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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挽歌

        2019-04-16 06:37:02李唐
        文學港 2019年3期
        關鍵詞:椅子

        李唐

        在之中沒有什么多余東西的房子是貧窮的……

        ——賀拉斯

        1

        我清楚地知道那是海浪聲。傳入耳中,以一種波動的曲線的形式。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或許是從我很小的時候,我就喜歡將那些原本沒有形狀的東西具象化。比如說一聲咳嗽,一個念頭,一種觸感。它們從外部世界以各種各樣的方式進入我,甚至影響著我。而我能做的,也僅僅是在腦海中賦予它們形狀或色彩。就像是這永遠延續(xù)的海浪聲(海浪會停止發(fā)出聲響嗎?世上是否存在某個時刻,所有的海浪都靜默下來,不再發(fā)出聲音,每一朵浪花都是如此。一片汪洋從未有過的死寂。但是我的父親曾跟我說,沒有聲響、不流動的水,是“死水”,也就是死去的水,只有死去的東西才會如此死寂。他說的對。)在我的腦子里是一連串的波動的線段,它們朝我一波波掃過來,掃過我的身體,我身體的軀干。我仰面躺在這間房子的地板上,雙手放在身體兩側,平放在地面上,閉著眼睛,任憑腦海中抽象的波浪形式一陣陣沖刷著我。

        按理說,這里不應該聽到海浪。海離這里有十公里遠。但我不想再說海的事。

        這是這樣一間屋子——四周空蕩蕩,只有一張床,外加我坐著的椅子。除此以外,就只有墻上的斑駁的霉菌和墻角處濃密的蜘蛛網(wǎng)。墻壁和天花板都刷著白色油漆,年頭久了,大片的油漆不時剝落,露出里面灰色水泥的本色。地板鋪著劣質(zhì)木材,并不平整,走起來嘎吱嘎吱,就好像在抗議我的身體對于它的壓迫。我的重量。我的存在。

        海浪聲有時會靜止,就是當我專注地思考某件事物的時候。此時此刻,在我面前的床上——也就是在房間里僅存的兩件家具之一——躺著一個老人。我面對著他,并且現(xiàn)在還在試圖描述他,但我經(jīng)常會將他遺忘。而當我終于將他想起來,就像是從一處久遠的回憶中忽然回過神來,他的顯現(xiàn)便出乎意料地強烈。他躺著,雙目緊閉,干癟,頭發(fā)稀疏,雙手握在一起,放置在小腹上。手背上布滿皺紋與棕色的老年斑,和他臉上一樣。他的呼吸是如此輕微,根本覺察不到。每當他睡著,我都無法確定他是否死了。我會拿一面小鏡子,湊到他的鼻息處,看著鏡面是否凝聚水蒸氣。有時,他會突然睜開眼,用一種孩童似的狡黠目光望著我,意思是:我還活著呢。仿佛他剛剛自導自演了一出精彩的惡作劇。

        我來到這里,時間并不長。剛來時,我就收到了一個絕對命令:寸步不離。指的當然是床上的老人。這意味著我要整日待在他的身邊,至少不能讓他離開我的視線。我簽署了一份合同,報酬不菲。如果我違約,我會被趕出去,什么也得不到。作為一名護工,此前我沒有任何經(jīng)驗。一切從零開始。對任何一個人都不容易。

        屋子里總是彌漫著難聞的味道。那是從老人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像是死鳥的羽毛,我腦子里浮現(xiàn)的就是這個?;蛘呤邱R匹晃來晃去的尾巴??傊@味道是動物性的,并且是瀕死的動物。但隱約間,我又覺得它異常穩(wěn)固,具有強大的力量。難道不是嗎?屋子里充斥著這種老年人的味道,它統(tǒng)攝一切,覆蓋了其它味道,沒有哪種味道比它更強。即使我打開窗子,讓外面的空氣流進來,片刻后,這種味道仍會占據(jù)上風。新鮮空氣在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后,變得衰老不堪。這是空氣不暢的味道,積攢在老人的身體內(nèi)部。應該通通風,但我無法像開窗一樣把老人的身體打開。他的身體就是一間緊閉的老宅子,從幾十年前就開始坍塌了,就等著那最后一擊??赡苁且黄鹈?,緩慢而輕盈地落在屋頂。最后的重量。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我站在窗邊,望著外面的景色。沒有海,當然,海在十公里以外。外面是一片荒蕪的石子路,房子是建在一座小山丘上的。更遠處,能看到一些低矮的樹林。偶爾會有鳥飛過。天空陰沉,風吹下來,小石子便呼啦呼啦地滾動,貼著地皮,堆積在房子下面。沒什么可說的。這座房子既可以是在中國,也可能是德國的,南極的可能性更大。但這小小的坐標對我們而言沒有任何意義。

        2

        寸步不離。這便是我接到的命令。我想我擁有做一名優(yōu)秀護工的品質(zhì)。就像現(xiàn)在這樣,我坐在一把漆成白色的木頭椅子上,與那張簡陋的床距離大約一米。我伸出手,就可以夠到床上老人的肩膀。他可真夠老的。我看不出他的年齡。人的年齡到了一定程度,便失去了意義。我們只能稱呼他為一個“老人”。他總是這樣睡著,像是昏迷了一樣。但有時,他也會醒來,睜開眼,對我眨眨眼睛,好像弄不清自己身處何處。這是很正常的——我們經(jīng)常搞不懂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如同我在這間房子里,坐在這把椅子上,盯著這位老人??晌以谀睦铮课彝耆f不上來。四周的空間包裹著我,四面的墻壁。我偶爾會想,如果房子突然倒塌,或者忽然間消失不見,那這里的空間自然也就泯滅了。那時,我們只是置身于大地之上,我坐在大地之上的椅子上,而老人躺在大地之上的床上,我們彼此凝視,打量著奇異而陌生的世界。

        我為什么會想這些事情?我討厭那些灰色、黏連的念頭。說到底,我跟老人還根本不熟悉。但出乎我意料的是,老人從我進門的第一天起,就表現(xiàn)出了對我的親密感。那天,我是由一個身材健壯的女人領進門的。后來我知道,她負責老人的飲食。她跟我講述了我要做的工作,并且似乎是無意識地提及了我簽署的合同。如果我沒有達到合同上的要求——她盯著我的眼睛說——那么合同就會取消。她的那種語氣——就像取消合同,就是取消了我存在的意義似的。而我點了點頭,像是一個老手,告訴她對于這類挑戰(zhàn)我早已成竹在胸。

        漸漸的,我開始熟知了老人的日常起居。早上六點,老人會醒來,搖響床頭的一串小鈴鐺。最初的一段時間,我總是睡得很熟,盡管我是坐著入睡的。老人必須搖很久,我才會從夢中驚醒。我看到老人不滿的神情。他示意我扶他起來,因為他要上廁所。每天早上這個時候他都要撒一泡尿。于是我慢慢地將他扶起身,讓他先坐在床上,然后我背過身,蹲下,讓他的雙臂摟住我的肩膀,我則用手緊緊地托住他的雙腿和臀部。我就這樣背著他來到隔壁的廁所,與臥室只有一墻之隔。

        到了廁所,我放下他,讓他暫時靠著墻用以支撐身體。我與他變換位置,讓他站在我面前,背對著我,正對著馬桶。我一只胳膊摟住他的腰,騰出一只手,解開他的褲帶。最開始的時候,這件事我總是做不好。老人的褲帶綁得很緊,我怎么也解不開。我越著急,解得就越慢,到最后,老人的褲子變得濕潤了,尿液滴滴答答地從褲腿順流而下。我精疲力盡,充滿絕望。老人卻發(fā)出孩童似的笑聲。他是在嘲笑我嗎?嘲笑我的笨手笨腳?

