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姚雨

一

邱捷來的那天天氣晴好，個頭小小的他走上講臺，一臉微笑地做自我介紹。任誰都看不出來，他是一個快要死了的小孩。

他剛成為我的同桌，就向我提出一個請求：他的手最近受傷了，不方便寫作業(yè)。接下來一段時間，所有的作業(yè)都需要我為他代寫，但他會負(fù)責(zé)動腦筋和檢查。

我不是沒有懷疑過這種離奇的請求，只是那會兒我的成績一直墊底，正愁沒人告訴我寫作業(yè)呢。有了邱捷這樣的神機(jī)軍師，我只需要寫寫字，反而輕松得多。

邱捷皮膚白白的，身板瘦瘦的，扁扁的鼻子下是兩道薄唇。一副鄰家乖乖男的長相。

為了感謝我的幫助，那個周末，他邀我去城北新開的水上樂園玩。

我拉著邱捷就朝“高空劃艇”跑，他突然慢下腳步：“謝暉，你去吧，我在下面等你。”

我不解地看著他。

“我怕高……”邱捷眼神躲閃，像一只膽怯的兔子。

我笑著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告訴你哦，治療恐高癥最好的方法就是爬高！”

在“嗷嗷”的尖叫聲中，我瞄了一眼邱捷，他雙眼緊閉，臉色蒼白，樣子實(shí)在好笑。下來的時候，不知是雙腿顫抖還是鞋底打滑，邱捷居然一屁股跌到了地上。只聽“啪”的一聲，一個方方正正的黑色小本子從他口袋里掉出來。

我大聲嘲笑他：“你怎么出門還帶這個！”

邱捷急忙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干凈，再不聲不響地放回口袋里，臉色明顯蒼白了許多。

我讓他先休息，給他買來一瓶水。在他發(fā)呆時，還替他擦去濺在臉上的水珠。

“謝謝你，謝暉?！?/p>

邱捷朝我笑的時候，我忍不住朝他放黑色本子的口袋多瞄了幾眼。

那到底是什么呢？

二

剛下早自習(xí)，我和邱捷就被老羅叫進(jìn)了辦公室。

老羅敲著一把老舊的折扇：“作業(yè)錯得一模一樣，你倆腦子是一樣的？”

邱捷白了我一眼，我吐吐舌頭，趕緊低著頭。

老羅又說：“邱捷，你轉(zhuǎn)學(xué)來十字中學(xué)，不就是想有個新的開始嗎？怎么好壞不分？”

話音剛落，語文課代表秦麗麗進(jìn)來拿作業(yè)。她的馬尾一甩一甩，蹭到我的耳朵，我忍不住笑起來。

“你還敢笑！”老羅敲了一下我的頭，“看看人家秦麗麗，不偏科，不分心！我不求你們倆出類拔萃，至少態(tài)度要端正起來吧……”

思緒飄飛中的我忽然聽邱捷插了一句嘴：“羅老師，你申請表上有個字寫錯了……”

老羅神色一愣，一邊問“哪啊”，一邊拿起桌上的課題申報表。邱捷毫不遲疑地往上一指，老羅湊近了看，接著抬頭道：“眼睛夠尖的啊?！?/p>

老羅尷尬的神色讓我心里樂開了花。很快，他就放我們出來了。

只是，申報表離我們那么遠(yuǎn)，字也密密麻麻的，邱捷是怎么看到的呢？

“你怎么知道……”

邱捷快速地眨眨眼，歪頭一笑：“我也就是隨口一說，運(yùn)氣好才撞上了?！?/p>

呵呵。我心里冷笑著，嘴上卻無所謂地“哦”了一聲。如果有什么秘密是邱捷不愿說的，我想至少應(yīng)該尊重他的隱私。

只是沒想到，秘密會那么快就被我發(fā)現(xiàn)了。

三

當(dāng)天傍晚放學(xué)后，我整理完準(zhǔn)備回家，邱捷卻一反常態(tài)地留在座位上。

“還不回？”

邱捷聲音平靜：“嗯，再等會兒?！?/p>

我留了個心眼，假裝出門，路過儲藏室時，卻一拐身躲了進(jìn)去。

過了一陣子，老羅“嘭”地關(guān)上門。透過門縫，我看到邱捷鬼鬼祟祟地跟在老羅身后。

我的心怦怦地跳起來。

到老羅家樓下，我躲進(jìn)隱蔽處，看邱捷在樓道口站定。他摸出一個小黑本——正是在游樂場看到的那個！他左手端著本子，右手開始往空氣里抓。明明什么都沒有，他卻對著空氣抓了許久。忽地拳頭一握，像是抓住了，他這才小心翼翼地打開本子，把手心里的東西按在本子上。至此，這個莫名其妙的表演算是結(jié)束了。

