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雄文
一
新年的爆竹聲聲里,掛著喜色去外婆家拜年,是一樁讓童年的我和小弟們心里癢癢不止的美事。
外婆家在五十里外的楊家灘,父親早年在那里的斗笠山煤礦工作時認識了母親,互相對上了眼,于是簡簡單單談婚論嫁。我的外婆家便與村里多半小孩的不同,因為遠而有了神秘感。一年通常僅走一次,得上金竹山車站坐當時很稀罕的火車去,那種每個四等小站都要停老半天的綠皮慢車,一天僅有一趟,過時不候,“咣當咣當”喘氣兩個鐘頭的車程,因而要住上好幾晚。他們的母親多是附近村里三姑六婆牽線嫁來的,一個上午能到外婆家打兩個來回,甚或去后山砍捆柴也能遇見地里忙活的舅舅,“頻來親也疏”,早沒了新鮮感。
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這話老得像外公那顆脫落的褐色門牙,卻一點也不假。楊家灘民國時屬湘鄉(xiāng),后來劃歸漣源,一口地道的湘鄉(xiāng)話與我們原屬寶慶(今邵陽)的新化腔完全是兩個語系,初次見面的兩地人,似乎都視對方在哇啦哇啦說“日語”,熱切期盼有人慨然而出充當“翻譯官”。相較而言,曾長久處于“化外之地”的新化話更土,而湘鄉(xiāng)話要雅致得多,許多詞匯近于官話。楊家灘人稱雞蛋就是普通話里的“雞蛋”,僅是聲調(diào)上有些變化,帶著濃厚的地域鄉(xiāng)音,我們則莫名其妙叫“guo”,字典翻爛也沒有的字眼,等同于“國”字的發(fā)音而已。
外婆家的飲食習俗也與我們頗有些不同。有三樣過年時的家常特產(chǎn)味道可口,甘美異常,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里不啻是上等佳肴,王母娘娘大會諸神宴席上的珍饈佳肴似乎也沒有這般受待見。我們村從未有誰家做過,嫁到村里多年的母親不知道是否會做,但沒見弄過一回,似乎和她平日已說純熟的新化話,回娘家時湘鄉(xiāng)話常??ひ粯樱缫淹袅?。這些特產(chǎn),我們拜年后常要帶些回家,鄰家小伙伴們都伸長比狗還靈的鼻子循著獨特的香味圍攏來,口水又掛得瀑布一般老長,我又能像瀏陽鞭炮一般跟老與我作對的鄰家玩伴“壇子”炫耀好些天。
甘美居首的是炸豆腐。年關逼近時,選一個晴和日子,用自家房前屋后種的黃豆磨制好雪白如銀的豆腐,切成或正方或長方形的薄薄片狀,放入柴火上舔著火苗滾得正歡的油鍋,焦黃松軟時撈出來,拿篩子盛著備用。這時早已芳香四溢,一村老老少少都吸著鼻子,揣測哪家的炸豆腐大功告成了。
楊家灘的鄉(xiāng)間,家家種有黃豆,年里也便家家有了多少不一的炸豆腐。自家做飯或來了客人,半碗肥瘦搭配的豬肉里放上半碗炸豆腐,鍋里翻炒一陣,油鹽和紅椒粉外不需要任何別的佐料,滿滿一碗盛在桌上,便成了一桌人最搶手的菜品。肉不再單一的肥膩,雜著些許豆腐的淡淡清香;炸豆腐也泛著油光,咬一口,油水涌出來,比肉的味道更美。那時多半人家日子清寒,一年難見幾顆肉星,年里卻也能飽餐幾頓大魚大肉。驟然猛補,肥膩不堪,幾天下來常年貧瘠的胃也受不住了,像地頭撒多了農(nóng)家肥或尿素的一根苦瓜藤,蔫不拉幾的。炸豆腐卻不溫不火,兼有葷素之長,老少咸宜,因而最受青睞。
新化一帶的習俗是過世了老人才特意磨制豆腐,“吃豆腐”不是時下流行的占女性便宜,而是辦喪事的諱稱。鄉(xiāng)鄰田間地頭相遇,問一聲“今天去吃豆腐嗎”,對方便知道是某個老人不幸升天,得去掛禮祭奠了。于是,喜氣的大年里便很忌諱吃豆腐,更不能上桌祭祖。母親出嫁后制作炸豆腐手藝的荒廢,大概情非得已,是這一習俗使然了。
我對年里的炸豆腐毫無忌諱。到外婆家,滿桌的菜肴基本不動筷,單揀或藏或顯的炸豆腐下手,小山丘一般堆滿飯碗,一口能咬下半塊,油汁噴涌而出,不一會便沾了一臉,吃得酣暢淋漓,汗出如注。兩個小弟也不斯文,或者說不把自己當外人。外婆家里的表弟妹們多,清湯寡水一年,嘴里早淡出個鳥來,也盼著年里能吃點炸豆腐。見我們是遠道而來的客,舅舅們早先作古正經(jīng)的叮囑里不得不讓著,常常忍著動筷的沖動,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們大快朵頤。
