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祭儀式前,麻西在給自己的屋頂蓋稻草,那是三年一次的盛大儀式,房子不修理一下,會讓人笑話的。屋是鄉(xiāng)下常見的木屋,四柱五個猴子,上面齊齊整整地蓋著稻草。稻草是他爹在世的時候蓋的,時間久了,腐爛得像一堆牛糞,一下起雨,屋里便瓢盆鍋碗都接不夠。按說麻西前些年就該蓋上新稻草,可他卻一直不去做。這些年他和麻東在外面打工,沒住人,這破房子還有什么修的?!現(xiàn)在儀式就要舉行了,不修不行,不修說不過去。畢修大叔還專門找到麻西,說,麻西,三年一次的大祭就要開始了,你總不能讓你爹你娘,還有祖宗們看著寒磣吧。再說,屋子漏成篩子,你和翠兒怎么睡?
畢修大叔是族長,一言九鼎??陕槲鞑沤Y(jié)婚,還沉浸在新婚中,全心全意和翠兒纏綿,不愿去理那些雜事。如果雨不是漏到床上了,麻西仍然不去往屋頂上蓋新稻草。麻西說,隨它漏好了,只要床上不漏就成??墒悄硞€晚上擺床的那一方屋頂也開始漏雨了,當(dāng)時麻西正趴在小翠身上鼓搗,突然幾滴雨水落在麻西的屁股上,那團火刺啦一聲全熄了。結(jié)合大祭儀式,麻西才有了緊迫感,覺到這狗日的屋頂是非修一下不可了。
麻西在屋頂上添稻草,小翠在下面給他遞稻草,把稻草打開成扇形,一層層鋪到屋頂上,房頂就變成金黃色,像鋪了一屋頂?shù)狞S金。干了兩天,眼看著只剩下半間房子了,麻西再次伸手去接稻草時,突然眼一黑就順著屋頂滾了下來。麻西聽到小翠驚叫一聲,還沒明白過來就已經(jīng)摔在地上了。小翠撲過來抱住他喊,麻西,麻西,摔壞了沒有?麻西伸伸胳膊腿,說,沒事,一點傷都沒有。小翠驚魂未定,含淚說,麻西,你嚇?biāo)牢伊?。麻西站起來,甩了甩胳膊腿,說,見鬼了,怎么就掉下來了?
接下來麻西迷迷瞪瞪的,心想自己怎么就掉下來了呢?麻西只記得自己從上面看見小翠那一片白嫩的奶子,一迷糊就掉下來了。麻西還要上房,小翠不讓。小翠說,麻西你不要再上去了,叫一個人上去吧。麻西說,都打工去了,叫誰上去?要是麻東在家就好了。
小翠進屋做飯去了,麻西坐在坪場上,呆呆地看著半邊金黃半邊烏黑的屋頂出神,幾只紅蜻蜓在屋頂上飛來飛去,不時翅著尾巴停駐在新鋪的稻草上。麻西坐了一會,小翠煮飯的炊煙透過新蓋的稻草裊裊上升,在屋頂上空若有若無地飄蕩。麻西突然想了什么,站起身來向外走去。
寨子十分空寂,長著綠苔的石墻外,籬笆倒伏在地,魚鱗似的屋頂上積年落葉腐爛了,野草在上面瘋長。走到村子中央,幾只土狗呼地圍上來,圍著麻西轉(zhuǎn)了幾圈,見不是自己的主人,失望地走了。
麻西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來到村口的風(fēng)雨橋上。遠(yuǎn)遠(yuǎn)看去,可以看到幾個老人坐在橋上歇涼,手杖放在身邊。麻西就拐了彎,從旁邊的小路折下去,沿著小河去了莎壇。麻西有些害怕見到這些老人,年輕人都外出打工去了,老人們寂寞莫名,只要見到一個人頭就格外興奮,就會纏著和他說話,一說就說上癮,不肯輕易放走。麻西害怕和老人們說話,說得準(zhǔn)確一點,是害怕他們的寂寞,帶著痰音的長長嘆息。
莎壇就在村口不遠(yuǎn)的土坳上,以一塊石頭為中心點,無數(shù)碎石一圈圈碼起來,碼成一個圓形的石壇。這是寨子里祭祀祖先神靈的地方,每年一次的小祭和三年一次的大祭,人們都會在莎壇邊碼起一圈石頭,不知過了多少代,莎壇就變成一個小小的石山。麻西在祭壇前的石凳上坐下,抬起頭,可以看到幾朵白云從莎壇上匆匆飛過。麻西就有一種滄海桑田的感覺,不知為什么,他每次來到莎壇邊,都會有一種滄海桑田的感覺,沒來由地。
坐了一會兒,麻西心里漸漸地變得無比寧靜,似乎有個什么神慢慢就進駐到心里,讓人心里一下子得到慰藉似的。麻西站起來,向莎壇走去,在無數(shù)的石頭中找到了代表爹和娘的那兩塊石頭,它們嵌在眾多的石頭中,幾乎就要被淹沒了,可麻西還總是能一眼找到它們。麻西從兜里掏出煙來,點三支恭恭敬敬地插在祭壇上,這是他的習(xí)慣,每次來到莎壇,他都要點燃三支香煙,權(quán)當(dāng)給爹娘、給祖先神靈獻(xiàn)三炷香。然后,麻西才給自己點上一支香煙。
麻西吸著煙,就看到一個腦袋從河那邊冒出來,那腦袋慢慢地升高,整張臉都露出來了,是畢修大叔。離得很遠(yuǎn),麻西就能聽到畢修大叔拉風(fēng)廂一樣的喘息聲。畢修大叔走到麻西身邊蹲下來,眼睛霧一樣看著莎壇,似乎眼眶深處有一口井,從里面咕嘟咕嘟地冒著霧氣。
麻西,你說他們會回來嗎?畢修大叔突然幽幽地說,沒頭沒腦的。
麻西沒有回答,前些日子,村里給外出打工的人寫了信,打了電話,要求大家回來參加大祭活動,到今天還沒有一個人回來。
要是年輕人都不回來,誰來給莎壇擺上祭品,誰來碼上莎石?畢修大叔又說。
他們會回來的,麻西說,卻說得沒有底氣,甚至為自己的話有一點不安,似乎是撒了謊。也許,大家覺得時間還早,到時候自然就回來了。
畢修大叔搖了搖頭。人心變啦,變得可以丟下家鄉(xiāng)、丟下祖宗了。畢修大叔喃喃地說著,似乎是對麻西,似乎又是自言自語。接下來,是長長的嘆息,和長久的沉默。
沉默了一會兒,畢修大叔站起來,開始繞著莎壇走,繞著莎壇走三圈,是每一個人來莎壇應(yīng)該做的簡易儀式。麻西默默地跟在后面轉(zhuǎn)著,突然,畢修站住了,他的前面,一塊石頭向外松動突出,似乎要掉下來。他彎下腰來,從地上撿起一個巖頭,鄭重地把它重新砌了進去。
畢修直起腰來,深深地看著麻西,說,麻西,你這兩天收拾一下,去一趟廣東,把巫師和麻東他們都帶回來。年輕人都打工去了,大祭還怎么舉行?
麻西說,我屋頂?shù)牡静葸€沒蓋完。
畢修大叔說,這個還是我在行,我來給你蓋,你放心去吧,一定要把他們帶回來。
麻西猶豫著,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必須去。畢修大叔看著麻西,不動聲色,卻又不容置疑。咱們不能為幾個錢,連祖宗神靈都不要了。
畢修大叔說完,扔下麻西,走了。
二
看著那個蒼老干瘦的身影在河邊一截截矮下去,最后消失,麻西把目光轉(zhuǎn)向莎壇,不知什么時候,夕陽返照在莎壇上,鍍了一層金。
大祭那天,會有多少人呢,幾十,幾百,或者幾千人?麻西想不出來,這些年來,青壯年都在外面打工,參加大祭的人越來越少了,不回來的理由很多,活急啦,路遠(yuǎn)啦,車費貴啦,買不到票啦……等等,但真正的原因大家都不愿說出來,也不敢說出來。以前神圣無比的大祭,在年輕人心目里,越來越不那么神圣了。只有那些上了年紀(jì)的人還那么虔誠,那么莊重。
麻西手伸到褲兜里,準(zhǔn)備掏出手機給麻東打個電話,問問他們哪時回來。麻西手還沒有伸進褲兜,手機就響了。小翠小翠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手機鈴聲是麻西自己唱的,靠著這改編的歌,麻西把小翠變成自己的老婆。
電話是巫師打來的,巫師一開口就問,麻西,你在做什么呢?麻西說我在修房子呢,房頂漏成篩子,屋里能養(yǎng)魚了,得蓋上新稻草。巫師說,麻西,還修什么?掙夠錢重新起一棟大的,那破屋有什么住頭。你什么時候回廣東?工程緊手得很,人手不夠。麻西說,巫師叔,我正想和你說這事呢,不僅我和小翠回不了廣東,你們也都得趕緊回來。
巫師那邊就沉默了,好一會才說,麻西,又是大祭那事吧?麻西說,是啊,畢修叔很著急呢。你們都不回來,這大祭還怎么祭?巫師那邊沉默了一下,說,這個以后再說,麻西,這次你好歹得來一趟廣東,麻東出了點事。
麻西心里噔登一下,問,麻東他出什么事了,嚴(yán)重不?巫師說,你來就知道了,你不是要大伙都回去嗎?你自己來給大伙兒說,上車之前打個電話,我來火車站接你。說完就掛了電話。
麻西捏著話筒愣怔了好久,麻西想不出麻東會出什么事,麻東雖然只比他大十分鐘,卻比他老成得多。年前麻西和小翠回家結(jié)婚時,麻東把他們送到火車站,說,麻西,你和小翠回去結(jié)婚,不要急著過來,在家里好好休息一年半載的,養(yǎng)個胖小子再出來打工。麻西笑,說,麻東,你也要抓緊,把娥兒娶過來。
娥兒是個發(fā)廊妹,和小翠在一個發(fā)廊里做事。在廣東打工那幾年,麻西和小翠好,麻東就和娥兒好。麻西和小翠很快就談婚論嫁了,麻東卻始終不說結(jié)婚兩個字。
麻西知道,麻東忘不了媛媛。
媛媛是鄰村的女孩,是麻東當(dāng)然也是麻西的中同學(xué)。在家的時候,麻東和媛媛談了一年戀愛,就這一年的初戀,媛媛就刀刻一樣留在麻東的心里,讓他無法忘懷。麻西經(jīng)常勸麻東,說,麻東,你這是何苦呢,天下女人多得很,為什么非得是媛媛?何況,人家早就甩了你??陕闁|還是放不下媛媛。麻東只和娥兒睡覺,從不講結(jié)婚的事。麻西說,麻東,現(xiàn)實一點,像我們這樣的,能找到一個女人就算不錯了,還講究什么?麻東卻說,娥兒是雞,我怎么能找個雞來做老婆。麻西沉默了,娥兒和小翠在一個發(fā)廊里做事,娥兒是雞,那么小翠也是雞,麻東無意中揭露了這個事實。
麻東意識到自己失言了,難堪地說,對不起,麻西,我是無意的,我不是說小翠。麻西說,麻東,娥兒對你真心實意,你娶了她,她就不是雞。
可麻東還是五心不定。
麻西想,麻東出什么事了,會不會和娥兒有關(guān)呢,吵架了,分手了?