我正百思不得其解，突然聽邱捷喊：“謝暉，過來?！?/p>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從角落里走出來，邱捷臉上還是笑嘻嘻的：“半路我就發(fā)現(xiàn)你了，辛苦你跟了我一路啊。剛剛你都看到了吧？”

四

邱捷對我笑笑，在我面前打開了那個神神秘秘的小黑本。里頭的紙張全是黑色的，卻有一個個白色的字在紙頁上浮動。像水里的魚一樣，這些字在上面晃來晃去，時不時撞在一起。

我看呆了。邱捷說：“我是一個字童——專門收集錯別字的人?！?/p>

我嘴巴張得更大了：“什么童？”

“你問我怎么會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老羅的錯別字，因?yàn)槲也挥每?，有錯別字的地方，我都能感應(yīng)到。”邱捷把本子翻過幾頁，指著一個字說，“這就是老羅的那個。”

我湊上前，是個“繁”字。邱捷解釋道：“這是個別字，老羅把‘要言不煩寫成了‘要言不繁?！彼D了頓，神色黯然，“其實(shí)字童是沒有資格主動給別人指出錯誤的，必須寫字者自己發(fā)現(xiàn)，我們再把沒用了的錯別字收集回來。但……老羅是個負(fù)責(zé)、用心的好老師，他一心管理班級，課題申報表也是連夜趕的，我不希望他因?yàn)橐恍┬″e誤而失敗?！?/p>

我聽著，心里很不是滋味，老羅那么累，有一半原因大概在我吧。

“被我主動指正的錯別字，往往會賴著主人不走。我只好一路跟著老羅，把它勸回來?！鼻窠菪α艘幌?，“老羅早上修正后，這個‘繁字就一直貼在他背上?！闭f著他攤開手心，“瞧，我剛剛被這個‘繁字戳的?！?/p>

“真的啊……”我看到邱捷的手心紅紅的，難怪他剛才抓得那么起勁。

“我最喜歡全包圍結(jié)構(gòu)的字，有框包著，即使在手上動來動去也不會覺得疼。我最討厭帶豎彎鉤、橫折鉤的字，還有三點(diǎn)水、四點(diǎn)水的字，一是扎手，二是容易散，收集起來可費(fèi)事了?！?/p>

我像聽童話故事般聽他繪聲繪色地講著。

邱捷又對我歪頭一笑：“謝暉，你要替我保密啊?！?h3>五

這大概是我下輩子都不可能預(yù)料到的奇聞吧。

我不停地問邱捷：“你平常收集錯別字都需要這樣跑來跑去嗎？”

“不用啊，只要大家改正了，錯別字就會自動到我這兒來。除非像老羅那樣，是我主動指出來的?！?/p>

“重復(fù)的錯別字算一個嗎？”

“算多個。我這兒最多的錯字就是‘貳字多一撇，最多的別字是‘妨礙寫成‘防礙……”

“還有別的字童嗎？”

“有很多……我們分管不同的片區(qū)。我負(fù)責(zé)收集十字中學(xué)和周圍1公里內(nèi)的錯別字。”

“怎樣才能當(dāng)字童？我能嗎？”

正好秦麗麗來收作業(yè)，邱捷不出聲了。我吐吐舌頭，立刻閉上嘴巴。接下來幾天，我總在邱捷收集錯別字的時候睜大了眼睛，看各式各樣的錯別字一個個掉進(jìn)黑色的本子里，像雪花漸漸落滿泥土。我也常常幫邱捷把風(fēng)，不讓大家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

就在我們變得越來越默契的時候，卻有一件事，讓我們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轉(zhuǎn)折。

這天晚上，我把邱捷叫到家里，從抽屜拿出一個藍(lán)色文件夾擺在他面前。

邱捷狐疑地看看我，我笑道：“這是我爸的一份工作材料，很重要，這兩天他讓我和我媽一起幫著檢查……我就想到了你?！?/p>

邱捷坐了幾秒，薄薄的嘴唇抿得很緊：“我跟你說過，我不能主動給別人挑錯的吧。”

我尷尬地?fù)蠐项^：“反正我爸就在外頭，你要是挑出了錯別字，收集也方便……”