        現(xiàn)在,對于這件工作我已然很嫻熟了。只用幾秒鐘,我就解開了老人的褲子。我準確地握住他柔軟的陰莖,讓它對準馬桶。過了一會兒,我聽到淅淅瀝瀝的聲音傳來。老人舒服地嘆了口氣,直到尿液全部排干凈。我會重新為他穿好褲子,將他背回床上。

        除了上廁所,他的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床上。中午,那個身材健壯的女人會送來我們的食物。食物是放在一起的,也就是說,并沒有分開成兩人份?!斑@是為了讓你們更親密?!彼@樣解釋道。親密是為了使我更好地照顧老人的需求。甚至連勺子都只有一把。我只能先喂老人吃飯。他咀嚼得很仔細,甚至過于仔細了。他的牙齒還算健全,這點很難得。他的食量不大,吃飽后,他會抬起手,輕輕地推開飯盒,或者說,將飯盒推到我這里。他總是會把肉留給我?;蛟S是他的消化系統(tǒng)適應不了這些肉類。

        一天之中大多數(shù)的時刻,我們都沉默著,即使是在他醒著的時候。夕陽的光照進房子,那是一種血紅色。老人扭過腦袋,望著窗外的景色。他在想什么?我總是很好奇。但我當然明白,沒有人能夠探知到另一個人的想法。沒有人能夠讀出另一個人的心,即使每天朝夕相處,我也永遠不會了解老人到底在想什么。

        同樣,別人也無法了解我。這個念頭使我莫名恐懼。我擁有幻想一切的自由,因為我的心無人探知。每個人都要學會隱藏自己的真實想法,因為這很便利,很有效。夕陽沉沒后,天空便陷入黑暗。一天又結束了。我不記得自己已經(jīng)這樣度過了多少天。

        3

        是的,除了照顧老人外,對我而言更加迫切的是如何應付剩余的無所事事的時間。這項任務并不比照顧老人來得更輕松。我擁有的是無邊無際的時間。我擁有的是時間的重負。我坐在椅子上,屁股牢牢地鑲嵌在椅面上。大多數(shù)時間我都這么坐著,相信過不了多久,當我有一天起身,會發(fā)現(xiàn)椅面上出現(xiàn)了一個屁股的凹印。當然,這是夸張的說法?,F(xiàn)實的處境是,我雙腿時而靠在一起,時而分開,時而翹著二郎腿。當我實在不耐煩時,我會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或者躺在地上,舒展一下四肢,做一些簡單的鍛煉,否則我害怕我的身體會逐漸萎縮。做這些事時,我必須小心翼翼,不能打攪到老人的休息。好在他醒來的時刻并不多。

        時間是一種虛無。我就這樣置身于時間的渦流中。我坐回椅子,盯著床上那具平躺的身軀??諝庵袕浡菸c粉塵的味道。如果時間真的留下了什么,那它帶給那具身軀的一定比帶給我的多。它使那具身軀漸漸褶皺、變形、萎縮與坍塌。當我輕輕地抬起那具身軀的一只胳膊——我的動作非常輕盈,不會影響到他的睡夢——我?guī)缀醺杏X不到重量。他仿佛是空心的,血管覆蓋在薄薄的布滿皺紋的皮膚之下,而我每隔三天就要清理一遍這樣的肌膚。這也是合同里規(guī)定好的。

        三天一次,老人要洗一回澡。我將他背到廁所(同時也是浴室),放下馬桶蓋,讓他坐上去。接著,我打開水龍頭,在一只碩大的洗臉盆中接滿熱水。我脫掉他的衣服,全部的衣服。老人赤裸裸地坐著,像是某種虛弱的動物,唯獨不像人。他一言不發(fā),只是盯著自己的肚臍眼,那神態(tài)倒是有幾分莊重。我浸透毛巾,然后開始擦拭他的身體,從后背開始。他的身上到處都是贅肉。蒼白,死氣沉沉。我用毛巾仔細地清洗那堆肉。后面結束了,換前面。他依然一動不動,任由我的擺布。頭發(fā)、臉龐、脖子、肩膀、前胸、腋窩、肚子、陰莖、大腿……我按照順序,不遺漏任何角落。

        擦拭完畢,我在毛巾上打肥皂,再次清洗一遍。我用熱水沖刷掉老人身上的肥皂沫,最后用干毛巾擦干凈。這需要十分的專注,因為如果擦不干凈老人身上的水漬,他很有可能感冒、發(fā)燒,甚至引起更嚴重的病癥。時間也要掌握好,要在熱氣還未完全消散之前擦干身體,為他穿好衣服。

        至此,我已經(jīng)是一名優(yōu)秀的護工了。洗完澡,我背著老人走出來,讓他重新躺回床上。他變得很干凈,但我知道不久之后,他的皮膚上又會不停地掉落鱗屑,身上又會出現(xiàn)難聞的味道,等待下一次清洗工作。

        那個健壯的女人依然每天都會來,端著做好的飯菜??梢哉f這是我一天之中最愉悅的時刻了。她拖著一個小木板,上面放著碗和勺子。她走進來,徑直走到床頭前,將小木板放在老人的被子上。而我負責叫醒他,扶他起來吃飯。

        “今天情況如何?”她有時會問。

        “還是一樣?!背艘酝猓疫€能回答什么呢?

        吃完飯,我要清理老人的口腔。女人走后,我輕輕掰開老人的嘴巴,用牙刷一點點清洗牙齒上的殘渣。老人的牙齒已經(jīng)殘缺不全,它們好像已經(jīng)風化了,模樣活像是從地底挖出來的化石。嘴里臭氣熏天,我不明白為什么會這么臭。

        我感覺我要做的事情似乎越來越多了。比如給老人剪指甲、撓后背、用痰盂接住他咳出的痰,有時還要扶著他下地走一走。最讓我擔憂的是他的便秘癥。他會坐在馬桶上很長時間,憋得難受卻拉不出來。每當這時,我就必須按摩他的小腹,鼓勵他,讓他放松。終于,我聽到了什么東西落入馬桶的聲音,而他已經(jīng)滿頭大汗。我們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就像是在慶賀一場勝利。

        我不再感覺時間難捱,而是覺得不夠用。總是有很多零碎的小事找上我,一天很快就過去了。我似乎開始適應了自己的角色,從最初的慌慌張張變得駕輕就熟。我知道自己已是一個不可或缺的人。在這間房子里,這把椅子已經(jīng)真正地屬于我。

        4

        在最初的謹小慎微、擔驚受怕過后,我感到了厭倦。我相信這厭倦并非是我獨有的,正如在此時此刻,在成百上千間類似的房屋內(nèi),一定也會有一個年輕護工坐在椅子上,凝視著床上的老人。他們或許有過快樂歡欣的時刻,或許有某種深厚的感情將他們維系在一起;他們有共同的美好回憶,沒有人愿意傷害到彼此,哪怕一絲一毫。但是,在這樣一個時刻,厭倦還是不可避免地滋生出來。這是一個悲哀的時刻,因為無論厭倦者還是被厭倦者,都會感受到虛無,切身地體會到了什么叫做無能為力。

        最初,這里的時間是陌生的,盡管取之不盡,但我還是要學習去接納它們,或者是讓它們接納我;之后,我必須要去運用它們,于是時間一下子變短了,因為我只是一個時間的學徒,它們巨大的體積似乎只是一種迷人的幻象;而現(xiàn)在,時間重新渙散起來,因為我適應了它,將自己徹底編織進了這里的時間之中,不再是一個從外部而來的嫁接器官。我的任務是要去分配它們,沒錯,它們?nèi)斡晌曳峙?,就像是我要去使用一雙新長出來的手臂。我凝視這對嶄新的手臂,它光潔、有序,可是我真的能夠信任它們嗎?——當我凝視某物太久,它就失去了我的信任。