麻西回到家里時還愣怔著,小翠問道,你怎么了?麻西說,巫師叔說麻東出了點事,他能出什么事呢?麻西又說,小翠,我覺得麻東可能是出什么大事了,剛才我從屋頂?shù)粝聛頃r,感覺好像是從好高的樓上摔下來,好像看見好多腳手架向我撲過來,你說我就是從草房頂上摔下來,怎么會看到腳手架呢?小翠抱住他,說麻西,你別胡思亂想了,你是累的。說到這里小翠羞澀地笑了,麻西整日整夜地發(fā)癲,能不累?
麻西說,小翠,我們?nèi)V東吧。小翠奇怪地問,不是說等有了孩子再去嗎,怎么又想去了?麻西說,畢修大叔要我去把巫師叔和麻東他們帶回來,大祭儀式快到了。還有,要是麻東真出了什么事,我們不在身邊,他怎么辦?
小翠答應(yīng)了,其實小翠心里也早就想要出去,村子里實在太寂寞了。
第二天,麻西和小翠早早就出了門。麻西和小翠圍著莎壇繞了三圈后,把小小的行李放在地上,拉著小翠跪了下來。麻西雙手合十,心里卻什么也不想,沒有祈禱,更沒有祝告,這只是一個慣有的儀式,出遠(yuǎn)門的人,離開家鄉(xiāng)時都應(yīng)該在莎壇前跪倒下來。
三
出了火車站,麻西就看見巫師向他招手。巫師還是那個樣子,精巴干瘦,一口黃牙向外齙著,臉黑得像非洲人。
麻西問,巫師叔,麻東怎么不來?
麻東受傷了,巫師說。
麻西心里咯噔一聲,重嗎?
巫師說,從腳手架上摔下來,左腿斷了。
在哪家醫(yī)院?
巫師說,哪有那個閑錢?用接骨草敷了,五倍子皮捆夾住,在工棚里躺著吶。
麻西和小翠上了巫師的面的車,一直開到工地上才停了下來。高高的樓房,外墻漆在陽光下光燦燦的,像熟透的稻子。麻西仰起頭來,手遮著眼睛向上看去,高樓和天相接的地方,有幾個小小的黑點,如同在蛛絲上忙碌的蜘蛛,那是工人。半年多前,麻西也在這里打工,或者在腳手架上,或者腰里系一根安全繩,像蜘蛛一樣爬上爬下。
巫師指向一座工棚,說,麻西,麻東在里面,去看看吧。
麻西和小翠走進工棚時,一個女人手上端著臉盆正從門里走出來。娥兒?麻西叫道。娥兒停下了,說,麻西,你來了,小翠也來了???麻西說你怎么在這兒?說過麻西就后悔了,娥兒是麻東的女朋友,麻東出事了,她能不來!好在娥兒不在意,說,麻東在等你們呢,都念幾天了,你們進去吧。
工棚里光線很暗,這個城市似乎極其吝嗇,光都不肯向里面多透一點。麻西站了一會兒眼睛才適應(yīng)了。麻東躺在床上,像一把舊拖把。見到麻西,麻東努力想撐起來,呻吟一聲又躺下去了。
麻西心里有些兒發(fā)酸,走過去扶住麻東不讓他起床。麻西好生看了一下麻東,麻東臉色蒼白,不過似乎并沒有十分嚴(yán)重。麻西說,麻東,你怎么那么不小心,怎么會從樓上栽下來?麻東不回答,麻東看起來情結(jié)有些低落,好一會才幽幽地說,麻西,要是我殘廢了,怎么辦?麻東的眼里淚水羞怯地閃了一閃。麻西說,不會的,摔斷腿的人多啦,誰殘廢了?現(xiàn)在醫(yī)術(shù)發(fā)達(dá),能治好的。
麻西張羅著要把麻東送醫(yī)院,麻東不同意,麻東說去醫(yī)院要花錢。麻西說,都這樣了,還心疼錢干什么?再說,我?guī)уX來了。麻東說,錢你們留著,我有錢也不送醫(yī)院,我得攢夠錢結(jié)婚呢。麻西,我感覺自己快好了,你放心吧。
麻西也不再堅持,他也明白他們這點錢不夠進醫(yī)院,再說,鄉(xiāng)下掉崖跌樹,斷腳斷手的不少,都是用接骨草一敷,五倍子樹皮包扎,幾個月也就好了,比醫(yī)院還快。麻東說,麻西,實在不好意思,你還在新婚呢,就把你們叫來了。叫你來是因為娥兒搬不動我,洗澡不方便。你給我洗個澡吧,臭了。
麻西就弄了一個大盆子,放水給麻東洗澡。說是洗澡,其實就是用毛巾打濕水擦擦身上。麻東身上裹著草藥,還夾著樹皮,根本沒法洗。洗完澡后,麻西小心地把他搬到床上,問,麻東,你平時那么穩(wěn)當(dāng),怎么這次不小心,走神了?麻東點頭。麻西問為什么,和娥兒吵架了?麻東搖頭說不是,娥兒對我好好的。麻西問,那是因為媛媛?
麻東不說話了,表情分明說是的。麻西責(zé)備地說,我就知道是那樣。麻東,不是我說你,媛媛都那樣了,你還念著她干什么,有什么益處?!你安心和娥兒好就行了,你想那么多干什么?
麻東說,媛媛她……
麻東沒再說下去,因為娥兒進來了。娥兒說,麻東,換藥了。麻東就聽話地掀開被子,讓娥兒把糊在身上的草藥拿下來,開始換藥。麻西和小翠站起來往外走,說,麻東,你先換藥,我們出去看看。
麻西出門就去找巫師。
巫師也沒有想到麻東會出事。
巫師是這個打工隊伍的頭,帶著村子里幾十個人,專門做外墻粉刷室內(nèi)裝修之類的活路。巫師在家時是職業(yè)巫師,很靈驗,誰有一病兩災(zāi),給化點符水,祛病除災(zāi)。至于婚嫁生死,莎壇大祭,更離不開巫師。這些年巫師這行不大吃香了,巫師就靠著這種威信,帶上寨子里幾十個男人女人出來打工。
出事那天,巫師的心情很好,老板林大沖同意結(jié)這大半年的工錢,這讓他很是高興。巫師早早就起了床,把幾十號人召集起來,為大家化平安符水,每個人都喝了一點。這是他們的一個例行程序,憑著這一點,巫師的打工隊伍從來都沒出過事,連手指頭都沒人傷過。所以,化平安水的儀式大伙兒都很看重,可是那天清早巫師卻疏忽了。
出事后,巫師才想起那天喝平安水時麻東根本就沒在場,當(dāng)然也就沒有喝上符水。完成儀式后,巫師上了自己的破面的車,開出不遠(yuǎn)他就看到麻東往這邊走。麻東昨晚沒睡在工棚里,肯定是去找娥兒了,肯定又勞累一夜了,從他那烏青色的眼眶就可以看出來。
巫師車在麻東身邊剎住,搖下車玻璃。巫師本來是想要說一下麻東的,話到嘴邊卻拐了彎。
又去娥兒那里了?
麻東點了點頭。
喜歡就把她娶了算啦,像麻西那樣。工程就要結(jié)束了,這處工程完結(jié)后我們會去別處,以后沒機會了。
麻東不回答,麻東的目光很迷茫。
巫師說,別猶豫了,發(fā)廊妹怎么啦?發(fā)廊妹也能當(dāng)好老婆。小翠和麻西不也過得很好嗎?
巫師說完,關(guān)上車窗。
麻東卻喊了起來,叔。
巫師問,有事?