我還沒說完，邱捷就“噌”地起身，頭也不回地說道：“我走了?！?/p>

急轉(zhuǎn)直下的態(tài)度讓我瞬間呆住了。我跑出去，邱捷連燈都沒開，就“噔噔噔”地消失于黑暗之中。我趕緊下樓，早已看不到他的身影。

六

從這天開始，邱捷便不理我了，我?guī)状问竞茫紵o動于衷。我委屈極了。我做錯了什么？

我賭氣地想，沒人幫你抄作業(yè)了，看你怎么辦。這么想著，一不留神，就給“挖”字多加了一撇。

我愣了一秒一這字，會被邱捷收走的吧……

我想了想，馬上從作文本上撕下一頁紙開始狂寫。

“蒼?！睂懗伞皽婷！保袄υ睂懗伞袄垺?，“惡貫滿盈”寫成“惡灌滿盈”……我邊翻詞典邊寫，寫得不亦樂乎，直到寫完正反兩面才停手。我得意地想著，這一百多個字，我可是故意挑帶彎鉤和三點(diǎn)水的字寫的呢……

我雀躍地把紙揉成團(tuán)，又故意把作業(yè)本重重地合上，向邱捷示威。邱捷卻像一頭安靜的小鹿，始終對我不聞不問。時間久了，我感到格外沮喪。

我們就這樣僵持了一個禮拜。

周五傍晚，我正要走，邱捷的聲音從我背后傳來：“謝暉?！?/p>

我看到邱捷歪頭笑著：“謝暉，我向你道歉。其實(shí)我那天就該告訴你，你爸爸的材料里一個錯別字都沒有，我沒感應(yīng)到。”

我瞪大了眼睛：“那你……”

“作為賠禮，我們周末再去一次游樂場好不好？”

七

游樂場依舊人聲鼎沸。

跟著邱捷東奔西竄，我心中的疑惑漸漸消失了，心情像天空一樣透亮。

玩“高空劃艇”從頂點(diǎn)往下落的時候，邱捷的手仍緊緊抓著我。

“還說不怕了呢！”一下來我就打趣道。

邱捷喘著氣笑：“我是怕你飛出去?。　?/p>

我們倆一起大笑起來。

那天的陽光分外耀眼，水珠無限透明，邱捷陪我把游樂場里幾乎所有項目都玩了一遍。我累得走不動了，他還說要把橡皮艇劃完。

“不行了，不行了?！蔽覕[擺手，“以后再來吧，今天玩不動了?！?/p>

邱捷在我身邊坐下來：“謝暉，想玩一定要抓緊啊，以后不一定湊得好呢?！?/p>

“嗯？”我沒明白邱捷的意思。

“我要走了?！鼻窠菘焖俚卣Ｑ郏犷^笑笑，“本子上錯別字集滿了，得換本子了。”

我不知道這句話意味著什么，卻感到身上的水珠逐漸變冷，仿佛淋在雨中。耳邊忽然傳來邱捷的大笑：“騙你的啦！這本子能集一萬個錯別字，離集滿還早著呢！”

我夸張地白他一眼：“別開這種玩笑好不好！”

“嗯，你放心?！鼻窠葺p松地說，“我也舍不得你啊?！?/p>

暖融融的陽光下，我感動地望著邱捷，卻不知道，這是個將伴隨我一生的謊言。

八

掀開課桌看到黑色小方本時，我的心瞬間抽緊了。

我顫巍巍地拿出來，第一次感受到它那難以描述的重量。

我跑到無人的角落，輕輕翻開。

黑色的紙頁上，游來游去的錯別字仿佛獲得感應(yīng)般慢慢匯聚、排列，組成一封信——

謝暉：

當(dāng)你拿到這個本子的時候，我們應(yīng)該就不會再見面了。

那天我說離集滿一萬字還早著呢，其實(shí)，也就只剩二十幾個字。

你問過我，怎樣才能當(dāng)上字童？我沒告訴你，像我這樣身體有先天缺陷的，才會成為字童。一出生，我就患有先天性心臟瓣膜缺失。天天在醫(yī)院里躺著，忽然有一天，我夢見好多奇怪的畫面，醒來就明白，我成為字童了。

夢里有人跟我說，我們和人間的錯別字一樣，都是難免的、無用的錯誤。

成為字童，就可以換來暫時健康的身體，但一萬字是我生命的上限。除了收集錯別字，我不能主動寫字，寫下的每一個字都會被算進(jìn)一萬個里面，因此我騙你，讓你替我寫作業(yè)。當(dāng)許許多多錯別字向我飛來時，我就感到死神的爪牙正一點(diǎn)點(diǎn)朝我逼近。所以我才說，我沒有義務(wù)給別人挑錯，不過是想拖延自己的生命罷了。那天你要我為你爸爸檢查材料，我想起自己時日不多，害怕從中挑出好多錯別字，心里絕望才發(fā)了脾氣。

