄開始調(diào)侃我。

“誰尿襠啦？你他媽的才尿襠呢！”我不甘示弱地回罵。

“嘻嘻！還不承認(rèn)？你睜開狗眼看看，座墊都尿濕了一大片！哈哈哈……”

我哪敢睜眼，悄悄一摸，座墊倒沒尿濕，褲襠內(nèi)倒真濕了一丁點。我的臉?biāo)⒌丶t了。

坐在身傍的漂亮女人緊緊摟住我，嗔道：“缺德鬼！你不會開慢點?？磳⑿』槼尚∝埩?！”

大師兄沒理睬漂亮女人，用不屑的語氣斥責(zé)：“他是公老虎還是母貓？開車怕快，干脆當(dāng)?shù)跄_司機去！”

“老子是長雀的咋不算公老虎！有本事再快點！”我不服氣地回敬了他一句。

“對頭！真是一頭小老虎！大師兄教你當(dāng)飛車大王！”大師兄邊稱贊邊加快了速度。汽車沿著千仞絕壁飛馳而下。

閃電般的速度，稍縱即逝的里程碑，幾個急彎險道下來，漂亮女人害怕了。她緊緊閉著半扇形的長睫毛，將我摟得緊緊的，她的心仿佛快要跳出來。

“葉哥！求你了！開慢點！開慢點……”漂亮女人顫怵地央求。那聲音簡直像貓叫，像鬼哭，恐怖極了！

這時，對面急彎里沖出一輛小道奇，“媽的！開這么快！不會開車嗎？”大師兄厲聲大罵。我偷視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滿頭冷汗。報應(yīng)！他也會嚇成這樣！

大師兄很快恢復(fù)了鎮(zhèn)靜，對我擠眉弄眼地說：“女人就是女人！再膽大的女人也是女人！哪像咱們拖雀的男子漢！”說到得意處，開心地大笑起來。

“臟死了！”漂亮女人嬌嗔著，捂著耳朵。

終于在快到大壩的時候看到了蘇麻子的車影。大師兄的嘴角浮起一絲不屑的笑意。我太熟悉他的這種笑了，這種笑蘊含著譏誚、不屑、得意與張狂?！按髱熜郑?！咱們超過去！”我興奮得像只猢猻嗷嗷亂叫。

其實，我的提議純粹是廢話。此時的大師兄恰似一頭西班牙的斗牛瘋狂地追逐下去。

顯然，蘇麻子從照后鏡中看見了越追越近的我們，車越發(fā)快了。他快，大師兄更快，快到黃草壩溫泉時，公路上突然出現(xiàn)了10余頭水牛。這幫該下土鍋的家伙并不知道公路上正上演著一場挺邪乎的鬧劇，紳士般地在路中悠閑的慢呑吞地踱著方步。我突然看到蘇麻子的車猛地朝右疾馳，接著朝右猛打了一把方向，一個緊急剎車停住了。

大師兄則像個高明的斗牛士，在牛群中右拐左轉(zhuǎn)沖出了牛陣。電光火石間的剎那，我覷了蘇麻子的車一眼，嚇了一跳，車子的保險杠桿距水牛僅僅尺余。

半個鐘頭過去，后面的車就連我們的灰都吃不到了。大師兄剛從靠墊后面摸出一瓶茅臺酒，我就警告他：“開車不準(zhǔn)喝酒！”他嘻嘻一笑：“就一口?！蔽覕蒯斀罔F地一口回絕?！澳愀液?，我就告師傅！”他冷冰冰地威脅我：“你不怕我不帶你？”我仗著師傅疼愛，反唇相譏：“你敢不帶！不怕師傅收拾你？”大師兄沒轍了，將瓶子放回原處。幾分鐘后，駕駛室里響起了他粗野的山歌：

“有女莫嫁開車?yán)?，十有八九守空房。有朝一日回家轉(zhuǎn)，抱回一堆油衣裳……

很快，我們就駛過了龍陵縣城，從龍陵到芒市距離為35公里，全是下坡路。下坡是大師兄的強項，只要保持這樣的速度，滇西第一快車大王的桂冠就穩(wěn)扣在大師兄的頭上。大師兄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神色更加亢奮。

下午4時左右，我們來到了被司機稱為鬼門關(guān)的南天門。

南天門林壑深邃，古樹陰翳，峭壁屏列，藤蔓盤虬。原始老林中不時傳出猴子及豹子的鳴叫。這里的公路全是傍山險道，山下是萬丈深淵，可謂步步驚心。由于人們的視線被綠色的植物所欺騙，才沒發(fā)現(xiàn)路下即是驚心動魄的千仞危崖。南天門不僅地形險峻，又受亞熱帶氣候的影響，天氣就像3歲的孩童臉說變立變。剛才還是風(fēng)和日麗的艷陽天，轉(zhuǎn)眼間就烏云密布，雷雨大作。更要命的是，道班工人剛鋪過一層黃泥巴，一下雨滑得如油。

大師兄為了圖快，索性脫擋滑行。當(dāng)他啍著不成調(diào)的山歌猛然發(fā)現(xiàn)泥濘路滑時已為時過晩。飛馳的車輪失去了控制，汽車宛若金蛇狂舞，幾次差點飛下千仞絕崖。幸虧大師兄沉穩(wěn)鎮(zhèn)定，技藝精湛，將擋硬生生地塞入4擋，又連續(xù)幾個搶擋，在刺耳的金屬亂叫聲中，排擋被死拉活扯地塞進了2擋。我怕車速慣性太大引發(fā)脫擋，便用全身力量死勁推扺著排擋。大師兄幾把方向，輕點剎車，失控的汽車終于緩慢下來。

“日娘的！老子瞧你有本事再快！”大師兄喘著大氣咕噥。話音剛落，右前輪碰上路旁的一塊大石頭，震得大師兄松開了方向盤，大道奇砰地一聲撞在一株紅木樹上。大師兄“??！”地一聲驚叫，手腳并用，又踩剎車又拉手剎，總算將車停住，車剛停穩(wěn)就一下?lián)湓诜较虮P上。

“大師兄！大師兄！你怎么啦？！”我急得手足無措，哭喊起來。

“沒啥！閻王爺還不收老子！”大師兄捂著胸脯下了車，去看車的損壞程度。我看他滿頭大汗，臉色青灰，嘴角一咧一咧，捂著胸脯，急問，“你受傷了？快歇一會。讓后面的車送你去醫(yī)院?！?/p>

大師兄惡狠狠地瞪我一眼，斥道：“啰哩啰嗦的像個婆娘！還好，水箱沒漏！”

這時，密林中傳來數(shù)聲喇叭?！皦牧?！麻子來了！還像根電線杄子愣著干啥？快上車！真他媽的像個老婆娘！”大師兄罵咧咧鉆進駕駛室。被他罵得狗血淋頭的我，像只小老鼠似地乖乖上了車。才上車就見他拎著哪瓶茅臺酒猛灌，一瓶茅臺已去了大半。這次，我學(xué)乖了，沒敢多話。

也許是路滑的原因，我們的車到放馬橋時也沒見蘇麻子的車。到達芒市三棵樹后，大師兄仰天大笑：“哈哈！日你媽的蘇麻子！老子第一！”罵完，倒在方向盤上昏迷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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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大師兄命不該絕，恰巧中央雷允飛機制造廠的美國醫(yī)生史密斯應(yīng)邀到芒市方土司家做客，經(jīng)他的大力搶救，大師兄從鬼門關(guān)被拽了回來。他的肋骨斷了2根，其中一根差丁點就扎進了肺里。替他做手術(shù)的美國醫(yī)生史密斯曾是一名賽車手，聽說是因賽車受的傷，伸著姆指稱贊：“OK！英雄！”

男人的悲哀是缺錢。女人的悲哀是丑陋。珍珍的悲哀卻是美麗。

珍珍就是那個愛坐大師兄或二師兄車的漂亮女人。

珍珍是百里挑一的美人胚子。生著一雙含情脈脈的丹鳳眼。她身材高挑豐滿，模樣靚麗。鵝蛋形的臉龐宛若一朵沾滿晨露，含苞欲放的紅暈暈的山茶花。渾身浸潤著水靈靈，鮮活野艷的氣息。

