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鵬釗
1985年到1996年,中央先后下發(fā)九個減輕農民負擔的文件。這些文件的背景就是農民負擔過重的問題在全國已經開始顯現,甚至減負與反彈交替出現,就好像紅巖河漲水一樣。從2000年開始,國家以減輕農民負擔為中心的農村稅費改革就已啟動,到了2003年,在全國已全面鋪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農業(yè)稅條例》始于1958年6月3日,第一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九十六次會議。那年,父親五歲,已是家里半大的小伙子。母親四歲,已經學會了給外婆上炕,端便盆。直到2006年,五十三歲的父親,已經是做了外公的人,他在黃土地上夜以繼日地刨食,這也成了他命運開始重大變化的標志性事件,因為他肩上的負擔輕了,不再為了每年的“皇糧國稅”而奔波。
歷史上,“皇糧國稅”一直牽動著中國的興衰,也一直成為農民生產生活的最大義務。因為“交夠國家的,留足集體的,剩下都是自己的”這種思想意識始終扎根在每個農民心中。我問父親,那時候家里的農業(yè)稅是多少錢?在我的記憶中,每年夏收還沒有歸倉,村莊的干部就拿著公購糧繳納通知書,挨門上戶地動員大家,引起村民的一陣謾罵。父親說,那時候夠多的,是按照人口數量算的,咱們六口人,在夏季給鎮(zhèn)上的糧站交小麥就是五百多斤,農業(yè)稅是一百七十多元。父親說到這里,一直冥思苦想地撓頭,他已經記不清準確的數字。他說,咱們村是按照人口和種地的畝數,還有村里的攤銷算下來。那時候,咱們村里的糧食稅就比較重,因為我出生那年,查地定產時,給村里河灘里的地,定的等級就比較高。他說,例如園子的窄溜溜地,叫“水地”,那時候不平整,是后來農業(yè)社修水利時,才把地里的土堆推平了。就這地,和縣城北門外涇河灘里的地,是一個等級。你看看,咱們那地和人家涇河灘的地,就差遠了?!侗蚩h志》載:1953年1月24日,全縣查田定產工作結束。分宣傳政策、清丈土地、劃片分等、填寫清冊、頒發(fā)土地證等階段進行,經清查,全縣五十五個鄉(xiāng)共有土地86.59萬畝,分為十三等。
那時候,咱們家這人口數,兩戶人加在一起,就是趙家溝口全隊人加起來的總量。你想想,咱們的重不重。趙家溝口的人全隊人繳的公糧,就是過去人用的白線口袋,滿滿一袋子糧食,大概就是一百二三十斤重。父親說,好娃哩,你想想這差距多大。我問父親,這是哪幾年的事情。父親說,從解放初到國家取消農業(yè)稅,這么多年,都是這樣。
父親正說時,母親插了話,說過去在交夏糧時,她見趙家溝口的人,一戶人家用褲管兒挽著一些糧食,就交給村里了。母親說,我們家,就要拉一架子車曬干的凈糧食哩。這時父親又接過了話,說那五百多斤呢,從咱們坡里拉上去,掛糧食車子的牛,身上都滾水豆豆呢。那時,糧食還沒曬干,鎮(zhèn)政府的干部都要催農民“上皇糧”(就是把自家的糧食晾曬好,到鄉(xiāng)政府所在地的糧管所繳納糧食),可能是脫胎于古代,所以農民管這叫上皇糧。那時候,對于皇糧,農民是要認認真真晾曬,不然是驗收不過,有些人為繳皇糧,就在糧站的院子里曬糧,得等上兩三天時間。
