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興麗

走得太熱了，灰色的毛線帽被扒了下來，兩縷白發(fā)在早晨7點的冷風里飄了起來。牟其中擦了擦頭頂?shù)暮?，一個員工快步跟了上來，跟他討論“西伯利亞開發(fā)基金的事”。

這是去年12月的一個早晨。牟其中一天的開始是圍著北京永定河附近的公園暴走一圈，他身后常常跟著十幾個追隨者。在北京市門頭溝區(qū)，集體晨練的場景不多見，綠化工人都要停下手里的活，目送他們一段。

“這人誰?。俊币粋€路人看著浩浩蕩蕩的隊伍感到好奇。

“就是那個要把喜馬拉雅炸個大口子的牟其中??！”穿天藍色外套的女路人回答。

牟其中，1999年在上班途中被捕，2000年因南德集團“信用證詐騙罪”被判無期徒刑，后獄中改判為18年有期徒刑。出獄時，他“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在朋友的幫助下才有了落腳之地。半年后，他在北京市門頭溝區(qū)創(chuàng)建了兩家新公司。

曾經(jīng)的輝煌歲月近在眼前，但屬于他的故事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

兩年多來，新的追隨者慕名而來，也有故人相繼離去。對他來說，這只是生命中必經(jīng)的離合。18年的牢獄生活，牟其中提煉了自己的“智慧”，認為找到了可以“打開世界未來500年大門的鑰匙”?，F(xiàn)在，他要付諸實踐。對一個78歲的老者來說，他試圖再次創(chuàng)業(yè)，證明自己的故事，依然新鮮、感人，甚至殘酷。

最好的時代

如果以一個七旬中國老人的生活坐標打量牟其中，他的生活顯得有些孤寂。

兩任妻子都離他而去，最近一年，堅持為他申訴18年的“紅顏”夏宗偉也離開了。在北京門頭溝，他身邊的親人只有一個外甥女，是公司的“辦公廳主任”，以及被他“勸回國”的大兒子，名字印在公司辦公桌的粉色銘牌上。

從入獄到出獄，他的體重從180斤縮水到140斤，不過身高沒變，還是一米八，腰板硬朗而筆直。但是走起路來，一不小心就露了馬腳——右腿輕微搖擺，熟悉他的人說，那是在獄中突發(fā)腦溢血落下的后遺癥。

但這并不妨礙他的雄心勃勃：要復興南德集團舊業(yè)，還要實驗在獄中發(fā)現(xiàn)的“智慧文明生產方式”——他擅長的“空手道”法則，通過資本運作，把生產要素優(yōu)化組合，完成與資金數(shù)量極不相稱的項目。

他每天五點起床，看材料，早晚沿河岸暴走10公里，接待一波又一波慕名而來的“合作者”。不停地說話，說話，說話。

國家、人類、中美競爭，依然是他掛在口頭的話題。像二十年前一樣，他從來不需要文稿，“記憶力極強”，一開場可以自己講上一兩個小時。

2018年10月15日，在門頭溝公司的一個小型記者見面會上，他提醒大家，“這（滿洲里）是我們公司的第一大項目，我認為可以改變中國經(jīng)濟版圖?！?/p>

“這個項目你參與了哪些部分？”“公司盈利了嗎？”“合作方式是怎樣的？”他聲稱的“公司第一大項目”正在遭受記者們的拷問。

“那您現(xiàn)在募到了多少資金？”

78歲的老人發(fā)出了謹慎又慈祥的笑聲：“那是個秘密，我不能告訴你。”

他避談具體問題，講述寬泛而遙遠。從三次入獄，又三次出獄的經(jīng)歷，講到馬克思、哈耶克、哥白尼、布魯諾，從歐洲文藝復興，講到中美競爭方式的轉變。

看上去，18年的牢獄生活絲毫沒有摧毀他的信心，反而為他鍍上更加堅硬的外殼。

出獄半年后，他就成立了新公司?！疤煅鄄椤憋@示，公司最初的注冊資本是3萬元，后來改為1億元。這意味著公司要在注冊資本范圍內承擔有限責任，“我賠得起”，他對身邊的一位朋友說。