關(guān)于她的美麗，流傳著這樣一個神奇的傳說：珍珍的母親在懷她的時候，曾夢見一頭口銜山茶花的狐貍鉆入腹內(nèi)，因此，珍珍才妖媚惑人，鮮活水靈。根據(jù)流傳的這一艷聞，一些道貌岸然的士大夫便將她認(rèn)定為妲己、西施、褒姒之類的紅顏禍水。

風(fēng)傳歸風(fēng)傳，謠言歸謠言。我眼中的珍姐長得確實令男人垂涎三尺，令女人嫉妒憤懣。她風(fēng)姿綽約，儀態(tài)萬方。這樣的女人自然風(fēng)靡不少男人，他們甘心情愿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我曾經(jīng)聽到過這樣荒唐的傳聞：凡是見過珍珍的女人都不敢再照鏡子，咒她紅顏薄命。凡是見過珍珍的男人無不抱怨自己的妻子，埋怨自己結(jié)婚太早，錯失了機會。

珍珍愛笑，笑聲燦若銀鈴，奪人魂魄，讓人有一種說不清，理還亂的舒泰、輕松、歡樂、悵然若失的感覺。她生長于高黎貢山與碧羅雪山之中的峽谷中，天生具有媚惑撩人的野性天韻。

珍珍不僅愛笑，還特別愛唱歌。一曲《小河流水》讓人如癡如醉，骨頭都酥了一半。

大師兄最喜歡聽她唱歌，只要她坐上車，就會一直唱到下車。那情真意切的云南情歌往往沖淡了旅程的寂寞，聽得癡迷的大師兄一曲終了的時候，會嘠地一聲剎住車，旋風(fēng)般地沖進山林深處，然后捧著一大抱嫵媚嫣潤的鮮花嗲聲嗲氣地向她獻花，口中還念念有詞：“獻給我最喜愛的土畫眉，小黃鶯！”模樣神態(tài)極像西歐紳士，令人捧腹大笑。

珍珍嫣然一笑，將鮮花全都插在汽車上，將它打扮成一輛迎親的花車。

一次，他帶著一位叫二妺子的舊相好回下關(guān)。這位二妹子也是位水靈靈的女人，與他的關(guān)系極其曖昧。也許是相好坐在車上，大師兄便將車交給我開，他則摟著女人扯開喉嚨大唱：“飛虎隊的師傅是英雄，個個長得像熊樣……”叫二妹子的女人被他那破鑼似的爛嗓門攪得心煩，尖聲抗議：“我的小祖宗，別再像鬼叫了！再唱，先將我殺了！”

大師兄的臉色瞬間變得陰森恐怖，譏誚她：“你行！你會唱！你是土畫眉！有本事就給老子唱一段，沒珍珍的本錢，就閉上你的屄嘴！”

叫二妹子的女人氣咻咻地回敬了他一句：“什么雞巴珍珍！一個臭爛屎！”

這話罵得太重！“停車！”大師兄對我大吼一聲。說著伸腳猛去踩剎車，車猛地熄火停了。他歇斯底里趕她扯下車：“下車！你給老子下車！”

“下就下，有啥了不起！你就顧著哪個臭……”

“滾！”未等罵完，二妺子的臉上早挨了大師兄的一個巴掌?！澳闼麐尩倪€愣著做什么！開車！”

大師兄如此兇蠻地對待二妹子令我大為驚駭，由此可見珍珍在他心靈中的位置。為了區(qū)區(qū)幾句醋話，他竟不惜毀了一段情緣。我清楚地記得他與二妹子之間的戀情往事。

那是去年春天的一個傍晚。當(dāng)時大栗樹還沒珍珍飯店。我們住宿在永平一個叫“新新客?！敝?。這是一天司機們最松閑最愜意的時候，有的仍在喝酒吃飯，有的品茶抽煙，有的天南地北神吹武吹，有的檢修汽車，有的則鉆進相好女人的屋中。我剛放下飯碗，就聽到大師兄哪破鑼般的吼聲：“小虎，拎洗腳水去?！?/p>

跟師學(xué)藝就得聽師傅的話。雖說他不是我的師傅，但畢竟是跟他的車，惹惱了他，他就有本事不讓我開一公里。誰讓我是拎三角木的呢！再說，只要師傅他老人家在，大師兄還不是乖乖地替他拎洗腳水，不僅拎，有時還半跪在地上替師傅洗腳剪指甲。所以替他拎桶水也不算羞人。令我氣憤的是，是替那個妖里妖氣的二妺子拎水。一桶接一桶，累得臉紅筋漲，腰都直不起來。鬼才知道女人要這么多的水干什么？里面?zhèn)鱽硭麄z嘻嘻哈哈的笑聲。我沒好氣地推了下門，誰知哪門鎖不住，門嘩地開了，倆人正光著身子打鬧。見門突然大開，二妺子紅著臉尖叫。二師兄將門重新鎖好后，我聽到他說了句：“他呀，屁大的孩子，懂個屁！”

“媽的！你們這對狗男女！”我咬牙切齒地回罵了一句。

我們將車開走了，將那個叫二妹子的女人拋在了蠻荒的山中。

珍珍一家是去年秋天從鳳慶遷來的。說是一家，其實僅父女倆人。她母親去年春天病死后，父親賭物思情，終日憂傷，珍珍怕父親哀傷成疾，便將在鳳慶開的飯店遷在大栗樹的平坡上。大栗樹是個得天獨厚的地方，山壁中流淌著一道清亮的泉水，稍遠的山林中還有一個溫泉。這里上距滇緬公路最陡處568里程碑約5公里左右，下離瀾滄江也不足6公里。司機們一則為了飽肚腹飽眼福，二則便于加水或泡溫泉，常在這兒吃飯休息，順帶打情罵俏，調(diào)侃些奇聞軼事。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也不知是何方神圣的功德，一頂“滇西第一美人” 炫目的桂冠戴在了珍珍的頭上。

“珍珍飯店”興隆火爆，別的飯店自然蕭條冷落，那些眼紅的老板娘妒火中燒，詛咒她是：克母的騷狐貍、花蝴蝶、爛蒼蠅，恨不得一腳將她及飯店踢下瀾滄江。

是鮮花就會引來蜜蜂。所以，盡管她身處流言蜚語的旋渦中心，身邊仍然飛舞著無數(shù)的蜜蜂。不幸的是我的兩位師兄也是其中之一。不僅是，而且還是一對蜇人的大黃蜂。

秋末冬初的一天，華僑飛虎隊奉命趕赴八莫搶運一批醫(yī)藥。前方將士正在與日軍殊死搏斗，正等著這批救命的醫(yī)藥。接到命令的飛虎隊員二話沒說，披星戴月地趕到位于緬甸伊洛瓦底江畔的重鎮(zhèn)八莫，然后又急如星火地返回昆明。

這天中午，我們來到了瀾滄江的功果橋。這是一座簡易的鋼架吊橋，因負(fù)荷有限，車輛必須一輛一輛的通過。每逢車隊過江，江南江北便排起兩條長龍。滇緬公路共有2座這樣的吊橋。一座是功果橋，另一座就是赫赫有名的惠通橋。因師傅修理技術(shù)高，毎次大規(guī)模出車，他總是留在車隊的最后，負(fù)責(zé)車輛拋錨的救急任務(wù)。師傅斷后，兩位師兄便理所當(dāng)然地充當(dāng)保駕護航職責(zé)，與師傅同心協(xié)力搶修車輛，加上我學(xué)過3年的修車技術(shù)，比大二師兄還強，所以，每次都圓滿地完成了任務(wù)，有幾次還受到運輸處的嘉獎。宋子良來昆明巡視時專門接見了師傅，親手將一枚“嘉禾” 勛章掛上了師傅的胸膛。并特許師傅的保險缸上懸掛一小幅國旗，這是對師傅的最高褒獎。師傅于是名噪全國，成為西南運輸處的楷模。這次亦不例外，也是由師傅及我們充當(dāng)“收容隊” 。這天到達功果橋已是炎炎中午，我們及二師兄的車剛過吊橋，蘇麻子的車汽缸床突然“沖” 了，而且“沖”在水道上。師傅只好同他留在蔭涼處換缸床。這一換，非得2至3個鐘頭，這個速度還必須是熟練的技工。這時，肚內(nèi)饑腸轆轆，口干舌燥。干這類活兒，人多了用不上，師傅便命我們先到珍珍飯店休息吃飯。大師兄想替師傅修車，可師傅不放心，說如果僅是換缸床容易，他聽發(fā)動機的聲音還懷疑活塞有異響。換活塞兩個師兄同我都會。我甚至比他2人還行，可師傅心疼我們，硬是將我們趕走了。沒辦法，我們便準(zhǔn)備吃完飯后再送飯給他們2人。于是我們匆匆趕往大栗樹。

