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霞

丈夫被截去四肢那年，她才27歲。一雙兒女嗷嗷待哺，丈夫需要人照顧，她毅然選擇了堅強，以一己之力支撐起了搖搖欲墜的家。眼看孩子們漸漸長大，生活一天天好轉(zhuǎn)，兒子卻又患了尿毒癥——

夫妻本是一堵墻禍事來臨一起擋

夫妻倆跟一雙兒女

2018年12月29日，四川省安岳縣迎來一場十年不遇的大雪。家住安岳縣城北鄉(xiāng)離山村的王成平，清早起床打開門，目光所及之處白茫茫一片，上天在一夜之間為小山村蓋上一層潔白的絨毯。王成平轉(zhuǎn)身進屋，把丈夫謝寶國用棉衣一裹，抱進了輪椅，然后叫醒了兒子女兒和外孫女，一家人出門欣賞美麗的雪景，在雪地里踩出串串腳印，留下聲聲笑語。

但人們不知道，這個和美、溫馨的家庭曾經(jīng)歷過怎樣的苦難;更不知道，母親瘦弱的肩膀如何擔起了這個沉甸甸的家。這，都要從20多年前說起。

1996年8月初的一天，王成平得到一個令她震驚的消息，在成都務工的丈夫被高壓電擊傷，正在送往醫(yī)院搶救。王成平慌忙把一雙兒女托付給婆婆，馬不停蹄趕往成都。

可當再次看到丈夫時，王成平一下子驚呆了——原本高大的七尺男兒，如今被截去了四肢，好似一截圓滾滾的樹樁。右側(cè)剩下短短一截手臂，活像樹樁上未修剪的樹杈。若不是那張熟悉的面孔，王成平簡直無法相信，眼前這個失去人形的軀體就是自己的枕邊人。

王成平出生于1969年2月，21歲那年與同村青年謝寶國結(jié)婚，婚后相繼生育一兒一女。

為了改善生活，謝寶國到省城打工。臨走前一晚，他悄聲對妻子說：“這些年你跟著我受苦了，若將來有錢了，我一定帶你們娘仨去旅游，還要補拍一套婚紗照?！币幌?，讓王成平心甜如蜜。盡管經(jīng)濟狀況不佳，但擁有一個可靠的男人和一雙可愛的兒女，王成平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然而，誰也無法預知，厄運突然降臨。

高大健碩的男人，轉(zhuǎn)眼間四肢全廢?？粗〈采系恼煞颍醭善叫闹械目可睫Z然坍塌，美好的人生憧憬瞬間幻滅，忍不住撲在床邊號啕大哭。

哭了許久，王成平抬起頭，看見迷迷糊糊睜開眼的丈夫，她突然悲痛地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資格哭，該哭的人是丈夫啊！他還不到30歲，突然間失去了雙手雙腿，如何接受現(xiàn)實？又該怎么生活？王成平強撐著裝出一副比哭還難看的笑臉，輕撫丈夫的頭發(fā)說道：“想哭，就哭出來吧！”

當?shù)弥约罕唤厝ニ闹珪r，謝寶國比王成平想象得堅強，硬是忍住沒掉一滴眼淚。可在接下來的日子里，謝寶國時常沉默不語，茶飯不思，夜夜睜眼到天明。王成平心疼極了，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話語寬慰他。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醫(yī)院里一片寂靜，謝寶國的長吁短嘆驚醒了王成平。她翻身起床，打開床頭燈，捧起丈夫的臉龐，眼中閃著堅毅的光，對丈夫說：“寶國，你盡管放心，我是不會拋下你不管的?！甭犃怂@句話，謝寶國似乎受到觸動，頓時熱淚滾滾，泣不成聲，哽咽道：“我是個廢人，什么都不能做，還會拖累你……”王成平豎起食指，輕輕放在丈夫唇邊說：“不，有你在，孩子們才有爸爸，我才有男人，我們的家才完整。家里有我呢，你不必擔心，我只要你看著咱們的兒女一天天長大，考上大學，有個好工作，結(jié)婚生子。你只管安心等著做爺爺和外公就行了?！?/p>

那天晚上，夫妻倆緊緊靠在一起，安然入睡。

我是你的手足你是我的支柱

謝寶國出院后，王成平一邊照顧年幼的兒女和丈夫，一邊承擔了繁重的農(nóng)活。她沒有食言，每天早早起床幫丈夫穿衣、刷牙、洗臉、接大小便，然后做飯、喂飯，忙完丈夫再去照顧孩子。白天，她請婆婆幫忙照看孩子，然后背上丈夫到地里干活，中午再背丈夫回家做飯。