趙家溝口是個村名,與史家河隔河而望,如今屬于小章鎮(zhèn)最偏遠的地方。村子里人不多,都在半山腰挖窯洞而居。因為在半山上,得經常性地馱水、掛車子,養(yǎng)驢的人特別多。種的地都是三尺寬的山地,靠天吃飯,生活貧困。
說到收農業(yè)稅的問題,父親一再感嘆,說那時候確實不好從群眾手里要到錢。他們挨家挨戶地收,有些人就把門鎖了,躲到別的地方去了。那些年還風調雨順,每年繳公糧還能保證,但是繳農業(yè)稅就成了老大難問題。有時候他們轉遍了整個村子,連三五十塊也收不下?,F在想來,還是攤派數額太大了,群眾負擔太重。糧食是自己家里種的,也就交了。但是稅收,人一年就辛辛苦苦種點糧,哪里來錢呢?糧食又不值錢。去鎮(zhèn)上的糧站繳糧,咱們村的麥子質量比人家塬上,僅僅能算上三等小麥,我記得那時糧站里,三等小麥每斤才兩毛二分錢左右,你想想村里各類開支都得從這里面折合出來,大家賣五百斤糧食也不夠。還有,不繳農業(yè)稅的問題,主要是村里欠群眾的修水利款、管飯款,都沒有兌現過。每次去人家,人家都說你把這兌現了,可是村里兌現不了,這些就成了扯皮的事情。
母親說,那個年代,村子里不繳農業(yè)稅的人太多了。鎮(zhèn)上來人在村里坐鎮(zhèn),村委會也沒辦法,所以就上硬手了。采用的手段和計劃生育一樣,強行拉走家里的糧食,拉走家里能變現的東西。拉走了,鎮(zhèn)上也不敢自行處理,就都在鎮(zhèn)政府的大院里堆著,你想要回屬于自己的東西,就得拿著繳了稅的發(fā)票,才能把東西從鎮(zhèn)政府領出來。
母親也笑,說自從你父親從村委會副主任的崗位上下來,咱家有好幾年也沒繳過農業(yè)稅,只繳公購糧。原因是那時候鎮(zhèn)上干部吃飯的錢,還有當時用咱自己的錢墊資,為村里辦事的,雖然有白條子,但是兌現不了。每次村上的干部來收農業(yè)稅,我也不跑,我就說你把村里欠我的還給我,我就繳稅,繳稅也是我們的義務么。村干部氣得臉拉得多長,也沒辦法,就走了。有一年,你父親出去打工了,村上的干部來收農業(yè)稅,那年風頭也緊得很,村里有幾戶人家的糧食都被強行拉走了。村上的干部給我說,咱們家的問題要解決,我就給繳了一百元的農業(yè)稅??墒菃栴}到今天,村上的干部都換了多少茬了,也就完了。那些年,母親每次見了干部有些理直氣壯,她堅持的口號是:繳了皇糧不怕官。
2004年,陜西省為了全面貫徹落實中央一號文件精神,在全省范圍內取消了除煙葉外的農業(yè)特產稅,全省農業(yè)稅稅率普遍下調一個百分點。統計顯示,2004年,陜西省農民人均純收入達到一千八百六十七元,凈增一百九十二元,增長11.46%,是近十年來的最高增速。全省農民人均負擔則由2004年的109元下降到40元。
2005年12月29日,十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九次會議高票通過決定,自2006年1月1日起廢止《農業(yè)稅條例》,取消除煙葉以外的農業(yè)特產稅、全部免征牧業(yè)稅,中國延續(xù)了兩千六百多年的“皇糧國稅”,被徹底取消,走進了歷史博物館。家里欠村上的,還有村上欠農民的,都成了一筆糊涂賬。
農業(yè)稅開始于何時?我查閱的有關資料顯示,農業(yè)稅始于春秋時期,《左傳》記載:“宣公十五年秋七月,初稅畝?!边@成為征收農業(yè)稅的最早記載,到了漢初時已經形成了基本制度。