“外甥狗,外甥狗,吃了就走?!辈恢豢帐?,還要兜著走?;丶仪?,舅母們忙著收拾打發(fā)的禮物,尋常百姓家沒有高大上一類,有的是更稀罕的特產(chǎn),首先便將大包的炸豆腐塞進我們帶來的旅行袋里。旅行袋鼓鼓漲漲不夠裝時,還要找來纖維袋,鄉(xiāng)里常見裝尿素的那種,鄉(xiāng)里人多不講究,洗凈后能囫圇吞下許多出門遠行的東西。
帶回家的炸豆腐,母親偶爾也送些鄰家嘗嘗。年已過完,忌諱松懈,鄰家吃了咂巴嘴唇贊不絕口,卻終究得來不多,僅止于品,他們家的小孩們便只能到苦楝樹下的曬谷坪里,圍著我和弟妹們的飯碗猛吞口水了。
炸豆腐之下是霉豆腐。楊家灘人年前制作炸豆腐時,一些新鮮豆腐慷慨赴義,登上另一個“屠宰場”,被寒光閃閃的菜刀切成小坨的正方或長方體狀,放入陶瓷土缽里封存,任其發(fā)霉。一個星期左右后,豆腐上生出厚厚一層絨毛狀的淺綠色霉,像當下時尚小青年染就的怪異頭發(fā),將其與鹽、辣椒粉混合,過自家釀制的白酒放入瓦壇再度密封,壇沿小槽時常添換新鮮的水。一壇可解肥膩的霉豆腐便出爐了。年里來了客,用飯碗盛上小半碗,辣椒鮮紅耀眼,置于魚肉滿桌的邊角,卻是常獲稱道的一道極品菜。這時,主人便笑意上涌,面露得色,開始登上鄉(xiāng)間講壇,抿一口水酒,滔滔不絕開講霉豆腐的制作心得。
是豆腐,還沾了一個“霉”字,不止我們一村聞所未聞,沒有誰家做過,從外婆家?guī)Щ貢r,楊家灘待了多年的父親也皺著眉頭不讓上桌。我們兄弟則百無禁忌,一坨咸咸辣辣的霉豆腐便能就好幾大碗米飯,小伙伴饞得用肥厚滴油的雞腿央求也不換。父親是過來人,知道霉豆腐的味道不錯,到底禁不住誘惑,幾頓肥膩難耐后先是淺淺一嘗,后來索性放開政策,正式允許上桌,客人到時還當作一道珍貴的口味菜隆重推介。
炸豆腐和霉豆腐都只能飯桌上品味,閑暇時的零嘴或者待客點心,便要靠炸紅薯片了,外婆家的又一特產(chǎn)悄然登場。
楊家灘人將鄉(xiāng)里尋??梢姷募t薯切成片狀,和豆腐一樣投入像怒吼黃河水一般翻滾的油鍋,柴火在鍋底跳躍助興,焦黃脆嫩時一一撈上來。拈一小塊放入口中,甘脆爽口,余香不絕。那時鄉(xiāng)間余錢不多,供銷社買的待客之物一般似乎僅限于些許瓜子,炸紅薯片便成了家家必備的土點心,也是我們兄弟拜年時的至愛。
剛進外婆家的門,舅母便微笑著泡一杯熱茶,柜子里翻一陣,又捧出一大盤炸紅薯片來。我在路上已用想象飽餐了好幾回炸紅薯片,剛進村口,聞到這里火塘里特有的熟悉煙煤味道,路邊一個小孩又拿著炸紅薯片愜意地往嘴里送,我早已喉嚨里伸出手來了。
我們村也種有紅薯,是旱地的主要作物。炎炎夏日,暑氣蒸騰如火,天空里一絲云也沒有,似乎都藏進某個“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的山谷舒舒服服躲蔭去了。母親卻說時令不等人,逼著我們出門,到地里翻紅薯藤,大概是要促其生長。屋后山坡上高高低低橫著好幾塊地,須躬身駝背汗水淋漓三五天。我至今還覺著除了水田里的雙搶,旱地翻紅薯藤是最累的農(nóng)活,不是母親的威逼利誘打死也不愿干。
“汗滴禾下土”這般辛苦,收獲時的紅薯,村里人卻多半用來喂豬,讓八戒的子孫們個個吃得涎水直淌膘肥體壯,只偶爾做點紅薯片或粉絲。紅薯片卻不油炸,僅僅陽光下曝曬幾天,既硬又韌,咬起來頗為費勁,沒一口好牙輕易不可試;味道也一般,吃多了還漲肚打屁。一次上《雞毛信》一課,老師講得津津有味唾沫四濺時,同學二毛放了一個長長的響屁,像夏日驟雨前的陣雷隆隆滾過天際,令人疑心地面砸出了幾個深洞,平靜如門前池水的教室里瞬間哄然大笑,沸騰開來。下課時,二毛在同學不肯依饒的取笑聲里,賭氣將書包里的紅薯片一股腦丟在了門外的水溝里。村里小學沒有圍墻,四通八達,一條精瘦的野狗很快探著鼻子尋過來,黑污泥水中一拱一拱將紅薯片全掃進了肚里。似乎兔死狐悲,我從此也成了驚弓之鳥,輕易不敢?guī)Ъt薯片去上學。
炸紅薯片吃了不放屁,也絲毫沒有年里的禁忌,母親卻也入鄉(xiāng)隨俗不做。舅母們知道我們兄弟好這一口,又在返程時慷慨塞了滿滿幾大包,成為我們新年里不時解饞和向伙伴們顯擺的資本。