但我慢慢想通了，生命終會消逝，我又何必對注定了的事生氣？干嗎不抓緊時間好好活著呢？

所以，我要向你道歉。在游樂場玩高空劃艇時，我仍會下意識地捂緊心臟，生怕犯病，生怕掃了你的興致。不過聽到你的笑，我就覺得沒有辜負(fù)這段友誼和我短短的人生——我會記得這種感覺，能完整地經(jīng)歷一遍，我就已經(jīng)很滿足了。

為了這封信，我在一萬個字里挑了好久，但不是什么字都有，所以我把最后的二十個字用掉了。這是我第一次主動寫字呢，但珍貴的東西就該留給最好的朋友。不是嗎？

對了，你抽屜里寫給秦麗麗的情書，有兩個錯別字。我怕你害羞，一直沒告訴你。

一定要把每一天都過得有價值呀，別像我一樣留下遺憾。

謝謝你陪我走過?；钪婧?。

我把信讀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白色的字像離散的魚群，慢慢變淡、變細(xì)，直至消失。再翻，整個本子只剩下純黑的紙張，像一個方形的黑洞。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有液體不斷滴落在手背上。我橫沖直撞地沖進(jìn)教室，撲到垃圾桶邊拼命翻找。

空空如也。

我想起那張用來報復(fù)邱捷的作文紙，我想大喊：邱捷，我錯了！我曾用那一百多個字偷走了你一部分生命！

這時老羅走進(jìn)來：“邱捷同學(xué)因?yàn)閼艨趩栴}，又轉(zhuǎn)學(xué)去其他學(xué)校了……”

我扶著垃圾桶號啕大哭，大家都圍攏來，我卻在淚眼蒙眬中看見邱捷對我歪頭一笑，然后慢慢走沅……

九

大家都說，在那場莫名其妙的大哭之后，我整個人都變了，變得沉默、上進(jìn)，排名屢創(chuàng)新高，成為班里的優(yōu)等生之一。他們問：“謝暉，你到底怎么啦？”

有一回老羅開玩笑：“早該給你換位子的。邱捷一走，你就轉(zhuǎn)性了！”

我的眼里，瞬間大霧彌漫。

奇跡一點(diǎn)點(diǎn)地發(fā)生。中考時，我超越秦麗麗拿到年段第二，進(jìn)入本市最好的高中。又三年，不出意料地，我考進(jìn)全國排名前十的大學(xué)，然后倮研……

就在所有人以為我將在大城市扎根的時候，我卻突然決定回到自己的初中母校，做一個普普通通的語文教師。

等待上崗的日子，我獨(dú)自出門，去游樂場，去老羅家樓下，去以前上過課的教室……

開學(xué)那天，老羅臨近退休，他邀請我到宿舍小坐，我和他回憶過往，感慨連連。

老羅問我：“為什么回來？”

我簡單地答：“為一個人?！?/p>

“秦麗麗？別以為當(dāng)年我沒看出來……可你這學(xué)歷，不遺憾嗎？”

我笑著搖搖頭，這個秘密，別人永遠(yuǎn)不會知道了。

從老羅宿舍出來的時候天開始下雨，我舉起公文包遮擋，跑著跑著，有個稚嫩的聲音喊：“老師！”

一個個頭小小的男孩跑過來，遞上一個黑色小方本：“老師，你剛剛掉的?！?/p>

我連忙接過，細(xì)心地擦拭，嘴里不停地說著：“謝謝，謝謝！”

再定睛一看，不禁一陣眩暈：眼前的男孩，白白的皮膚，瘦瘦的身板，扁扁的鼻子下是兩道薄唇……

我?guī)缀跏酋咱劦剡呑愤吅埃骸拔?，你……?/p>

小男孩在雨中回過身來，沖我歪頭一笑。

創(chuàng)作談

“秘密”是個包羅萬象的題目，可以當(dāng)作秘密的事情太多了，如何才能讓“秘密”顯得獨(dú)特一些？面對空白的word文檔，我忽然想到，如今大家都習(xí)慣了電子書寫，交出作品時，幾乎看不到成稿的修改痕跡。而在人們還習(xí)慣用筆寫字的年代，稿紙上永遠(yuǎn)保留著涂涂畫畫的思考過程，其中一些就是錯別字的訂正……想到錯別字，思路忽然打通了：如果一個作者的作品，通篇都是錯別字，會是一種怎樣的體驗(yàn)？是什么原因?qū)е碌模坑衷撊绾窝a(bǔ)救？……故事就這樣慢慢成形了。當(dāng)然，想象可以輕巧，現(xiàn)實(shí)卻總是沉重的。在這個故事中，謝暉最后選擇回母校教書，也承載了我的一份祈愿：把寫字、寫文，寫好字、寫好文的初心保持下去。所以，末尾出現(xiàn)的神秘小男孩，也算是我送給謝暉的小小安慰吧。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