2006年,父親加入打工大軍中,來到西安務工至今。他在一家物業(yè)公司,從起初的保安干起,兢兢業(yè)業(yè),直到后來給管理層當助手。母親現在常常和父親開玩笑,說不是我那時候把你逼出來打工,你現在還有受不完的罪呢。母親說的受不完的罪,就是種莊稼。我小時候學寫毛筆字,有一句話印象很深:“工人做工、農民種地、學生學習、共同建設社會主義?!逼湟饬x再也淺顯不過,每個人在社會上分工不同,干什么就要像什么,就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這樣才能在社會上安身立足。工人做工,八小時制或者黑白班倒,每月能按時拿到一份屬于自己勞動換來的工資;農民呢?只能靠種地,早上頂著星星出去,夜晚背著月亮回來,靠著手中的鋤頭鐮刀,常年在地里刨食吃,僅僅能夠維持生計。父親這些年來城里打工,比在村莊里種地,人顯得精神了不少。母親之所以說父親覺悟了,是因為我們還小的時候,母親就攆著父親外出務工,他都沒有離開過家里。父親沒有多大的理想,不追求多么宏大和起伏的生活,老婆孩子熱炕頭可能也就是他最大的滿足。
父親最后下定決心,來到城里,就是這么多年吃了種莊稼的虧。種地的效益比較低,一年到頭累死累活,卻落不到幾個零花錢,所以土地撂荒的就多了起來。父親算過一筆賬,以種小麥為例,基本按照市場價來粗略計算,一畝地得需要播種四十斤,按每斤五元計算,需要二百元;播種費每畝地需付三十元;每季需澆水兩次,每次三十元(含柴油費),兩次就需要六十元;每畝地得需要施肥一百斤,也就是一袋,需要一百二十元,這還不是最好的肥料;打滅草劑兩次,需要兩瓶農藥,每瓶十元左右,共計二十元;殺蟲農藥兩瓶,也得要二十元左右;成熟收割,每畝地需要六十元;曬完拉回家,需要三十元(柴油費);人工費除去不算。現在小麥市場價每斤1.03元,收成按每畝一千斤計算,一年的收入才一千一百元左右。在外打工,以父親為例,每月上班二十六天,每月工資一千八百元,免費提供住宿,每日兩餐。對于父親來說,花費最大的就是抽煙,他煙癮大,每天得多半盒,加之再給和自己在一起干活的工友們散發(fā),每天最多一盒。他節(jié)儉,舍不得抽好煙,我給他買的好煙,他都整整齊齊地裝起來,放好,自己卻每天只買一盒五元的紅旗渠。所以,他每月能凈落工資一千元,每年就是一萬多。種地時,他和母親兩個人有干不完的活,出不完的力,受不完的苦,兩年喂一頭牛,賣上三四千塊,所有地里的糧食,留夠口糧后才能賣上幾百塊錢。就這樣,還得給收糧的人點頭哈腰說好話。有時候,當初夏的麥子收割完畢時,還可以在麥茬地里種上黃豆、玉米等農副作物,但這就得靠天吃飯。遇上雨水豐沛的季節(jié),作物們會長勢旺盛、顆粒飽滿,人雖累些,可總是能換來幾百塊錢??墒牵3J窍暮等?,滴雨不下,莊稼地里的黃豆扯不了蔓,開不了花,玉米苗兒拔不了節(jié),出不了纓,旱死在田地里。季節(jié)不等人,為了處暑前后把有限的麥地騰出來,父母就只好把地里的黃豆玉米忍痛割掉,這些在地里長了好幾個月的秋糧,卻夭折在了旱田里,從苗兒睜開懵懂的雙眼到開始長個兒,它們沒有見過一絲雨露,卻成了牲口們午后反芻的食糧。
像父親這般年紀的農民工,就是憧憬著“掙票子、養(yǎng)兒子、抱孫子”的夢想,就是為了改善比較饑饉的生活狀態(tài),他們沒有一技之長,工錢之低廉、工作之繁重、衣食之艱苦,這些都不是事,關鍵就是在回家過年的時候能足額領到工錢,這種興奮不亞于自己的老婆當年生下了大胖兒子,不亞于自己的兒女都考上了大學,和他過不一樣的生活。