才到大栗樹，我們就大吃一驚，幾個彪形大漢正在瘋狂地大砸“珍珍飯店” 。珍珍的父親跪在一個身穿雪色西服、系玫瑰紅領(lǐng)帶的青年腳下哭泣求饒。公路上圍滿了看熱鬧的山民。附近幾家開飯店的老板娘正在幸災(zāi)樂禍地指指戳戳，煽風(fēng)點火。另有幾個穿制服的靑年正將珍珍強塞入一輛黑色雪佛蘭轎車，珍珍雙手緊拉車門，又哭又鬧，死活不肯上車。我瞅了周圍一眼，沒有看到車隊的汽車，看來早就走了。

看到有人欺辱珍珍，兩個師兄立即沖上前去救援珍珍。珍珍看到我們師兄3人，就像看到救星一樣，哭哭啼啼地訴說受辱的原因。

原來，那位穿西裝的青年名叫李云川，是云南王龍云發(fā)妻李培蓮的侄兒，時任騰龍邊區(qū)行政監(jiān)督專員龍繩武護路三營的文書。上個月中旬，李云川返昆路過這里，一見珍珍，立刻墜入情網(wǎng)。珍珍基于職業(yè)的習(xí)慣對他十分親切，噓寒問暖。李云川見她對己關(guān)懷倍至，誤以為珍珍看上了他，便對珍珍鄭重承諾，回昆明后即刻休了妻子，同她結(jié)婚。

類似的玩笑話，珍珍早習(xí)以為常，并不當(dāng)一回事。也以為李是逢場作戲，便燦然一笑，說了句“好啊，我就等你來娶。”李云川走后，珍珍便將此事忘得干干凈凈。

誰知李云川這小子也算是個情種，回到昆明果真休了老婆。然后置辦彩禮前來迎娶珍珍。

珍珍見玩笑成真，深悔自己失言，再三向李云川賠罪。珍珍的父親專門設(shè)了一桌酒筵替女兒賠罪。

李云川是個紈绔子弟，且風(fēng)流成性，喜新厭舊。為了休妻還挨了龍云夫婦的一頓臭罵。好不容易才離了婚，又見珍珍悔約，這口惡氣如何咽得下去，于是來個霸王硬上弓，強拽珍珍上車。

大師兄聽完事情原由，一面責(zé)備珍珍，一面向李云川好言勸解。

李云川仗著自己是龍云侄子的特殊身份，哪將他倆放在眼里，鄙夷地罵道：“你他媽的算老幾！也配同老子說話?！?/p>

二師兄強壓怒氣，說道：“我們是西南運輸處的司機……”

“西南運輸處？”李云川滿面不屑，冷哼一聲，罵道：“你他媽的神氣個啥？老子家養(yǎng)的狗也來咬我！”

大師兄聞言，臉色刷地變得鐵青，惡狠狠地瞪著李云川，咬牙切齒地說：“你有種再說一遍！”

李云川挑釁地瞅了大師兄一眼，冷笑道：“臭車夫，你聽好了，西南運輸處還不是我姑爹養(yǎng)的一群……！”

李云川話未說完，臉上早著了大師兄的一記耳光。李云川的手下見主子受辱，不等主子開口，立刻大打出手。我們3人立刻同他們10余人搏斗起來。在敵眾我寡的情況下，我們3人被扎了數(shù)刀，成了3個血葫蘆。

李云川見狀，亢奮得東躥西跳，為手下喝彩助威：“砍！砍死這幾個狗日的雜種！”

聽到命令，李云川的手下下手更加瘋狂。瘋狂的殺戮引發(fā)大師兄的野性，他突然幾步幾縱，沖進駕駛室發(fā)動了汽車。這幫殺紅眼的打手以為大師兄想開車逃跑，便站在公路中高聲嘲笑。正當(dāng)他們得意洋洋之際，突見大師兄駕駛著大道奇瘋狂朝他們沖去，頓時明白他想用汽車撞死壓死他們，驚叫著四下狂奔。

汽車高速飛駛，徑奔李云川。李云川許是嚇傻了，竟忘了離開公路，在路中沒命狂奔。

二師兄也縱進駕駛室，開著他的哪輛大道奇緊追過去。我也拎著一根栗木棒尾隨而去。

大師兄的車又快又兇，公路上回響著李云川鬼哭狼嗥的驚叫。就在飛旋的車輪即將他卷入輪下時，我心里一陣透心涼：這雜種完了！就在我擔(dān)心這禍闖大了時，突見李云川從里程碑旁側(cè)滾了過去，緊接著幾個翻滾，翻下距路肩10余公尺的野草叢中。

大師兄剎停汽車，拔下插在大腿上的匕首，疾奔恐慌萬狀的李云川。

燦爛的陽光下，李云川被大師兄血淋淋的猙獰恐怖相嚇壞了，朝他磕頭求饒：“師……師傅……饒命……饒……”

這時，李云川的手下也追了過來，正想撲上去救人，卻見二師兄拎著一把鋒利的戶撒長刀兇神惡煞地吼道：“你們再敢上前一步，老子就叫他殺了姓李的！”

投鼠忌器，這一招挺管用，他們在二師兄的威脅下，果真不敢再上前一步。

“大哥，這雜種太可惡，廢了他！”二師兄冷冰冰的話語充滿了血腥味。

大師兄“嗯” 地一聲，揚起了匕首。我急了，生怕大師兄做出蠢事，急忙大喊：“大師兄，殺不得！”

大師兄事后對我說，如果不是我出聲提醒，在當(dāng)時哪種憤怒失控的意識中，他真會殺了他。我的喊聲讓他清醒下來，幾下就扯開李云川的褲子，說：“老子不殺你，但要將你哪根壞根根割掉！免得它又害人！”

李云川嚇得臉都青了，雙手緊緊捂住下身，哀告求饒：“師傅，我是獨生子……家中……老母……求你饒了我……我再也不敢了……”

我知道大師兄是個服軟不服硬的人，又聽不得悲傷的哭聲。人家?guī)拙滠浽捯徽f，他準(zhǔn)心軟下不了手。果然，他說：“我可以不割你，但你保證今后不再糾纏珍珍?！?/p>

李云川連聲答應(yīng)，賭咒發(fā)誓不再來找珍珍的麻煩。于是，大師兄就將他放了。

李云川回到昆明，向龍云添油加醋地告了一狀。大為震怒的龍云于是下令逮捕了我們師兄弟3人。將我們關(guān)進了綏靖公署保安部隊的監(jiān)獄中。

我們被捕的消息傳開后，華僑飛虎隊員立時大嘩，罷工停運。停運不到數(shù)日，援華物資便堆積如山。前線將士求急的電報雪片般飛到陳質(zhì)平的案頭。宋子良也來電質(zhì)詢，并要陳質(zhì)平轉(zhuǎn)告龍云主席，西南運輸處罷工一事已引起蔣委員長關(guān)注，要他盡快妥善處置。龍云聞訊，大為頭痛，特別是陳質(zhì)平最后的幾句警告更讓他憂心忡忡。陳最后的警告是：老蔣早存染指云南之意，如讓他藉以蓄意破壞抗日罪名嫁禍將軍，云南則不保矣。

蔣介石的心意，龍云早有警覺，因為他深知老蔣的稟性，老蔣對龍云獨霸云南一直耿耿于懷，早有走馬換將之意。如果真像陳質(zhì)平所言，云南省主席這個位置不僅難保，還要被他扣上破壞抗日的罪名，成為中華民族的千古罪人。這實在是潑天的寃枉！但要輕輕松松地放人，臉面又實在放不下。

正在龍云騎虎難下的時候，一位僑領(lǐng)的突然出現(xiàn)，替他解了這個天大的尷尬。

這人正是陳嘉庚老先生。他是應(yīng)蔣介石之邀，由馬來西亞前往重慶的。龍云聽說他路過昆明，熱情邀他下榻“震莊公館”， 以盡地主之誼 。

正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的師傅聽說陳嘉庚到了，便駕車趕到“震莊公館”， 請他幫助解救。