你是到林老板那兒去?麻東又問,聲音嘶嘶地。
嗯。
那個……茜茜,她還好嗎?
你問她干什么?巫師警惕地回答。
麻東說,沒什么,隨便問問。
巫師掛上擋,車滑動起來,后視鏡里,麻東還呆呆地站在那里,像戳了一根木樁。
巫師想,麻東為什么突然問起茜茜呢?巫師也只是想了一下,并沒有深想,開車可不能分心。沒多久,巫師來到林大沖的別墅前,從車后提了一袋香紙進了門。
這棟別墅巫師很熟悉,一年前林大沖帶他進這個門時,他幾乎被金碧輝煌的別墅鎮(zhèn)住了。更讓巫師吃驚的是林大沖的女人,叫茜茜,一個嫩得可以掐出水的妹子,都可以給林大沖當(dāng)女兒了。林大沖說,巫師,真人面前不講假話,我那黃臉婆十多年肚子沒有鼓過,像一塊種不出苞米的砂子地。我也是被逼無奈啦,你說我林大沖不能絕后吧??墒擒畿缭趺匆矐巡簧夏??
因為茜茜懷不上肚子,林大沖有點灰心。聽說巫師法術(shù)靈驗,就要他作法,希望能讓茜茜肚子鼓起來。林大沖讓巫師遠(yuǎn)遠(yuǎn)看了一眼茜茜,說,巫師你給看看吧,日娘的怎么就種不出個一男半女呢?
巫師看著豪華的別墅,說,不關(guān)茜茜的事,你的屋子陰氣太重,得改一改。林大沖問,怎么改?巫師就指著那個寬大的游泳池說,你得把這填了,上面種上些石榴樹。沒想到林大沖還真的叫巫師帶著大家把那闊氣豪華的游泳池給填了。填的那天,大家都干得很解氣,轟隆轟隆幾天就把池子毀了。毀了游泳池、種上石榴樹后,他又裝模作樣地畫了一張符,燒成灰兌上水,交給林大沖,說你讓茜茜把符水喝了吧。茜茜不肯喝,嫌臟。林大沖又哄又勸,女孩捏著鼻子喝了,哇地大嘔大吐起來。
出了林大沖的別墅,巫師揣著林大沖給的五千塊錢笑得蹲在地上。巫師當(dāng)了半輩子巫師,每一次法事都做得很虔誠,可這次巫師卻笑了。
后來巫師還去了許多次,有一次還把麻東帶去了,那是一堂大法事,需要一個人專門做燒香化紙的活兒。
麻東就是那次見到茜茜的。從林大沖家回來,麻東就開始喝酒,麻東以前從不喝酒。巫師說,麻東終于長大了,巫師評價一個人長大了的標(biāo)準(zhǔn)就是能喝酒。巫師這行當(dāng)是有規(guī)矩的,不吃五爪的動物,不喝酒。巫師以前不喝酒,現(xiàn)在也時常喝點,每次喝酒后,都要加倍地?zé)慊?,化解自己的罪孽?/p>
后來,巫師發(fā)現(xiàn)麻東經(jīng)常背著大家出去,以為他是去娥兒那里。但終于有一次,他發(fā)現(xiàn)不是那么回事,那次巫師上街采買一些麻繩,在街上看到了麻東。巫師扛著一袋子麻繩正累得不行,見到麻東當(dāng)然很高興。巫師剛要開口叫麻東的時候,卻把嘴巴閉上了,一個女孩從街邊的商鋪里走出來,挽住了麻東的手。巫師目瞪口呆,老遠(yuǎn)地,巫師似乎覺得那女孩有點像茜茜,可是隔得有點遠(yuǎn),不能確定。巫師想追過去,但二人在人群里消失了。巫師就想,自己是犯傻呢,茜茜怎么會和麻東在一起?
然而沒過多久,巫師從林大沖家回工地時,發(fā)現(xiàn)麻東在等著他。麻東似乎無意地問,叔,那個茜茜,她怎么樣了?
巫師眼睛瞪大了,茜茜,哪個茜茜?
林老板家那個。
巫師明白過來,盯著麻東好久,盯得他沒地方逃處。巫師說,麻東,那天我看到你和一個姑娘,是茜茜吧?麻東沒有承認(rèn),也沒有否認(rèn)。巫師說,麻東,你要小心,茜茜是林大沖的女人。林大沖是什么人?他的女人你看都不能正眼看。
麻東說,我只是隨便問問。
麻東什么都不承認(rèn),巫師當(dāng)然也不好說什么。沒過多久,麻東就從腳手架上摔下來了。
……
巫師最后說,麻西,對不起,我沒有照顧好麻東。麻西說,不怪你,叔,麻東這事,是他的劫數(shù)。接下來麻西說起自己莫名其妙從屋頂滾下來、似乎看到腳手架向自己撲來的事,這讓他們都很驚訝,特別是麻西,感覺冥冥之中有一種說不出的神秘,似乎頭上真有一尊威嚴(yán)的神存在。
你勸勸麻東吧,茜茜是林大沖的女人,碰不得。這次從樓上栽下來,是神在警告他。巫師又說。
麻西呆怔了半晌,麻西有些難過,為麻東難過。麻西和麻東在這里打工的時候,從來沒有聽他說過媛媛,媛媛是什么時候來到廣東的,又怎么會成了林大沖的女人。難道麻東和媛媛只是巧遇,然后舊情復(fù)燃?
懷著一肚子的疑惑,麻西卻不忘使命。麻西告訴巫師,畢修大叔要大家都回去,特別是巫師,祭祀不能沒有巫師。巫師沒說回去,也沒說不回去,淡淡地說,再看吧。巫師還說,麻西,現(xiàn)在工期很緊,我們要趕一趕,你帶麻東先回去吧。
四
麻東不想回去。
麻西說要把麻東帶回去時,麻東的臉霧霧的,好久才說,我不回去。
為什么?
麻東說,我已經(jīng)不配祭莎壇了。
你干了什么?
長久的沉默后,麻東說,媛媛懷孕了,孩子是我的。
麻西腦袋嗡的一片空白,還想說什么,門口一黑,小翠走進來了。
小翠說,麻西,巫師叔叫你去一下。
麻西拖著雙腿走出工棚。工地上,巫師正向幾個人交待什么,巫師說,你們攢點勁,堅持最后五分鐘。那幾個點著頭,走了。麻西問,叔,找我有事?巫師說,你跟我去林老板家一趟。做什么?巫師說,好事,有紅包。
正說著,林大沖的路虎攬勝緩緩開過來,在他們身邊停下了。巫師把面的車鑰匙遞給麻西,要他去車上拿些香和紙,塞在攬勝的行李箱里,兩個人上了車。
一路上,麻西還在回想著麻東的話。麻東說自己不配祭莎壇,還說媛媛懷孕了,媛媛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麻東和媛媛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媛媛和麻東的事,麻西一清二楚,他們是同學(xué),從小學(xué)到高中。麻東給媛媛的情書都是麻西傳遞的,他們曾經(jīng)一起憧憬上同一所大學(xué)。如果不是那場暴雨,如果不是暴雨引發(fā)泥石流,也許那個憧憬就能成為現(xiàn)實??墒悄菆瞿嗍鬟€是發(fā)生了,父親被泥石流沖走,尸骨無存,娘也因此一病不起。麻西和麻東都輟了學(xué)。從學(xué)校回來那天,媛媛送麻東上路,為了讓他們好講話,麻西打先走了。麻東趕上他的時候,眼睛紅紅的,似乎哭過一場。麻西什么都沒有問,他知道麻東和媛媛結(jié)束了,這在他看來是最合乎預(yù)期,也是最合乎邏輯。
沒多久,娘也死了。麻西和麻東隨打工的人潮離開山寨。他們沒有去遠(yuǎn),麻東堅持要去縣城。麻西服從了,麻東還想著媛媛,希望能在她身邊,麻西理解,麻東心里那個結(jié)如果不解開,他會難過一輩子。
他們在學(xué)校的附近租房,送快餐,送桶裝水。直到有一天,麻東接到一個往高三女生宿舍送快餐的單子,送單回來,麻東躺了兩天。第三天,麻東起床把兩人的行李都打了包,說,麻西,我們?nèi)パ睾0?。麻西問,看到媛媛了?麻東搖頭,他沒有見到媛媛,叫外賣的是原來和媛媛同寢室的同學(xué),她告訴麻東,媛媛也輟學(xué)了,沒人知道她為什么輟學(xué),去了哪里。老師也曾去她家里找過,她家也不知道人去了哪里。
媛媛像一滴水,在太陽下憑空蒸發(fā)了。
麻東說,麻西,我們?nèi)パ睾5貐^(qū)吧,我一定要找到她,我會找到她的。麻東說這話的時候,似乎是在發(fā)誓。麻東和麻西在沿海城市轉(zhuǎn)悠了好幾年,簽的都是很短的工期。每當(dāng)下班之后,麻東就在城市里四處游蕩,像一只被拋棄的狗,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里搜尋著主人的氣息,一直到絕望,然后又換一座城市。那幾年,不知道轉(zhuǎn)悠了多少座城市。但是,媛媛始終沒有找到。
……
麻西想著,車速突然降了下來。抬頭向窗外看去,攬勝正緩緩駛?cè)霟o聲打開的自動門。林大沖笑容可掬地從別墅里迎了出來,和巫師握手。見到麻西,林大沖愣了一下,麻東?巫師說,不是麻東,是麻西,麻東他兄弟。林大沖笑,兩兄弟一個東一個西,有意思。巫師說,鄉(xiāng)下人沒文化,名字也是隨便起的。
林大沖臉上掩飾不住地興奮,說,巫師,你們少數(shù)民族文化真他媽神秘,自從你做了法事后,茜茜就懷了。巫師愣了一下,拱手說,恭喜恭喜,林老板吉星高照。麻西也說了一聲恭喜。林大沖對巫師說,這個,我得感謝你啊。沒有你的法術(shù),哪有今天?
