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國君
十七、重新起用
陸游在山陰賦閑,讀書是他每日的必修課。
他稱自己的書屋是“書巢”。從童年到青年,他對未來充滿美好夢想,那時他養(yǎng)成了惜時如金的好習慣,到而今他“讀書猶自力,愛日似兒時”。他寫詩自勉:“退食淡無味,一窗寬有余。重尋總角夢,卻對短檠書?!焙髞?,他稱自己書齋為“老學庵”,自題楹聯(lián):“萬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曉送流年?!?/p>
“老學庵”只有草屋兩間,實為陋室。只是在鏡湖水畔,背繞青山,面臨碧水,適宜讀書。“老學庵”之意取自師曠語:“老而好學,如秉燭夜行?!?/p>
披肝瀝膽
他讀書不舍晝夜,神游百家。諸葛亮的《出師表》,他少年時早已讀得爛熟,而今再讀,又有新的領悟。憶起過去歲月,他憤憤然,心有不甘。他六十二歲時寫的《書憤》一詩表達的就是這時的心境:
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
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
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
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
黃鐘大呂,激越鏗鏘。他渴望戰(zhàn)斗的生活,渴望朝廷起用,到前線去,一掃狼煙,再息戰(zhàn)火,完成中國統(tǒng)一。他希望像諸葛亮那般建功立業(yè)。他在后來寫的《書憤兩首》中,依然發(fā)出內心強烈的戰(zhàn)斗欲望,在第二首中寫道:
鏡里流年兩鬢殘,寸心自許尚如丹。
衰遲罷試戎衣窄,悲憤猶爭寶劍寒。
遠戍十年臨的博,壯圖萬里戰(zhàn)皋蘭。
關河自古無窮事,誰料如今袖手看。
1186年2月,傳來好消息,他又被重新起用,獲任朝奉大夫、權知嚴州軍州事。朝奉大夫是正五品,官階晉一級,雖不能到前線去,總能為國盡力。陸游終于結束了六年鄉(xiāng)居生活,這年陸游六十二歲。
他奉旨進京,住在西湖畔官舍,等待孝宗召見。唐宋時,城市房價昂貴,大多數(shù)朝廷高官和地方命官,皆租住宅,或住在家鄉(xiāng)會館,或租住僧舍。宋時,首都設立了官舍,供朝官本人居住,奉詔進京的官員也可進住。
這夜,春雨連綿,到曉方霽,屋檐下滴滴答答落水,小巷里小姑娘聲聲叫賣杏花,濕潤的晨風里有花木香氣和湖水氣息。他推窗遠望西湖,秀色怡人,煙波浩渺,幾艘船在湖中漂動,似點綴景色,遠山如黛,彌漫著緩緩浮動的霧氣。屈指算來,這次來臨安,距他首次在京任職已經過去二十三年,當年的故交、友人和同僚,多已凋零,有的遠在他鄉(xiāng),杳如黃鶴,陸游不勝唏噓。
在延和殿,孝宗召見陸游。
陸游揖拜后,孝宗曰:“愛卿體健如昨,朕甚感欣慰?!?/p>
陸游曰:“鬢發(fā)如霜,臣亦老矣!承蒙圣上不棄,委以重任?!?/p>
孝宗問曰:“六年鄉(xiāng)居何為?”陸游答曰:“讀書、寫詩、練劍,學老圃耕田,種菜、植草藥耳?!?/p>
寒暄過后,孝宗問曰:“愛卿可有諫言?”陸游答曰:“鄉(xiāng)居有所思,非臣所當言?!毙⒆谠唬骸把哉邿o罪,只管道來?!?/p>
陸游再拜,曰:“臣聞,善觀國者無他,唯公道行或否耳?!?/p>
陸游又說道:“朝廷之體,責大臣宜詳;郡縣之政,治大姓宜詳;賦斂之事,宜先富室;征稅之事,宜核大商,這是為公、為平。愚見如有萬一可采,望陛下采焉?!标懹芜@是主張富者多擔,貧者少擔,縮小兩極分化。
陸游見孝宗頷首,接著他直言社會風氣江河日下,說道:“當下頹敗之風浸染人心,炫耀、夸富、攀比、游玩、享樂之風遍及城鄉(xiāng)。‘奢靡之始,危亡之漸,當務之急是凝聚人心,扭轉世風,提振人心士氣,養(yǎng)而成之,毋使挫折,四海一心為國,上下同德抗金,國家才有希望?!?/p>
孝宗問道:“卿看邊事如何?”