陳嘉庚先生聽說是南洋機工的事情，且事情不大，是件“醋案” ，便笑吟吟地答應(yīng)下來。

其實，龍云如此熱情挽留陳嘉庚先生還有另一層深意：他知道栗阿根一定會去求陳嘉庚讓自己放人。這個人情賣給陳嘉庚最合適不過，兩全齊美。

陳嘉庚應(yīng)邀赴龍云盛宴的當(dāng)晩，龍云就當(dāng)著陳嘉庚和師傅的面下令釋放了我們。

當(dāng)然，以上諸多的個中情由，我們是后來才知道的。為這事，師傅大為光火，狠狠地痛責(zé)了我們3人一頓。

冥冥之中，充滿玄機與變數(shù)。如果事情到此為止就好辦了，然而命運的捉弄，將我們推進了更為復(fù)雜的人生道路。

深秋的一天，我同大師兄奉命運輸一車飛機器械前往設(shè)在瑞麗的中央雷允飛機制造廠。當(dāng)我們快到珍珍飯店時，突然聽到空中傳來陣陣恐怖的嘯聲。這段時間，日機對滇緬公路的轟炸更為慘烈。僅前天一天，日寇就出動了27架零式轟炸機對保山城狂轟爛炸，炸毀了數(shù)百間民房，死傷人數(shù)上千。為防意外，我立刻將車開進一片小樹林中。然后站在樹下觀看。

天空中的轟鳴聲越來越響，20余架零式轟炸機一架尾隨一架朝功果橋俯沖投彈。機頭上的重機槍像暴風(fēng)驟雨般地朝公路掃射……

等日機施暴飛離后，我們才驀然發(fā)現(xiàn)天早黒了。我正準(zhǔn)備發(fā)動汽車時，小樹林突然傳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驚叫。

“是珍珍的聲音！”大師兄大吃一驚，立即飛奔過去。

這時，我也聽出確是珍珍的喊聲，怕她遇到危險，便也循聲鉆進密林深處。

密林深處有一塘溫泉。珍珍驚悸的喊聲是從澡塘發(fā)出來的。我知道這溫泉僅有一間簡陋的木板房。當(dāng)?shù)厝藶榱隋e開了男女洗澡時間，定下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逢街一及街五是女人洗澡時間。街二、街三、街四為男人洗澡時間。誠樸忠厚的山里人數(shù)十年間一直嚴(yán)格遵守這一鄉(xiāng)規(guī)民約，從無違犯。

當(dāng)我趕到溫泉木屋時，突見一個赤裸的手里拎著一條褲子的男人旋風(fēng)般地沖出門來。清朗的月輝下，我清楚地看出這個水淋淋的男人不是別人，正是二師兄栗青山。他臉色蒼白、憤懣、還有些許羞愧。我大吃一驚：發(fā)生什么事啦？邊想邊沖進澡塘。

才進澡塘，眼前的景象讓我又大吃一驚。一個赤裸的水淋淋的女人正緊緊抱著大師兄。就在這電光火石的剎那間，我認(rèn)出了這個赤裸的女人竟是珍珍。那雙美麗的丹鳳眼充滿了驚悸與悲憤。

我嚇得幾步倒躥出了澡塘。到了外面，一顆心仍在咚咚咚地亂跳。剛才連續(xù)發(fā)生的事情讓我的腦袋成了豆腐渣。接著，我聽到了汽車發(fā)動的聲音，旋即，兩道雪亮的光柱剪開茫茫夜幕，朝瀾滄江方向駛?cè)ァ?/p>

我聽到了腳步聲，大師兄與珍珍一言不發(fā)地凝視著遙遠的天際。

清冷的月輝灑在雄偉的高山峻嶺上，恰如一幅蒼峻神奇的水墨剪影。靜謐的山野，湮沒在野草叢中的山花，在清涼的夜風(fēng)中散發(fā)出沁人心脾的幽香。

“他……連夜開車會……會不會……”

“我去將他追回來！”

“那……我等你們回來……吃宵夜……”珍珍的聲音低沉得宛若蚊語。

我們在距功果橋還有2公里的冷水溝追上了二師兄。然而眼前的慘景令我們魂飛魄散。二師兄開的大道奇?zhèn)确谏窖逻?，白花花的車燈依然亮著。二師兄正拎著酒瓶拼命灌酒。一邊灌一邊哭：“我不是人！是畜牲！……我他媽的是……混蛋……?/p>

我們趕去扶他時，才發(fā)現(xiàn)他的左腿撞斷了。后來我才弄清事情的原尾。

原來, 這天是街五。趕街的人散得早，珍珍吃罷晚飯想上溫泉洗澡，就讓老爸守著飯店，獨自去泡溫泉。澡塘里沒有人，珍珍便脫光衣褲，泡進了溫暖的泉水之中。

湊巧的是，二師兄也路過這里，恰在這時，日軍的飛機來轟炸功果橋。二師兄立即將汽車藏進松林里面。他不敢遲疑，幾步縱進松林澡塘內(nèi)。

屋內(nèi)很黑。原來浴池內(nèi)僅有的一盞電燈因空襲熄了。這電燈在當(dāng)時可是稀罕物，因為大栗樹距功果橋不遠，道班工人及守橋軍警為了上大栗樹吃飯、洗澡方便，專門在江邊建了個微型電站，專供江橋及大栗樹。黑燈瞎火中，二師兄不慎踩到了塘邊的一塊香蕉皮，撲通一聲摔進了池中。衣服既已濕透，他干脆脫光衣服，赤條條地洗起澡來。

珍珍聽到飛機的轟鳴聲，擔(dān)心店內(nèi)的燈光引來日機轟炸，剛想起身穿衣，燈卻熄了。接著聽到屋門被猛地撞開，又見一個黑影尖叫著掉入水中。她聽出是男人的聲音，嚇得鉆進水中，瑟瑟發(fā)抖。

電燈突然亮了。珍珍看到身旁的赤裸男人，尖叫起來。叫聲驚起，二師兄才猛地想起今天是當(dāng)?shù)貗D女洗澡的日子，這一驚非同小可，暗罵自己昏頭了。正想起身逃跑，無意中看見身邊的女人竟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珍珍，不禁羞愧交加。

珍珍此時亦看清闖進來的男人竟是二師兄，羞得全身通紅，匆忙起身去尋衣服。

二師兄陡地看見珍珍水靈靈、雪白而豐滿的胴體時，雄性的本能讓他渾身熱血沸騰，欲火焚燒，像條饑餓的野狼猛地?fù)渖先ィo緊抱住珍珍。

珍珍本能地掙扎著，她不敢大聲喊叫，只好一面央求一面掙扎。就在這時，大師兄沖進了澡塘，看到珍珍受辱，勃然大怒，幾拳幾腳就將二師兄踢倒在地。珍珍尖叫著，緊緊抱住大師兄不讓他再打二師兄。滿腔怒火的大師兄這時才認(rèn)出挨揍的竟是自己的師弟時，一下傻了。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鐘愛的師弟竟會干出這種豬狗不如的勾當(dāng)。

二師兄氣急敗壞地走了。后來就發(fā)生了車禍。

二師兄的傷好后，師傅將我們3人喚到面前跪下，聲色俱厲地訓(xùn)斥：“為了一個女人你們師兄弟鬧成這樣！再胡鬧下去，就要鬧得兄弟反目，父子成仇！我們南洋機工回國是為了來抗日，來打小日本的！不是來拈花惹草，打醋架的！再這樣胡鬧，我沒有你們這倆個兒子！”

從那以后，我們師兄弟便有意躲開珍珍。后來，我單獨開車后，幾次路過“珍珍飯店”，看見珍珍消瘦了許多，失去了往日的活潑和野氣。美麗的丹鳳眼透出無限的哀怨、痛苦及悲傷。數(shù)月如一日地癡癡立在店門口，腳下放著2桶清汪汪的泉水……

