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竹
日本導(dǎo)演是枝裕和的作品《小偷家族》摘下了2018年戛納電影節(jié)的金棕櫚獎——最佳影片。我看完此片后同我的日本老師交流,他說:“看是枝裕和的電影總是很難受,但都是日本社會非常真實的狀況,應(yīng)該去看。”
總是讓觀眾難受的是,是枝裕和導(dǎo)演這一次依舊把主題放在了家庭上,講述的是五個沒有血脈關(guān)系的人組成的家庭。五個得不到理解、找不到歸宿,甚至在違法犯罪的人,年紀(jì)大的靠每月的養(yǎng)老金過活,女人做著沒有社會保險的臨時工工作,男人則帶著沒有入學(xué)的小孩靠偷竊生活。
導(dǎo)演沒有描繪他們有多苦。事實上這個處在日本社會最底層的家庭也并沒有人們想象的那么慘,而且他們很會苦中作樂。比如說從超市“大豐收”的時候,一家人會圍著電暖爐吃火鍋,像過年一樣其樂融融,還比如夜晚會坐成一排從庭院樹枝的間隙仰望天空中的煙花。
由于身份的問題,他們沒有辦法讓日子變得更好,為了生存只能繼續(xù)見不得光地生活。因為除此之外沒有人或某個機(jī)構(gòu)可以為這個家庭提供一種看起來合法存在并且闔家幸福的選擇。大概這家人都知道,要么繼續(xù)這么窩在“地下”一輩子,要么一旦試圖改變就會分離。好不容易抓到一條可以互相支撐的紐帶,是沒有那么容易舍棄得了吧?
很多電影在拍貧窮、犯罪時一定少不了暴力,但是枝裕和通常不把“暴力”直接放入作品。在這部《小偷家族》中也幾乎把“暴力”隱藏了起來。比如大人教小孩如何偷竊。通常我們新聞里看到的偷竊組織頭目會用虐待、不給予食物等極其不近人情的方式來“教育”那些未成年的“新人”。而《小偷家族》里的“爸爸”卻從來不懲罰祥太,在他身上似乎看不到什么“惡”,也不會刻意傷害誰,反而在誰面前都有些膽怯。關(guān)于祥太,他自己說:“除了偷竊好像也沒有什么別的東西可以教了?!笨梢钥闯鲞@個人其實還是希望像個爸爸一樣教會祥太一些本事,可自己只會偷竊。在這個家里,大家就是以這樣的一種關(guān)系相處——可能會算計,但是不會傷害,人人都有私心,卻又互相保護(hù)和關(guān)愛。對于這樣的犯罪家族,我們好像怎么也拿不起心中那塊司法的尺度。原來是有這樣可愛的罪犯?雖然沒有血緣但是他們看起來在一起會比較幸福,社會能否給他們這樣的空間?被帶走的小女孩凜回到自己家真的會比較好嗎?在新聞里看到那些一邊倒地被下了審判的罪犯,我們只是看到他們那個壞的“結(jié)果”,那“因”是什么?他們平時又是怎樣的?他們有沒有可能不走到這一步?我要是影片中的某個人,我會怎么做呢?
電影里雖然沒有直接體現(xiàn),但我們都看得出來,凜過著缺少父母陪伴,有時還會遭受他們虐待的生活。有一個場景是凜被警察帶回家。而她的父母以受害者的身份出現(xiàn)在媒體面前接受采訪??梢圆孪氪蟊姷姆磻?yīng)多半是被激發(fā)出正義感,向誘拐兒童的犯罪者進(jìn)行強(qiáng)烈的譴責(zé)。對于犯罪事件,活躍在評論區(qū)的日本網(wǎng)民也不會吝惜自己的聲音,或?qū)τ谑芎φ弑б酝?,或請求從?yán)處理加害者。言論自由、消費新聞的今天,媒體儼然成為我們施權(quán)展力的平臺。大眾對新聞的主角發(fā)表任何看法,似乎也不需對看法本身過于較真或擔(dān)起責(zé)任。訊息更替之迅速也要求每一個受眾必須要馬上做出明了、直接的反應(yīng),似乎這樣才沒有掉隊主流。而正因如此,判斷在很多時候非黑即白——請表態(tài),請站隊,甚至于把原本個人的評論變成集體式的司法、道德的審判臺。言論自由的發(fā)聲也好像變成一個不經(jīng)思考的發(fā)泄過程,于是動不動就通過發(fā)聲來否定一個人以及他的所有。
諷刺的是,在凜的事件被曝光之后,它具備成為一個頭條的分量,我們也可以想象在這個頭條之下大眾多么的騷動??墒侨绾??凜的母親還是在用“暴力”的方式同她交流。電影的最后一個鏡頭,凜仍舊是一個人在走廊上孤獨地玩著玩具。凜自身的處境沒有發(fā)生任何的變化。這告訴我們,人真正要去改過自新是多么難的一件事!
德國舞臺藝術(shù)家布萊希特在自己的作品里不斷試圖警惕觀眾:你們看!竟然會有這種事發(fā)生?這樣的社會難道不奇怪嗎?是枝裕和沒有這么激烈,卻也在不斷地提醒我們:有太多我們還沒有看到的東西,即使看似黑白分明,嘗試?yán)潇o下來理解是不是比冷漠地判斷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