進客廳坐下后,有傭人端上茶水。林大沖說,茜茜懷孕后,有些情緒波動,時哭時笑,經(jīng)常一個人出神,有時脾氣很壞,罵下人,砸東西。巫師你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巫師閉上眼睛,勾著手指掐了一會兒,說,這是有纏胎鬼糾纏。林大沖就問什么是纏胎鬼,巫師說,說了你也不明白,再說天機不可泄露。林大沖向巫師身邊靠了靠,問,能解嗎?巫師笑著,說,能,不過得看你虔不虔誠了。林大沖著急地說,狗日的不虔誠,不虔誠我能把游泳池給填了?解了這個魔,你就是我林大沖的恩人,以后我還給你們幾個工程干。巫師笑了,說,這法事可不是一般法事,你得回避一下,過后還得齋戒三天。林大沖說,好大個事,我這就回避,你做法事吧。
林大沖抬腿出去了。
巫師讓麻西在客廳左邊的正堂擺起攤子來,正堂中央擺上一張蒙紅布的桌子,桌上擺著香爐、牛頭、儺面。麻西剛擺好,巫師就從里間出來了。轉(zhuǎn)瞬之間,巫師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一口黃牙的凡人,巫師頭戴巫師冠,一手拿著桃木寶劍,一手拿著法鈴。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銅法鈴錚錚地響了起來。麻西看著巫師神經(jīng)叨叨驅(qū)妖除魔的樣子,就忍不住想笑,被巫師橫了一眼,把笑憋回肚子里去了。麻西在正廳的四個角落點上香紙,又在其它的地方也點上,香煙繚繞之中,巫事更加顯得神秘莊重起來。
法事做到一半,麻西被一個保姆帶去二樓燒紙。推開厚重的門,一股香氣瀉出來。這是一種特殊的香氣,和小翠娥兒她們發(fā)廊里那種惡俗的香氣不同,不濃重,卻雋永。一個女人坐在床上看書,麻西不自覺地愣了一下,不必用眼睛,他就認(rèn)出她是媛媛。當(dāng)然,現(xiàn)在她叫茜茜。茜茜歪在床上,看到麻西,眼睛亮了一下,馬上又熄滅了。
麻西低垂著眼睛,在四個墻角燃燒紙錢,第六感觀卻極度活躍起來。有十多年時間,這個女孩和他們一起走五六公里的山路去上學(xué),她的名字上萬次從麻東嘴里說出,成為他們親人一樣的存在。麻西機械地燃燒著紙錢,火苗直撲他的臉,灼熱難受,房間里青煙縹緲,一切更顯得朦朧。
李媽,你去給我弄碗粥吧。媛媛突然柔聲地說。
正在忙著打開窗戶把煙子放出去的保姆答應(yīng)著,走了。
麻西直起腰來,仍然背對著媛媛,等待著。果然,她開口了,聲音低低的。麻東為什么沒來?
他出事了。麻西說。從腳手架上摔下來,腿斷了。
媛媛用手捂住嘴,堵住沖出喉嚨的驚叫。麻西轉(zhuǎn)身走出臥室,厚重的房門在背后掩上了。
法事結(jié)束后,林大沖留了飯。吃飯的時候真誠地勸酒,巫師喝醉了,麻西也有點醉。吃飽飯后,林大沖把一大一小兩個紅包分別遞給巫師和麻西,要司機把他們送走。巫師推辭了,說不用送,自己也想走點路。
走出林大沖那氣派非凡的大門,來到一個拐角,巫師狂笑起來。麻西說你笑什么?巫師一邊喘著,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有錢人的運氣真他媽好極了,你說那個茜茜,她怎么真的就懷上了呢?
五
麻西回到工棚時,已經(jīng)是下午。小翠迎上來,輕聲說,麻西,我有話說。麻西看著小翠發(fā)餳的眼神,心里有點明白了。這些天來,麻西和麻東擠工棚,小翠和做飯的女工擠在一個工棚,小倆口連個私密的空間都沒有,小翠一定是想到外面租房了。果然,小翠說,我們租一間房子吧,要不然,我怎么懷孩子?麻西說誰催你要孩子了?小翠吃吃笑著,給了麻西一記粉拳,說,你是木頭人?
房子很快租好了。搬出去那天,麻西說,麻東,我們住得不遠(yuǎn),我會天天來照顧你的。麻東說,我不方便才叫你來,你怎么去外面租房?麻東語氣里有些責(zé)備。麻西說,都是小翠做的主,不過確實也不方便,我們才成親,你又不是不知道。這話說得在一邊搗草藥的娥兒臉紅,裝著沒聽見,端了個盒子出去了。
麻東問,你去林老板家了?麻西說是。麻東又問,見到媛媛了?麻西說是。麻東還想聽麻西再說說,麻西卻反過來問麻東,你什么時候找到媛媛的?麻東說,就是和巫師叔去的那一次。
然后呢?
麻東沉默了。麻東不想說。
住進出租屋的那晚,小翠把自己化成了一攤水,任麻西怎么也摟不住。事后,小翠睡著了。小翠很滿足,自己一個發(fā)廊妹找到麻西這樣的男人,有什么不滿足?小翠以前就把這話對麻西說了,麻西說,不許輕賤自己。麻西看著小翠睡熟的臉,不由得就想起麻東和媛媛。媛媛怎么成了林大沖的女人,麻東和她之間發(fā)生了什么?
麻西越想越想不明白,就在這時,手機響了,是畢修大叔打來的。麻西捂著手機去了衛(wèi)生間接電話。畢修大叔越來越著急了,畢修大叔說,外出打工的人沒回來幾個,特別是巫師的人。麻西你到底是怎么搞的,幾個人都拉不回來?麻西不知道怎么解釋,就說工程快完成了,工程沒完成大家都走不了。他要畢修大叔相信,只要工程一完成就一定把大家都帶回去。掛了電話后麻西臉上就不由得發(fā)燙,工程完成后,能不能把大家都帶回去,他心里沒底。這些天,他一直在和大家交流,勸大家回去參加大祭,但沒人明白答應(yīng)。麻西只能在心里希望工程再快一點,也許工程完成后會有一個間隙,大家會和他一起回去吧。
麻東傷口感染了。那天麻西正在三十二層樓的外墻上蕩著,遠(yuǎn)遠(yuǎn)看去猶如一只織網(wǎng)的蜘蛛。三十二層上面風(fēng)有些大,安全繩把他拽過來拉過去,像拋一只肉球。麻西只能盡力穩(wěn)住身子,不讓風(fēng)把自己卷起來重重摔在墻上,砸得粉身碎骨。
麻西穩(wěn)下身子,就隱隱聽到地面有人喊他的名字,低下頭一看,一個人像螞蟻一樣站在地面上,正向他招手,是娥兒。麻西心里一激靈,這幾天麻東狀態(tài)不太好,雖然不呻吟,但麻西能看出他很痛。麻西手腳并用,慢慢地靠近一扇窗口,從窗口鉆進樓體。電梯沒有運行,十多分鐘后他才來到地面。娥兒說,麻西,你快去看吧,麻東昏過去了。
麻西拔腿就往工棚里跑,巫師和大家都圍在那里。麻東臉燒得通紅,昏迷不醒。麻西喊,麻東,你醒醒,你醒醒。麻東沒有反應(yīng)。大家都看著巫師,巫師說,奇怪,都見好了的,怎么突然就發(fā)燒了呢?有人說巫師,快作法吧,給他化一碗水就好了。巫師苦笑一下,說,給120打電話吧,化水解決不了問題。
救護車?yán)崖曢_來了,幾個人把麻東抬上救護車的小床。一個醫(yī)生翻開麻東的眼皮用手電照了一下瞳孔,又摸了摸脈搏,神情嚴(yán)峻地問,誰是他的家屬?娥兒動了一下,不自覺地往后退了半步。麻西注意到了,麻西上前說,我是。醫(yī)生說,準(zhǔn)備兩萬塊錢,跟救護車一起去醫(yī)院。麻西把目光看向巫師,他沒那么多錢。巫師對大伙兒說,大家把錢湊一下。大家就紛紛后退,巫師臉黑了下來,說,救急救難,大家都要湊,不湊錢的給老子滾出工程隊。大家這才掏口袋,湊了七八千塊錢。
娥兒也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二百元錢,說,麻西,我就這點了。麻西沒接娥兒的錢,對大家鞠了一躬,說,多謝大家,我會還給大家的,叔你給我把賬記一下。巫師把錢塞給麻西,說,莫耽誤了,快去吧。
麻東被推進急診室后,麻西去辦住院手續(xù),手上的錢一下子都沒有了。辦完這一切,麻西靠在墻上,虛脫一樣地累。麻西努力想扶正身子,卻總覺得無力,身子不由自主地晃蕩。小翠說,麻西你怎么了?麻西什么都說不出來,小翠走過去把他抱住,說,麻西,不要怕,你哥會沒事的。麻西靠在小翠身上,那種疲憊感消退了一點。