以前，她總是笑瞇瞇地幫我們往水箱添加泉水……

1941年12月6日，絕對是美國的黑色星期六。這天晚上，駐扎在夏威夷群島的美太平洋艦隊司令赫斯本德·金梅爾海軍上將正與醉醺醺的海軍軍官在五光十色的夜總會中縱情聲色，醉生夢死之時，由183架戰(zhàn)斗機、轟炸機和魚雷機組成的日本戰(zhàn)斗機群，分別從6艘航空母艦上起飛，氣勢洶洶地?fù)湎蚓嗵聪闵轿鞅?公里的珍珠港。剎那間，暴風(fēng)驟雨般的炸彈紛紛落在太平洋艦隊的巨型戰(zhàn)艦上。在日機的狂轟爛炸下，珍珠港成為人間煉獄，火團怒巻，濃煙滾滾。湛藍色的海水波浪滔天，中彈起火的戰(zhàn)列艦東倒西歪，支離破碎，沉入水中。艦上的海軍官兵驚呼著，撲入海洋……

12月8日，美國總統(tǒng)羅斯福宣布對日宣戰(zhàn)。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次日，中國政府正式對日宣戰(zhàn)。

就在日本偷襲珍珠港的同時，日本40萬軍隊在海、空軍的配合下，同時發(fā)動對香港、印度支那、東印度群島、菲律賓、新加坡及馬來西亞的猖狂進攻。

黑云壓城城欲摧。在日機日夜輪番轟炸仰光的當(dāng)兒，緊急搶運積壓在仰光、臘戌的援華物資就成為重中之重。滇緬運輸管理局局長、后勤部長俞飛鵬指示西南運輸局及華僑飛虎隊十萬火急搶運滯緬物資。

接受任務(wù)后，我們不分晝夜地趕到仰光，在日機的轟炸聲中搶裝了一批軍用物資，然后又披星戴月地趕回國內(nèi)。

這年的冬天似乎特別冷。紛紛揚揚的雪花落滿了蒼山、碧羅雪山、高黎貢山。陰霾叆叇的云層低得仿佛手都可以抓到。車隊剛過保山的板橋鎮(zhèn)時，天下起了淅淅瀝瀝的細雨。黃色的泥巴路亮得令人雙腿直哆嗦，眼睛瞪得如騾子脖頸兒上的銅鈴鐺。下瓦窯坡時，一顆心全提到了嗓子眼上。在這樣泥濘路滑的路面駕車，至少有上千次翻車的機會在等著你。駕駛室內(nèi)的死亡氣息將空氣都凝固了。

若在平時，遭遇這種惡劣的天氣，司機老爺是斷然不肯出車的。這幫長年飄泊江湖的漢子便龜縮在相好女人的屋內(nèi)，烤著炭火，喝著烈酒，釅茶。玩麻將，打撲克，賭錢，談女人。什么都玩。就是不玩汽車。玩累了，喝醉了，就躺在相好女人的懷中呼呼大睡。

可現(xiàn)在不行?，F(xiàn)在得玩命！

司機提心吊膽地，差不多是畫著“小龍” 緩慢而下。下到距猴子巖20公尺前后的一個左彎時，我看到路邊搭著一個用蘆席圍著的簡易小窩棚。旁邊是一堆破銅爛鐵，全是翻得稀巴爛的汽車部件。我的心里一沉，這兒出車禍了！

下到猴子巖時，司機們再也不敢走了。紛紛將車停在靠山的左側(cè)面。上百輛汽車排成一條長龍，足有數(shù)公里之遙。這是瓦窯坡最險惡的地段。不足8米寬的路面，右下全是萬丈深淵。雖說僅有500余米，卻步步維艱，殺機四伏。稍有不慎，立即車毀人亡。

司機們跨出駕駛室，迎著風(fēng)雨瞰視雨霧迷蒙的崇山峻嶺。揉搓著凍僵的手指，詛咒、牢騷、謾罵……

呼嘯的寒風(fēng)吹在臉上刀刮般的生疼，淅淅瀝瀝的雨絲在荒山峽谷中飄灑。師傅木然地佇立在這凄風(fēng)寒雨中，佝僂著腰，一面大聲咳嗽，一面搓揉著膝蓋。干癟矮小輕飄飄的身材恰似一個紙扎的破風(fēng)箏。

在空靈的靜謐中，司機們宛然公路上的里程碑，昂然屹立，神情端莊肅穆，與往日吊兒郎當(dāng)?shù)钠⑿耘腥魞扇恕?/p>

“栗頭，您老說一句，咋辦？”

“栗頭，咱也是人呀！前線打仗會死人，翻車也會死人呀！誰沒父母老婆孩子呀！”

“狗日的俞雜種！他的命金貴，老子的命就不金貴！叫他狗日的來試試！”

“活人還能讓尿憋死！將所有汽車的后輪全都裝上防滑鏈！”師傅只說了這么一句話，全隊司機沒人再發(fā)牢騷，互相幫忙將后輪全都裝上了防滑鏈。

防滑鏈裝好后，師傅又仔細檢查了30余輛汽車才喘口氣說：“只要先下去30輛左右車子，就會將這些爛泥巴碾開。后面的車就好過了。頭15輛車我親自開?！闭f完，他徑直上了第一輛汽車。

“師傅，您下來，我先開?！贝髱熜忠妿煾瞪宪?，急忙跑過去勸阻。我也緊追了過去。

“不行！你經(jīng)驗不足?！睅煾道淙舯哪樕m露出一絲笑意，但話說得十分干脆，毫無商量的余地。

“師傅，太危險了！還是讓我來吧。我用您老教的用頭擋下坡……”

“讓開！”師傅突然發(fā)火了，聲音高亢又嚴(yán)厲。

我心里一沉。師傅并不輕易發(fā)火。在我的印象中，回國后他老人家僅發(fā)了兩次火。一次是珍珍事件。再就是鳳城事件。這次發(fā)火是怕大師兄白白將命送掉。

“師傅，還是我來……”大師兄緊緊拉住車門，央求道。

“滾開！你以為這像玩女人那樣容易！”師傅剛罵出囗，我突然看到他的眼角一下濕了?！叭艘焕希腿菀咨匣稹芯茊幔俊睅煾档恼Z氣含著一種明顯的凄涼與傷感。

“有。有！有！有！五加皮。我這就去拿?！贝髱熜终f完，急忙朝自己的車跑去。很快就將酒恭恭敬敬地遞給師傅。

師傅接過酒瓶，默默地打開瓶塞，一股特殊的香味立時飄入我的鼻腔。他平素不喜歡喝酒，總認(rèn)為喝酒容易誤事。司機如果嗜酒如命更是將生命視為兒戲。望著凝視酒瓶的師傅，一件難忘的往事閃電般地襲上我的腦?！?/p>

568是滇緬公路談虎色變的頭號鬼門關(guān)。568是指正崖邊的公路里程碑。因為這碑恰巧立在最陡處，時間一長就成為這段公路的專用名詞。這段長達200米左右的彈石路面，陡得近乎筆直，一面傍山，一面瀕臨絕崖，崖下云纏霧繞，幽深詭譎。山上古樹森森，濃蔭匝地。自從公路通車后，這兒不知翻下多少輛汽車？不知吞噬了多少條鮮活的生命？古樹蒼翳隱藏了多少冤魂野鬼？尤令人恐懼的是，這里的狼群多得嚇人。這些該死的畜牲大約是死尸吃多了，連眼睛都呈血紅色，大白天都敢竄上公路襲擊牛羊牲畜。二師兄有一次下坡，無意中竟撞死了一頭大搖大擺橫穿公路的大灰狼。當(dāng)他停下車，想去揀死狼時，卻發(fā)現(xiàn)密林內(nèi)正有10余頭惡狼正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嚇得他落荒而逃。

568于是成了司機們談?wù)撟疃嗟牡胤?。抱怨測量這段公路的工程師不是瘋子就是文盲，不然為啥專揀陡處走。平常賭咒發(fā)誓也離不開568。諸如：

“媽的！你不信？如果蒙你，就讓老子過不了568！”

“你敢賴賬！就讓你狗日的翻下568！”

“小心！別讓568的女鬼將你拖去！”

……

就連素昔不信鬼神的大師兄也曾對我講過他在568遇到艷鬼的故事。

那是鬼節(jié)中的一個寒雨深夜。蠻荒的568山林中陰風(fēng)颯颯，淫雨紛紛。據(jù)說這種凄風(fēng)冷雨的夜晚正是鬼魂們出來游逛、尋找替身或是談情說愛、尋親訪友的最佳時候。因此，荒山野嶺中飄蕩著一幫孤魂野鬼。