三十余年后,炸豆腐、霉豆腐和炸紅薯片城里鄉(xiāng)下已不分年節(jié)隨處可見,禁忌全無,不再稀奇。年邁的母親也重新收拾年輕時的手藝,開始一一動手自己做,一筐筐或一壇壇珍藏著等我?guī)蟽鹤踊乩霞页?超市里還用各種精美包裝點綴得琳瑯滿目。而我總覺得沒有半點當年的味道,懶怠去碰,最多偶爾嘗一小口。外婆家的炸豆腐與霉豆腐、炸紅薯片一道,像搭上了一趟開往太空的單程飛船,又像逝去的外公、大舅舅一樣,再也不能重現(xiàn)人間,成為生命旅程里沉淀的溫馨而永恒記憶。
二
外婆家單憑這些稀罕的饞人之物,去拜年也成了我們兄弟年里最大的興奮點之一。我們先是隨父母前往,年歲稍長,到十一二歲可以獨立出門,家中又有四個親的六個堂的姑媽年里帶著一群表兄妹不間斷登門時,父母便讓我們兄弟仨自己上外婆家。
與表兄妹玩也是一樁美事,孩童的游戲可以盡情玩?zhèn)€遍,但終究不如去外婆家的誘惑。大年初三或初四,父親沾點唾液翻翻農(nóng)家歷選定一個,我們和小妹一樣換上了新衣,整裝待發(fā)。新衣是母親用精打細算積蓄一年的布票從供銷社扯來,又請村里土裁縫月芝師傅縫制的。照例是上身深色藍紗卡,上下四個內(nèi)置的兜,后來才知是仿中山裝的干部服,下身是淺藍勞動布褲。兄弟三個一模一樣,只有尺寸大小的區(qū)別,像印鈔機冷然吐出來的三張鈔票,且年年如此,從無例外。稍稍懂事時,我對好容易盼來的新衣顏色和式樣有過不滿和抗爭,母親沉下臉數(shù)落,說有新衣就不錯了,挑三揀四的,別人還沒有呢。我知道也是實情,鄰家的“壇子”便三年沒穿過,都是撿的他做木匠的父親和哥哥的破舊衣裳,肥肥大大,腰里還系根稻草繩。這也是村里小伙伴包括我有些瞧不上他的原因之一。我只得垂頭喪氣作罷,一場轟轟烈烈的“起義”無果而終。
坐火車是到外婆家興奮高潮前的一次預熱。村里人多圈在田間地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沒有機會也無余錢外出,平日坐趟班車上二十里外的市里還要掂量猶豫半天。迫不得已要去辦事,多半選擇走路,省下兩毛五分車費做別的事。大人如此,小孩則更沒機緣了。我們兄弟仨沾了外婆家遠的光,嘴上沒毛一年能坐上一回火車,是村里老老少少極羨慕的體面事。
到外婆家所在的楊家灘火車票六毛,一米四以下小孩半票。三毛也是一筆不小而難得的巨款,能買好些爆竹。我那時還想不到逃票的事,規(guī)規(guī)矩矩從車站售票窗口買了三張。過了一年再去時,窗里穿齊整藍色制服,長著一對好看酒窩的女售票員往窗外瞧了瞧我們?nèi)齻€,放過兩個小弟,說我要買全票。我大吃一驚,她的美貌也瞬間打了折扣,父親給路費時是按半票算的,手中沒有多出一分。我忙縮了縮脖子,說自己不高。她盯住我看了好一陣,讓我靠窗邊站好。墻上有幾排紅油漆劃著的杠杠,我剛一靠過去,便發(fā)現(xiàn)很不妙,一米四的紅杠似乎在自己眼皮底下,心下發(fā)慌。也是急中生智,忙將膝蓋彎曲頂在墻上,頭皮縮在了杠杠下,又扭過頭朝窗里說,沒超過。窗口極小,女售票員自然無法探出頭來,見我說的認真,啪啪幾下蓋了章,終于甩出三張剪成斜斜狀的半票。身后還有兩三個買票的大人,我聽見了他們的笑聲,也不敢回頭,趕緊拉上弟弟們走了。
那時車上人不多,空空蕩蕩,座位有的是。售貨的小推車能來回自如行走,像漫步于天安門前的長安街。十一二年后,車上摩肩接踵盡是外出的男男女女,不光洗漱間、廁所挨擠不開,甚或行李架上也爬滿了一臉疲憊的人。小推車在滿頭汗水的售貨員近乎哀求的“讓一讓”聲里艱難前進,所到之處一陣騷動,抱怨聲聲。不像是運送旅客,倒像胡亂見縫插針,運往深圳羅浮口岸的一車肥豬。
上得車來,我們隨意選靠窗的座位坐好,像個悠閑雅致的小紳士,開始觀賞窗外風景。“哐當哐當”極有韻律的節(jié)拍里,近處的房舍樹木飛一般朝車后涌去,似乎急不可待地趕往某個熱鬧所在;遠處的田野、山脈和河流溫文爾雅安步當車,緩緩向后移動;天邊的云朵則脈脈含情,一路相隨,令我莫名想起剛背過的李白“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的句子,只是“少年不識愁滋味”,少了些寥廓無邊的曠古憂傷。田野里早已收割,稻茬還清冷地抖在寒風里,田埂上間或有一兩個耐不住清閑的老漢在忙活。遠處的村莊偶爾有噼里啪啦的爆竹聲,瓦楞上急促升騰起一股青煙,像孫悟空金箍棒下變幻的白骨精,又迅疾隨風消散,大概是新姑爺前來拜年了。