過了一段時間，謝寶國說王成平這樣太累了，加之母親身體不太好，帶兩個孩子也很吃力，提出自己留在家里照看孩子。他安慰王成平，說他只消教好稍大一些的女兒，讓女兒照顧弟弟，他看著就行了。王成平聽從了丈夫的建議，但并沒有因為不用背丈夫下地干活就放松自己，而是忙得像個陀螺，爭分奪秒地在家里、地里兩頭忙，只為多刨一壟地，多種一畦菜，多打一斤糧。

一天，王成平在地里刨紅薯，因心力交瘁，突然眼前一黑不省人事。當她悠然醒來時，日頭已經(jīng)偏西，她忘卻了時間，為自己“不小心睡著了”內(nèi)疚不已，急忙操起鋤頭繼續(xù)干活。就在這時，女兒牽著弟弟的小手從田埂上走了過來，眼淚汪汪地對她說：“媽，我餓。爸爸叫你回家做飯?！蓖醭善矫腿灰惑@，才迷迷糊糊想起來沒有做午飯。這時她更加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必須好好保重身體，否則丈夫和一雙兒女該遭難了！

有時候，王成平在地里干活，心里卻惦記著家里的丈夫和孩子。一天，她正在離家不遠的地里鋤地，隱約聽見丈夫和兩個孩子的哭聲，便扔下鋤頭往家里飛奔。到家一看，兒子跌進了天井溝（對著天井在地上挖的排泄雨水的坑），女兒抓住弟弟拼命往上拉，無奈力氣太小拉不上來，急得大哭。丈夫杵在床上，揮舞著殘臂喊得聲嘶力竭，卻于事無補。原來，那天女兒牽著弟弟在門邊玩，弟弟一不小心跌進了半米多深的天井溝，謝寶國聽到兩個孩子的哭聲，卻無奈自己無法挪動，只能拼命嘶喊。眼前的一幕深深刺痛了王成平。

2000年，孩子們相繼到了上學的年齡。為了給兒女創(chuàng)造好的學習條件，王成平?jīng)Q定取出丈夫的賠償款，在縣城購置一套住房。

為了方便丈夫出入，王成平把房子買在一樓，并把客廳改造成小茶室，可以掙些生活費。她買回一輛客運三輪車和一把輪椅。白天，把孩子送到學校后，她就蹬三輪車載客。每完成一單生意，她就匆匆騎車回家看看丈夫，看他是否需要上廁所，是否要喝水。晚飯后，她用輪椅推著丈夫出門，讓他看看屋外的世界。

那年夏天，王成平有好幾次汗流浹背趕回家時，丈夫都說不上廁所。她感到很奇怪，哪有這么長時間不上廁所的，難道生了什么病？

其實，是謝寶國心疼妻子，故意減少飲食量，以此減輕妻子負擔?？蛇@個計劃沒執(zhí)行幾天，就被妻子發(fā)覺了。王成平急得大聲斥責他：“你這不是瞎胡鬧嘛，聽說人每天得喝夠八杯水，你少吃少喝鬧出病來怎么辦？”謝寶國的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zhuǎn)，賭氣道：“我死了才好，死了你另外找個好手好腳的男人過活。”王成平一聽急得臉色鐵青，又心疼又感動，說：“寶國，你忘了當初怎樣答應我的？”

謝寶國何嘗不記得，只是他眼睜睜看著妻子里里外外忙碌，卻幫不上忙，他心疼啊。剛出院的時候，謝寶國不止一次聽見鄰居悄悄對王成平說：“你才27歲，以后的路長著呢，還是趁年輕再走一步吧！”那時謝寶國的確擔心妻子會離開他。而這些年，看到妻子為他吃盡苦頭，他又覺得拖累了妻子，真心希望她能尋得個正常的男人，過正常的生活。他想，愛人為我付出了所有，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放手。

謝寶國說不出話，只是一個勁兒落淚。王成平捧著丈夫的頭，像在醫(yī)院里那次一樣，輕聲說：“你好好的，你在，家在。”說完，轉(zhuǎn)身到廚房做飯。不一會兒，香噴噴的飯菜端上了桌。夫妻倆只用一雙筷子，一個飯碗，我吃一口，你吃一口。王成平挑選可口的菜心喂丈夫，笑著說：“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我不會離開的，你趕也趕不走我。”謝寶國聽了破涕為笑。

在王成平的努力下，一家人的日子過得平淡而溫馨。兩個孩子都很爭氣，女兒謝麗大學畢業(yè)后很快找到了滿意的工作，也擁有了一個和睦的小家庭。兒子謝朝杰考上了成都電子科技大學。夫妻倆心心念念的婚紗照和旅游，也逐一實現(xiàn)，殘缺的家庭日趨美滿，謝寶國與王成平雙雙步入中年。就在夫妻倆憧憬著美好未來，盤算著如何安度晚年的時候，災難再次降臨這個不幸的家庭。

