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曹放
一幅手稿,字跡清正典雅,筆畫以圓筆為主,字體向左微傾,通篇一氣呵成,散發(fā)著濃濃的書卷氣。這是陳寅恪的手筆。
1889年,一塊震驚世界的古代石碑,在蒙古鄂爾渾河舊河道,被俄羅斯考古學家發(fā)現(xiàn)。公元731年,征戰(zhàn)一生的突厥族英雄闕特勤去世,他的部落和唐朝皇帝一起為他篆刻樹立了這塊英雄史詩般的石碑,石碑的一面為唐玄宗親自撰寫的中文銘文,另外三面為突厥文銘文。這塊石碑,對世界中古時代歷史文化研究,具有重大意義。該作怎樣的解讀呢?20世紀30年代,清華大學教授陳寅恪寫下了自己的考證。《舊唐書》《新唐書》《資治通鑒》,他剔爬梳理,引經(jīng)據(jù)典,從源流上闡明來龍去脈。他的書法和他的論述一樣,嚴謹縝密,行氣貫通,一派大家風范。
陳寅恪,一代宗師。1925年,清華大學設立國學院,國學院籌備委員會主任吳宓向校長曹云祥推薦陳寅恪。他是什么學位?他有什么著作?校長,他沒有學位,也沒有著作。那你憑什么舉薦他?我不知道全中國還有誰比他更有學問,反正,寅恪雖系吾友而實吾師。于是,曹云祥校長一錘定音:破格聘用。于是,陳寅恪破土而出一嶄頭角,與梁啟超、趙元任、王國維并列為清華國學院“四大導師”。一時風云際會,的確,如吳宓所說,他這個籌委會主任還真的還不在大師之列。1940年,西南聯(lián)大的幾位學生向陳寅恪夫人唐筼請教:“外傳陳老師懂三十多種文字,是不是真的?”唐筼微微一笑,答道:“其實沒那么多,也才十七種而已?!笔叻N,也夠多的了!陳寅恪游學歐美十八年,德國柏林大學、瑞士蘇黎世大學、美國哈佛大學等等許多國際名校,他都旁聽了他感興趣的課程。他的學問淵博到什么程度?哈佛教授感慨地說,怎么這個東方學者,從來問不倒呢?陳寅恪的學術貢獻,既在本體論,又在方法論。他的史學研究和古典文學研究,鉤沉探幽,著作等身,《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柳如是別傳》《寒柳堂記夢》都是學界公認的扛鼎之作。他繼承了中國乾嘉學派的精密考證法,又吸納了西方治史的“歷史演進法”,融會貫通,史中求識,將中國歷史考據(jù)學提升到了國際史學界欽佩的高度。
一尊陳寅恪雕像,坐落在廣州中山大學校園里,坐落在他故居旁的青草地上。這尊銅鑄的雕像,還原了他靜靜地坐在藤椅上的模樣,似乎在思考著什么。他的腳下放了一束鮮花,應該是祭奠他的人們特意獻上的;他的腰里擱著一個蘋果,這或許是路過的學子們隨意放上的。更多的人們,沒有過去打擾他,也許只是望上了一哏,然后默默地走了。他雙目失明,什么也看不見,但他的心靈一定感知著一切。
我對陳寅恪的敬重,主要的并不在于他的書法和學問。其實,他并沒有留下多少書法作品。抗日戰(zhàn)爭和文革動亂,大多散失了;20世紀50年代以后,他視網(wǎng)膜脫落,也難以提筆書寫了。對于他的學問,錢穆先生甚至還略有譏評,說他是“臨深為高,故作搖曳”。陳寅恪先生讓我敬重的是什么呢?是他人格的傲岸和見識的通透。
大丸號客輪啟程了,1902年,陳寅恪由南京前往日本留學,同船出洋的是誰呢?魯迅。東京弘文學院,兩年同窗朝夕相處的是誰呢?魯迅。不管是恩人或仇人,不管是鄉(xiāng)友或文友,魯迅一不開心張口就罵。主編《學衡》雜志的吳宓就被他罵得狗血淋頭,但對在《學衡》上發(fā)表文章的陳寅恪,他卻破例地保持了沉默。魯迅日記中不時地提到他,而他卻沒有只言片語談到魯迅。如此反常,如此不近人情,為什么?我怕被誤認為是“謬托知己”的“無聊之徒”。原來如此,直到晚年,陳寅恪才透露了個中緣由。他說,魯迅的名氣越來越大,“民族魂”的大旗覆棺蓋槨,甚至被稱之為“全知全覺”的一代圣人。如果我去談論自己與魯迅的過從,那不就像魯迅所譏諷的那樣,“連死尸也成了他們沽名獲利之具”?這是怎樣的清高啊。讀罷陳寅恪這段軼事,我掩卷無語。風骨錚錚,人格傲岸,環(huán)伺古今,能有幾人?有人說,如若真有文化貴族,那一定是陳寅恪。吾信然。
廬山植物園,2003年,一場簡樸的安葬儀式,陳寅恪和他夫人唐筼終于入土為安了。廬山腳下,江西省修水縣,是他的故鄉(xiāng)。他的墓前,聳立了一塊石碑,上面刻著十個大字:“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005年5月,我曾到此游覽憑吊,山風緩緩吹來,松林默默無語,我一陣欽敬,一陣黯然,一陣沉思。我的目光穿過松林,投向含鄱口外,那里,水天一色,空蒙又帶點迷離?!蔼毩⒅瘢杂芍枷搿?,1929年,陳寅恪寫下了這行文字。這是一支火炬,照亮了中國思想界黑暗的夜空。陳寅恪,他之所以能夠跨越傳統(tǒng),他之所以能夠遠遠超出自己的時代,他之所以能夠讓后世的人們追懷和仰慕,也許,就在于這十字箴言,有了這十字箴言,其他什么的就可有可無了,甚至,就什么也不需要了。
每當想到陳寅恪,我就仿佛是高山仰止。他是那樣的憂思深重,他是那樣的血性耿介,他的背時常佝僂著,他一副心力交瘁的樣子,他踽踽獨行,但看得出,他有一股不甘愿、不屈服、不妥協(xié)的精神。復旦大學葛兆光先生對他作過這樣的解讀:“如果說,魯迅是中國最痛苦的文人,那么,陳寅恪就是中國最痛苦的學人?!备鹫坠膺M而認為:“學人比文人更不幸,學人的理性使痛苦壓抑積存,不得宣泄,于是盤旋糾纏,欲哭無淚,化作了詩文?!?/p>
謝客今宵早閉門,
家人相對更相存。
衡陽雁陣遲歸翼,
嶺外梅花返去魂。
餞歲杯盤稀布席,
迎春葩葉艷栽盆。
明年此夕知何似,
且破衰顏一笑溫。
1965年2月1日,甲辰除夕,陳寅恪寫下了這首過年的七律?!霸玳]門”,那是因為他不愿與人逢迎,同時也深知趨炎附勢乃是常態(tài),他預料不會有客上門?!跋〔枷?,夫人唐篔抄錄詩稿時作了注解:“飯桌上只有兩小盤青菜而已。”好慘淡的大年呀。明年此夕又會是怎樣呢?除舊迎新,管它那么多干啥呢?衰老的臉頰上還是暫且露出溫和的一笑吧。讀罷此詩,我深深地體味著陳寅恪沉郁而不得紓解的痛苦,不禁仰天一嘆。是呀,且破衰顏一笑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