這些年,村莊的人加入席卷全國的人口流動大潮當中,通過高考,出去了一批年輕人;另一種是外出打工。這些人都有勞動能力。而留在村里的人又是誰呢?一是年邁的老人,他們隨著日出日落,通過自己的雙手,每天解決著自己的溫飽;二是部分留守兒童,他們年齡還小,還到不了上學的年齡,如果打工的人帶走,就必須有一個人每天照管著,照管的人就不能上班,家里就成了一個人打工養(yǎng)活全家的“一頭沉”,所以打工的人,往往在孩子還沒到入學年齡時,就把他們寄養(yǎng)在父母或者岳父母身邊,孩子成了常年見不上自己父母,享受不到父母關愛的“孤兒”。
2015年12月14日,微博上有位名叫“半杯水”的藍田小伙說,最近和女友分手了,我剛買了房,沒錢再給她家九萬元的彩禮錢,因為彩禮錢而說不到一起的婚姻是不是很可笑?女孩瀟灑地走了,只剩下我一個人難過悲傷,又不好意思給身邊的朋友說。
同日,微博上有位名叫“一切都好”的渭南女孩說,跟我男朋友談了一年多了,我們感情很好,最近打算訂婚了,可是發(fā)現男朋友家這邊壓根不提彩禮的事,光讓我們兩個去買首飾,我覺得應該把什么都說好再去買,他家那邊彩禮都是八萬到十五萬,我親戚十幾年前結婚彩禮都是一萬五呢。況且這真的不是錢的問題,但是男朋友家總是不停地強調他家沒錢了,實際情況他家經濟條件也不是很差。我是獨生子女,我家里給我也買好了房子,因為這件事我們已經吵了好幾次架了。他還給我說,他對我們家心寒了,他同學訂婚,女方沒要彩禮還給了十萬元呢。我家給我買了三套房了,第三套房貸還沒還完呢。況且他家給的彩禮錢,我家也不會留下啊。原打算給他家新房買所有電器,所以就算他給我們家六萬元,我們家也就全部買成東西拿到他們家去了啊,我該怎么辦???他老是說我不體諒他,不站在他的角度想問題,說他現在懷疑我倆連訂婚的事都說不到一塊去,將來一起過日子的話估計也就沒法過了,說讓他想想。我說我家不要彩禮也可以,結婚也不是為了那幾萬塊錢跟你結婚的,但是他說不是錢的問題,他懷疑我倆結婚以后沒法溝通,沒法過……
現在的農村,媒婆再次活躍起來,部分農村閑散人員明目張膽地以說媒為職業(yè),因為他們手里掌握著未婚男孩女孩的資源,尤其是女孩的資源。他們在男女雙方之間穿針引線,傳遞話語,以此混吃混喝,還能獲得豐厚的酬謝。為什么說媒的職業(yè)又再次興起?原因就是留守在農村的憨厚老實、交往有限的農民需要他們。
只要給孩子能找下合適的對象,作為父母的農民,為了孩子的訂婚、新房、娶媳婦,東挪西借,變賣家產,甚至還借上了高利貸,動輒花費掉十幾萬二十萬給孩子娶到了媳婦,他們覺得花得再多都值得,他們不想讓自己已經成年的兒子,長成了一朵只開而不結果的“謊花”。結婚后,兩個年輕人和父母一樣,要共同面對結婚花費帶來的還賬,只能雙雙外出打工。現在,恰恰相反,塬上人交通方便,生活富裕,給娃娶媳婦媒人都不咋跑,可是坡里,娶個媳婦就很難了。
你看看咱們村前幾年,誰娶過媳婦,就更談不上說生個孫子了。所以咱們村子的人就越來越少,少得到現在回去只能看到幾個老年病人,哪里還有小孩子們跑來跑去啊。村子里的年輕人在外面打工,談了個對象,就是不敢把對象帶回來,回來人家娃一看,肯定就黃了。