一會兒后,娥兒也來了。娥兒似乎有些愧疚,說,麻西,我真只有那兩百塊錢,不是我不肯出。麻西淡淡地說,我知道。小翠卻說,不可能,娥兒姐,我們一起在發(fā)廊做,我知道你攢有不少錢。小翠!麻西加重語氣,幾乎是吼了似的說,小翠才不再做聲了。
沒多久,一個戴眼鏡的中年醫(yī)生走出來,誰是麻東家屬?麻西說我是。醫(yī)生沒好氣地說,你們是怎么搞的,病人傷得那么厲害,怎么不送醫(yī)院?麻西不做聲,任憑醫(yī)生數(shù)落。醫(yī)生說了一會,嘆口氣說,你們是打工的吧?麻西說是。醫(yī)生悲天憫人地看了一下麻西,說,你們要有心理準(zhǔn)備。這一句話就讓麻西緊張起來,電影里醫(yī)生對絕癥病人的親屬都是這樣說的。醫(yī)生,我哥他怎么了?醫(yī)生說,感染了,要截肢。麻西好像沒聽見,你說什么?醫(yī)生又重復(fù)了一遍,說,要截肢,不然命都難保,手術(shù)費很貴,你們再準(zhǔn)備兩萬塊錢吧。
麻西還想說什么,娥兒嗚的一聲嚎哭起來,捂著臉跑出去了。
六
麻西坐在手術(shù)室外面的長椅上等。走廊里很安靜,安靜得有些瘆人,他心里亂糟糟的,似乎想很多,卻又什么也想不出來。后來,麻西睡著了,夢到小時候的麻東像一匹小馬一樣在草地上奔跑,他在后面追,怎么也追不上。突然,一陣濃霧氤上來,麻東不見了,他茫然四顧,嚇出一身冷汗,大喊起來,哥,麻東……
麻西被自己的喊聲驚醒過來,窗外,夕陽把銀杏葉的影子映在藍(lán)白相間的墻上,斑斑駁駁地隨風(fēng)舞動。麻西迷瞪了一會兒,才想起自己是在醫(yī)院。手術(shù)室大門上,“正在手術(shù)”的黃燈無精打采地瞪著眼睛。
不知又過了好久,手術(shù)室的大門無聲地拉開了,手術(shù)車被推了出來。麻東迎上前去,麻東死一樣躺著,白色床單下空蕩蕩的,顯得十分怪異。一條腿沒有了,人就顯得怪異起來。大夫揩了一下頭上的汗珠,目光很欣慰。手術(shù)成功,他說,你放心吧,他很強壯,缺一條腿也能生活下去。
麻西跟在手術(shù)車的后面走進病室,病友和陪護的家屬們都用目光迎接他們。幾個護士費力地把昏迷不醒的麻東弄到床上,吊上點滴后走了。
麻西拉過一個椅子,在床邊坐下,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麻東。麻西想,就是這個人,不久以前還活蹦亂跳,現(xiàn)在卻躺在病床上,成了一個一條腿的瘸子,生活就是這樣無常,也是這樣無情。從村子里出來以后,一切都在變化,要是他們不出來打工,留在山寨里,這一切都不會發(fā)生。
麻西坐在麻東的病床前,胡思亂想了好久,一個護士進來給麻東換點滴。見麻西還坐在那里,護士說,你先回去吧,病人沒有十來個小時麻藥醒不了,你們得再籌一下醫(yī)藥費,那點錢是不夠的。麻西也不回答,站起來暈暈乎乎地往外走,他沒有搭電梯,而是走樓梯,每邁一級都虛晃著,感覺像是做夢一樣。
回到工棚門口,麻西看到小翠和娥兒撕扯的一幕。小翠拉著娥兒,近乎哀求地說,娥兒姐,麻東還在醫(yī)院躺著,你怎么忍心走?做人得講良心啦。娥兒哭著說,小翠,我實在堅持不下去了,讓我走吧?!页姓J(rèn)我自私,我沒良心,我也是沒有辦法,想想以后的日子我就害怕,你饒了我吧……
麻西走過去,兩個拉扯著的女人都停下了。娥兒盯著麻西,表情變得坦然,甚至嘴角微微上揚,使得她的神情更近于一種挑釁,一種準(zhǔn)備面對一切譴責(zé)的勇氣。麻西說,你們這是干什么?娥兒揚起頭來,大聲說,麻西,別怪我,麻東他自己都不會怪我,你怪我也沒用。她自嘲似的笑了笑,語速更快了,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著各自飛,何況我們沒結(jié)婚,麻東也沒有真的喜歡過我,我知道,他也知道。我沒欠他,你說是嗎?
麻西看著娥兒挑釁的臉,什么也不說,伸手從小翠手上接過娥兒的包袱,用力扔了出去。包袱在陽光中劃了一道拋物線,摔在塵土厚積的地上,騰起一片飛塵。
麻西拉著小翠走進工棚,在走進門口的一瞬間,他看到娥兒拾起包袱,頭也不回地走了。
麻西開始收拾麻東的東西,東西很少,只夠打一個包。收拾完了,麻西坐在床上,看著空蕩蕩的床,心里卻回響著娥兒的話。麻東也沒有真的喜歡過我,我知道,他也知道。我不欠他,你說是嗎?娥兒說的沒錯,麻東確實沒有愛過她,她也沒有真正愛過麻東,可是他們還是在一起,像夫妻一樣生活了兩年。他們像是荷葉上的兩滴水,匯聚在一起只是為了抵御陽光,不讓自己蒸發(fā)得太快。也許,他們之間會有一瞬間的愛吧,誰說得清呢?如果是以前,在村子里的時候,麻東不會是這樣的,娥兒也不會是那樣的。村子里有莎壇,有神在,因為這個,人們便不會活得那樣茍且。
麻西呆坐了許久。小翠走進來,你怎么了?難過,麻西說。小翠說難過有什么用,不要再想了。麻西說,我為麻東和娥兒難過。小翠走過去抱住麻西的頭,說,麻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放心吧,娥兒是娥兒,小翠不是娥兒。麻西仰起頭來看著小翠,小翠的目光是堅定的。麻西伸出手來,把小翠緊緊摟住了。
醫(yī)院似乎是一個無法填滿的天心眼,幾萬元只幾天就沒有了,甚至還沒等到麻東從麻醉里醒過來。麻東醒過來第一句話就問,麻西,花了多少錢?麻西說,沒多少,你安心養(yǎng)傷吧,沒事。麻東說,不行,我要出院。麻西說,你都這樣了怎么出院,不要命了?麻東說,沒錢了,要命干什么?麻西說,命都沒了,要錢干什么?!兩個人這樣說著,就仿佛是說相聲,彼此都苦笑了。接下來麻東不再說出院的事,而是說,麻西,我拖累了你,要是沒錢了,你不要硬撐。接下來,麻東就費力地轉(zhuǎn)著頸脖,尋找著什么。麻西硬硬心,說,麻東,別找了,娥兒走了。麻東笑笑,笑得有些凄涼。我沒有找她,麻西,說起來,是我對不起她。你回去吧,我想睡一會,狗日的麻藥,老犯困。
麻西和小翠默默地往外走。走出醫(yī)院,陽光一迎上來一頭扎進瞳孔,麻西擦了一把眼睛,把破碎的陽光擦掉。就在他們要走出醫(yī)院大門的時候,一個長裙女孩提著小坤包迎面走了過來,肚子在裙子下面微微地鼓起。
媛媛!麻西情不自禁地叫了起來。
小翠奇怪地看著麻西,你認(rèn)識那個女人?
麻西沒有回答,說,我累了,去樹蔭下休息一下吧。
麻西站在樹蔭里,想像媛媛進入電梯,一樓,二樓,三樓……麻西默念著,目光盯向麻東住的那扇窗戶,窗戶開得逼仄,可以看到白色的屋頂。
十幾分鐘后,媛媛低著頭出來了,她邁著小碎步,手不停地擦著眼睛。
麻西扔下小翠,迎上前去,把媛媛堵住了。
媛媛。麻西喊。
媛媛怔了一下,快步繞過他,向前走去。
麻西追上去,說,你等等。
媛媛停下了,回過身來,冷峻地看著麻西。在她的目光下,麻西突然失語。
媛媛叩叩地從麻西身邊走過去,走向一臺停著的奔馳轎車。
七
外裝修終于結(jié)束了,拆下腳手架后,大家開始收拾行裝,下一站是深圳,那里有一單業(yè)務(wù)催得很急。麻西找到巫師,說,叔,你們不能這樣走了,大家都不回去,莎壇大祭怎么辦?特別是你,你是巫師。巫師臉上有些慚愧,說,我們確實沒有時間,麻西,你給畢修大叔打個電話,告訴他我們回不去了。麻西說要打電話你自己打,我不打。巫師就很為難的樣子,最后說,我也沒有辦法,麻西,你明白的,大家都想多掙點,都不想回去,我一個人回去又有什么用?