小弟們終究小兩三歲,沒我這般雅興,都在數(shù)要經(jīng)過多少座鐵橋。鐵橋像倒臥的粗笨腳手架橫跨在大小河流上,火車踏上時有著更急迫的“哐當”轟響,跑得異常難受似的,令人的心一陣陣抽緊。他倆的結論是六座。坐車的次數(shù)一多,我也數(shù)了一回,果然不差。
三
火車頭又“咣咣”兩聲吐出幾口粗氣,降下了比老爺車高不了多少的車速,路邊行道樹像電影慢鏡頭一般緩緩后移,終于依偎在窗口不動,空氣里漂浮些許煙煤味道,我知道楊家灘到了。我家所在的新化也遍地是煤,紅紅火火上規(guī)模的國營煤礦便有好幾家,卻不產(chǎn)煙煤。我年幼所及有限的閱歷里,僅知外婆村里家家火塘才燒這種味道特別的煤塊,附近山溝便有煤窯,黑壓壓的煙煤堆滿了山前一地,像墨黑的染料嚴嚴實實涂抹了一座山丘。成年后,得知無煙煤的燃點優(yōu)于煙煤,我卻依然無端以為有著淡淡刺鼻味道的煙煤更好。
大年里,天氣或晴或陰,云兒或高或低,風里裹挾著些寒意,一座古鎮(zhèn)不管不顧,靜靜地臥在車站一兩里路外的地方,像一個門前安詳閑坐旁若無人的老人。這就是楊家灘人嘴里時常掛著的“街上”,俗稱“楊市”。不只外婆家的表兄妹們常哼著“花花鬧鬧南岳山,把把戲戲楊家灘”的歌謠,有事沒事喜歡前往,五十里外我們村的三五個花甲老人也聽說過,聊起來臉上滿是歆慕的神情,像年輕人神往生產(chǎn)“永久”牌單車的上海。
古鎮(zhèn)的格調(diào)是古樸的青灰色,縱橫交錯幾條青石板鋪就的街道,流淌著古韻,踩上去踏實舒坦,似乎頓生一股涼意,奇怪的是冬天里并不讓人覺著寒冷。街道兩邊多是青瓦青磚墻的房舍,也有寫滿滄桑的深褐色木板墻,貼有鮮紅對聯(lián)的門臉一律敞開著,陳列著那個年代目不暇接的商品。淺淺的孫水河將古鎮(zhèn)劃為兩半,幾乎挨著河岸排列的房屋,屁股都隔著澄碧的清水相對。一座橋面溜光發(fā)亮的青石拱橋默然而橫,又將古鎮(zhèn)親密地拉在了一起。
石拱橋大號楊灘橋,長有苔蘚,吊滿木蓮,比古鎮(zhèn)里任何一個老人都老。始建于清康熙年間,三拱四墩,橋面有青石浮雕金烏龜一個。橋墩數(shù)百年來砥柱中流,從無圮水之患。老輩人繪聲繪色地說,當年修橋工匠號稱百人,實際端碗用餐卻僅有九十九人,還有一個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說的是楊灘橋有神仙保佑,能“千年古跡萬年牢”。
外婆家不在古鎮(zhèn)上,還有幾里遠的路程。但這里是我常來閑逛的寶地,也是到外婆家拜年怦然心動的緣故之一,或表姐表弟引路,或自己一個人獨行,多半是買一兩小盒爆竹。穿行于街頭巷尾,有年里的鬧熱,也有鄉(xiāng)野般的寧靜。我常常驚異于一些兀然矗立的房舍與眾不同,一座年代久遠的宅院便印象極深,至今不忘。這里青磚花瓦,三面灰白的卷角墻垛,門前懸有碩大的“大夫第”門匾,紅底金邊,盡管蒙上了些許灰塵,卻仍能看出裝潢華麗,煞是氣派。大門悄然洞開,能見著里面幾進幽深的天井,頗有“庭院深深深幾許”的韻味。我有些好奇,但恰逢新年,守著父母不能隨便進人家門的教訓,終未能進去一探究竟。
多年后,我才知道素樸如鄉(xiāng)下老人的楊家灘不凡的過往,像一個潦倒窘迫的漢子從發(fā)黃的家譜冊頁里突然發(fā)現(xiàn)了祖上的榮光,一時為自己有半個楊家灘血統(tǒng)激動得一塌糊涂。
楊家灘有文字記載和文物可考的歷史便達到了兩千多年,非新化“化外之地”,盛產(chǎn)“蠻子”可比。唐高祖武德年間正式建鎮(zhèn),距今也有一千多年,當時便商賈云集,往來熙熙。從南朝到民國都隸屬湘鄉(xiāng),明清時期更是興盛一時。近代史上,“湘運之興,從湘軍起”,與曾國藩一樣隸屬于湘鄉(xiāng)的楊家灘便與“湘軍”結下不解之緣,最早的一支湘軍便誕生在楊家灘這片廣袤國土上不起眼的彈丸之地。