在身邊的朋友看來，賺幾十萬的項目，牟其中是看不上的。他需要給這輩子一個交代，所以必須要做大的項目，能夠引起大家注意的，才能重新證明他的價值。

但眼下，記者們更關注可行性問題。相比語出驚人的項目，像褚時健那樣低頭種橙子的老企業(yè)家，更務實也更令人信服。

他們打斷他，“您現(xiàn)在重新創(chuàng)業(yè)，需要做哪些改變嗎？”

“是環(huán)境改變了，不是我改變。”像18年來堅稱無罪一樣，他也不認為自己需要適應環(huán)境。

18年來，微信早已代替了BB機、大哥大，他堅持不用手機，“浪費時間”。他有一個iPad，裝了微信，但那只負責接收朋友們發(fā)來的文章。他閱讀，但從不回復。如果要回復，就發(fā)個文件，“轉誰誰”。

在他眼里，時代在向著利于他大展拳腳的方向改變。

以前做生意，他“如履薄冰，要關心政治”，還被懷疑是“資產階級自由化分子”、美國特務?，F(xiàn)在，“沒有任何壓力，我跟朋友說，這是最好的時代?！?/p>

“社會變革浪尖上的探索者”

2018年10月15日，在那場歷時兩個小時的見面會上，創(chuàng)業(yè)者牟其中花了半小時向“年輕記者”回顧他三次入獄的經(jīng)歷。

在中國，他是鮮有的曾三進三出監(jiān)獄的商人，并且不對此感到任何避諱?！?3年零15天”，他總結。

關于牟其中的經(jīng)歷，最傳奇的部分常常被概括為：罐頭換飛機、俄羅斯發(fā)射衛(wèi)星、開發(fā)滿洲里。

1992年，南德在既沒有外貿權，也沒有航空經(jīng)營權，更沒有資金的情況下，從國內拉了800多節(jié)火車皮的輕工產品，去俄羅斯換回了四架圖-154客機。牟其中“倒手”賣給了四川航空公司，在媒體報道中，他稱賺了近1億元。

那是迄今為止中俄民間貿易歷史上最大的一筆單項易貨交易。靠著敏銳的嗅覺和信息差，四川萬縣的牟其中一夜成名。

即使在今天，他獨特的市場預見眼光，也令接觸過他的人感到佩服。

在服刑期間，牟其中除了堅持鍛煉身體，看《新聞聯(lián)播》和十幾份報紙外，還籌集資金，成立了一個創(chuàng)業(yè)小組?！?001年的時候，電腦越做越小，我們就討論可能最后就會做得像手機那么小。”創(chuàng)業(yè)小組的計算機博士劉波（化名）回憶，當時牟其中打算做智能手機，最后因為資金不足沒有成果。兩三年后，國內市場上最早的智能手機多普達問世。

和眾多企業(yè)家不同，牟其中是少有的將自己與社會改革緊緊綁定的人。

在為他服務了十幾年的律師劉興成看來，牟確實是有使命感的，“他一寫（申訴書）就說自己是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的試驗田”，他認定自己的項目對國家有重大的價值，對企業(yè)來說，也會產生良好的回報。

律師寫的申訴書，并不被牟接受?！八X得中規(guī)中矩，他一寫就是幾萬字，語不驚人死不休，”劉興成記得，18年間，老牟委托夏宗偉將各種申訴材料寄給最高法、最高檢等，“十幾年，加起來以噸計了吧?！?/p>

在牟其中的話語體系里，自己是社會變革浪尖上的探索者。

瘋狂的時代早過去了

18年后，曾經(jīng)的商業(yè)狂人開始了又一次創(chuàng)業(yè)，地點定在門頭溝永定河旁。

從一個商業(yè)中心旁的小路進去，路邊擺著一塊“南德職大籌備辦”的藍色指示牌。繞過一個老年籃球場，拐進一處僻靜的小院，就是牟其中新的“戰(zhàn)場”。

“負責辦公廳事務”的張雯說，現(xiàn)在公司五、六十人，大部分都是“志愿者”，有南德的老部下，也有慕名而來一起創(chuàng)業(yè)的新人，包吃包住，每月能領到3000元。