說也湊巧，大師兄巧遇女鬼的那趟車，恰逢我感冒發(fā)燒，大師兄便將我留在昆明紅十字醫(yī)院一面休息一面醫(yī)治。他說那天晚上，他為了趕運一車西藥到重慶，正用一擋像牛一樣呼哧呼哧喘著大氣爬568時，車窗外突然刮起一陣陰風(fēng)，風(fēng)過后，他突然發(fā)現(xiàn)左大燈上竟坐著一個披頭散發(fā)，婀娜妖艷的年輕女郎。這女人是從哪兒竄出來的？大師兄驚得出了一身冷汗。他拼命地摁喇叭，想將女鬼嚇走，誰知沒用，女鬼非但沒被嚇走，反而轉(zhuǎn)過頭對他傻笑……

蘇麻子講的更嚇人。他說有一個幽靈竟然坐在他的駕駛室內(nèi)陪他跑了300多公里。有幾次竟然還同他搶方向盤，要朝懸崖絕壁上開?；丶彝赣H一講，母親急忙去請師娘婆上車驅(qū)鬼，才將這個恐怖的幽靈趕跑了。

車隊像蝸牛般地向上爬。由于貨多車少，日機轟炸頻繁，西南運輸處駐緬甸的長官要求司機們盡可能地超載，盡可能地將損失減少到最低限度。司機們也知道多拉一點物資，就是對抗戰(zhàn)多做一點貢獻，多救活一位受傷戰(zhàn)士的生命，于是想方設(shè)法地盡量裝載。由于過量超載，原本上568用一擋勉強可以爬上坡頂，這次就不行了，必須“打掩”。

“打掩” 是句行話。就是當(dāng)汽車爬陡坡上不去時，就剎住汽車，讓人用三角木塞住后輪，防止汽車后滑。這時，司機便猛轟油門，松開手剎，抬起離合器讓汽車奮力上爬。這種“打掩”往往只能爬幾公尺，就要再來一次或數(shù)次。這種“打掩”是項技術(shù)活兒。如果手腳配合不好，輕者極易將離合器片打碎。重者因剎車失控，翻車肇事，車毀人亡。

正像俗話說的越冷越刮風(fēng)，前面的車只有10余輛爬過了568，蘇麻子的車駕駛室突然冒起濃煙，旋即飄出焦臭味，他的車立即停了下來。憑經(jīng)驗，我立馬斷定離合器片爛了。

蘇麻子的車擋住了原本不寬的路面，后面的司機們沒法超車，只好將車停住。師傅瞅了長龍般的車隊一眼，憂郁地嘆口氣，對心急火燎的領(lǐng)隊說：“長官，如果再有車拋錨怎么辦？這么多的車要爬到什么時候？”

我看到師傅的話剛說完，領(lǐng)隊的長官臉色就變了，急忙問師傅：“這正是我最擔(dān)心的事情！國家正急等這批物資呢！栗師傅，您老經(jīng)驗豐富，您說該咋辦呢？”

師傅沉思片刻，說道：“將毎輛車的貨下三分之一，讓人背上坡頭。這樣車就容易上去，上到坡頭再將缷下的貨物重新裝上車，開到永平等車隊到后再整隊出發(fā)?！?/p>

“這辦法好是好！可上哪兒去找這么多的搬運工呢？”

“我們自己搬。幾個師傅互相幫助，一車一車地背?！睅煾等缡钦f。

我看到領(lǐng)隊高興地笑了。旋即又擔(dān)心地問：“師傅們一路這么辛苦，現(xiàn)在又要他們出苦力，坡又這么陡這么長，他們會……同……同意嗎？是否要加點薪金？”

“這不是錢的問題！國難當(dāng)頭，匹夫有責(zé)！何況是這些熱血漢子！他們連家都愿拋棄，還會吝嗇這點力氣？還會向國家要錢？我相信，只要將道理講清，他們肯定會同意的。”

果然，師傅一號召，立即得到全車隊司機的熱烈響應(yīng)，即便那些不贊成的司機，考慮到自己的車也要別人幫助，私下嘀咕著怨言，還是參加了集體行動。

于是，鬧鬼的地方成了熱鬧的地方。司機們分成若干小隊搬的搬，背的背，裝的裝。一面干活，一面唱歌，亢奮激昂的場面令人刻骨銘心。

聽說抗戰(zhàn)物資在568受阻，守衛(wèi)功果橋的國軍戰(zhàn)士、大栗樹的鄉(xiāng)民、甚至遠在永平的軍民聞訊后，紛紛朝568趕來。有的乘車，有的騎馬，坐馬車牛車，更多的則是徒步，仿佛不是去幫助而是去趕集。

珍珍也來了。伴隨她來的是一隊英姿颯爽的國軍戰(zhàn)士，其中有一位濃眉大眼，體格魁梧的青年軍官。一位朋友悄悄告訴我，這位渾身英氣的青年軍官就是她的丈夫柳元。

一個好奇的想法闖進我的腦海：她與他倆相逢會出現(xiàn)什么有趣的事呢？于是，我便偷偷觀察著她們之間的舉動。

我的好奇心被擊得粉碎。她向他倆淡淡地介紹了自己的丈夫，他倆彬彬有禮地向她表示祝福。隨后便各自干各自的事了。

夜深了，568燃起了一堆堆篝火。疲憊的司機們圍著溫暖的篝火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喝著熬得濃濃的烤茶……

陰森恐怖的568變得生氣勃勃，極富人情味。我在喧囂的聲浪中漸漸進入了夢鄉(xiāng)……

568終于闖過來了。浩浩蕩蕩的車隊又出發(fā)了。

永平、下關(guān)很快就留在了身后。然而當(dāng)車隊來到楚雄的時候，一個不祥的消息在車隊中迅速傳開：“栗阿根昏死在駕駛室內(nèi)，駕駛室內(nèi)全是吐血！”領(lǐng)隊聽到這個消息嚇壞了，急令車隊停了下來。

我急忙趕去時，師傅已被緊急送進了醫(yī)院。當(dāng)我急急忙忙趕到醫(yī)院時，卻聽到一片悲痛欲絕的慟哭聲。

“師傅走了！”當(dāng)我聽到大師兄這樣說時，突覺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在辦理師傅的喪事中，我才知道師傅突然吐血的真實原因。原來，他在背運那些物資時，過份的辛勞與沉重的負(fù)荷壓傷了心肺。一位師傅的生前好友告訴我，在568，師傅曾被一個沉重的木箱壓倒在地，是他親手將師傅扶起來的。他還問師傅是否傷著哪里？師傅卻說沒有什么。估計就是那時得了內(nèi)傷。

1942年1月31日，日軍第五十五師團攻占緬甸第二大港口城市毛淡棉。

在日軍強大的攻勢下，焦頭爛額的英印緬軍總司令韋維爾上將終于放棄狂妄自大的架子，請求中國遠征軍入緬參戰(zhàn)。

華僑飛虎隊接受了運送中國熱血男兒赴緬參戰(zhàn)的光榮任務(wù)。珍珍的丈夫柳元所在的部隊也劃歸第200師入緬作戰(zhàn)。

當(dāng)我們浩浩蕩蕩的車隊到達國門畹町時，眼前的景象令人熱血澎湃，情緒高昂。濃蔭叢中的平坡上搭著莊嚴(yán)肅穆，彩旗飛揚的歡送主席臺?？諘绲纳降赝７胖慌排佩P亮的火炮、高射機槍及裝甲車。

肅立車廂內(nèi)的遠征軍將士不停地高呼抗日口號，高唱抗日歌曲。氣勢澎湃，令人熱淚盈眶。

在數(shù)千只亢奮激昂的象腳鼓、排铓的鼓聲中，數(shù)千輛滿載遠征軍將士的車隊及坦克一輛接一輛穿過一座又一座用鮮花、松毛及獅子草搭起的牌坊，駛出國門，進入緬境。

這種蕩氣回腸的悲壯場面，我的心中驀地生出“風(fēng)瀟瀟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返”的悲愴感觸。這些壯懷激烈的熱血男兒能平安地回國嗎？珍珍的丈夫能平安無事地回到她的身旁嗎？