落魄秀才洪秀全的太平軍鞭指湖南時,寒儒羅澤南剛好在楊家灘設帳授徒,奉朝廷倡辦團練的號令,帶著一群徒子徒孫們大干起來。他的老鄉(xiāng)曾國藩這時還在幾十公里外的老家荷葉塘為母親守喪,為天下事憂心似焚,計無所出,第二年才匆匆趕赴長沙就任團練大臣,將羅澤南所部一千零八十名湘勇調(diào)往“束伍練技”,組成左、中、右三營?!斑@是湘勇第一次從戎,也是湘軍第一支部隊”。羅澤南從此和曾國藩一樣甩掉了白面書生帽子,帶著這支楊家灘的子弟兵轉戰(zhàn)江西、湖北、湖南三省,歷經(jīng)“大小二百余戰(zhàn),克城二十”。他血染的頂戴花翎也一再更新,官至加按察使銜的道員,幾年后不慎戰(zhàn)死在規(guī)復武昌的戰(zhàn)役中。羅澤南沙場馬革裹尸,功名中道而斬,卻有一頂“湘軍之母”的永恒桂冠,湘軍統(tǒng)帥曾國藩便說:“湘軍之興,威震海內(nèi),創(chuàng)之者羅忠節(jié)公?!?/p>
楊家灘人棄農(nóng)棄商就武,跟隨羅澤南應運而出,敢為天下先,一時猛將如云,像多年后的湖北紅安縣或者平江縣?!肚迨犯濉肥珍浀谋阌袆Ⅱv鴻、劉騰鶴、劉岳昭、劉岳昀、劉岳脧、劉連捷、劉鎮(zhèn)楚、周寬世、彭基品、彭基秀、謝振定、李續(xù)賓、李續(xù)宜、李光久、李宏以等人,官銜分別有總督、巡撫、布政使、按察使、道員、知府、知州等,都是跺跺腳地動山搖的顯赫官帽。老湘鄉(xiāng)縣修志,也畢恭畢敬為楊家灘籍的五十八名湘軍將領作傳。楊家灘從一個隱沒于鄉(xiāng)間鮮為人知的商業(yè)古鎮(zhèn),一躍而成為名震天下的“湘軍名將故里”。我孩童時代所見的“大夫第”,大概是劉連捷、劉騰鴻等一班劉氏將領的家。倒退百余年,我不諳世事的門前窺伺,或許便犯下了大不敬的砍頭之罪。
不僅如此,戰(zhàn)亂未平時,楊家灘還以其富庶,成為湘軍的后勤基地,源源不斷的兵員和糧草從鎮(zhèn)上孫水河的青石碼頭上船,走漣水,過湘江,下洞庭,入長江,浩浩蕩蕩運往前方,一時百舸爭流,氣勢如虹。
曾國藩也有“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性質(zhì)的軍紀要求,擬就了《愛民歌》,“愛民之軍處處喜,擾民之軍處處嫌。軍士與民如一家,千計不可欺負他”,卻到底執(zhí)行不徹底。項羽“富貴不歸故鄉(xiāng),如衣錦夜行”的話令他的麾下們坦然丟下了禁忌,土生土長于有“小南京”之稱的楊家灘的猛將們,打下真正的南京——太平天國的天京后,跟著曾國荃等人一道“大索三日”或“大索十日”,一船一船沉甸甸的金銀與當初兵員糧草的運輸方向相反而行,又從滔滔長江逆流而上,九曲八環(huán)拐入孫水河,在楊家灘原本就十分繁忙的青石碼頭卸下。楊家灘隨即像鍋里的滾水沸騰開來,人流如織,大興土木,深邃的侯門府第鎮(zhèn)里鎮(zhèn)外遍地開花。
外公姓周。我不知道他老人家和做過湖南提督的楊家灘籍湘軍將領周世寬是否有血緣關系,因為我想了解時,他沉睡于一個無名的小山包已二十余年。但我確乎知道他和他從未成過家的長兄——我的大外公一道被新政權劃為了地主,幸而未有“惡霸”二字的前綴,母親和舅舅們從小便飽受批斗和白眼。饒是如此,大外公臨終前竟又抖抖擻擻,從一處墻縫里悄悄摸出包亮得逼眼的光洋,每個侄子們發(fā)了二十塊。而外公一族人所居的團山大屋,也曾是我拜年時的樂園。
四
團山大屋在古鎮(zhèn)五六里外的鄉(xiāng)間,隱伏于逶迤龍山余脈的山谷里,像躬耕南畝,不求聞達的寒儒臥龍先生,卻仿佛“山中宰相”一般有掩不住的名頭。前去探訪迷路時,田埂里小徑邊拉上或老或小隨便一問,猶如“牧童遙指杏花村”,答案很快便有了。我與兩個小弟第一次獨立前去拜年,年紀小,又隔了一年才來,出了古鎮(zhèn)便迷迷糊糊弄不清方向了,一個菜地里扶鋤的中年漢子一聽團山大屋,熱情得像親外甥上門,用湘鄉(xiāng)話指示了老半天。
團山大屋和古鎮(zhèn)一樣很老,留著歷史的滄桑印痕,卻像落魄的王孫一樣依舊器宇不凡,是我在別處不曾見過的罕有建筑群。拜年一步步靠近時,從古鎮(zhèn)方向的山坡往下眺望,青瓦鱗次櫛比,許多面灰白色的古色古香卷角墻垛默然矗立,無聲訴說或興榮或衰辱的往事,常常令我無端遙想從未經(jīng)歷過的明清時代,像夢境里事實上從未去過的時空。