        如果我不主動做點什么,那我本身也會渙散掉。我將融入這間房子,成為墻壁的一部分。一具人形墻壁。但我并不愿意這樣。在這里,能夠供我做點什么的事物如此之少,不過,因此也提供了豐富的可能性,迫使我窮盡眼前所有的可能性,而在此之前,所有這些可能性引而不發(fā),像是蓋在一個厚厚的殼下面。它們互相抵消,展現(xiàn)著彼此的不可能。那么多的可能性,它們一邊勒住我的脖子,一邊緊緊拽著我的腳踝,還有無數(shù)只無形的手托舉著我的腰身和脖頸。我們就這樣被展示在眾多可能性之中卻動彈不得。就像是我曾在某個博物館看到的一匹被細致切割的馬,它看起來非常完整,但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它的每一部分都被剝離了,只是懸置在那里,拼接出一匹馬的模樣。

        我說的有點多了。我并不是一個善于思考的人??赡苁欠孔永锛庇谧屛曳峙涞臅r間使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許多。而思考過多恰恰證明什么事也做不了。我能做的,只是站起來,重新觀察這把椅子。白色的椅子,椅面是圓形的,四只細長的椅腿則是長方形。木制。聞起來沒有味道,也可能是我感冒了。當四只腿同時著地,椅子總是非常穩(wěn)固的。而我微微往后仰起,讓前面的兩只椅腿抬升地面。這時,椅子將不再穩(wěn)固,我必須要盡力保持平衡,如果不想仰面跌倒的話。椅腿和我的雙腿都在懸空中,到達一個程度。在這個程度中,我再次體驗到了自身,因為是我保證著平衡,一旦我稍稍偏移自身的方向或者力量,平衡就會被打破。美妙的時刻。我與墻壁有了區(qū)別。

        無論如何這也算是種娛樂。夜晚,老人入睡了,我自娛自樂做著這項活動。很快,我就學會了如何用一只椅腿著地又不使自己摔倒。我像是一名雜技演員那樣,搖搖晃晃穩(wěn)住身形。當然也有失誤的時候。有一次我的身體失去控制(由于呼吸太過急促),連同椅子重重倒地。我急忙站起身,扶起椅子(完好無損),緊張地望向老人。他沒有醒來,依然睡得很熟。那瞬間,我竟對他產(chǎn)生了一絲憎恨——他完全不會在乎我的情感和安危,更不會在乎我的所思所想。他只是需要我的照顧,在他感到疼痛或瘙癢的時候,在他想要吃東西、拉屎、撒尿、吐痰的時候。我只是工具,我的思想對他毫無意義。正如對四面的墻壁沒有意義,對天花板也沒有意義。那我對手中的這把椅子有意義嗎?沒錯,我可以隨時毀掉它,也可以選擇保持原狀。選擇權在我手中,可我體會到的只是匱乏。正是在我尋求意義的過程中,我被取消了一切意義。最高明的做法倒是什么也不去尋求,因為沒有尋求,意義就保持著未來的可能性。我一次又一次地做錯了。

        我疲憊不堪,老老實實地坐在椅子上,不再讓它抬起又落下。過了一會兒,我來到老人床旁,俯身看著他。他睡得很安靜。沒有磨牙,也沒有夢話。他的臉部沒有任何明顯特征。太普通了,哪怕是此刻我轉(zhuǎn)過頭,馬上就會忘了他的樣子。我正是被這樣一具毫無特點的軀體所消耗,想到這里,時間暫時隱退了,它們留出了幽怨的空隙。

        5

        我不想描述夜晚,因為夜晚使人感性。作為一名護工,我面對的是再確切不過的事物,再確定不移的問題。感性對這份工作并無益處。然而,我已經(jīng)厭倦了,并且覺察到厭倦正在摧毀一切。令我更加恐懼的是,我對此竟然樂觀其成。我不再小心翼翼地面對床上的老人,甚至,我開始了報復式的行為——我的動作變得越來越粗暴,有一次,背他上廁所時,他的腿重重地撞在了門框上,很快就腫了起來。我無法確定這是不是我故意為之,但我確實感到了一種惡毒的快感。按摩時,我會故意很用力,直到他疼得呻吟起來。我自己也無法解釋這種行為。或許,我是對那份合同——那份契約——的憎恨轉(zhuǎn)移到了老人身上。契約具體的內(nèi)容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但我深知,我無力承受違背契約而降臨的懲罰。我必須永遠履行下去,直到契約自行終止——老人的死亡。

        當初,我為什么會簽這份契約?鬼迷心竅嗎?還是說受到了巨大的誘惑?我完全不記得了。我只記得以前我四處游蕩,居無定所,內(nèi)心混混沌沌?;蛟S那正是我毫不猶豫地就簽署契約的原因。我企圖讓契約管轄住我,不使自身渙散,同時又能得到報酬。不過,我隱約覺得還有另一個原因,也是更為本質(zhì)的原因,就是這份契約是我必須要簽署的,它一直在等待著我。并不是我受到了誘惑,而是我履行了必須要簽署這份契約的約定,因此這份契約之上或許還有另一層契約的存在,而在那另一層契約之上,還存在著更為深遠的契約形式,直至無窮……我不能再想下去了,否則我住進精神病院是遲早的事。怪不得我曾聽人說過:“護工是這個世界上最容易發(fā)瘋的職業(yè)”。當時我還覺得這是笑話呢。

        我不想描述夜晚,所以我描述白天。白天,我最期待的事就是見到那個健壯的女人。她每天中午來兩次:一次送飯,一次取飯。

        “今天情況如何?”她問。

        “很好?!蔽艺f。事實上,昨晚我把他折磨得不善。我故意上了好幾次廁所——按照合同上的規(guī)定,我必須與老人寸步不離,這就意味著在我上廁所時也要跟老人一起去。于是我無數(shù)次叫醒他,強迫他跟我一起上廁所。他睡眼朦朧,顯得更加虛弱。而我只是去廁所轉(zhuǎn)了一圈,就回來了。我只是不想讓他踏實睡覺,并且我想讓他明白我的意思。我不停地將他叫醒、抬起又放回??梢钥闯?,他在默默忍受。當我最后一次將他放回床上(我也有些累了)時,我注意到了他的眼神。那是我此前從未見到過的悲傷的目光。說實話,這目光嚇了我一跳。我到底在干嗎?我知道有什么東西正在迷失,可惻隱之心只能持續(xù)短暫的時間。當我為他握住陰莖,當我按摩他的小腹,當我看到他皮膚上的鱗屑,當我聞到他身上沉悶的味道,當我想到自己不得不伺候這具軀體,任何憐憫心都消失了。我要懲罰他,正如我要懲罰我自己。

        我看著她端著盤子的手(年輕,充滿活力,好像剛剛在冷水中浸泡過而微微泛紅),那雙手利落地將吃完的碗和勺子都放在木板上,準備端走。就在這時,我把自己的手覆蓋在她光潔的手背上。我感受到一絲冰涼。

        “那個人不該這么做。”她說,仍端著木板。

        “我知道。”我說。

        “可那個人并不明白?!彼f。

        “我知道我并不明白。”我說。

        我的手開始順著她的腰際撫摸,接著攀援向上。她的身材正如我想象中的飽滿,她的乳房又大又圓,垂掛在胸前。她打掉了我的手。

        “我只是不想讓那個人進行得太順利。”她說,“否則游戲就不好玩了?!?/p>

        “我知道?!蔽艺f。

        “那個人還需要再進行試探,以確定我的意思。如果我有意,我會提供給那個人暗示的。那個人也知道,我每天只是中午來兩次,一次送飯,一次取飯。可如果事情進行得順利的話,我甚至晚上還會再來一次?!彼f。