母親在說起這些事時,我想起了2015年2月7日,中央電視臺新聞調查欄目曾經播出過的《隴東婚事》。我把那個視頻看了好幾遍,看得我淚流滿面。甘肅正寧縣,和彬縣北極鎮(zhèn)、永樂鎮(zhèn)地界相接,民風相通。
甘肅隴東一帶,2010年時結婚的彩禮是十萬多,到了2014年時,已經飛漲到了二十五萬多,翻了一番多。即使一個家庭的父子兩人都外出打工,除去個人和整個家庭的生活花銷,才能落下多少錢呢?作為男方的父母,“愁”就一個字。彩禮中,包括女方父母的養(yǎng)育費、衣服費,女方的金銀首飾費、婚姻登記費、照相費、進門費等等,多得簡直就像舊時的苛捐雜稅,且不說彩禮。在茫茫的人群中,說媒的市場,叫“人市”,就是媒人與找對象的人聚集的地方。兒子到了適婚的年齡,未能找上合適的對象,就成了父母最大的心病。往往是夜不能寐,飯茶變得寡然無味。用當地媒人的話說,就是即使有錢也沒有合適的女娃。有合適的人選就讓人激動不已。
說到這里,我想起了前多年流傳在民間的順口溜:“出閣的女子比彩禮,不管長得美不美,八萬以上再張嘴,好不容易養(yǎng)個女,一次就要賣個美,看過的小伙如流水,首先先把彩禮比,見面必上見面禮,少了人家哈(還)不理,小伙氣得直拌嘴,頭發(fā)撐硬都隨你,誰讓媳婦太難娶,不怨天,不怨地,只怨沒有人民幣。出閣的女子不一般,城里的價錢往上翻,山里直接不著邊,誰家有錢誰家攀,沒錢你就靠一邊,除了彩禮還不算,人靠衣服馬靠鞍,名牌衣服還得穿,鉆石戒指金耳環(huán),手鐲加上金項鏈,婚禮還得酒店辦,前前后后幾十萬。東拼西湊婚結完,娶個媳婦幫著還,兩口子日子過得真難言……”
2016年春節(jié)期間,上海女孩回男友江西老家農村過年后毅然分手的事情,一時間引起網友們的圍觀和熱議,迅速發(fā)酵成為一個熱點事件,國內眾多權威媒體和自媒體也趁熱打鐵,迎風而上,讓該事件在很短的時間內在微信、微博等媒體傳播擴散,眾人意見不一,引爆成為猴年春節(jié)期間的一個話題性事件。且不去關注此事件的真實性,但是大家忽視了一個問題,盡管大趨勢上東西部地區(qū)經濟社會發(fā)展差異在縮小、城鄉(xiāng)二元結構在不斷得到改善,但是在中國廣袤的大地上,地區(qū)發(fā)展不平衡的現狀依然是客觀存在。作為從偏僻的農村經過參加高考出來,通過自己努力上學工作買房,成家定居而成的“城市人”,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還是居住在城市的鄉(xiāng)下人,他們的身上被人貼上了“農村鳳凰男”“土老帽”等等標簽,他們有身份撕裂的痛楚,因為他們心里的深處,有兩個故鄉(xiāng),一個是年老母親生活的“回不去的故鄉(xiāng)”,一個是自己雙手打拼還“融不進去的城市”。像上海女孩一樣的許多城市人,從小盡享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而像老家江西男友一樣“身在城市的鄉(xiāng)下人”,他們從小是與土坷垃、牛羊為伍,甚至在沒有考上大學之前,不知道省城是什么樣子,不知道坐在西餐廳里刀具都怎么使用,他們從小上的廁所都是與牲畜為鄰的旱廁,常年洗澡需要到夏天的小河里去,甚至他們生活在城市里,一些觀念依然還有鄉(xiāng)村觀點。這些都沒有錯,如果要逐漸改變,需要的是他們在城市深深地扎下根來,才能撼動他們從小在村莊耳濡目染的一些陳舊之習。
