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
1067年正月,36歲的宋英宗病逝,19歲的皇太子趙頊即位,這就是北宋第6任皇帝宋神宗。此時,北宋已建國108年,步入朝代的中年期,而新皇帝卻很年輕,血氣方剛,總想做些事情。
形勢逼人
“新官上任三把火”,神宗小趙的第一把火就是變法。變法從他登基的第二年——熙寧二年(1069年)開始,因此叫“熙寧變法”,也叫王安石變法。
神宗推行變法,并非自尋煩惱,而是形勢所迫。根據(jù)清代史學家趙翼著《廿二史札記》中的記載,宋仁宗皇佑年間,國家財政收入3900萬,支出1300萬,支出占收入的1/3;宋英宗治平年間,國家財政收入4400萬,支出880萬,支出占收入的1/5;而到了神宗執(zhí)政初期,收入雖高達5060萬,但支出也高達5060萬,支出竟占收入的100%,國庫不是已經(jīng)空了就是快空了。
神宗顯然看不下去了。他多次對文武官員說:“天下弊事至多,不可不革”,又說“國之要者,理財為先,人才為本”。可到哪里去找既敢于改革又善于理財?shù)娜四??他想到了王安石。王安石也是一個志向非凡的人。他天資聰慧,博學多才,讀書過目不忘,作文動筆如飛,21歲就高中進士第四名,從此步入官場。難得的是,他少年得志,卻沒有得意忘形、上躥下跳。從宋仁宗慶歷二年(1042年)到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年)這25年間,王安石一直在關注和思考國家的命運與前途。為此,他給宋仁宗上過萬言書——后來變法的綱領性文件。
平心而論,王安石的新法有理而且可行。新法可分四類:一是救濟農民、發(fā)展農業(yè),如青苗法、水利法;二是治理財政,如方田法、均稅法;三是兼顧上述二者的,如免役法、市易法、均輸法;四是整飭軍備,如置將法、保甲法、保馬法。這些新法,如果執(zhí)行得不走樣,的確能富國強兵、重振朝綱。
王安石的改革方案并非一時沖動,而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結果。最高當局的決心也很大,專門設立了類似于“國家體改委”的改革領導機構。不久,均輸、青苗、水利、免役、市易、方田、均稅、保甲、保馬法相繼出臺,一場關乎國運民心的重大改革在全國展開。但神宗和王安石都沒有想到,這次改革,不但阻力重重,而且一敗涂地。
改革幫了腐敗的忙
王安石變法的初衷,是要實現(xiàn)“公私兩利”。青苗法如此,市易法和均輸法也一樣。
熙寧五年(1072年),一個叫魏繼宗的平民上書說,京師是各種商品集聚的地方,但市場上沒有比較穩(wěn)定的價格,富戶奸商便通過囤積居奇等手段操縱物價,以牟取暴利,吃虧的自然是普通消費者,因此他建議設立“常平市易司”來管理市場,物價低時漲價收購,物價高時降價出售,以達到“商旅以通,國用以足”的目的——這就是市易法。具體是由朝廷設立“市易司”撥款一百萬貫為本金,控制、穩(wěn)定市場。
均輸法的用意也是好的。古代地方政府每年都要向中央供應物資,以滿足朝廷的需要,這叫“輸”。其品種和數(shù)量,也都有一定之規(guī),但存在很多弊端。比如同一個地方,有時年成好,有時不好;同一種東西,有的地方貴,有的地方不貴。王安石的辦法是變“發(fā)運”為“均輸”,即以500萬貫錢、300萬石米作為資金和物資儲備,朝廷任命“發(fā)運使”,統(tǒng)一負責相關事務,以“徙貴就賤,用近易遠”——哪里的物資便宜就到哪里購買;如果多地同時豐收,物價都便宜,那就到距離近、交通方便的地方購買,既保證了朝廷的物資供應,又省了采購費和運費,也減輕了人民的負擔。
這其實是改“地方貢奉”為“中央采購”,觀念也很超前。但“發(fā)運使衙門”儼然一家大型壟斷性國企。蘇軾當時就指出均輸法弊端甚多:“必先設置官吏,簿書(保管賬冊)廩(建糧倉儲存)祿(給官員發(fā)工資),為費已厚;非良不售,非賄不行;是以官買之價,必貴于民,及其賣也,弊復如前?!币虼怂麛嘌裕馁M高昂的成本,再加上經(jīng)營低效、官員權力尋租,朝廷只怕連本錢都收不回!就算稍有所獲,也不會比向商人征稅來得多。
以可怕的青苗法為例
平心而論,青苗法最能兼顧國家和人民的利益。青苗法就是由政府取代富戶來發(fā)放“抵押貸款”,只是利息較低。理論上好處很多:平抑物價;救濟農民;政府可以獲取貸款利息;抑制土地兼并,減輕農民負擔。然而實際操作下來的結果卻極其可怕。
首先利息并不低。朝廷規(guī)定的青苗貸款的年息是20%,但各地還要加碼。地方上的具體做法是:春季發(fā)放一次貸款,半年后就收回,取利20%;秋季又發(fā)放一次貸款,半年后又收回,再取利20%。原本應該充分照顧農民利益的低息貸款,變成了另一種高利貸。而且,由于執(zhí)行不一,有些地方的利息竟高達到原先設定的35倍!
其次,手續(xù)還麻煩。過去的民間貸款,雙方講好價錢即可成交;現(xiàn)在向政府貸款,先要申請,再經(jīng)審批,最后才還貸。道道手續(xù),都得給政府辦事人員交“好處費”。這還算簡單的,還有些辦事員專門設計各種復雜套餐,純樸的農民稀里糊涂地就把款給貸了,最后都不知道要交多少費!
更可怕的是,為嚴格推行新政,王安石給全國各地下達了貸款指標。各州縣地方官就只好硬性攤派了。層層攤派的同時,照例要層層加碼。于是,不但貧農,就連中農、富農和地主,也得“奉旨貸款”——不貸款,就是犯法!結果,地方官的收入因權力尋租增加了。而且他們打著一個光明正大的旗號——變法。變法幫了腐敗的忙,這恐怕是王安石始料未及的。
改革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
所以,不要以為貪官污吏害怕改革。他們才不在乎改革還是不改革呢,他們只害怕沒事做,權力沒處用,無為而治。因為無為而治,他們就沒有理由也沒有辦法撈錢了。相反,只要朝廷有動作,他們就有辦法,倒不在乎這動作是改革還是別的什么。反正上面一聲令下,他們在下面就雁過拔毛!
何況這次改革的直接目的就是要增加國家財政收入,說得好聽叫理財,說得難聽就是搜刮民財,這正是保守派主張漸進改革或暫不改革的重要原因。改革必定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當然只能從長計議。
變法沒能扭轉反而加劇了國家衰落的趨勢,過了約五六十年,北宋就亡國了。(摘自《各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