        “你為什么總是稱呼我為‘那個人?”我問。

        她恍惚了一會兒。

        “可那個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也不知道。那個人摸了我的手,但可能并沒有什么意思,僅僅是一次玩耍而已。我不能輕易讓自己陷進去。唉,我總是容易想入非非?!彼龂@息著,似乎沒有發(fā)覺我的存在。她就這樣自言自語著,端著木板離開了。

        6

        所有人都在重復同一件事情,所有人都在表達同一種愛欲。她來了。她走了。有時我無法分清開端和結果,因為我只能被固定于“此時此刻”,像是一株植物固定于大地之上。然而還是會有恍惚的時刻:當我抬起頭,看到她的背脊,我一時無法分清她是剛剛走進來,還是正準備離去。這樣的時刻是難得的時刻,因為過去與未來合二為一了。兩張膠卷底片合在一起,人影重疊。

        我不想再思考這么多。如果我要追求一件事情的意義,那首要的任務就是要忘掉追求這回事,否則它會使我動彈不得。思慮的膠狀液體層層包裹,琥珀中的昆蟲只能在最低限度內(nèi)搖晃它們瘦弱的軀干。惱人的昆蟲,它唯一自救的方法就是忘記自己本身。

        是的,我還記得她第一次夜晚時前來的場景。門悄悄地開了,她的手中沒有餐盤,沒有木板,沒有與碗沿相碰、叮當作響的不銹鋼勺子。她兩手空空,卻讓我感到害怕——并非恐懼,于我而言,害怕是一種本能式的反應,而恐懼則意味著更多深遠的層面。她兩手空空,目光茫然,顯然也由于剝離了送餐女工的身份而有些手足無措。

        老人就躺在床上,可能入睡了,也可能醒著。我知道,每個人都不止有一雙眼睛,我們所做的一切都無法逃離他的視線??捎钟惺裁搓P系呢?我們想要的不就是這樣嗎?如果沒有這視線,反抗也喪失了意義。

        她走過來,到我身邊,站住。我騰出半個椅面。她領悟似的坐下,緊緊地挨著我。我們都在用半個屁股坐在同一把椅子上。

        第二次她來的時候依然是夜里(也有可能是同一天,人影重疊了,我必須努力分辨哪張屬于同一副畫面)。我們用半個屁股支撐住身體,坐在椅子上接吻。她的嘴唇又厚又滑,接吻時會發(fā)出很響的聲音。

        在我們停下來、對著彼此喘息的片刻,我問她:“在你的房間里,也有一把椅子嗎?”

        她沒有看我,而是看著天花板的一角?!澳莻€人的房間里有種很難聞的味道,”她對著那塊墻角說,“可以看出來,他很悲哀,對自己沒有信心。正是這副樣子打動了我,當然也可能是他裝出來的。他期望得到我的拯救,而我要做的就是拯救者的角色,當然也是裝出來的。否則呢?難道我們還能指望更多嗎?”

        我們愛撫彼此,很快就成了兩具一絲不掛的身體。椅子仰面倒下了,我們也跟著倒下,但沒有關系,我們躺在地上擁抱著。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太美妙了,我享受著這空白的時刻,沒有任何思慮的侵入。

        經(jīng)過這些夜晚,當她再來送飯時,我們彼此相視而笑。這一切都是在老人眼皮底下進行的,我體會到一種十足的快感。

        有一次,我們甚至躺在了床上——我在老人左邊,她躺在右邊。我們越過中間的老人,伸出胳膊,纏繞彼此的手指。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做,故意讓老人難堪嗎?似乎并不僅僅如此。我們是處在同一種境遇中,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嘲諷這境遇。

        “你愛我嗎?”我問。

        “我愛那個人嗎?”她背對著我,脊背上布滿雀斑似的斑點,“我想,我們愛的只是各自的處境。不對,我們愛的是各自處境中掙扎的自己。沒有那樣一種處境,愛也就不成立了。我很想提醒那個人,他屋子里充滿了霉味,墻皮有壞死的征兆。可我卻什么也沒說。愛的本質(zhì)就是一種對于對方關注的投入。我要抑制住自己投入的傾向。我是自私的,或者說,我是自愛的?!?/p>

        我們昏昏睡去。第二天早上我醒時,她已經(jīng)離開了。

        屋子里的霉味越來越重了。我背著老人到廁所洗澡。這一次,我洗得很認真,超出了平日里的時間。我像是失了神,盯著掛在廁所瓷磚上的水珠,直到我感到自己的手臂被人攥住了。我低下頭,看見老人赤裸著身體而凍得渾身顫抖。他攥著我的手肘,眼神里盡是乞求。啊,他一定以為這還是我在報復他的一種方法。那一刻,我難過極了,我緊緊地抱住他,抱住他蒼老、冰涼的身軀。等到體溫漸漸恢復,我為他擦干身上和頭發(fā)上的水滴,為他穿好衣服,背著他返回房子,輕輕地將他放在床上,為他蓋好被子。

        老人蜷縮在被子里,睡著了。我坐在他旁邊,像泄了氣一般。我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沮喪。

        7

        我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窗外的陽光亮起又熄滅。房子里,我感到有什么正在簌簌作響。老人依舊躺在床上,姿勢單調(diào),顏色晦暗,不像是有生命的東西。我低下頭,看著我的雙手和手指關節(jié),不知從何時起,它們變得突出、粗糙,使我聯(lián)想起樹皮和瘤子。我的頭發(fā)和胡須也已經(jīng)很長了,我懶得去刮掉,任由其自在生長。我一動也不想動,沉浸在夜晚房間里的暗影中。

        面對這些幽暗中的事物,我突然產(chǎn)生了恐懼。它們的本來意義從我的認知中像潮水般退去。剩下的是什么?赤裸的空無。它們向我呈現(xiàn)的是什么?我無從解釋,更不能理解。所有這些事物,在我眼中漸漸變成異常神秘、無法解答的存在,就連我原本無比熟識的東西,也變得不可捉摸。為什么會這樣?當我看著房間的四壁,它們成為了垂直、平整、灰色的體積與面積,而天花板則是一塊懸置在我頭頂?shù)木薮蟮纳w子。這一切到底是什么?我走過去,一寸一寸地撫摸著光滑的墻壁。墻面散發(fā)著寒氣,有些地方起皺、皸裂了,泛起了脆弱的墻皮。我不放過墻壁的任何一處角落,用眼看、用手摸。我只是想用這種最原始的方法探知它們究竟是什么東西。

        毫無疑問,我失敗了。這似乎是必然的。所有事物都在向我呈現(xiàn)著自身的不可解。中途,我停了下來,借助微弱的光線,我看到自己的雙手。此時,它們沾滿了墻灰。我看到從一團肉中延伸出五根長短不一的肉棍。它們就是我的手指嗎?上面生長著皺紋、毛發(fā)、關節(jié),尖端還有薄而透明的殼。沒錯,這是我的手指,可我想知道的是,這到底是什么?

        越來越多的神秘,越來越多的不可解釋,每個細節(jié)中都充滿了奧秘。念頭攫住了我。我簡直快要被逼瘋了。

        我想要坐回椅子,可我再也不敢坐下。因為我無法解釋眼前的這把椅子。與眾多的事物一樣,它再也不僅僅是一把椅子,而是一團陌生。我甚至連碰也不敢碰一下。

        接下來,新的癥狀出現(xiàn)了:我感到了窒息。我意識到,我自身也是不可解的?!拔摇本烤故鞘裁矗课业念^、身子、雙臂、雙腿……都構成了我,可是,“我”就意味著這些肢體的堆砌嗎?又或者是無數(shù)念頭的堆砌?無論是否如此,對我而言最親密的東西——我的身體,我的念頭,似乎也超出了我的想象能力之外。我總是習慣性地說“我意識到”、“我想到”,可這“意識”本身不正是復雜難解的嗎?我又如何能用一個謎團去認知其它的謎團呢?