將遠征軍將士送達目的地后，我們又接到緊急命令趕赴仰光搶運一批緊急物資。此時的仰光早已是風(fēng)聲鶴唳，謠言四起，戰(zhàn)火隆隆。在前往仰光的途中，看到的盡是逃難的災(zāi)民，焚燒的村莊，悲天蹌地的哭聲，令人恐懼心酸。

曾子懿 林坑古村系列之四 32cm×32cm 紙本水墨 2017年

仰光這座美麗神秘的佛國古都此時仿佛成了人間地獄，一切均已陷于癱瘓。碼頭、工廠、油庫、緬寺、房屋、船舶在熊熊燃燒，濃烈的硝煙將藍色的天空涂鴉成一片黑色。公路上擠滿了大大小小的車輛，貨廂上插蔥般地擠滿了逃難的人群?；疖囈驗閲?yán)重超載，時速慢如蝸牛，就連火車頂上都爬滿了搖搖欲墜的難民。大街小巷橫七豎八地倒臥著無數(shù)的尸體。這些尸體有緬甸人，也有英國人和印度人。他們有的死于日機的空襲轟炸，有的死于緬甸暴徒手中。這些緬甸暴徒由于仇恨英國人和印度人，在市區(qū)內(nèi)搶劫并焚毀英國人的房屋及印度人的商店。

我們到達的當(dāng)天傍晚，日本的零式轟炸機再次轟炸了仰光。雨點般的燃燒彈燒紅了茫茫夜空。街道上盡是些衣衫襤褸的瘋子或白癡……

第二天一早，為盡快離開這座恐怖的城市，我們趕緊搶裝堆在碼頭上的輪胎、軍毯、藥品及器械、無線電設(shè)備、罐頭食品等軍用物資。由于害怕日機的轟炸，根本沒人前來幫助裝貨，無奈之下，我們只好自己動手。

正忙著時，一陣喧囂放浪的聲浪傳入耳內(nèi)，我抬頭看時，只見從敏加拉洞國際機場方向駛來15輛美式吉普車，車上坐著一群英國尉官，他們一手握著沖鋒槍，一手摟著穿華麗衣裙，戴太陽鏡的英印混血姑娘。車廂內(nèi)堆滿了香煙、奶酪、貼著花花綠綠商標(biāo)的洋酒、艷麗的布料和服裝。她們放肆地倒在英國人的懷中，喝著洋酒，尖聲叫喊，大笑。她們那種肆無忌憚的神態(tài)，仿佛是去參加晩宴或野餐。

正當(dāng)我們忙著裝貨時，40架日本零式轟炸機突然呼嘯而至，朝碼頭俯沖投彈。剎時間，碼頭上成為一片火海。20余輛正在裝貨的汽車被炸得粉碎，司機被機槍子彈撕得不成人樣。附近一座煉油廠中彈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滾滾濃煙伴著火舌直躥云霄。

轟炸聲停止后，我們接到立即撤出仰光的緊急命令。經(jīng)詢問，我才明白局勢已經(jīng)糟到無以復(fù)加的地步，在日軍凌厲的攻勢下，英印聯(lián)軍潰不成軍。駐印英軍總司令亞歷山大已下達撤出仰光的命令。看來，仰光的淪陷已是早晚之事。他已下令炸毀所有的煉油廠，破壞城內(nèi)所有的設(shè)施。

我們望著堆積如山的軍用物資淚流滿面……

當(dāng)車隊回到昆明時，我聽到了這祥的消息：代替英軍駐防東吁的中國遠征軍第五軍第200師師長戴安瀾率軍正與日軍激烈鏖戰(zhàn)。我知道東吁是仰光至曼徳勒間的一個城市，距曼德勒200多公里，城東緊靠錫唐河，分新舊兩城，是拱衛(wèi)曼德勒的軍事重鎮(zhèn)。3月18日，日機40余架連續(xù)3次轟炸東吁，全城已成一片廢墟。3月20日，日軍第五十五師團以兩個聯(lián)隊的兵力，在火炮、飛機和坦克的掩護下，向第200師發(fā)起猛烈的進攻。

我知道珍珍的丈夫柳元所屬的部隊恰巧正是戴安瀾將軍麾下的200師，不禁暗暗替珍珍擔(dān)心。到昆明卸完貨后，傳來了東吁會戰(zhàn)的準(zhǔn)確消息。3月28日深夜，日軍偷襲了戴安瀾將軍的司令部。29日，戴安瀾奉杜聿明軍令從東吁突圍到葉達西集結(jié)。為了掩護主力部隊安全撤退，戴安瀾將軍決定留下100名敢死隊員牽制敵人。柳元是這百名敢死隊員中的一員。他是主動報名參加的。在后來的血戰(zhàn)中，這百名勇士死傷殆盡。

柳元生死不明。

在昆明，我們又接到分兩批趕赴臘戍及鳳城的命令。這道命令措辭十分嚴(yán)厲，說是由于緬甸戰(zhàn)事十分危急，此行擔(dān)任的任務(wù)極為特殊，勿論是去臘戍或是去鳳城的車隊均屬高度軍事機密，搶運什么物資誰也不準(zhǔn)問，也不準(zhǔn)互相打聽或泄密，誰泄了密則按軍法從事。我與大師兄去的仍是臘戍，二師兄與蘇麻子等人則去鳳城。當(dāng)時，我做夢也沒想到這次的分別竟是我們師兄弟3人最后的訣別。

命令剛宣布完畢，車隊就出發(fā)了，我們中有許多師傅甚至來不及向家人告別，就匆匆上路了。當(dāng)我們快到大理的時候，終于聽到了遠征軍潰敗的噩耗。我們的任務(wù)就是去接潰退歸國的軍隊的。

快到功果橋時，領(lǐng)隊突然宣布車隊停止待命。這道命令讓全體司機驚疑重重，誰也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

車隊在大栗樹整整停了一天，直到傍晩時分我們才從領(lǐng)隊口中獲悉臘戍已于4月29日淪陷的消息。10萬中國遠征軍已四分五裂，潰不成軍。更為要命的是，5月3日，日軍第五十六師團的鐵蹄已經(jīng)踏進了南坎、八莫和畹町。聽到這個消息，我們悲痛萬分，失聲慟哭……

我們何去何從？要等領(lǐng)隊請示昆明后才能做出最后的決定。

心情沉重的我歪在駕駛室內(nèi)呆呆地瞅著夜空的星辰，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突然一陣激烈的腹痛讓我驚醒過來，睜眼看時，已是下半夜時分，我急忙朝密林深處奔去。

解完手，我剛起身，突然聽到樹林中有人在輕聲爭執(zhí)，聲音很熟，似乎是大師兄與珍珍的聲音。深更半夜，他倆在爭論什么呢？我明知偷聽不道德，卻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心，便悄悄扒開樹葉凝眸觀看。

斑駁陸離的月輝下，果然是大師兄與珍珍倆人。清風(fēng)中傳來珍珍幽怨的聲音：“葉哥，你……該……成家……了……”

一陣短暫的沉默后，傳來大師兄的嘆息聲：“我的心事難道你還不明白？除了你，我不會喜歡別的女人！”

“葉哥……比我強的女人多得像樹葉子，你……又何必折磨自己呢！你和二哥不結(jié)婚，我的心中就有一種沉重的負(fù)罪感！這種負(fù)罪感常常讓我吃不香，睡不安……”

“不！珍珍……你別這樣！你都瘦成皮包骨了！見你瘦成這樣，我的心都碎了！”

我不好意思再偷聽下去，正想偷偷離開，珍珍的一句話又讓我停了下來。

“葉哥，我悄悄約你出來，是想告訴你一件事……我……我想去一趟緬甸……”

“你……你瘋了！？怎么會想這時去緬甸？我告訴你，日本人已經(jīng)打到了畹町……你想去找死？”

“我要去找柳元！”

“你要去找柳元！？你怎么會想到在這個時候去找柳元？戴將軍都犧牲了！柳元肯定也犧牲了！即便他沒死，也不知上哪兒去找他。聽說都進野人山了！你怎么能找到他？再說，全緬甸都被日本人占了，怎么去得？”

“不！我要去！我已經(jīng)決定了。他是死是活我都要去。他如果活著當(dāng)然好！傷了殘廢了，我就服侍他一輩子。他就是死了也要將他的遺骨背回來?！?/p>