麻西終于明白,巫師和他的工程隊,他是帶不回去了。麻西用手機把這事告訴了畢修大叔,畢修大叔那一頭是一陣長長的沉默,然后手機傳來短促的忙音。
結(jié)賬那兩天,大家都興高采烈,工程款結(jié)了,大家手里都有了一點錢,這讓大家感受到充實。巫師把麻西叫到一邊,帶出一個本子遞給他,麻西,麻東的賬在這里,你看看。麻西看到密密麻麻的出工記錄,有好幾張紙,麻東這一年來掙了三萬來塊錢,可這錢全用來治病了。巫師說,麻西,賬在這里,錢卻沒有了,麻東的醫(yī)療費我墊了一些,還有大家湊的一些錢,都要從這里扣掉,大家都要養(yǎng)家糊口,扣掉沒問題吧?麻西說沒問題,謝謝你,叔。巫師說,麻西,我們明天就去深圳了,你去不去?那里工錢會更高一點。
麻西說,麻東還躺在這兒呢,我去不了。麻東出院了,我們還得回去參加大祭。
這是麻西的最后一次爭取,雖然明白敗局已定。果然,巫師沒有接他的茬,巫師說,那也行,以后你再來深圳吧,我們等你。
大篷車把巫師他們帶走了,熱鬧的工地一下子空寂下來。看著空曠的工地,麻西心里空蕩蕩的。太陽很燙,地面上灰積得很厚。不知為什么,有幾滴淚水從麻西眼里流出來,在灰塵上砸出幾個小坑,蒸發(fā)掉了。麻西像毀滅證據(jù)一樣,用腳把那幾個小坑輾掉了。
麻西去了那座有名的大橋。
大橋上時刻聚集著來打工的人們,等待來招工的老板。麻西來到橋上時,已經(jīng)是下午了,橋上還有著寥寥幾個找工的人正在斗地主。麻西倚在橋欄上拿出手機給小翠發(fā)了一則短信,要她去照顧麻東,自己正在找工做。小翠很快回了短信,放心吧,我會照顧好麻東的。麻西覺得自己很幸運,小翠是個好女人,雖然小翠也是洗發(fā)廊妹。正想著,手機提示音又響了,小翠發(fā)來的,說,不要做黑工,別做那些危險的,我愛你,我等你。麻西回了一個笑臉,說,放心,我更愛你。麻西微笑起來,什么時候開始,他們也像城里人那樣說愛呀愛的了呢?以前他向小翠求婚,娥兒以及他們在發(fā)廊的女伴們要他當(dāng)眾大聲說一聲“我愛你”,他囁嚅半天最終都沒有說出來的。
麻西很快等到了工作。老板是一個黑黑的中年人,他一來到橋頭,大家都站了起來。老板開門見山,各位師傅,要簽合同要五險一金的免談,店小承受不了。那些人就散開,又去斗地主去了。麻西問,工錢怎么算?那人說你想怎么算?麻西說周結(jié)。那人就笑了,沒這樣的規(guī)矩。麻西不笑,板著臉說我需要錢,我哥在醫(yī)院躺著吶。那人就不笑了,說,行,我破個例,周結(jié)。上車。
麻西跟著老板上了面的車。老板一邊開車一邊笑著說,兄弟你是個聰明人,出來打工,錢才是正經(jīng),簽合同干什么,要五險一金干什么?那是給政府上稅,給政府掙錢。再說只要小心一點,按操作流程做,怎么會出事?麻西不說話,低頭給小翠發(fā)了一條消息,說找到工作了。
老板果然按周結(jié)算麻西的工資,這一點讓麻西很滿意。麻西的工作是投料員,每天坐在機器的大嘴邊,從身邊的傳送帶拿起原料喂向那張大口,每天上萬次的循環(huán),這只需要把自己當(dāng)成一部準(zhǔn)確無誤的機器就可以。麻西經(jīng)常加班,為自己攢一個周末,好去醫(yī)院里看望麻東,也好在晚上慰勞小翠。
每次麻西去醫(yī)院看麻東,就不由自主地往病床邊的床頭柜看,如果有催款單一定就是放在那里??墒呛芷婀謴纳洗谓涣藘汕K以后,就再也沒有收到催款單了。麻西覺得蹊蹺,醫(yī)院催款讓他害怕,現(xiàn)在不催了,他反而不習(xí)慣了。麻西說,麻東,醫(yī)院還在給你用藥嗎?麻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會不用藥?麻西看著正滴著藥水的點滴針,是啊,醫(yī)院沒有停藥呢。麻西想也許等下催款單會來吧?
麻東抱歉地說,麻西,都是我拖累了你。麻西就笑,麻東,你拖累了我還真是的,在娘肚子里你把我一腳踢回去,先出來幾分鐘你就當(dāng)哥了,這賬咱們還沒算呢!麻東笑了,兩個月來麻東第一次笑得這么開心。麻西說,麻東,你快好起來,好起來我們回家去。寨子荒了,莎壇大祭也沒年輕人參加了。麻東說,好,回家。麻西沒想到麻東會這樣說,這讓他很欣慰。
每當(dāng)周末的時候,麻西等麻東打完點滴,然后扶著他去公園里坐著。彼時夕陽正紅,宿鳥百囀,多么安寧啊,兄弟倆聚坐在一起,什么也不用說,心里寧靜得像一泓碧水。有時候,他們也會談到家鄉(xiāng),說起莎壇,說起三年一次的大祭,還說起好多少年時代的事。麻西不再問媛媛和麻東的事,可是有一天,麻東卻主動開口了。麻東說,麻西,你很想知道媛媛的事,是吧?不等回答,麻東又往下說,媛媛是來給我送醫(yī)療費的,我罵了她,把她的錢扔在她臉上,她哭著走了。麻西沒說話,這一切他猜測過,麻東只是印證了他的猜測而已。麻東說,我不能要她的錢,她的錢……
麻東不往下說了,麻西也不問。把麻東送回病房后,麻西去了繳費窗口,一問果然醫(yī)療費有人繳了。麻西回想起麻東那說了一半的話,那沒說的是什么意思,我不要她的錢,她的錢……后面是臟,還是什么?
八
麻東出院了。
麻東出院前兩天,麻西去山上砍樹,做了一根拐杖,最上面用布纏得緊緊的,平平實實。拿出拐杖時麻西擔(dān)心麻東會難過,但麻東沒有。麻東接過拐杖,說,麻西,我不難過,老子畢竟撿回一條命,你說是吧?麻西說,是。麻東又說,麻西,我看過好多連體嬰兒的報道,要是我們倆在娘肚子里也是連體嬰兒,你的腿就是我的。
麻西不知道該如何進行這種談話,這種談話太過溫情,女人之間說說可以,兩個大男人說這種溫情的話,總讓人感覺不對勁。好在麻東轉(zhuǎn)換了話題,似乎自言自語地說,媛媛該滿月了……麻西愣了一下,麻東在住院,怎么就知道媛媛生了孩子,而且該滿月了?莫非麻東每天算著日子?麻西很想問問麻東,但卻開不了口。也許哪一天,麻東會把這一切都告訴他的吧。
從醫(yī)院出來,小翠叫了一臺出租車。車緩緩開出醫(yī)院時,麻東的眼睛突然定住了。醫(yī)院的停車場上,一輛奔馳停著,副駕窗戶打開著對著醫(yī)院的大門。車窗里,一個少婦抱著嬰兒,目光追隨著他們。
停車!麻東喊。出租車司機一愣,順從地放慢速度。然而,奔馳車的車窗卻緩緩搖上去,閉合了。
奔馳無聲地滑動著,從出租車邊滑過去,深茶色的車窗內(nèi),抱著孩子的女人夢境一樣飄遠(yuǎn)了。
麻東揪住自己的頭發(fā),喉嚨里哽咽著,什么也沒有說出來。麻西伸出手?jǐn)堊∷?,把他的頭摟向自己懷里,一下子感受到一種濡熱,那種濡熱很快洇開,淋濕了整個胸膛。
工棚沒有了,麻東和麻西他們住進了出租房。
本來麻西想著第二天就帶麻東回家的,可麻東不愿意。麻東說想在廣東玩幾天,好好看看這座城市,在這里打了幾年工,都是在工地上勞作,還沒有好好看看這座城市,這一次回去,以后就不會再來了。
麻西理解麻東的這種心情,麻東為這座城市丟了一條腿,他想把這座城市像自己的那條腿一樣珍藏在心底,這是人之常情。
麻西和小翠住在里間,麻東住客廳,一室一廳立馬就顯得逼仄起來。雖然斷腿還很痛,麻東卻興致勃勃,一吃飽早飯就柱著拐杖往外跑,中午的時候準(zhǔn)時回來。開始小翠還跟著他,后來被他趕走了。麻東說自己丟不了,小翠懷了孩子,不方便,不用跟了。小翠就不再堅持,讓他自己隨性走去。
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租屋的客廳里多了一張掛歷,掛歷上的照片是一個胖乎乎的嬰兒,掛歷上面用筆標(biāo)著一些麻西看不懂的符號。麻西問小翠,你買的?小翠搖頭,說,是麻東買的。麻西說,沒多久就要回家了,還要日歷干什么?小翠說,你哥受傷后變多了,隨他去吧。麻西說,謝謝你,小翠。小翠輕聲地說,真謝啊?麻西說是,真的謝謝你。小翠就說,那就一輩子對我好。麻西抱住小翠,小翠隆起的腹部微微硌著他,麻西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世界上最幸福的那個人了。
麻西叫小翠用手機在網(wǎng)上搶火車票,中秋眼看著就要到了,車票不容易搞到。每天下了班以后,麻西第一句話就是問小翠,搶到了嗎?小翠總是回答,沒有。那就繼續(xù)搶。麻西覺得這種對話很怪異,像兩個以搶劫為職業(yè)的搶劫犯似的。小翠說,麻西,一般都只有無座票,我們將就一下?麻西不同意,說,無座不行,你懷著孩子,麻東沒了腿,必須有座,繼續(xù)搶。可麻東卻說,麻西,就搶你和小翠的票好了。麻西奇怪地看了麻東一眼,我們自己走,你怎么辦?麻東回避他的目光,看向一邊,說,我以后再說。麻西說,麻東,你糊涂了吧,你這腿能在廣東活下去?我能把你扔在廣東?麻東就不說話了。
第二天傍晚,準(zhǔn)備晚飯的時候,麻東突然對小翠提了個要求,說,小翠,買兩斤豬頭肉吧。小翠笑,說,想吃肉了哈?麻東說,都好多天沒吃肉了,饞得慌。小翠就買了兩斤鹵豬頭,肥嘟嘟油哩哩,能讓人饞出口水。小翠把鹵豬頭切得厚厚的,回了一下鍋,灑上蔥花,辣椒粉,還炒了幾個小菜,打了一個紫菜湯,擺了小半張桌子。然后兩個人就坐下來等麻西下班。
一個小時后麻西才回到出租屋,今天下班的路上特別堵,公交車上擠得水泄不通。麻西幾乎把自己變成一張薄紙貼在車門邊上了。一路上,公交車的廣播系統(tǒng)反復(fù)播報著臺風(fēng)預(yù)警,臺風(fēng)寧娜將于三天后在廣東、福建、廈門登陸,屆時風(fēng)速可能達(dá)到十級,暴風(fēng)帶來的強降雨……這則臺風(fēng)預(yù)報已經(jīng)播了好幾天了,播多了,大家就不再當(dāng)回事。麻西一走進出租屋就看到了桌上的菜肴,說,嗬,好豐盛啊。麻西拿起筷子,挾了一塊豬頭肉嚼了起來,說,開吃啊,還等什么?
