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吳
月初,母親收到外公自家鄉(xiāng)寄來的包裹,里面分裝著筍干、野菜與一筐野生獼猴桃,每一包上附著一張紙條,寫明了保存方法與具體食譜。信的末尾,他提及母親幼年時居住的村子,說一些滾落的山石壓垮了舊屋,以后恐怕再難以拜訪。
時間忽然倒流,自晦暗的城市中蜿蜒,回到那座背山的村莊。母親在那里度過了漫長的孩提時代和倉促的少年時代,而外公則于此磋磨了自己的大半生,近乎一場修行。
那座村子極小,前后一共十來戶人家,阡陌交通,雞犬相聞。村頭有一棵高大的柏樹,常常有人將死去的黃鼠狼倒吊在上面,有時一根樹枝上吊著兩三只,漸漸風干。外公從不許母親從下面走過,說是不潔。
外公是性情堅硬的人,自幼隨外曾祖父一起逃荒,從四川一路輾轉(zhuǎn)至湖北,上過夜校,受過欺負,最后,外婆自殺,他獨自于此地定居。因此,他的口音十分奇怪,像是多種方言的糅合,鮮少有人能聽懂。久而久之,他便極少開口,像是一抹灰色的影子,落在初冬的屋檐下。
外公從前便是古板自持的老人,規(guī)矩極多,每日黃昏時,會捉著母親寫大字,一撇一捺,都有章法。偏偏母親缺乏耐心,總是胡亂寫上一氣,然后跑到外面去玩。
“人要靜心,心靜了,什么也打不倒你?!蓖夤偸悄钸哆@句話,細碎地,反復地,似是在規(guī)勸年幼的母親,又像是自言自語。聲音融于光塵之中,連回音也沒有,就只是寂寞地消散了而已。
而他的確是寂寞的。
母親曾說,在多年前的春末夏初,外公會帶她去山中挖蘭草。山谷幽深,午后的陽光蒸騰起松脂辛辣的氣味,他倆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短鋤在竹筐里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不知過了多久,外公停下來,讓年幼的母親在樹下等他,然后獨自一人沿著沒有成型的路徑,緩緩前行。歸來時,竹筐里裝著三兩株樸素植物,其根須上仍裹著新鮮的泥土。
之后,他會將蘭草裹上報紙,貼上字條,一一分送給鄰居。對于為何要將辛苦得來的蘭花送人,追問幾次,外公總是避而不答。時間一久,大家也就只把它當作獨居老人的怪癖,并不放在心上。
后來,母親漸漸長大,搬到陌生的城市居住。世界一下子變得極大,充斥著誘惑,欺騙,失信與失望,而她被時代的洪流所挾裹,只能蝸居于世俗的煙火中,脾氣暴烈,行事倉促。
于是她在家里種了蘭花。蘭草青翠,頂端立著淡紫色的生澀花萼,并不顯眼,等過幾日后,花苞綻開,透出清雅的香氣,有古君子之風。
彼時,外公仍是獨自一人住在村子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偶爾給我們捎來食物,都要仔細地寫上食譜與保存方式—這是舊時候人們相待的方式,透著一股赤誠的熱情。關于外公的大字,從山中帶回的蘭花,和他在苦難后的寂靜,每當談及,都仿佛在講一段柔軟的往事。
“媽,你知道外公為什么每年都要去山里挖蘭草嗎?”
“你外婆的名字里,有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