對于外部的信息，與時代隔絕18年的牟其中，表現(xiàn)出了迫切的求知欲。

他每天上午接待“至少兩波來訪者”，下午還有一波。即使在剛出獄后的春節(jié)，他住在重慶的親戚家里，也把大年初一、初二都安排得滿滿的，“要見人談事”。

朋友能理解他這種心情。剛出獄時，有一天上午安排的事情，因故取消了，其他人都各干各的，他突然很無措。“潛意識里，那是一種對被遺忘的恐懼。一定要很忙，被人圍著，怕別人把他忘了?！?/p>

他希望找到有想法、有技術，又缺少資金的合作者，通過“智慧文明生產方式”，幫助對方發(fā)展為成功的企業(yè)。

但在這里，他與現(xiàn)代企業(yè)管理者的理念產生了分野，他不認同以資本為中心的管理，“這種管理不是不好，是太壞，壓制創(chuàng)造新事物的思想?！?/p>

出獄后，他也找過投資人談大項目。接近牟其中的知情人士透露，“人家說的很客氣，以前那種不讓你擔風險，你把錢借給我的模式行不通了?！蹦财渲袩o法接受被“一個不懂這個事的人”判斷和審查。他找到另一套解決方法——“我投資是大概行的行為，大概方向行就行”。這種特質也是當年南德被詬病“無管理”的肇始。

但在熟悉他的朋友看來，依靠靈感和自我經(jīng)驗，“這才是牟其中，否則他也做不成換飛機那些事。”出身金融家庭的經(jīng)歷，使他醉心于用極少的資金，“全憑智慧，完成與資金數(shù)量極不相稱的項目”。

在“萬元戶”還是衡量財富多寡的時代里，他運作的項目因為“敢想”，顯得非常刺眼：與俄羅斯合作發(fā)射電視直播系列衛(wèi)星;獨家投資開發(fā)滿洲里，要把它建設成“北方香港”;他還揚言要把喜馬拉雅山炸開一個大口子，讓印度洋的暖濕氣流造福西北……

曾和牟其中在洪山監(jiān)獄一起服刑的劉波認為，“只要他手下有干將，是可以成事的?！痹谶@個計算機博士眼里，牟其中思維抽象，是“哲學層面的人”，適合戰(zhàn)略制定，但并不擅長企業(yè)管理。

回望曾經(jīng)成就了牟其中的那個年代，劉波羨慕又感慨。

“那時候不是不去想，是不敢去想。你想到了，做了，你就成了?！钡ヂ?lián)網(wǎng)時代，信息流動太快了，“現(xiàn)在哪有什么金點子，滿大街都是爛點子?！痹诿媾R幾次投資人撤資后，他從互聯(lián)網(wǎng)創(chuàng)業(yè)的戰(zhàn)壕里幸存了下來，對創(chuàng)業(yè)的殘酷有“切膚之痛”，“那個瘋狂的時代早過去了?！?/p>

何妨一狂再少年

牟其中的家就在公司附近的一棟民居里。說是家，一進門就能知道，那不過是另一個“戰(zhàn)場”。

一套四室兩廳的房子，他和另外三個志愿者一起租住?？蛷d走廊上釘著寫有“南德”二字的銅牌，他臥室門口的桌子上擺著上世紀九十年代南德全體員工的大合影。人頭攢動，他站在最中間，英氣逼人，卻看不清具體的表情。

臥室不大，一張床，一個書柜，一張書桌。書柜里除了《刑法》《交鋒》之類的書籍，最下層放了兩個藥箱?！爸饕莵喡樗嶂惖谋＝∑?，”他的秘書解釋，“我們給他買的，幫他保養(yǎng)身體?！?/p>

工作之外，這個78歲的老人對生活沒有過高要求。

“有口飯吃就行，”一日三餐，他都端個青花瓷大碗在食堂解決。吃完飯，十幾個志愿者跟著他去永定河邊暴走。說這話時，他露出滿足的笑容，“在路上他們跟我講各種新聞，探討項目?！彼_始用“夢想家”形容現(xiàn)在的自己。

59歲被捕，76歲出獄。多數(shù)人都覺老牟該養(yǎng)老了。

可牟其中從未想過放棄。

2015年，在寫給南德舊部的一封信中，他稱，“我目前的健康狀況很好。按目前我的健康狀態(tài)和對日新月異的保健、醫(yī)療科研成果的了解，我提出的‘再干20年，輕松過百歲絕對不是一句鼓舞大家的空話?！?/p>