大屋其實是一個聚族而居的大院,方圓似乎占有好幾里地,外公一家與周姓上下老少數(shù)百族人居住于此。而我家所在的村里多是分開而建的獨戶住宅,挨擠在一處有一定的隔斷距離,屋舍寒磣簡陋,即便破舊也沒有丁點厚重滄桑之感。大屋四周沒有高墻相圍,卻也不能隨便進出,一律朝內(nèi)的屋舍緊密相連,構成了一道嚴實的圍墻,僅有四五扇不同方向的槽門供出入。槽門也古雅,木門青磚,蓋著青瓦,門前是腳步磨光的青石板臺階,令人莫名想起《水滸》里魯智深醉后打過的山門。進入后,里面別有一番天地??恐坶T是一塊不寬的卵石坪,前后左右住房毗鄰相通,連成一體。順著每扇槽門方向都有三至四進,中間隔以青石砌成的天井,能采光、通氣、排水。天井大小不一,印象中約有三五平方米,被雨水刷得光滑如磨刀石,壁上生有些許綠色苔蘚。天井階基是通道走廊,上有屋檐相蓋,能晴不怕曬,雨不濕鞋,又可保持冬暖夏涼。大屋里面有好幾處廳堂,正中為主堂,其余為分堂,供祭祀用。廳堂上正方神龕陳置列祖列宗神主牌,或正中貼有紅紙紅綢書寫的“天地國親師位”六字?!皣弊肿钤绲奈恢脩撌恰熬?,大概隨大清乳臭未干的宣統(tǒng)皇帝遜位而與時俱進換掉了。
我常是疑惑這里為何叫大屋而不叫大院。多年后才從厚重的歷史資料里找到了答案,這種大屋還不只團山一家。從乾隆至同治年間,特別是湘軍崛起時,楊家灘諸多達官顯宦與富商巨賈紛紛返鄉(xiāng)興建大型家族堂屋,囊中有錢,建造規(guī)模便相當宏大。一般用青磚青瓦、泥木石塊做原料,結構分為三大類:一類是古式居廬;二類是統(tǒng)式大堂,即有四方高墻圍成一統(tǒng),一扇槽門總管出進;三類是連式大屋。團山大屋屬于最后一類。這種堂屋由同姓家族在各自聚居之地域所建,遍及楊家灘全境。
我將外婆家視為拜年時的樂園,便是團山大屋里的四通八達和鬧熱異常。外婆家只占大屋里靠槽門的一個角落,不過幾間窄小的屋子,對我來說,卻擁有了整個大屋。一到外婆家,吃過炸紅薯片,我和小弟便與表弟在大屋里瘋玩起來。這邊槽門進去那邊出來,又拐進相鄰的另一扇。天晴下雨都不耽擱我們的追趕、嬉鬧,或與鄰家孩童扯皮,甚或將點燃的爆竹塞入有過口角的孩童家窗子,又一溜煙地穿過許多天井躲起來。大屋里住房多,天井多,門檻多,拐彎多,一般外人“進門容易出門難”,進來后往往分不清南北東西,我們兄弟則能熟門熟路,像熟悉自己身上每一粒紐扣或者每一顆黑痣。
大屋里的住戶多,挨得緊,大人小孩有事沒事都喜歡串門。外婆家常常剛擺上飯,窗外遠遠的便有大大咧咧的招呼聲,門里隨即踅進一個鄰居寒暄起來,舅舅舅媽忙起身添碗勸酒。鄰居也不客套,一屁股坐在火塘邊,捧著酒杯家長里短聊上老半天。我發(fā)現(xiàn)他們多半僅止于喝酒,那種自釀的廉價水酒,炭火上陶瓷酒壺加至溫熱,很少伸出筷子夾菜,更鮮有伸向待客的葷菜之舉,最多夾點桌邊的霉豆腐,還咂著嘴唇不忘稱道一番。有時他們過來不是為著順路或者聊家常,而是告狀,因我與他們的孩子打架扯破了人家的衣裳,或者用爆竹驚嚇了他們的雞鴨。他們臉上并無討要說法的慍色,照舊笑呵呵,叮囑我下次別干了,臨走又一再叫舅舅們不要為難我。
我受到的額外待遇自然不止這一樁。大屋里一家的客人似乎屬于公有,我們兄弟家家都可自由出入,收獲一籮筐像山野清風一般素樸的笑容與問候,包括對未曾前來拜年的母親的關切;家家的擺設與外公家一樣了然于胸,出門時口袋里炸紅薯片塞得滿滿的。這種禮遇后來常常令我想起當年故宮里下野的宣統(tǒng)小皇帝,一樣的幽深大院,一樣的百般受寵。不同的是,我收獲更多的是淳樸與真誠,他則是相反,嬪妃和太監(jiān)叢里多的是口蜜腹劍的覬覦和爾虞我詐。
五
聽母親說,過年時大屋里人家是一起過的。年三十晚上,燈火如晝,人聲鼎沸,家家端出好幾樣拿手好菜,不外乎一年苦巴巴省出來的雞鴨魚肉,老少咸集于幾進幾出的廳堂。那位我見過的慈眉善目白胡須老人,也就是德高望重的族老主持祭祀祖宗和神靈儀式,然后人人分坐于早已擺設妥當?shù)囊涣锇讼勺肋叄煌』I交錯,除舊迎新。香燭爆竹的氤氳里,春的氣息漂浮在大屋內(nèi)外,又沖蕩屋頂靜默的青瓦,滿屋笑語,一派祥和。