        我跌倒了。雙腿已無法再支撐我的身體。我躺在地上,緊緊地閉著眼,不敢再繼續(xù)觀看。我真的是害怕極了。我生活在一個我一無所知的世界里卻渾然不覺。長期以來,我都認為一切是理所當然的,從未有過質(zhì)疑?,F(xiàn)在,質(zhì)疑來得如此強烈。并非是我召喚了它,而是質(zhì)疑將我召喚到它的面前。只有在這一刻,我才體會到厭倦是多么可貴,因為即使是厭倦,也是基于對于事物的某種認知之上,可是目前,我卻喪失了對于事物的認知。我無法解答任何東西,甚至沒辦法吐出任何一個簡單的詞匯,每一個字都顯得那么復雜可怕如無窮迷宮。我仿佛又回到了出生的那天,口腔里含混著模糊不清的怪響。

        從此,我絕望地想,在這間房子里,或者這個世界上(二者有何不同嗎?)再也沒有不言自明的東西了。我只能從頭開始學習與周遭的事物相處。

        從哪里開始呢?首先,我要先學會睜開眼睛。我強迫自己忍住恐懼。眼皮劇烈地抖動。終于,我的眼睛微微開啟了一條縫隙。接下來呢?我要學會活動身體上的一些部位。那就先從手指開始吧。這可真難啊。我面對的是一個全然陌生的東西,盡管它是連接在我身體的某部分。我嘗試了很久,才終于下定決心。我的食指動了動,接著是大拇指。就這樣,我好像恢復了一些知覺。最顯著的進步是,我可以爬行了。但是我還沒學會走路。不急,不急,慢慢來,我必須要小心翼翼,切不可大意,更不能驕傲自滿。我還沒有學會說話。我緩慢地爬行著,撞到了一件東西。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那件東西,說出了第一個詞:“椅子?!睂ξ襾碚f,它是一個陌生而嶄新的概念,需要我用自己的感知去填充。

        椅子是什么?我相信如果可以清楚地解答這個問題,那么,我就能解答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疑問。

        8

        我一動不動,坐在初生的光暈之中。我相信每個人的人生中,都會有這么幾次,自己把自己給生下來。我們將重新打量這個我們置身于此的世界,因為除此之外我們無處可去。而這個世界最大的魅力之一,就是我們每個人——比如我,一個微不足道的護工——也不得不去思考世界與我自身的關系。是的,有什么在強迫著我們思考。不急。我們慢慢來。

        而現(xiàn)在,我最迫切的問題是,為什么我要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我當然可以動,我已經(jīng)學會了如何運動我的四肢,以及剩下的可以活動的部位。但我仍舊處于某種恍惚的狀態(tài)。墻皮脫落的墻面上,一只蜘蛛慢慢地爬行著(現(xiàn)在太陽已經(jīng)升起來了,陽光從窗口照射進來,只要一束就夠了,立刻照亮了整間房屋。從我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見窗外搖曳的樹枝,由于天氣原因,樹枝上沒有葉子,光禿禿的,被風打磨得油亮,就像是某種細小的硬皮革制品。有時會有鳥落上去,機敏地轉(zhuǎn)動它們的小腦袋,過了片刻,鳥飛走了,這時我可以看到樹枝開始輕微地晃動,富有彈性和韌勁。這樣的動作迷住了我,因為我?guī)缀蹩梢愿惺艿揭环N不同尋常的體驗,仿佛我就是那樹枝,是我在鳥離開的一剎那,開始了那清晨的微風中的搖擺。我如何確認,我就是那棵樹枝呢?有什么證據(jù)表明,我不是那棵樹枝呢?或許,我是那只離開的鳥。放心吧,我沒有發(fā)瘋。我只是有一個小小的疑問:我是如何知道自己不是那只飛走的鳥呢?)由于窗戶邊框的遮擋,即使是在白天,墻面的很大一部分仍處于昏暗中。蜘蛛慢慢從昏暗中顯現(xiàn),又重新回到昏暗內(nèi)。我等待著它重新出現(xiàn)。與此同時,我在想象自己爬行在墻面上,貼著皸裂的墻皮,用細小的足上上下下抓撓著墻壁粗糙的表面。

        這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是任何東西,或者說任何東西都可以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比如這只蜘蛛,它就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在爬動,只是不受我的控制。還有窗外的樹枝,是我身體的某個部分在隨風擺動。當然,這與笛卡爾式的懷疑并不一樣(作為一名護工,我是否應該讀過笛卡爾的著作?這在日常生活中真實可信嗎?)并非他所說的,除了思索,一切皆可能是幻象,而是相反,一切對我都太真實了,真實到它們完全可以取代我,成為我的一部分,或者我成為它們的一部分。我就這樣沉浸在我對世界的沉浸中。

        還有床上的老人。在沉浸中,是我躺在床上,衰老不堪;是我無力地抬起手臂,想要喝水;是我的口中嘟囔著聽不懂的抱怨,在不可救藥的衰老中回味清水的甘甜。我的小腹腫脹,肌肉萎縮,頭暈眼花。我看著他艱難地翻過身,想要支撐住身子坐起來。我走過去,把他扶起來,讓他的后腦勺輕輕地靠在墊在床頭的枕頭上。我?guī)缀跏菓阎崆樵谧鲞@些。他舒服地伸展了一下身體,滿含感激地望了我一眼。我的內(nèi)心激蕩起了一種潔凈的情感。我背著他,來到廁所,滿含柔情地按摩他的腹部,充滿耐心。因此,他的排便比以往都要更加通暢。我用紙為他擦了屁眼,將他背回房間的床上。真是神奇,我對他的怨恨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好像有一種紐帶將我們聯(lián)系在一起。

        初生的震蕩漸漸平息下來了。我好像擁有了不一樣的目光來看待周遭的事物。然而我依然心懷恐懼,害怕這其實只是幻覺,只是短暫的安慰——像是嬰孩終會衰老,藥物也有它的半衰期。嶄新的目光將在生活中慢慢被折疊、褶皺,被玷污,直到重又變得陳舊。

        那個送餐女工仍然每天按時前來。她目不斜視,從不多看我一眼,也不主動搭話,好像完全遺忘了之前的事。只是菜量比以前更少,而且還要分成兩份,我不得不經(jīng)常餓肚子。但我從來沒有抱怨過。饑餓感使我頭腦清醒,無暇顧慮太多。后來,我又看到過幾次墻上的蜘蛛,不過我不再將它當成我的一部分了,完整感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上。只要我看著床上的老人,我就會感到一種莫名的安慰。我認識到,當我觸碰到他時,他同樣也觸碰著我;當我背著他時,他同樣也趴在我的身上。我們就是這般彼此依存的關系。他那看似瘦弱、蒼老的身軀,正是我拋下的錨鉤住的東西,不至于使我偏離出自己太遠。

        難以置信,這么簡單的道理我居然現(xiàn)在才明白。

        9

        好了,愚蠢的自述應該停止了。我應該多講講眼前的事情,那些實實在在的事物。我的耳邊出現(xiàn)了一種聲音,準確地說,并不是出現(xiàn),而是它一直都在這里,只是我由于太習慣而忽略了。它一直徘徊在這間房子里,試圖再次引起我的注意,試圖經(jīng)由耳朵眼鉆入我的大腦,觸碰那根最敏感的神經(jīng)。但它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這是怎樣一顆大腦啊,就像患了結核病,每根神經(jīng)都在痛苦不堪地咳嗽。