他以美國著名企業(yè)家哈默為榜樣。哈默91歲離世，去世前幾天還在工作。他夢想是工作到90歲，以減少獄中歲月帶來的遺憾。

他甚至設想，南德復業(yè)時，要成立一支基金，“第一步是把耽誤了的20年歸還給大家，再利用逆生長技術來償付利息?！?/p>

出獄后，鍛煉的方式是暴走。身邊人希望他在大眾面前呈現(xiàn)身體康健的形象，但高血壓、糖尿病沒有放過他的身體。

“飯前吃二甲雙胍，控制血糖?！币晃回撠熕钍乱说闹驹刚哒f，其他的都是保健品。

藥像子彈，幫他同時間展開持久戰(zhàn)。

“為什么突然變得如此怕死了呢？”他曾在信里自問，又繼續(xù)回答：“我將在平反之后兩年之內，完成這一項全新經(jīng)濟組織的籌建工作，10年之內大見成效，再一次讓全世界目瞪口呆。”

在《出獄聲明》里，他用一聯(lián)詩向現(xiàn)實宣戰(zhàn)：人生既可超百載，何妨一狂再少年。

希望與等待

沒有人知道，曾經(jīng)的“狂人”牟其中是如何在陌生又急速變化的時代面前保持氣場的。

在獄中，他組建的小組研究過智能手機、物聯(lián)網(wǎng)、低軌道通訊衛(wèi)星，但因為種種原因，都沒有落地。

出獄后，他對外公布的三個項目大多是18年前項目的繼續(xù)——中鐵聯(lián)運開發(fā)滿洲里、研發(fā)芯片和抗衰老技術。芯片是入獄前提出來的，曾被專家認為不可能實現(xiàn)。

從新聞上看，他也在涉獵新的領域。

2017年10月，一個數(shù)字貨幣公司，宣稱獲得了牟其中投資。牟其中解釋，他曾專門請專家研究過數(shù)字幣，“我認為很難，不敢做?！彼f，每天有很多人想來請教，“我不能拒絕每一個人，（因為）他可能產生一個什么新的想法，哪怕是騙子。”

多位牟身邊的朋友證實，登門拜訪的人確實不少。那些三、四十歲的打拼者都盼著能跟“傳奇人物”切磋。

在仰慕者面前，他依然會展現(xiàn)強勢的一面?！皠傞_始大家都興致勃勃，聊著聊著都成了他一個人在說，人家就沒有話了?！币晃唤咏驳闹槿苏f，他很少去問人家在干什么。大多數(shù)時候，他像個耍魔術的人，把別人的注意力轉移到他的經(jīng)歷上，不斷向別人證明自己的選擇和理念。

不過，回望過往的坎坷，他展露出坦誠，“一些波折都是時代應該承擔的，我沒有抱怨?！?/p>

18年過去，他還保留著一些過去的習慣，早上吃一碗清水煮白菜，獄中就是如此。周末，沒有事務時，他還會帶著幾個員工去潭柘寺。

財經(jīng)作家吳曉波在《大敗局》里評價他，“應該說，在這個激蕩的歲月，一代中國人在逼近現(xiàn)代文明時的種種狂想和瘋狂，甚至他們的浮躁及幼稚，都是不應該受到嘲笑和輕視的……然而，對于一位職業(yè)企業(yè)家來說，牟其中的種種作為無疑表明他實在是一個沒有掌握方法論、認不清時勢坐標或者說對現(xiàn)代游戲規(guī)則置若罔聞的商人。”

而在舊部馮侖看來，“最早的一代民營企業(yè)當中，牟其中是最有創(chuàng)造力、想象力的。但由于他的創(chuàng)造力、想象力跟現(xiàn)實環(huán)境脫節(jié)、對立的太多，所以大部分都成功不了。這種命運使他成為‘過去的一代。也許，再等上十年、二十年，他就會有機會成功了。”

對于78歲的牟其中來說，他已經(jīng)等了將近20年。正如幾年前，他引用的那句大仲馬的名言——“人類的智慧可以歸結為一句話：希望與等待”。現(xiàn)在，他還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