這種熱鬧我惜乎不曾見過,未能躬逢其盛,僅覺得大屋年里最熱鬧的莫過于耍獅子。晚飯尚未完,天色漸漸暗淡,一陣鏗鏘作響的鑼鼓聲從屋外由遠至近傳過來,寧靜的鄉(xiāng)間格外清晰,像心里有千萬個蟲兒一般撓得我們兄弟癢癢的。三兩口扒完飯,也不管炸豆腐如何誘人了,匆匆放下碗筷跑到槽門口一看,沉沉暗夜下,田壟里彎彎曲曲走過來一隊人馬,前頭擎著一長溜大紅燈籠,中間是抖動的獅頭和敲鑼打鼓的人流,后面簇擁著一群看熱鬧的大人小孩。
大屋里的人家也早已轟動,三三兩兩出來了。燈籠靠近槽門,一串爆竹炸響,迎候獅子入門。我們兄弟蹦蹦跳跳跟著穿過卵石坪,進入第一進大廳,噼噼啪啪又是爆竹響起,星星點點的火花跳躍在天井里或者青石板走廊上。獅子在大廳里停下,一前一后的兩個人鉆在獅被里舞動起來。兩個帶著花猴臉的小孩一左一右在獅子身邊做出各種逗引的動作,手里似乎舉著一個繡球一類的東西,靈巧自如,伶俐可愛。獅子百般追逐,總是落空,大廳里滿是笑聲。
一通鑼鼓響畢,獅子停止舞動,繞過天井,繼續(xù)往里前行。第二進大廳又照例舞弄一番,到最里間供著祖先牌位的主堂時,高潮才算來到。獅子不僅舞得更歡,還跳上一張八仙桌表演各種高難度動作,像草原上一只真的猛獸遁入了這里。我驚訝獅被里的兩人配合得如此合拍,舞、跳、立、爬、撲,動作純熟,精妙絕倫。躬身于后的人很少直腰,一直保持著獅子屁股的棱角分明,又得配合獅頭做出相應的舞動。四周男女老少目不轉睛地盯著,生怕漏掉一個細微的動作。木訥寡言,很少出門的大舅母也抱著牙牙學語的小表妹擠在人群里伸長了脖子。
鑼鼓聲又驀地戛然而止,獅子也終于歇息下來,鉆出兩個滿頭大汗的壯實小伙子,露出一口白牙憨厚地笑著。原來他們都是小舅的朋友,到外婆家大碗喝過酒。其中一個還跟著七八個村里人到我家撿過苔蘚,小舅帶隊,住了好些天,母親負責做飯,似乎是為生產(chǎn)隊覆蓋秧苗用的。年前,生產(chǎn)隊還派小舅專程送了幾條有我身高的大草魚到我家,說是感謝母親提供方便和照顧。這些大屋前幾口池塘喂養(yǎng)的魚,我家除了用來過年祭祀,后來還被母親掛在梁上風干,呈干硬的黑褐色,清香繞梁許久,吃了大半年。直到約二十年后,我才在城里腥臭刺鼻的菜市場看到一樣肥大的草魚,而這些魚非鄉(xiāng)間池塘放養(yǎng),似乎是洞庭那邊千里迢迢運過來的湖魚,味道差了一大截。
獅子停止舞動,節(jié)目尚未結束,武術表演接著開始。拳腳、棍棒、刀槍一一輪流上場,刀光劍影中氣韻流動,呼呼作響,一屋都是喝彩聲。我滿是羨慕、驚嘆,大開眼界。約摸兩三年后,我才從電影《少林寺》里看到類似的場景。新化有習武傳統(tǒng),多年后還獲得了武術之鄉(xiāng)的雅稱。父親也請師傅教過我們兄弟拳腳功夫與防身的板凳功,但光枯燥疲累的站樁便令我三天新鮮后望而生畏,從此不再嘗試。不想大屋里武術表演行將結束時,主事的人聽說我們兄弟是新化來的外甥,一臉笑容請我們前去表演一個,滿屋的人向我這個老大看過來。我慌得連連搖頭,后來索性擠出了人群他們才作罷。書到用時方恨少,武術也一樣,多年后依然手無縛雞之力的我不后悔學武不成,卻頗有些遺憾未能在大屋里表演一場。
年里不只在大屋耍獅子,還一一前往村里其他獨門獨戶拜年,甚或耍到了好幾里外的隔壁村和楊家灘鎮(zhèn)里。我又興致盎然隨年歲相仿的表弟跟著前往。原來每到一家,除了鞭炮迎接外,還打發(fā)有紅包和各種糕點,一種似乎是壓縮餅干的糕點又緊又脆,香味獨特,我最為喜歡。獅子隊伍結束當晚的行程,偃旗息鼓往回走,到大屋附近一條小溪邊的石板橋上時,繼續(xù)跟著的人都能分到糕點,算是一種辛勤捧場的犒勞。我是遠道而來的客人,往往比表弟與其他孩童分得多,可以美美吃上好幾天,引得大屋里的孩童們將我愈加眾星拱月般另眼相待。多少年過去,余味似乎依然還縈繞在喉嚨間,勝過了超市陳列的任何一樣包裝虛華的美食。
六
三十年后,我又站在了團山大屋前。準確地說,是一片廢墟前。
三十年間,我這外甥狗果然吃了就走,上學、謀生、娶妻、生子,茫然飄蕩于一座座陌生而冷漠的城市,像被村前狂風裹挾的一片苦楝樹葉,離老家與外婆家都越來越遠。老家一年多半回去一趟,匆匆住上兩三晚又為稻粱謀踏上歸程,外婆家則再也不曾去過。過年時“反認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呆的最多的是遼遠衡山腳下的岳母家,一個與我毫無血緣不曾刻有丁點記憶的鄉(xiāng)村,兒子的外婆家。