        時間不早了。我不想再這樣兜圈子,我必須直接說出聲音的來源。一旦說出,它就是無比明晰的。我圍繞它作出的任何敘述都是無關緊要而且浪費的。它是怎樣一種聲音呢?它纏繞在我的腦海中,充滿起伏,還帶著涌動的觸感,好像可以漫延到我的手指尖。它輕輕拍打著我,仿佛是心靈的節(jié)奏。但我知道,它是實實在在的,不是幻覺或類似的東西。

        我要說的是,外面的風很大。風聲幾乎蓋過了那個聲音。風刮得樹枝不停擊打著窗玻璃,好像它們要急急忙忙地躲進來。風還刮散了天空的流云,一下子就干干凈凈,而我還打算像往常那樣盯著云朵一看就是一整天呢?,F(xiàn)在,我只能去看空蕩蕩的天空了。想必我的臉上會映照著顫抖的樹影。我站在窗前,看著通往山丘下面的土路。風吹得小石子四處亂滾,有的甚至飛在半空中,好像有人使勁投擲。

        可是無論如何,那個聲音還是穿透了層層阻礙,準確無誤地抵達我的耳朵。我知道,老人一定也聽到了,盡管我以為他老眼昏花,聽力早就不頂事了。但是,我看到他微微側過腦袋,抿著干裂的嘴唇,一副全神貫注的神態(tài)。他的手緊緊扣住床的邊沿,為的是抑制住身體不時出現(xiàn)的痙攣。他不希望牙齒間的碰撞阻隔那聲音,畢竟他找到它還是費了一番力氣。他眼皮翕動,好像身體的痙攣恰恰來自那聲音的作用。

        現(xiàn)在,我必須要確定無疑地、充滿勇氣與希望地說出那聲音。我將不帶任何修飾,直截了當?shù)卣f出那聲音。我將停頓片刻,為的是讓詞語在我舌尖上多待一小會兒,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誤解。我將說出那個聲音:它是海浪聲。

        在這間房子里,它一直都在,每時每刻,每分每秒。正因如此,我們后來才聽不到了。永遠存在的聲音相當于不存在,就像我們永遠敞開的耳朵也近乎于聾。海浪聲一直都在我們身邊,等待我們重新將它挖掘出來。我和他面面相覷,不知該拿它怎么辦。

        有時,當你第一次聽到某個聲音,你完全可以置之不理;而當你再一次聽見(可能過了很久,甚至意想不到的久。你走在路上,突然間,你捕捉到了這個久遠的聲音,它使你想到了很多早已遺忘的東西。你站住聆聽,或繼續(xù)往前走。你將回想起你第一次聽到它的場景,以及那時在你身邊、而如今消失不見的人;你還會想起那時的自己。你茫然地打量兩旁的景物,好像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置身于此),你便知道,性質(zhì)完全不同了。

        我們決定去看海。

        這個決定我和老人心照不宣。只需一個眼神,我們就能明白對方的意思。自從我來到這里,時間不知已過去了多久。我們早已培養(yǎng)起了默契。中午還沒到,我們決定在送餐女工到來前離開。他渾濁的目光望著我,里面有什么在閃爍,那意思是:他要自己走。

        我扶著他站起身。起初,我必須緊緊地攥著他的手,托舉著他的手臂和肩膀,用以支撐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他萎縮的雙腿艱難地直立著,接著,他的左腿朝前挪動了幾公分,另一條腿跟上,然后,再挪幾公分,繼續(xù)跟上……我們就這樣走到了房屋門口。到門口時,我已經(jīng)基本可以放任他自己往前挪了,我只需在一旁注意,當他體力不支快要跌倒時扶住他就行了。令我奇怪的是,沒有人出來阻止我們。確切地說,我們沒見到任何人。走廊上有專門用于行動不便者行走的橫桿,這可幫了大忙。他抓住橫桿,速度明顯加快了不少。當橫桿走到盡頭時,我們也就站在大門外了。

        外面依然刮著劇烈的風。刮得我們喘不過氣來。我先走出去,在布滿石頭的地面上尋找一根堅固的樹枝。我找到了,它就躺在那里。我握在手中,試了試??雌饋恚坪醪粫p易折斷。我返身來到老人身邊,把樹枝遞給他。

        就這樣,我在前面,老人稍稍在我之后。我們兩個慢吞吞地走在飛沙走石的土路上。

        10

        房子就在我們身后,但我們都沒有回頭看一眼。我忽然想到,至今我還不知道我住了這么些日子的房屋從外面看到底是什么樣子。剛來的那天,我根本沒有心情去觀察這間建在山丘上的孤零零的房子。它給我的印象就是很破舊,除此之外,沒什么可說的。我走進去,簽了那份合同,或者說契約(現(xiàn)在我不想提這個),便一頭扎入工作之中。我只能從內(nèi)部觀看這間房屋,但我知道,這跟在外面觀察它是完全不一樣的。

        此時,我當然有機會轉(zhuǎn)過身,好好看看,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完全沒有觀看的欲望,就好像看過之后,會有什么東西發(fā)生改變。我繼續(xù)往前走,走出大約五米,發(fā)現(xiàn)老人正趴在地上。他直挺挺地趴在那里,眼前有一朵藍色的野花。他這副樣子,仿佛是為了近距離觀看那朵花才趴在塵土中的。不過我知道,他是跌倒了。我走過去,扶起他。有鳥在我們頭頂飛來飛去。黑色的,或許是烏鴉,或者烏鴉的變種。

        總之,我們繼續(xù)往前走。他不想讓我攙扶(真是奇怪,好像攙扶就不算走路似的),用那根堅固的樹枝,支撐著身子。他將樹枝牢牢地插進土地里,然后開始扭動身子,同時邁動那虛弱無力的雙腿。他就這樣一點點挪動自己的方位。他再一次跌倒了,倒在了一堆鐵絲似的雜草前。我再次扶起他。那時我們已經(jīng)走出十米遠了。

        海的聲音并沒有更近一些,但也沒有更遠。它就在我們耳邊,似乎抬起頭,我們就能看到,似乎我們用手遮住眼睛,再拿開,海就會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而海浪聲是明確的,它一定就在某個地方,否則我們也就沒必要繼續(xù)走了。我們可以隨時停住,待在原地,等其他人找到我們。正是這樣的念頭促使我們繼續(xù)走。

        他再一次跌倒,是撞在了一棵樹上。前面就是小樹林了,我們想找到海,就必須穿過它。而他卻撞在了第一棵樹上。那棵樹沒什么可描述的,但既然是第一棵樹,我想說的是——它簡直算不上一棵樹。它的樹干已經(jīng)被閃電劈成了兩截,遍體焦黑,沒有哪怕一片葉子。很明顯,它死掉了,樹心空洞?;蛟S會有螞蟻、蜘蛛之類的昆蟲在里面筑巢吧。這次,他是仰面倒在地上。手里的樹枝卻從來沒有扔掉。我再一次扶起他。

        我們走入樹林。他好像被迷住了。這么多的樹!他眼花繚亂,想在每一棵樹的面前停留。我提醒他,還是趕路要緊,畢竟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路程還有很遠;太陽落山后,我們沒有住的地方,外面卻很冷,而且我們沒帶厚衣服;更重要的是,我們也沒帶任何食物。不利條件已經(jīng)夠多了,我們別無選擇,只有走。老人的眼神似乎有些不情愿,他好像在質(zhì)問我:怎么回事,明明是我們自己選擇了走路,現(xiàn)在卻成了不得不走?事物的變化為什么這么快?海浪聲為什么從來不會停止?