麻東說,麻西,去買瓶酒吧,我想喝點酒。麻西說那不行,你腿還沒好利索,喝酒會發(fā)炎的。麻東說,沒事,已經(jīng)好了。麻西說,要喝酒,剛才不曉得打我電話,讓我一起帶回來,害得我又要跑一趟。
麻西出了門,到小巷子里買了三瓶三兩三回來。麻西知道麻東喜歡喝這種酒,他們都喜歡喝三兩三,那是家鄉(xiāng)的酒。麻東接過酒,小翠拿了兩個一次性塑膠杯給他們放桌上,麻東擰開蓋子倒上酒,兄弟倆就臉對著臉喝了起來。小翠沒喝酒,幾下就吃完飯,又到里間床上躺著拿著手機搶票去了。外間客廳里,只剩下麻西兄弟二人。麻東很快就喝完了一瓶,伸手又去拿一瓶,麻西說,別喝了,再喝就醉了。麻東說,沒事,沒多少酒。麻西指著瓶子上的三兩三說,看到?jīng)],一瓶三兩三,兩瓶就是六兩六呢??墒锹闁|還是把酒倒進自己的杯子里去了。
麻東拿起杯子,說,麻西,這杯酒,我敬你。麻西就笑,兩兄弟喝酒還敬啊敬的,麻東今天是怎么了?麻西舉起杯子和麻東碰了一下,喝了一口酒。麻東也喝了一口,很遺憾地看著塑膠杯子,說,這杯子碰都碰不響,媽的。接著,麻東說,麻西,我說讓你們只搶你們的票,不是亂說的,我真的回不去了……
麻西說,麻東,你醉了,叫你少喝的。我沒醉,真沒醉。麻西,還記得我上次對你說的嗎,我說我回不去了,不配祭莎壇了,記得不?麻西不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麻東,他知道,麻東要告訴他的,一定會自己說出來。果然,麻東不等他回答,接著往下說,我是個有罪的人,我造了孽,我害得媛媛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麻東不看麻西,看著自己手上被捏得變了形的塑膠杯子。你很想知道我和媛媛的事,想知道媛媛怎么成了林大沖的女人,是嗎?今天我告訴你,也許,以后就沒有機會了。
麻西,說,什么叫沒機會了?麻東,你想干什么,你醉了。
麻東說,我沒醉。還記得我們倆從學(xué)?;丶业哪莻€上午嗎?麻西說,記得,那天太陽可真好。是啊,太陽真好。麻東附和道。我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好的太陽,天藍(lán)得好像讓人一跳就能掉到空中去,泥石流后的天真他媽不該那么藍(lán)!
是他媽不該那樣藍(lán)。麻西說。
麻東說,我們倆從學(xué)校出來,來到酉水大橋上,把書包扔進了酉水河,記得嗎?
麻西也有些醉了,腦海里浮現(xiàn)出那天的情景,他們倆倚在酉水大橋上,并肩看著下面的湯湯流水,把書包伸出橋欄。書本一本接一本地?fù)頂D著爭先恐后掉下去,然后,他們?nèi)鲩_手,看著書包自由落體,掉在水上……
麻西喝了一口酒,突然感覺苦澀難咽,這狗日的酒!
麻東也喝了一口,說,狗日的酒。
天漸漸黑下來了。窗外,城市的燈光和黑暗糾纏在一起,讓小小的出租屋顯得混沌、朦朧。麻東繼續(xù)說了起來,這時的他似乎已經(jīng)不是對麻東,而是對著虛無的夜空說話。麻東說,那天,媛媛追上來送我們。
麻西糾正道,不是送我們,是送你。
麻東笑了笑,說,沒錯,送我。媛媛的眼眶紅紅的,她哭過了。
麻西說,她肯定哭得很傷心。
麻東說,媛媛和我們一起走了一小段路,你說,麻東,你和媛媛聊聊,我到前面樟樹坳那里等你。然后你走了。
麻西又喝了一口酒,心里卻熾熱得難受,酒勁上來了,耳力也遲鈍起來。迷糊糊糊中麻東還在絮絮叨叨地說,那天,我把媛媛要了,我成了男人,媛媛像發(fā)誓一樣把自己給了我……
麻東伸出手來,搖搖麻西,你在聽嗎?
麻西用力甩了一下腦袋,在聽。
麻東接著說,沒想到,就那一次,媛媛就懷孕了。
……
九
麻西醒過來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早晨了,麻東不在家。麻西問小翠,麻東呢?小翠說,起床就出去了,你哥這一逛街就逛上癮了,每天必逛。麻西說,能逛就讓他逛吧,他這個樣子,需要適應(yīng)拄拐杖。
麻西一邊洗臉,一邊對小翠說,昨晚上我喝多了。
你酒量還不如你哥,小翠說。
他沒醉?
醉了,哪能不醉,他醉了,還哭了。
麻西吃了一驚,麻東哭了?小翠說是。麻西回憶了好久,像一個不善拼圖的孩子,把一地碎片拼湊了一部分,把記憶拼得七零八落。麻西記得,麻東說五年前他和麻東輟學(xué)回家的那天,媛媛給了麻東。只那么一次,媛媛懷孕了,羞恥難當(dāng)?shù)逆骆乱粋€人墮了胎,出了醫(yī)院就再也沒有回到學(xué)校,甚至沒有回家……
然后麻東就哭了。麻西,我害了媛媛,我有罪。媛媛成了今天這樣子,是我的罪過。懷孕以后,她很害怕,害怕同學(xué)和老師知道,她找來布條,把肚子纏了又纏,可那有什么用呢,肚子還是一天一天地鼓起來??蓱z的媛媛給我寫了一封信,問我怎么辦?
她給你寫信了?
嗯。我收到了信,可我也不知道怎么辦,我們都太年輕,我也很害怕,沒有回信。同學(xué)們開始用異樣的目光盯著她,對她指手畫腳。她一直等我的回信,始終沒有等到,她借了錢,去了婦幼保健醫(yī)院。
她告訴你的?
我們在林大沖家再次見面以后,她告訴我她的一切。麻東說。她說她一個人提心吊膽在醫(yī)院前面徘徊,一個人在醫(yī)生鄙視的目光下流著屈辱的淚水躺在冰冷的手術(shù)臺,手術(shù)的時候血流了很多。她不敢再回學(xué)校,也不敢回家。她拖著虛弱的身子在街上走著,不知道要去哪兒。
麻東還說了些什么?麻西拼命回想著,麻東還說了很多,可是卻不全記得了。麻西問,小翠,昨天晚上我們還說了些什么?
麻西坐上投料機口的時候還在想著,老板走過來,拍了他一把,把他拍醒了。
老板說,麻西,你要再走神,你會送命的。
麻西甩了一下腦袋,努力讓自己精神集中起來,可心里還是忍不住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那種莫名其妙的不祥,像烏鴉的翅膀飛翔著,把陰影投在他的心里。麻西禁不住地想,那只烏鴉也許哪天就會落下來吧?