陸游答道:“自隆興和議,金國內亂頻仍,無暇南顧,至今二十年矣。然其言而無信,應趁眼下邊陲晏然,繕修兵備,搜拔人才,明號令,信賞罰,強國強軍,近可防其突然襲擊,遠可待機,一統(tǒng)社稷。十年可無戰(zhàn)事,不可一日無戰(zhàn)備?!?/p>
孝宗深知陸游一心為國,言道:“愛卿所言,朕已知之。此去嚴州,山水佳勝,公務之余,可賦詩歌詠自慰。卿筆力起落回轉甚善,獨具文采,他人不可及?!毙⒆谟謱﹃懹握f道:“你離京多年,可盤桓幾日會友,再回山陰,七月到嚴州上任可也?!?/p>
陸游揖謝,趨而出宮。
京華盛景
晚間,陸游回味孝宗所言,囑他賦詩歌詠,對他似無邊防之用,亦未希冀他任上有何作為……當夜難以入睡,沉吟良久,提筆草書《臨安春雨初霽》,遂成傳世經典: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
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次日逢休,陸游和老友樞密院檢詳官兼太子侍讀、名詩人楊萬里,右司員外郎、名詩人尤袤,左司員外郎周元吉,少卿章德茂,到奉議郎張■名冠江南的園林相聚。在其北園賞百花,飲酒賦詩,去南湖園賞海棠,泛舟湖上,長歌短吟,赴文酒之會。后幾日,陸游又和幾位朋友游西湖,上天竺山,登靈隱寺,攀飛來峰,心情坦然、閑適。
又一旬日幾人相約,便服去商市街。這是陸游二十三年重回杭州后第一次上街游覽。只見街市繁榮,處處有茶坊、酒肆、面店、果子店、食米鋪、魚肉鋪,店鋪鱗次櫛比,絲綢店人流穿行,織錦店摩肩接踵,西湖傘店、扇店,顧客盈門。百貨商場四海產品匯聚,雜貨店、食品店五光十色,時遇西洋顧客,碧眼金發(fā),男女并肩而行。陸游感嘆:“杭州已是萬國大都會了?!敝茉嬖V他杭州人口已超百萬,各業(yè)有四百四十行。陸游說道:“這茶樓、茶肆、茶鋪、茶坊,成都街巷隨處可見,可這杭州遠比成都多,我來臨安路上,鄉(xiāng)鎮(zhèn)到處有茶館,茶藝盛行國中,非我所料?!睏钊f里說道:“杭州變?yōu)榇蟾劭冢f國中有五十多國與宋有貿易往來,商船云集,貨場庫房超萬間,茶葉、絲綢、瓷器大量出洋。圣上即位二十九年,清除秦檜之禍,漸改衰敗之勢,國家年總收入遠非秦檜為相時可比?!弊兓?,著實讓陸游心喜,不過也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可惜只是偏安一隅,屈膝下的半壁江山半國人??!如若中原不失,國家豈不更強?
品茶論文
歸來,去詩人尤袤院中品茶,坐于高大的梧桐樹下,夕陽西下,晚風習習。
周元吉在閑談中問道:“諸位,敢問這寫杭州的詩詞,哪首最好?”
眾人紛說道:“這詩詞多似西湖荷花,各擅其美。”
陸游說道:“蘇東坡兩次來杭州任職,后任知州時,治理西湖淤塞,修三十里長堤,他的西湖詩不同凡響?!?/p>
尤袤說道:“蘇公的絕句《飲湖上初晴雨后》,至今百年猶新,堪稱名冠今古之作:‘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陸游說道:“廷秀(楊萬里字)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歸來所寫絕句,與蘇公各有千秋:‘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這是美意巧思,宛若大寫意。若說詞嘛……”眾人公舉白居易的《憶江南》,楊萬里背誦道: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
周元吉說道:“樂天(白居易字)任杭州刺史三年,興水利,修湖堤,留得一湖水,惠及民生,至今三百六十年,詩在堤在,英名長在。這詞是白居易內心之思,美啊?!?/p>
陸游說道:“先賢文學有成,是有一眼、一心、一骨、一功?!?/p>
章德茂問道:“陸公何所謂?”