        我告訴他,我也在思考這些問題。例如海浪的問題。如果說每一道海浪都注定從產(chǎn)生到消隱,那么,它終歸是要歸于安靜的。每一道海浪都是這個過程,前赴后繼,當前面的一道消隱了,后面的聲音就會補充上去,因此海浪聲是連續(xù)不斷的??墒?,難道真的沒有這樣的時刻:所有的海浪恰巧在這個時刻同時消隱——哪怕只有最短暫的時刻——再沒有后續(xù)的浪花去補充消逝后的寂靜。所有的一切都安靜了,整個大海沒有半點聲響。

        他再次跌倒時,可能是撞到了第二棵樹,要么就是第三棵,我扶起他。他再次跌倒時,可能是撞到了第四樹,我扶起他。他再跌倒時,可能是撞到了一叢灌木,我扶起他。他然后又跌倒時,可能是左腿撞到了右腿,我扶起他。他下一次跌倒時,可能是因為前一次跌倒的慣性,他還沒回過神來,我扶起他……最后,他滾進了一處干涸的水溝里。水溝很窄,正好能夠容納他瘦弱的身軀,好像是為他量身打造的。我忽然意識到,我們再也走不到海邊了。我們的旅途結束了。完蛋了。

        我扶起他??晌覀兌贾?,一切都完了。我們并排坐在水溝旁,等待尋找我們的人。如果沒人來,我會主動去找。我將迎著我們走過來的方向,看到那間丑陋的房子。我可以看到它的全貌。也有可能,我會發(fā)現(xiàn)它沒有我想象中那么破舊,相反,它建造得很好,富有美感又不輕佻。我震驚地站在它面前。

        一切都結束了。

        11

        我們又回到了這間房子。不然又能怎么辦呢?他躺在床上,喘息著,入睡了,或是累了個半死。我依然守在這里,站在床邊,雙手下垂,腰身佝僂。一個灰色的人。我失去了椅子,是的,這是對我私自帶他外出的懲罰,他們拿走了我的椅子,從此我只能站著,或是坐在冰冷的地面上?,F(xiàn)在我俯下身,看著老人的表情。他的表情就是沒有表情。當然,在五官與皺紋的溝壑之間,或許摻雜著某種遺憾,由于抵達不了遠處的遺憾,由于只能躺在房子的遺憾。說不清道不明?;蛟S我只是看出了我自己的遺憾。

        我在他的耳邊,輕輕地說:

        “海。我們該如何描述它呢?尤其是當我們還沒見過它時。無窮無盡的水,洶涌著,泛起大堆泡沫。云層低垂,陽光平淡無奇地照在上面。海面的波濤無休無止,是誰啟動了它們?那些泡沫就像是某種生靈在活動,仿佛是他們攪動著大海。恰恰相反。是海浪創(chuàng)造了這些生靈,是他們在隨著海浪奔騰不止。”

        說完這些,我很累了。失去了椅子,我只能坐在地上。生活又恢復如常。老人的雙腿由于那一次遠足,徹底廢掉了,沒法再走哪怕一步。無論到哪里,我都只能背著他,讓他結實地壓在我的身上。老人變得越來越沉重,有時我體力不支,身體搖搖晃晃,好幾次差點跌倒。我的腦子好像也逐漸蒙上了一層霧,稍微思考什么就會很疲倦。

        晚上,我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寒氣上升,包裹住我。我懷念我的椅子,可我已經(jīng)不太能記起它長什么樣子了。過去的很多事恍如隔世。我總是會不自覺地陷入懷念中。好幾個夜晚,我凍得無法入睡,就站起身,屈起雙腿,假裝自己還坐在那把椅子上,直到渾身酸痛。當我坐在不存在的椅子上時,我知道自己想起了許多。

        對于很多事,我只剩下了一種朦朦朧朧的感覺。那具體的事物已經(jīng)被我遺忘了。我只能回憶起它們帶給我的味道、觸覺或是情感。我站在這間空蕩蕩的房子里,感覺到世界正在漸漸縮小。黑暗圍攏過來,四面的墻壁不知不覺間也離我愈加靠近。有時我猛地抬起頭,墻壁便已觸碰到我的鼻尖。

        那天夜里,我實在寒冷難忍,便摸索到了床上,與老人躺在一起。他背對著我。不知為何,我對這具沉陷在黑暗中的死寂般的身軀充滿了感情。我想要抱住他,摸摸他萎縮的手臂,摸摸他干枯的臉龐,還有骨瘦如柴的肩膀與肋骨。我們總是與這個世界不斷地分離,到最后,唯有我們相依為命;我們總是會考慮太多,企圖把自己編織進某種進程,到最后,我們才發(fā)現(xiàn)能夠抓住的唯有眼前的事物。

        我輕柔地撫摸他稀疏的銀白色的頭發(fā),和他凸起的后腦勺。此時,他在我的眼里釋放著難以阻擋的神圣之光。我想要他像父親那樣摟住我的脖子,愛撫我的臉龐。我想要和他親密無間。夜晚太寒冷了。我想要跪在他面前,全身心地服侍他,必要的時候,我也可以親吻他的腳掌,如果他愿意我這么做。

        我不再有奢求,我將全心全意把自己余下的生命奉獻給護工這項工作。我會仔細地清洗他的身體,用棉簽一點點掏出他的耳垢。我會每天為他的雙腿做康復練習,那單調(diào)、重復的運動我也不會感到厭煩。我必須這樣做。

        有一天傍晚,當我懷著深情為他洗腳時,我忽然意識到,我再也聽不到海浪聲了。那種聲音不知在何時消失無蹤。海是不會消失的,這點我非常清楚,所以只可能是我聽不到了。我的聽力在退化。因此我感到了些許的恐慌。我將耳朵貼在他的胸口前。一如既往的心跳聲,生命的搏動。我感動得快要流下眼淚。

        于是,我產(chǎn)生了新的恐懼:他早晚會死去。如果老人死去,我的生活會變成怎樣?我無法想象。每個夜晚我都擔驚受怕,不敢入睡。我聽著他的呼吸,一旦聽不到了,我會立刻起身,將手指探到他的鼻孔下面。然后,我感受到了那鼻息輕微的吹拂。我放心了,重新躺下,又重新開始擔驚受怕。

        12

        一天早晨,我醒來時發(fā)覺自己少了一顆牙齒。我用舌頭舔了舔,有個地方確實出現(xiàn)了空缺,就在上槽牙里面的部位。牙齒到哪里去了?是被我夢中吞掉了嗎?原本我就是這么想的,直到我無意中在枕頭下面發(fā)現(xiàn)了那顆遺失的牙齒,我才意識到這是一個玩笑。老人坐在床頭,笑嘻嘻地看著我,陽光照耀在他身上。我為他按摩肩膀,真間假裝隨意地問了他關于牙齒的事。他依舊對我笑著,還拍了幾下我的手掌,好似對一切都了然于胸。

        從那天起,我發(fā)現(xiàn)我的牙齒開始松動了。它們沒有脫落,但已在脫落邊緣。舌尖稍稍頂一頂,它們就會整個掀起來。維系牙齒與牙床的,只剩下一點點肉和神經(jīng)。

        我的手上開始出現(xiàn)老年斑。棕色的斑點。我的皮膚變得松弛,布滿皺紋。有時,我起身需要老人的攙扶才行——哦,對,我也算是一個老人了。準確地說,是兩個老人互相攙扶,去上廁所、洗澡,互相按摩和抓癢。