最讓我刺眼的是,那張飯間拍攝的照片和那雙筷子,其實飯菜顏色的搭配和口味,與鋼化盆盛放等等,都不能掩蓋男友一家人的淳樸和熱情,那僅僅是一頓飯。但是地域的差異,城鄉(xiāng)的差別,觀念的不同,甚至是時代的錯位,都會使嚴肅的愛情在瞬間土崩瓦解,支離破碎。
2009年,母親終于很不情愿地進了城。因為她念念不忘自己那還生長在村莊的幾十棵棗樹,還沒來得及割下來的梭草。每當下雨的時候,她就念叨起自己田地開著紫色小花的苜蓿,是不是又瘋長起來;或者自己從樹林里拾回的干柴,是否已經放進了遮風擋雨的柴窯里。在城里的夜里,她始終認為自己生活在別處,似睡非睡,清醒不已。她不認為城里的家,是她新的生活的開始。她勞作了六十年,卻始終離不開農具,在她的心里,農民只要和土地緊緊地偎依在一起,手里有自己生產和生活的農具,就足夠了。
弟弟的孩子出生,母親開始了做奶奶的生活。每天洗衣、做飯,帶孩子,樂此不疲,圍著自己的孫子團團轉,總算是找到了自己來到城里的價值。她終于慢慢習慣了縣城人的生活。她先是去樓下的菜市場搶先買些新鮮嫩綠的蔬菜,買些個大香甜的瓜果,熬制個稀飯,調制個可口的涼菜,放在餐桌上就等著兒子兒媳起床。這是她每天早上的全部生活。吃完了早飯,上班的人都匆匆忙忙地去上班,母親就把大家要洗的衣服,一件一件地用雙手搓洗干凈。她原來不會用洗衣機,她也不愿意把衣服混在一起,讓洗衣機的滾筒慢慢地攪。她就相信自己的雙手,一遍洗不凈再透洗一遍,直到自己滿意為止。母親有自己獨特的記路方式。在縣城里,她知道的興礦路、姜塬路、隘巷等等這些地方,都是自己一個人摸索著記下來的。她能夠清楚地記得哪條路上,有一棟很高的樓,哪條路上有一對憨態(tài)可掬的石獅子,她就靠著這些特殊的記憶,走在縣城的大街上,行走在這個屬于自己的世界里。
弟弟的兒子進了幼兒園,用母親的話說,她又失業(yè)了。當她無事可做時,整個人看上去就顯得舉手無措。2014年9月,沒有上過學的母親,來到西安這個從沒有來過的城市里,在一所小學里做保潔工作,這對一個目不識丁的農村婦女來說,是多大的心理挑戰(zhàn)啊。母親的工作是父親聯系的,在母親來上班之前,那條通往那所小學的路,父親已經掐著表走了好多遍。他要給母親找到一條最好走的路,最容易識記的路,他擔心自己的老伴兒一不小心走失了路。他們已經是花甲之年的人,每當父親陪著母親,走在上班的路上,都會給她說走路應注意的事項。例如,在去上班的路上,有一家商場,從那家商場的門口要記得左拐,每天上班后要在自己保潔小組的簽到本上畫“√”。每天晚上,他會給母親的手機充上電,把自己的號碼輸進去,標號為“1”,每當母親找不見他的時候,就撥打電話,他就會第一時間趕過去。送母親上了一段時間班,父親就讓母親一個人走,其實他在后面偷偷地跟著,看著自己的老伴兒走進了學校,去了她的作業(yè)區(qū),他才一個人離開,只有這樣,他才能放心,他才會放心讓母親一個人每天在上班下班的路上,順利地穿梭著。