陸游答道:“一有從政的深厚閱歷,廣見識,方有望穿人間的好眼力;二有豐富的經歷,遠跨一隅,熟知百業(yè),方有真學識,不失憫民之心;三有胸襟氣度和風骨;四有長修久煉的文字之功。”
眾人說道:“然也。當傳予后生,各領風騷?!?/p>
當晚眾人談詩論文,小酌助興,興盡而歸。
幾日后,陸游回山陰,一見鄉(xiāng)下舊顏,鄉(xiāng)民幾多貧困,仿佛另一世界,遂有天上人間之嘆,內心不快,頗有“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之痛。
十八、縱論大勢
七月到嚴州赴任。嚴州(今浙江省建德、淳安、桐廬三地)是一大州,山明水秀,風光宜人。一百四十多年前,陸游的曾祖父陸軫曾任嚴州知州。其人性質直,不從俗,愛民,頗有政聲,今陸游沿先人足跡而來,自有親切感。
任滿還鄉(xiāng)
他公務繁忙,訴訟案子很多,“訟氓滿庭鬧如市”,公事文件“圍坐高于城”。他夙興夜寐,精心辦理,訴訟者得其公斷,諸般事務井然有序。
他到任當年,夏季大旱。他火速奏請救濟山郡瘠土之民,送糧上山。在災區(qū)要路,設有粥棚,接濟流民。組織安濟坊、居老院、施藥局、和劑局、惠民局等救助災區(qū)病人和老者。減免了災區(qū)稅賦。幾場大雨過后,陸游帶衙役巡行災區(qū),扶貧解困,打擊抬高糧價者,抓捕欺詐災民的地痞無賴,維護社會治安,早出晚歸,百姓皆識。
秋季,風調雨順,農田作物豐收。1187年,嚴州六縣又獲豐收,百姓安居,無流徙人戶,陸游政聲在野,有口皆碑。平日里陸游忙于公事,無暇讀書。這年除夕,他休公假兩日,閉門讀書,寫一絕句,披露心境:“官身常欠讀書債,祿米不供沽酒資。剩喜今朝寂無事,焚香閑看玉溪詩。”
這時,門人鄭師尹協(xié)助他審定自編的《劍南詩稿》,共兩千五百多首。他反復誦讀、比較,先淘汰十分之九,又精選三分之一,只選九十八首,付梓刊印。
1188年,陸游任滿,上書孝宗,按慣例,請求離職還鄉(xiāng),授予道觀祠祿。孝宗照準。陸游七月還鄉(xiāng),在路上,他住驛站蓬萊館,聽雨聲陣陣,戍角吹寒,想到自己已到殘年,再遇合圣上,重回朝廷任職,怕是不可能了,不免傷感。他夜不能寐,在《寓蓬萊館》一詩中寫道:
古驛蕭蕭獨依欄,角聲催晚雨催寒。
殘年遇合應無日,猶說新豐強自寬。
成事者周必大
出乎預料,孝宗還想用他。十月,孝宗下詔問丞相周必大:“如果任陸游為郎中,是否會有不同意見?如恐或有議論,且任少監(jiān)如何?”孝宗胸有成竹,卻征詢于周必大,是要聽取真實之言。
周必大,其人純篤忠厚,少時,父死,鞠于母家,母親督課之。1151年,進士及第,任地方官。高宗讀其獻策,十分贊賞,調入朝廷,漸升要職。高宗說他“不迎和,無附麗,憂國之憂,痛民之痛”。一日,高宗下詔,問國政之得失。周必大上條陳直言曰:“陛下練兵,以圖恢復,而數(shù)次更換主將,是用將之道不穩(wěn);擇人以守郡國,而頻繁更換郡守,是難盡其責。婺州四年換五任,平江四年換四任,而秀州一年竟換四任,吏治無可察考,百姓疾苦何由可除!”周必大實言逆耳,高宗不以為逆。又一次,高宗欲上球場蹴鞠,周必大輕聲勸說道:“仇恥未雪,不該逸樂。上好此道,下必甚焉。請陛下慎行?!备咦趤凶悴徽Z,片刻點頭,轉身而回。高宗禪讓時,對孝宗言,周必大德高有文,忠心耿耿,足可信賴。
孝宗即位后,視周必大為肱股之臣,隨侍左右。周必大在反腐、監(jiān)督、去弊、儲才、強軍、興農、恤民等方面多有建言,皆發(fā)公論,人譽之為忠臣、賢相。今周必大聽孝宗言,回奏道:“臣近來與二參商議,只是議論陸游任滿多日,沒有探究如何差遣。陛下愛憐其才,想任其為郎中,臣曾奏知,不如降格先任其奏事。近來眾論說可任閑職之類,這也足以可示陛下不棄人才之意。如后有煩言,非臣能預見。假若只放其外任,也無不可。圣意若留陸游在朝廷任少監(jiān),偶有李祥即將任滿致仕,可順勢令陸游補缺?!毙⒆谡f:“補缺,任軍器少監(jiān)?!边@是陸游二十七年后重回朝廷任職。
這軍器監(jiān),是軍隊命脈所在,負責武器裝備的生產、調撥和修繕,下轄火藥作、猛火油作、青窯作、火作等十一個大作坊,是軍工生產企業(yè)。從北宋起,已能生產弓火箭、霹靂炮、皮火炮、蒺藜炮、震天雷等那個時代先進的武器,威力在當時令人咋舌。震天雷,以竹筒為炮管,放射后如黑旋風。打中目標,半畝之內鐵甲全透,牛馬粉身碎骨,俗語言:“神仙難躲一溜煙?!弊鞣还灿懈黝惤橙怂娜f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