        黃昏的時候,我們坐在橙紅色的日光里,不知道該做什么。

        “時間,”我說,“每時每刻都在流逝,仔細想想這是多么可怕的事??!可是,‘時間又究竟是什么呢?如果沒有計算時間的公式,如果將時間的最小單位擴大為‘年而不是‘秒,我們看待時間的方式是否有所不同?而實際上,時間某種程度上是人造之物,我們被框定在時間的范疇中,就像是填履歷表一樣一個欄目一個欄目地寫上去,我們所經(jīng)歷的,所擁有和失去的。一只朝生暮死的昆蟲的一生,與人類的一生,有什么本質(zhì)的不同嗎?在昆蟲的世界中,或許也有不同的時間范疇。比如說,呃,一秒就相當于人類的一天,以此推類。當然,我只是猜測。如果人類失去了時間范疇,是會過得更好,還是更糟呢?失去了時間,所有的事物都變成靜止的,我們將在突然之間變老。這將不再是一個悠長的過程,而像是某種病變一樣,是突然發(fā)生的。我們逐漸感到四肢無力,頭腦暈眩,記憶減退。但我們不知道原因。我們不會說‘我的年紀太大啦,因為已沒有了時間。我們只是走著走著,坐著坐著,就漸漸變虛弱了,哪一天就死去了??墒菦]人會說,‘他活了很久,因為已沒有了時間。我曾幻想過另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里,所有人只活在‘此時此刻中,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p>

        我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語無倫次。

        我們互相扶持著去上廁所。他的糞便堅硬得像石頭,一小顆一小顆。他的眼神告訴我:很快,他就一點屎也拉不出來了。飯量也越來越少,每天吃的東西近乎于無。他好像靠著空氣就可以過活。他緊緊地抓著我的袖子。

        他躺在床上,氣若游絲。我不得不過幾分鐘就用小鏡子放在他的鼻子下面,以確定他還有呼吸。

        窗外流云的陰影映照在他臉上。有一刻,他突然清醒了過來。是的,異常清醒。他雙眼奕奕有神,像是要向我闡述他的一生。不過,他的雙唇劇烈顫抖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注意到他胯間的器官挺立了起來。真是奇觀啊。我用力握住他的手。房子里的光線變得黯淡。黃昏湮滅了,黑夜降臨。顯然,他急于說出什么,或許是為了揭露某個真相??墒撬脹]說過話,舌頭和口腔都退化了。我們究竟是什么關系呢?我忽然想到這個問題。我還記得我剛剛來到這里的那天。我第一次看見他,房子里的味道令我無法忍受(而現(xiàn)在,我什么味道也聞不到了)。我懵懵懂懂,對未來一無所知。好了,回憶到此為止。我想為他唱一首我曾經(jīng)最喜歡的歌。如果我忘了歌詞,哼幾下曲調(diào)也可以。但是我卻連調(diào)子也哼哼不出來。那么,我準備告訴他那首歌的名字,可我馬上意識到我連名字也忘得一干二凈。也就是說,曾經(jīng)我最喜歡的那首歌,我已然完全忘記了,我甚至無法確定它確實是一首歌,而不是別的什么。我有些難過地望著他。我站起身,關上了房里的窗戶。不是由于刮風了,而是我急需做點什么,因為我發(fā)現(xiàn)自己現(xiàn)在什么也做不了。我希望這個夜晚早點過去,它早晚會過去,可是早一點和晚一點就大不一樣了。有的時候,夜晚是如此漫長,漫長到我們會對最愛的事物失去耐心。

        13

        我躺在床上。在上一秒,以及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確信自己是紋絲不動的。一種水流聲旋繞在我耳畔。時斷時續(xù)。我坐起身子,伸出手,就抓到了一件什么東西。房子在我?guī)捉鞯囊暰€中總是像飄浮著一層霧氣。我左手抓著那件東西,右手摩挲了片刻,終于認出手中的東西是一根樹枝。我把它湊到眼前看,非常近,就快要貼在我的鼻頭上了。我的眼睛還有一點點光,在光照的范圍內(nèi),我確信那確實是一根樹枝。除此之外它不會是任何其它的東西。我把它重新丟進迷霧中。

        “該吃飯了?!蔽衣牭揭粋€女人的聲音在我耳邊說道。我循著聲音伸出手,摸到了她的臉。我讓她離近些,因為我什么也看不到。她聽話地湊近我。我看到了她的面容,盡管仍不是很確定。我開始忍不住地嘀嘀咕咕起來,至于嘀咕的是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我總是會這樣痙攣似的突然低語起來,就像有時我會小便失禁一樣。我知道沒有人能聽懂我的話,包括我自己。我能感到她正耐心地站在一旁,等待我閉嘴。

        之后,她把餐盤送到我手上,準備轉(zhuǎn)身離開。

        “你不是那個人?!蔽壹泵φf。

        “哪個人?”

        我不知道要說什么,直到她消失在霧氣中。我想要下床走走。我還能自己站起身。腳面貼在地板上,我才意識到自己正光著腳掌。我聽到餐盤打落在地的聲響,可我沒辦法同時顧及兩件事。我要先找到襪子,然后是鞋?;蛟S它們本來就在一起,襪子就塞在鞋子里。這樣一來問題就簡化了,我要先找到鞋子。我用腿四處探了探,只觸到冰涼的地板,別的什么也沒有。我只好俯下身,趴在地上,用手和眼睛摸索著。我的視力幫不上手什么忙。床底下漆黑一片,巢穴般幽深。我把胳膊伸進去,四處亂摸。除了灰塵什么也沒有。我的手上沾滿了細細的粉末,我在衣服上蹭了蹭?;覊m除了是灰塵外什么也不是。

        看來,我注定找不到自己的鞋子了。我向前走了幾步,床立刻隱沒在霧氣里。我有點慌張。世界早已變成了這樣:當我想要放棄一樣東西,它馬上就會消失不見,不留余地。好像害怕我似的,一切都巴不得從我手邊立馬逃走。我只能繼續(xù)往前走。水流的聲響仍不時響起。唉,可是我已經(jīng)不想再去追尋什么了。我原地坐下。

        這時,我無意中摸到了我的鞋。這使我又有了精神。不是嗎?無論如何對我而言這是一種鼓舞。我提著鞋,重新站起身,慢慢地走。我的身體晃了晃,差點摔倒。沒有人扶住我,是我自己穩(wěn)住了平衡。水流聲又一次響起,仿佛在催促我。它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我想,很久很久以前,我也像今天這樣走出屋門外。霧氣仍在走廊里涌動。還好,我記住了聲音的位置,并且目前為止還沒有岔路。我相信一直走我就能找到那聲音。

        不過我很快就氣喘吁吁了。我再一次原地坐下。這次,我想看看我還能摸到什么。我還真的找到了一件東西。是一把椅子。我坐上去。我感覺很慶幸,能找到一把椅子。直到我又想起了鞋子,我把它留在原地了。此時,它已在霧氣中消失。我為什么不穿上它呢?可能我已經(jīng)忘記了該怎么穿鞋,忘記了左和右的區(qū)別。我站起身,托起椅子的兩條腿,把它背在身后——我可不想再讓它被霧氣奪走了。

        我背著椅子來到走廊盡頭。之所以說盡頭,是因為前面沒有路了。水流聲是從旁邊一扇門里傳來的。我走進去,聞到了強烈的尿臊味。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您要上廁所嗎?”我聽到那個人這么說。不等我回答,那個人便脫掉了我的褲子,扶著我的身子轉(zhuǎn)過來,讓我坐在馬桶上。我仍然舉著椅子,警惕有人把它搶走。

        霧氣,再一次涌來,吞噬著我周邊的空間。我想要站起來,可我想到我將面臨兩難的局面:如果要自己提褲子(那個人還不知在不在),就必須放下手里的椅子,也就是主動把它交給霧氣,這當然是我不愿意的;如果仍拿著椅子,我就沒辦法提褲子,怎么說也很難為情。我只好繼續(xù)坐在馬桶上。我赤裸的大腿在寒冷中瑟瑟發(fā)抖。誰能告訴我,人究竟還要面臨多少選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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