生活就像一條河彎彎曲曲總要過

2015年夏，正在讀大二的謝朝杰放暑假回家，總說頭暈。王成平立即帶他到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讓她差點崩潰：兒子患了尿毒癥！

拿著檢查報告單，王成平好似一個剛剛浮出水面的溺水者，再次遭到當頭一棒，那種前所未有的絕望令她幾近眩暈。

之所以同丈夫一道堅持到今天，全因為有一雙可愛的兒女，孩子就是他們的天啊，如今，天要塌了！

王成平開始失眠，每天夜里都無法安睡，困極了才能象征性地瞇一會兒，又總在噩夢中驚醒，在黑暗中睜著眼睛等天明。她擔心失去兒子，失去半邊天，只有天亮后守在兒子身邊，看他呼吸，看他仍然活著，她才稍感心安。

醫(yī)生告訴王成平，尿毒癥目前最好的治療手段是換腎，而腎源是個問題。當?shù)弥H屬間可以配型移植后，在王成平看來，腎源就不是問題了，高昂的手術(shù)費才是擺在眼前的難題。她立即聯(lián)系醫(yī)院配型，希望用自己的腎救兒子。

謝寶國知道后堅定地說：“反正我是個廢人，割我的腎。”女兒謝麗也要求做配型。一家人面對災難時的團結(jié)與無畏，感動得王成平淚流滿面。

或許是天意，最終，只有王成平與兒子配型成功。得知這一結(jié)果，兒子謝朝杰反而悶悶不樂了。他不愿意接受母親的腎臟，因為母親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罪。人間的苦難有三分，母親卻吃了十分。他現(xiàn)在只希望母親能有個健康身體，而這個小小的愿望竟然也無法實現(xiàn)，全都因為自己的病。謝朝杰決定放棄治療。

王成平握住兒子的手顫聲說：“兒啊，既然媽媽能給你第一次生命，也可以給你第二次生命。天下父母不都這樣嗎？不要有心理負擔。如果媽媽不救你，媽媽寧愿死去?？蓱z天下父母心，兒啊，算媽媽求你了……”兒子聽罷，撲進她懷里哽咽難言。

2016年3月30日，王成平同兒子一道被推進四川大學華西醫(yī)院手術(shù)室。在上麻醉藥前，兒子向她打了個勝利的手勢，她微笑著回應兒子。

手術(shù)很成功！

出院后，在女兒的細心照料下，王成平身體恢復不錯。謝朝杰術(shù)后也在康復中。為了照顧好兒子，王成平將縣城的房子出租，帶著丈夫到兒子學校附近租住。

王成平的故事感動了無數(shù)人。2016年，這個在風雨中堅強挺立的家庭被評為安岳縣“最美家庭”;王成平個人被評為四川省道德模范;2017年11月，王成平榮獲第六屆全國道德模范提名獎。

2018年春節(jié)，縣里領(lǐng)導帶著慰問品到王成平家慰問，來自全國各地的多家電視臺的記者扛著攝像機來采訪。謝寶國笑臉相迎，王成平卻眉頭緊鎖。

原來，兒子在停藥后身體再次出現(xiàn)問題，醫(yī)生說有可能是腎移植后的慢性排斥?！叭绻幚聿患皶r，患者的腎可能要再次摘除?！贬t(yī)生的話，讓王成平感到恐懼，假如移植到兒子體內(nèi)的腎臟再次被摘除，就意味著兒子很難找到腎源，結(jié)果只有一個。

2018年3月，王成平帶著兒子進入新一輪戰(zhàn)斗。四川大學華西醫(yī)院的專家被王成平偉大的母愛感動，組織專家進行會診，制定了一系列應對方案。同時，母子倆到成都中醫(yī)藥大學附屬醫(yī)院就診，中西醫(yī)結(jié)合，只為保住謝朝杰體內(nèi)那顆多災多難的腎臟。

也許是母愛感動了上天，經(jīng)過大半年努力，2018年底，再次體檢結(jié)果表明，謝朝杰的身體情況基本恢復正常。

拿到報告單那天，是一年中白天最短的冬至節(jié)。走出醫(yī)院，空氣中飄著陣陣羊肉香，謝朝杰吸吸鼻子說：“媽，要不要買點羊肉回家慶祝慶祝？”王成平輕輕刮了一下兒子的鼻梁說：“饞貓，讓媽看看你哪顆牙饞了，拔下來！”兒子扮個鬼臉問：“你舍得拔呀？”母子兩人心情大好，一路開著玩笑回到家。災難過后，那頓飯王成平吃得異常踏實。

在外人看來，王成平歷經(jīng)苦難，可接受筆者采訪時她極少提及“苦難”二字。她說：“生命就是一個過程，酸甜苦辣咸都經(jīng)歷過才算圓滿。別把苦難看成敵人，苦難也是一種體驗。人生就像一條河，彎彎曲曲總要過。”

〔編輯：馮士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