有一天,母親打工地方的小領導找不見母親,就跑到父親所在的物業(yè)公司里去找,頓時父親慌神了。去上班的母親沒有在自己的作業(yè)區(qū),也忘了拿自己那充不住電的山寨電話。父親把那所學校教學樓一層層包括旮旯拐角都找了個遍,終于看見母親在教學樓最高一層的角落里,用抹布一遍遍地擦拭著瓷磚墻,這才讓父親的心放了下來,才給了母親打工的單位一個答復。母親違反了學校保潔作業(yè)的規(guī)定,沒有在自己的作業(yè)區(qū)干完活后去休息,卻一把汗一把汗地把最高一層的墻磚擦得一塵不染,人能在白白的瓷磚上照出來自己的影子。母親是個勤快人,她一輩子都閑不住,雖然自己只有一層樓的作業(yè)區(qū),她也會不放過一絲灰塵地打掃完,她珍惜自己一月靠勞動掙下來的一千六百元,她不忍心在自己作業(yè)區(qū)以外的地方,也有泥污出現。目不識丁的她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里,當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時,她好像從那十幾張的人民幣里,找到了自己來到了這座城市里的價值。
在小學里做了一學期保潔工作,母親辭職了。她聽別人說在餐館里做工,包吃包住,每月還二千二百元,這個數目,比她做保潔工作每月就多出了六百元。母親說通了父親,瞞著我們從大學路去了東儀路的一家中型餐館里。餐館的老板是父親打工小區(qū)的業(yè)主,對母親照顧有加,安排了擇菜洗菜、收拾碗筷、打掃衛(wèi)生等輕松一些的活兒。
2015年7月的一天下午,我還未下班,電話響了起來。姐姐打電話說母親暈倒了,讓離得近的我快點過去。我趕到了母親所在的餐館,母親正在椅子上坐著,還笑著說沒事,她還能繼續(xù)干。母親患有高血壓,一直在服藥中。但她總是認為長期服藥花費大,所以背過我們,能不吃時就不吃,或者感覺嚴重時,才不得已地服上幾粒。我?guī)е赣H,去她的宿舍里收拾東西。宿舍在一個叫沙泘坨的城中村里,我們順著巷子拐了幾圈,終于到了那戶五層樓的人家。我問母親,她是怎么記住這段路的?她笑了笑,說自己先是跟著別人走,走時就留意著路上的參照物,尤其是巷道拐彎處容易記憶的物什。她說你看那個賣臭豆腐的,人家天天出攤早,收攤晚,那個女人胖胖的,我每次走到這里時,就知道要拐彎了。母親一直在笑著說,她是為了讓我知道,她在這里上班,自己一個人出行沒有任何問題,不需要我們擔心。當我和她爬上她們位于四樓的集體宿舍,她很不好意思地說,這里臟,這院子里住的人太多,每天早上大家都上廁所,但是沒人按時打掃,她經常回去還去打掃過多次。在母親的宿舍,她收拾著自己的衣物和日常用品,舍不得離開,還說都不帶了,去檢查下,如果血壓沒有問題,還要繼續(xù)回來打工。我一再勸說,她才戀戀不舍地收拾完,回去給餐館的老板移交鑰匙。我拉著她的手,在城中村的巷子里穿行著,這是她最后一次打工的結束。
后來,有次聊天,母親才說,那次本來還是要繼續(xù)打工的,只是血壓太高了。她那天回去上樓時,眼前一陣發(fā)黑,倒在了狹窄的樓梯口,磕破了雙腿的膝蓋。樓下有一診所,她去量血壓,讓醫(yī)生開點藥,年邁的老醫(yī)生給她量完了血壓,讓她給我們打電話,把她帶回去。醫(yī)生說,我不能給你開藥,你的血壓這么高,萬一出了啥意外,我無法給你的家人交代。老醫(yī)生的話,讓母親才真正認識到,自己的高血壓病是多么的嚴重,也才死了要繼續(xù)打工的心。就是那次,她才明白了用自己的身體健康換金錢的做法,是多么的一文不值。母親現在想通了這個道理,想起自己打工的那一段特殊的記憶,總是笑笑說,這是在給兒女們添麻煩。大家在外都忙忙的,她要活好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