歲月如刀,漸漸削掉了生命中那些血濃于水的親人。外婆被削砍最早,我甚至從未見過她。母親尚未出閣,外婆便已離世,母親六姊妹只有三個成年成家,母親和小舅、小姨跟著外公艱難地長大。我與小弟還不曾學會獨立前往拜年時,矮小精瘦、時常獨坐在屋角,將長長銅煙桿伸進火塘的外公又早早離去。那天,母親正頂著下午的日頭在地里勞作,到我家撿過苔蘚的一位大屋表舅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母親喪魂失魄流淚而歸,又一個人悲悲戚戚跟著去了火車站。又過了些年,母親姊妹接連病逝了三個。炸豆腐、霉豆腐、炸紅薯片和耍獅子的美好只是大屋生活的一瞬,像霧花水月一般眨眼即逝。更多的塵世重負與艱辛壓垮了他們,跟著外公外婆去了另一個世界尋找未可知的幸福?;字甑拇缶吮愕乖谔羲木叄鋾r成年的表弟在廣東一個不知名的角落打工,鄰家發(fā)現(xiàn)抬回家時已不能說話。我接到父親遙遠的電話時,手中正忙著一份關乎薪水漲落的事,只能翹首遙望西邊天上那朵漸行漸遠終至消隱的陰云,托父親帶去些微薄禮祭奠聊表哀思。他們不長的一生如蒿如草,靜靜地長出,默然點綴鄉(xiāng)間地頭田壟的小徑,沒有光環(huán),絕少喧嘩;不到一個春秋,又寂寞地萎頓在匆匆往來的腳下,滅跡于去留無痕的風里。
令我訝異生悲凄然長嘆的還有眼前的大屋。從楊家灘古鎮(zhèn)出來,一兩棟變異的樓宇讓我遺失了去大屋的小路,只得可笑地回到兒時重新求助于路人,好容易立在他們所指的大屋前,我猶自擦拭眼睛不敢與記憶里的那片樂園對號。
龐大的青瓦屋群沒了,聳然的卷角墻垛沒了,古樸的槽門也沒了。有的是斷壁殘垣和昔日的廳堂或臥室長出的半人高青草,像安史之亂兵匪過后的長安,“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我驀然有了“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凄婉感慨。偌大屋場的殘壁間有兩棟紅磚瓦房,削平原來的廳堂另起爐灶新蓋的,像皮膚潰爛后生出的瘡疤一樣怪異地樹在那里。大屋對面是一條通往楊家灘街上的鄉(xiāng)間馬路,兩邊挨挨擠擠排列著一長串依樣畫葫蘆的紅磚瓦房,像一個冰冷的金屬模子倒出來的器皿,大概是大屋廢棄后搬出來的人家了,卻又鮮見人影。
兩個舅舅家各有一個表弟,是老周家的根。大舅故去之前之后,大表弟一家長年漂泊在異鄉(xiāng),似乎并沒有攢下多少,逢年過節(jié)都不曾現(xiàn)身團山,有無顏見東父老之意。僅有背駝得像一張滿開弓的大舅母,在一處破敗的大屋老廳堂里獨自過活。她走路時,溝壑縱橫的臉似乎就要貼著污泥濁水的地面,令我步步驚心,鼻子里灌入了陳年老醋一般酸澀難堪,一股熱辣的水流從疼痛的眼眶涌出,瞬間打濕了衣襟。小舅在大屋原址的邊緣豎起了一棟像模像樣的樓房,飄零遠方的小表弟偶爾寄回些許錢款,他一人細細碎碎忙了一年才終于竣工。緩緩消散的夕陽余暉里,小舅須發(fā)如雪,頭已半禿,滿臉倦容,一身黑瘦,像油鍋里過頭的炸豆腐,焦干枯敗。小表弟夫妻留下一個蹣跚學步的幼女,陪著他與一樣垂垂老矣的小舅母守著空空如也的新房子。
小舅家上飯時,才發(fā)現(xiàn)燒的是鐵爐藕煤,地上沒了熟悉的火塘,煙煤的味道也消失了。我來的時候不是年里,桌上也陳列了滿滿一桌,還多出一盤許多年前未曾見過的牛肉。我卻索然寡味,猶猶豫豫難以下筷。小舅母似乎懂了,笑著起身,到里間掏摸一陣,端出一小碗霉豆腐。三十年不見,韻味依然,像他鄉(xiāng)遇故人,我親切地扒拉完了碗中的飯粒。席間,小舅酒興未減,佐以鄉(xiāng)間瑣事的談資,一臉滿足與幸福。說到大屋和耍獅子,他臉色陡然黯淡下去,像驟然傾覆盆水澆滅的生動火焰,沉默良久,才囁嚅著說,大屋空了,年輕人平時很少回來,好不容易等到過年,后生們又圍著牌桌子,沒有誰再耍獅子了。我將滿杯苦澀的水酒一飲而盡,也久久沉默著。
夜晚宿于樓上,暮色如鉛,沉沉壓在窗前,四周闃寂如史前的曠野。輾轉于床,一滴清淚倏然溢出眼眶,我知道,那些遙遠的年里記憶與逝去的童年一樣,永不再來。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