中午,小翠打電話來,說,麻西,搶到火車票了,兩張臥鋪,一張坐票。
十
那只盤旋在麻西心頭的烏鴉終于落下來了。
那天上午,麻東早早地又出去了。麻西一如既往坐在投料口前熟練地投料,他心里很平靜,這是他在這里工作的最后一天。
麻西把最后一捆料投進投料口,等機器帶著負(fù)荷的沉重轟鳴變得如釋重負(fù)般輕快起來后,才把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口罩摘下來掛上,然后伸手把電匣拉了下來。機器空轉(zhuǎn)了一會兒,徹底停下了。
麻西從座位上站起來,長久坐在特制的椅子上,他的腰有些僵硬。麻西跳下地,搖晃了一會兒腰身,聽任每一截脊椎關(guān)節(jié)嘎嘎地響著,像下了一場小雨。
麻西走出廠門,抬起頭來看著天空,天空蔚藍(lán),看來“寧娜”并沒有來。麻西才抬腿去了廠部,他要去結(jié)最后這一周的工錢。
老板看到麻西走進來,笑著站起來說,麻西來了啊,一直等你吶。麻西說,謝謝老板,我來結(jié)這幾天的工錢,我明天回去了。老板說,是的是的,我記得呢。老板打開抽屜,拿出一小疊錢,一五一十地數(shù)一遍,遞給麻西,說,你數(shù)數(shù)。麻西接過錢卷起來就收到褲兜里去了。老板又從抽屜里拿出一個信封,說,麻西,你干得不錯,這是一點小意思。麻西連忙擺手,說,不不,我不能要,工資說好了的,哪能多要錢。老板不容分說,把信封塞進麻西的口袋,說,別客氣,你哥腿斷了,你負(fù)擔(dān)重。再說,你不要五險一金,這錢就當(dāng)五險一金的補償吧,不多,拿著。麻西心里感動,說,謝謝老板,那我走了。老板說,麻西,以后還來廣東吧?麻西想了想,說,不知道。老板說,也是,一切看緣分,你要是還來廣東打工,就還來我這里,還可以帶些人來。
麻西答應(yīng)著,走了。
麻西回到出租屋,出租屋地上擺放著他們的行李,除了被褥牙刷外,都打包得整整齊齊,明天清早他們可以拎包走人。小翠正在衛(wèi)生間里洗菜,從門里探出腦袋,回來了啊,工錢結(jié)了?麻西說,結(jié)了,麻東呢。小翠說,一早就出去逛了,還沒回來。
麻西感覺有些疲倦,走進里間在床上躺倒下來,一躺下去就睡著了。
麻西是被一聲炸雷驚醒過來的。睜開眼,窗外陰沉沉的,狂風(fēng)把粗大的雨點吹得斜向一邊,機槍一樣掃射在玻璃上,嘩的一聲,又掃射向一邊……
“寧娜”登陸了。
麻西懶洋洋地爬起床,到衛(wèi)生間里隨意地洗了一把臉,走出來在桌邊坐了下來。小翠正在門邊站著,向外張望著什么。
麻西問,開飯吧,怎么了?
小翠說,麻東還沒回來。
麻東還沒有回來?麻西怔了一下。
要是平常,他早該回來了,他知道有臺風(fēng)。小翠疑惑地說,麻西,你說他去哪兒了,不會是迷路了吧?
麻西心里格登一下,那種不祥感又涌上心頭。他拿起手機,撥打麻東的號碼,手機鈴聲卻在房間里響了起來。麻西用眼睛搜索著,手機鈴聲來自一個已經(jīng)打好的包里。麻西走過去,從包里拿出麻東的手機。
麻西愣怔了一下,突然拔腿向外跑去。
小翠喊,麻西,回來,臺風(fēng)。
麻西拉開門,豆大的雨迎面掃射過來,門外混沌一片,什么也看不清。麻西鉆進雨里,剛跑幾步,站住了。
麻東,麻東……
麻西喊著,感覺麻東就在面前不遠(yuǎn)的地方,就像小時候兩兄弟捉迷藏,他總能感受到麻東藏在哪里一樣。
又一陣狂風(fēng)吹來,風(fēng)向一變,迎面而來的雨簾被吹向一側(cè),視野一下子明晰起來。麻西的眼睛僵住了。
院子里,麻東坐在一把藤椅上,用一種奇怪的微笑看著他。
麻東。麻西喊著撲上去,立即又僵住了。麻東斜坐在藤椅上,左手插在衣袋里,顯得十分怪異。
麻東張張嘴,聲音被暴風(fēng)雨掩蓋了,但麻西知道,麻東是在叫他的名字。麻東還笑了笑,似乎很難為情。
麻西,我回來了。
這次,麻西是真切地聽到了。麻東伸出右手,握住自己的左手腕,變魔術(shù)一樣,慢慢地把它從衣兜里拔了出來。
麻西猛地退了一步。
閃電中,麻東拿著一只斷手,直直伸開的五指慘白如蠟,像腌制過的泡椒鳳爪。
麻東說。麻西,我們回家。
十一
麻東的手是他自己砍下來的。
麻東走向林大沖那棟別墅時,“寧娜”剛剛登陸。路邊的大榕樹被一陣狂風(fēng)掀得枝葉紛亂,這場景讓麻東有一種悲壯感。
林大沖一臉沉重坐在沙發(fā)上迎接他。
你來干什么?
你知道。
我不知道。
媛媛是我的女朋友,孩子也是我的。
一道閃電照亮了客廳,接著是一聲炸雷。
林大沖拉開抽屜,拿出一個信封,扔在麻東面前的茶幾上。
這是什么?
看看。林大沖說。麻東拿起信封,從上面抽出一張紙來。親權(quán)關(guān)系DNA鑒定書,被鑒定人1.林大沖,被鑒定人2.林小可。最后是一行粗體字,親權(quán)概率(RCP)為:99.9999%……
孩子是我的,我不會讓你帶走孩子。林大沖說。
那就不談孩子。麻東說,媛媛在哪里?
如果你賠償我的損失,我會放她走。林大沖說,把幾張紙輕飄飄地扔在麻東面前。我們有協(xié)議,她生下孩子要撫養(yǎng)到一歲才能走。不,現(xiàn)在不一樣,現(xiàn)在條件變了,她還要留下來,再留一年,給我生第二個孩子。
為什么?
她向我借錢,許多。要治好你的傷,她那酬金遠(yuǎn)遠(yuǎn)不夠。
是我害了她。
沒錯。林大沖說,看不出他臉上的表情。我知道你和她是初戀,也知道你們在我眼皮底下做了些什么。我不介意。我租了一塊地,種了一季,收獲想要的,不在意地里還長什么雜草。
卑鄙。
咱們差不多。
麻東沉默了。
看來你沒帶錢來。林大沖笑笑。那就沒什么好談的了。
林大沖伸手去沙發(fā)后背上摸索著,拿起對講機。
等等。
林大沖手縮了回來,眼睛瞇縫起來了。麻東的手上,不知道什么時候多了一把刀。刀光在不間斷的閃電中,與閃電比著光芒。
你想干什么,你威脅我?
我賠。麻東說,左手把桌上的協(xié)議和欠條拿過來,塞進懷里。然后把左手伸出來放在茶幾上,右手舉刀在左小臂上按了按。
別做傻事。林大沖嘲諷的笑容凝固了。
我曉得道上的規(guī)矩,放了媛媛。
林大沖猶豫著。我們還可以談?wù)?,麻東。
麻東心里泛起一絲莫名的快感,刀鋒劃破空氣。麻東看到自己的左手像壁虎的尾巴跳了一下,留在茶幾上。
十二
大祭如期舉行了。麻西和畢修大叔把麻東抬到莎壇前面參加了儀式。麻東的躺椅背后豎著一根木條,上面掛著打點滴的藥瓶。麻東就那樣躺著,聽到八支長長的銅號伸向四面八方,沉重的號聲山鳴谷應(yīng)。法鈴響了起來,七彩的綹巾舞動起來,火銃鳴過九九八十一響,人們在莎壇前虔誠跪下,在心里祝禱。
巫師和他的工程隊沒有回來,主持大祭的老巫師是從外面請來的,那是附近九里十八寨年紀(jì)最大、最有威望的老巫師。他一絲不茍,把法事做得莊重而又虔誠。
麻西和小翠站在麻東身邊,看著老人們跟在巫師的背后繞壇而行,一邊行走一邊碼上新的莎石。
麻西,你說媛媛現(xiàn)在會在哪里?
不知道。
我知道。麻東又說,她離開廣東了,她很好,她會幸福的。
你該把她帶回來。
讓她一輩子陪著一個只有一條腿和一只胳膊的人?
麻西不說話了。
麻東把右手伸進懷里,艱難地掏了起來,拿出一沓紙,紙上,血跡發(fā)墨了。等下燒紙的時候,把它燒掉,麻西。
麻西接了過來。
去吧。麻東說。
麻西牽著小翠的手,向大祭的人群中走去。
老人們在莎壇上又碼了一層莎石,莎壇看上去又大了不少,也高了不少。麻西拉著小翠在祭壇前跪倒下來,把手上的紙扔進香爐,火苗舔上白紙,把它舔得翻卷起來,最后吞噬殆盡。
麻西跪著,額頭低過塵埃,嘴唇親吻土地。長長的巫辭響了起來,回蕩在心底:
犯下罪孽,可以用血懺悔。悔悟的靈魂,神允許他活著回到家鄉(xiāng),死了埋在莎壇。阿吉喲嗬,阿吉喲嗬嗬……
吳國恩,男,苗族,1966年生于湘西。1992年開始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先后在《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聯(lián)合文學(xué)》、《文學(xué)界》,《飛天》、《芒種》、《海峽》等幾十家文學(xué)雜志發(fā)表作品100余篇。長篇小說《文化局長》、《宣傳部長》先后刊登于《當(dāng)代》長篇小說選刊2009年第六期和《當(dāng)代》2010年第一期,并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另出版長篇小說《親信》,中短篇小說集《尋找詩人夏天》、《鑄刀》等。作品曾被《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新華文摘》等轉(zhuǎn)載,入選多種選本。
2010年涉足影視劇本創(chuàng)作,作品有電視連續(xù)劇《獨立縱隊》、《隋唐英雄》第一部第二部,《武松》、《東北剿匪記》、《花火花紅》、《最后的戰(zhàn)士》、《烽火女兵》、《我的山河我的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