“放屁！你憑什么要去？你說，你為什么要去？”大師兄顯然發(fā)火了，聲音飆得很高。

透過樹葉，我清晰地看到月光下的珍珍滿臉都是淚水，“憑什么？他是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婆娘！”

“可你曾經(jīng)對我說過，他雖然是你的丈夫，可你并不愛他。你們之間毫無感情！”大師兄猛地將她緊緊摟在懷中，又說：“你說你喜歡的是我……既然如此，你又何……”

大師兄的舉動讓我十分驚訝。我看見珍珍在他懷中邊掙扎邊哀求：“別這樣……我求求你……我已是有夫之婦了……讓人看……”她越掙扎，大師兄越發(fā)將她抱得緊緊的。珍珍嘆了口氣，沒再動彈。

我看到大師兄的手已按在珍珍高聳的胸脯上，正想親吻珍珍的嘴唇時，珍珍卻將頭扭向了一邊，說：“大哥，請你原諒，我雖然愛你……畢竟是柳元的婆娘，我不能做對不起他的事情！”說著掙脫開了他的懷抱。

“見鬼！”大師兄顯然火冒三丈，沖她說道：“你不愛他為什么還要這樣做？老子不準(zhǔn)你去！他死了，咱倆不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做夫妻了嗎？”

月光下的珍珍渾身一震，似乎驚訝極了。旋即見她揚起手臂搧了大師兄一個耳光：“你這沒良心的雜種！你怎么能說出這種話來！他是我的丈夫！名正言順的丈夫?。　彼穆曇糇兂闪丝奁骸按蟾纭蟾?！這是命??！”

“那好！我陪你去！咱們?nèi)松浪蓝荚谝粔K！”

大師兄的突然決定讓我大吃一驚。定睛望去，見他臉色嚴(yán)峻鄭重。我心中一寒。大師兄的一言一行我太熟悉了，只要一發(fā)牛脾氣就是十輛大卡車都拉不轉(zhuǎn)。我悲哀地嘆道：大師兄完了！這個女人真是他的頭號魔星！

珍珍顯然也嚇壞了，猛地抱住大師兄，驚恐地說：“不……不……那地方正在打仗，簡直就是人間地獄！你不能去！我不讓你去冒險！”

“你去，我就去！要我不去，除非你也不去！”

“不！我一定要去！不然我會痛苦一輩子，內(nèi)疚一輩子！柳元他……太孤苦伶仃了……”

大師兄緊緊摟抱著渾身顫栗的珍珍，仿佛一旦脫離就會永遠失去她似地。

“好！你既然下了死的決心，哪我就是你的影子，生和死都永遠追隨著你！”

這是我聽到的大師兄的最后一句話。第二天，他倆失蹤了。為此，人們議論紛紛，說什么的都有，除我之外，誰也不知道他倆究竟去了哪里。

正如俗語說的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大師兄出走不久，又傳來二師兄與蘇麻子被槍殺的噩耗。這個恐怖的消息將我驚得魂飛魄散。得到消息的當(dāng)天，我就與飛虎隊的幾位同仁火速趕往他倆出事的地點——鳳城。

到了鳳城，方知當(dāng)?shù)剀娋块T已將他二人的尸體火化，我抱著二師兄的骨灰放聲慟哭。

二師兄與蘇麻子是被駐防保山的第六旅旅長龍奎垣殺害的。其罪名是“煽動司機，拒運抗戰(zhàn)物資，破壞抗戰(zhàn)”。 殺害他倆的兇手不是別人，正是李云川。

憑我對二師兄的了解，二師兄決不是這樣的人，何況親手殺害他的兇手正是他的情敵，這里面肯定另有隱情，肯定是一樁冤案！于是，我悄悄展開調(diào)査。

經(jīng)過慎密細致的多方調(diào)查，幾天以后，案件的真相終于浮出了水面。

原來，二師兄他們不分晝夜地趕到鳳城后，便接到李云川的命令。該命令說，由于此次裝載的物資屬于最高級別的軍用物資，需要采取嚴(yán)格的保密措施，叫他們將車停在操場后立即離開現(xiàn)場，待接到出發(fā)命令時才能回到車旁。

這事引發(fā)了二師兄的好奇心，趁著濃濃的夜幕，避開崗哨，偷偷溜進車廂仔細查看是啥最高級別的軍用物資。誰知上去一看，氣得連臉都青了。滿滿一車裝的盡是英國香煙、奶酪、罐頭食品、洋酒、收音機、法蘭絨、美國糖果及美國雜志、法國時裝等物。這些物資的深處竟還有幾口袋銀元及玉石。埋得更深的則是煙土（鴉片）。

二師兄回去一說，司機們立時炸開了鍋，紛紛上車檢查貨物。這一查，竟査出了許多抗戰(zhàn)時期最緊缺的物品，諸如西藥、五金及汽車零配件等。

這十余車所謂的軍用物資全是騰龍邊區(qū)行政監(jiān)督龍繩武及駐防保山的第六旅旅長龍奎垣的趁火打劫的私人物資。他們想趁日本人未來之前，趕忙將這些物資偷運進昆明的公館內(nèi)。

惱羞成怒的龍奎垣于是便槍殺了領(lǐng)頭鬧事的二師兄及蘇麻子。這事引發(fā)了眾怒，司機們開展大規(guī)模的示威罷運，鳳城及保山市民紛紛走上街頭，他們高舉“嚴(yán)懲兇手，共同抗日” 的巨幅標(biāo)語與司機一道游行示威。

大師兄與珍珍失蹤后，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他們倆人。人，雖然沒有見到，有關(guān)他倆最后歸宿的版本倒聽說不少。但這些版本錯綜復(fù)雜，真假難辨，姑妄記之。

第一種傳說：大師兄與珍珍剛進芒市，就被日軍俘虜了。日軍為了盡快占領(lǐng)保山、昆明，重慶，實現(xiàn)南進戰(zhàn)略計劃，在畹町、芒市等地劫掠了大批汽車。雖有汽車卻無人駕駛，日軍司令部為此事大傷腦筋。有認(rèn)識大師兄的漢奸便向日本人告密，說大師兄不僅是華僑飛虎隊的汽車司機，還是這支車隊的隊長。他既然此時在芒市出現(xiàn)，說明他的隊員也肯定藏在芒市，抓住他就等于抓住了一大批司機。日軍司令坂田祥二郎聞訊，如獲至寶，立即將其拘捕，要他立即召集部屬將日軍速運到保山、昆明等地。大師兄不肯答應(yīng)，日本人便將他赤身裸體地綁在地上，用刺刀在他身上劃開無數(shù)傷口，然后用蜂蜜和紅糖涂滿全身，讓太陽曬，螞蟻啃噬。一連三天三夜，身材結(jié)實得像頭獵豹的大師兄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但他仍不答應(yīng)。無計可施的坂田祥二郎心生一計，命人將珍珍帶到面前，威脅大師兄說，如果他再不答應(yīng)，就讓部下當(dāng)著他的面輪奸珍珍，直到珍珍死亡為止。如果答應(yīng)，即刻釋放珍珍。為救珍珍，大師兄答應(yīng)了運送日軍的任務(wù)。當(dāng)他拉著滿滿一車日軍駛到怒江邊的懸崖時，連車帶人沖進了怒江。

第二種傳說：大師兄與珍珍才到臘戍，就被日軍俘虜，當(dāng)做勞工押去泰緬邊境修“死亡鐵路”， 雙雙死在那里。

第三種傳說：大師兄與珍珍終于在野人山中尋到了身負(fù)重傷的柳元中尉，由于缺醫(yī)少食，三人活活餓死在一株菩提樹下。死時，三個人抱得緊緊的。也有人說他們?nèi)藳]死，最后歷經(jīng)艱險到達了印度比哈爾邦的蘭伽訓(xùn)練所。經(jīng)過魔鬼訓(xùn)練后，三人都成為遠征軍的一員。遠征軍反攻緬甸、騰沖時，他們?nèi)思绮⒓缤哲娫⊙獖^戰(zhàn)。

第四種傳說：大師兄與珍珍才到緬甸，在一次空襲中，大師兄為保護珍珍慘死于日機的機關(guān)槍下。萬念俱灰的珍珍進緬寺做了尼姑。

第五種傳說：大師兄同珍珍根本沒有離開滇西。倆人埋名隱姓，藏匿在高黎貢山的深山野林中，過著清苦卻溫馨的男耕女織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