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花/蔣勛/油彩畫布/2018年
一九九七年的七月,我離開二十年未曾中斷的教職,回到青年時讀書的巴黎,租了一間畫室,畫了八張油畫。
二十五歲的時候,我在巴黎,很窮,但有很多夢想??梢砸徽熘豢幸桓L面包,然后趕三場柏格曼的專題展,看到深夜兩點(diǎn),在清冷的夜晚沿著河岸走回家去。
二十五歲時,我很想畫畫,但是,顏料很貴,租畫室也很貴。我覺得專職畫畫是一個奢侈的夢,只有偶爾到美術(shù)學(xué)院去找朋友時,才能擠在學(xué)生畫室里畫畫人體素描。
在漸漸老去的時候,我忽然驚覺自己并未做完的青春夢。
我打電話給巴黎的學(xué)生,說:“我想去巴黎畫畫?!?/p>
“很簡單??!我們幫你找畫室!”他們言簡意賅地回答,令我沒有了退路。
是的,“出走”唯一成功的秘訣是不要讓自己有退路。
于是,我?guī)虾唵蔚囊挛?,就出發(fā)了。
“工具不必帶,這邊都會準(zhǔn)備好!”學(xué)生說。他們仿佛知道人一旦到了某個年紀(jì),就會或多或少地有些猶疑與牽掛。
我的畫室在圣米契爾廣場,緊鄰塞納河。畫畫累了,走一分鐘就能到河邊,看河邊曬太陽的人和鴿子,以及近在眼前的圣母院高高的哥特式塔頂。
我的畫室是由老馬房改建的,這一帶在大革命前是貴族的宅邸,有高大的馬房。馬房高,采光、通風(fēng)都很好,這和畫室需要的條件類似。原來拴馬的槽,每一間大概一米半至兩米寬,中間用粗厚的原木隔開,做成馬背式的弧形。改成畫室以后,每一個隔間由一名畫家使用,和原來的空間使用差不多,只不過,原來拴馬,現(xiàn)在供人畫畫。
畫室在一幢老房子中庭的后面,采光很好。我早上八九點(diǎn)到畫室,把面對中庭高約三米的門拉開,陽光就如水一般瀉滿一室。飽滿的光線映照在空白的畫布上,使人忍不住想畫畫,想在那空白的畫布上留下光和影,留下時間移動的痕跡或聲音。
中午以后,其他人才來畫室工作。他們來了之后,喝咖啡、吃乳酪,坐在中庭曬太陽。有人嘆了一口氣,對我說:“巴黎沒有人像你這樣工作?!?/p>
“我知道!”我笑了笑,繼續(xù)畫我的畫。
我知道我是在尋找遺失在這座城市某個角落的自己,二十五歲未曾做完的夢。我找得很著急,仿佛再不去找就會留下很大的遺憾。
如果生命沒有遺憾,是不是可以生活得從容一些呢?
抽完煙,喝完咖啡,烤了一小塊比薩,放在口里慢慢品嘗,同室的畫友嘆了一口氣,仿佛日子悠長緩慢得讓人不知如何是好。她終于決定背起包離開,走時也對我說:“巴黎沒有人像你這樣工作!”
我仍然笑一笑,說:“我知道?!薄?/p>
我算了算,在故鄉(xiāng)的島嶼,我有多長時間沒有真正為自己生活了?有時為了父母,有時為了老師,有時為了社會上既定的習(xí)慣,看似認(rèn)真地活著。那些考試、分?jǐn)?shù)、升學(xué)的成功與失敗、文憑與證書,它們究竟證明了什么?證明一個人更快樂嗎?證明一個人更幸福嗎?
也許,我們更加茫然了。
我們甚至很少去好好品嘗一塊比薩或乳酪的滋味,我們只是在“快速”地吃,或者“吃飽”。在食物里強(qiáng)調(diào)“速度”和“飽”,是一件多么悲慘的事。一個來自歐洲的朋友忍不住問我:“為什么臺灣有這么多‘吃到飽的餐廳?”
我竟然被問住了。當(dāng)我們把“飽”作為吃的唯一目的時,我們將失去多少可能有的快樂。
但何止是“吃到飽”,在我們的一生中,升學(xué)、考試、升官、發(fā)財,不都是其他模式的“吃到飽”嗎?
我一刻也停不下來。
在離去的室友留下一聲意味深長的嘆息之后,我繼續(xù)在畫布上畫著——一個豐滿而慵懶的婦人斜坐在緩和的土坡上,她與身后艷藍(lán)色的海洋和天空連成一片。那些不同藍(lán)色的顏料混合在一起,滲透到畫布的纖維中。我感覺到,畫布不再只是畫布,而是許多糾纏在一起的綿或麻的經(jīng)緯,是一絲一絲纏繞的線,它們中空的、柔軟的部分,正緩慢地吸收著顏料。而我的畫筆——從動物身上取下的、生命未曾消失的毛發(fā),仿佛帶著一種記憶,一種呼喚,一次又一次地?fù)嵊|著那些糾纏著的纖維,它們彼此接納、吸收、融合了。
巴黎夏日的陽光在緩慢地移動,中庭的光不再如正午時那般強(qiáng)烈。一些斜射的光,柔和地印在墻上,反射出每一扇窗戶的玻璃,好像一種對話。
看看表,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diǎn)鐘,但正是夕陽最美的時候。我知道,走出中庭,打開大門,米契爾廣場上示威的青年、北非人的鼓聲、來往穿梭的游客,都將使我陶醉于這繁華與狂歡中。但是,我仍珍惜這斜陽余暉漸漸淡去的天光,在夏日傍晚將入夜的時分,看畫布上的婦人仿佛即將睡去,即將有漫天星子移來此處,可以使入睡者在睡夢中得到滿足,使我找回自己遺失的夢想。
在開始衰老的年齡,創(chuàng)作使我重新年輕。我?guī)е晦寮?、一本素描本,走到天涯海角,仿佛又成為那個二十五歲的青年,在河邊讀詩、畫畫,為自己的幸福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