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二棍
無題
白云倜儻。山溪有一副花旦用舊的嗓子
雉雞穿著官服,從古畫中走下來
它步履穩(wěn)健,踩踏著松針上的薄霜
當它開口,背后的山林
就升起了一種叫“……”的事物
這種事物,正在形成
這種事物,尚未命名
一個老人死了
在這里,一個老人死了。就意味著
門前那棵大榆樹,要跟著倒下去
樹椏上的烏鴉窩,會被最快的孩子搶走
一個老人死了,李木匠就要連夜忙了
他的聾耳朵上,別著兩頭尖的鉛筆
——這個少年時流落到此的外鄉(xiāng)人
背駝了,總是用陌生的口音
把棺槨喚成船舶。一個老人死了
親人們從四方趕來,張羅著買白布
做孝衣,打墓穴,請鼓匠
一個老人死了,
她養(yǎng)的幾只羊就要被賣了
她的菜園子就要荒了
一個老人死了,
她戴了幾十年的銀鐲子
就要從胳膊上,褪下來
戴在另一個人的手上?;蛘?/p>
干脆打成長命鎖。一個老人死了
一只大鵝就慌慌張張地
不知道,蛋該往哪里下
一個人死了,還那么糾結(jié)
她的呼吸,早就斷了
她的體溫,才戀戀不舍地散去
一個礦工的葬禮
早就該死了
可是撐到現(xiàn)在,才死
腿早就被砸斷了
可輪椅又讓他,在塵世上
奔波了無數(shù)寒暑
老婆早嫁了,孩子在遠方
已長成監(jiān)獄里的愣頭青
只有老母親,一直在
仿佛上帝派來的天使
她越活,越年輕
在他三十歲時,洗衣服
在他四十歲時,給他喂飯
去年,還抱著哭泣的他
輕聲安慰。賠償款早就花完了
可他新添的肺病,眼疾
還得治一下
于是,她又把他
重新?lián)狃B(yǎng)了一遍
現(xiàn)在,他死了
在葬禮上
她孤獨的哭著
像極了,一個嗷嗷的女兒
瘋子
他睡了
此刻是良辰。夜風如撫
白天,被石塊砸過的那些傷口
在月光下,正在秘密集結(jié)成花園
結(jié)一個痂,也是開一朵花
他能聞到,自己的芳香
并愿意,散發(fā)給我們
失眠
失眠的時候,總能想起那些
不可思議的東西。失眠的時候
萬物蜂擁,家國更迭
一個人替誰,沒完沒了
寫訟書、走西口、喝交杯酒
把這索然的一生,過得心驚肉跳
失眠的時候,遠親和近鄰都不夠用
前世和今生都不夠用。一遍遍,你跳出了三界
時而,是倒懸在縣衙里的蝙蝠
時而,是古老帝國籠中的困獸
一個人失眠多年,終將變成一只悲苦的精衛(wèi)
在腦海里,一枚枚投放著
自己的羽毛
小城
每個小城,都有過一個穿著舊軍裝的糟老頭
他佩戴著褪色的勛章,面容枯槁
在街頭,一遍遍走動著
沒有人知道,他在等一枚子彈,還是尋找一個戰(zhàn)友
每個小城,都有一家門可羅雀的小面館
老板娘涂著廉價的脂粉,坐在油膩的窗前
她手中的毛衣,織了拆,織了又拆
沒有人知道,她為什么笑了,又為什么皺眉
每個小城,都停留過一個神秘的馬戲團
他們在泥濘的街頭,一次次吆喝著
有人吐火焰,有人吞刀子,有人頂著一摞碗
沒有人知道,在他們宿過的橋洞下,埋了什么,哭著
每個小城,都有妓女啜泣、小偷喊疼、瘋子胡言
每個小城,都有下跪的膝蓋,顫抖的肩膀,搖晃的背影
每個小城,都有一個默默盯著這一切的城隍
讓這些秘不發(fā)喪的故事,再一幕幕重演
一生中的一個夜晚
那夜,我執(zhí)一支
墨水殆盡的鋼筆,反復摩擦著
一張白紙。我至今記得
那沙沙的,沙沙的聲音
那筆尖,旁若無人的狂歡
那謝絕了任何語言同行的盛大旅行
那再也無法抵達的渺遠,與驕傲
那沙沙的聲音,在夜空中,回旋著
直到窗外,曙光涌來,鳥鳴如笛
我猜,是一只知更
它肯定不知道,我已經(jīng)
度過了自己所有的夜晚
誰也不可能知道,在一夜的
沙沙聲中,我已經(jīng)敗光了
他們的一生
守字如玉
我就是那個寄居在漢字里的蠹魚
我的窗外,時而朔風低沉,號角高鳴
時而有出塞的女子,拖著長長的裙踞
我的窗外,時而有人摔杯,有人飲鴆
有人向另一個人,獻寶,割地。另一個人
卻不領情,卻還在伸手。我躲在每一個
漢字的裂縫里,聽著,看著,咀嚼著
我吃完宋,吃唐,吃完漢,吃秦
我吃下的字,一些是石頭,一些是血
我吃過“火藥”,就炸毀了“宮殿”
我咽下“禍水”,就嚼碎了“紅顏”
我成了一只悲哀的蠹魚,為了活著
我吃來吃去。有一些字,比如“仁義”
比如“道德”,我一直都在忍著,不吃
這些漢字過于美好,我怕,我滿嘴
都是它們的時候,卻咀嚼出
另一種酸餿的
味道
十里坡
開心寨,紙桶坊,鐵疙瘩坡……
為什么我對這些地名的來由,饒有興趣?
污水橫流的陋巷,為什么要叫做神仙碑?
史書上記載,十里坡“商賈云集”
而現(xiàn)在,只有幾個枯槁的婦人
伏在垃圾山上,翻撿著
為什么那個最瘦的女人,要帶著一個
更瘦的孩子。為什么她那么小
卻有著那么多的力氣
你看她,拖著一大包空酒瓶子
從一座垃圾山,向另一堆更高的爬
為什么,她那么不像一個孩子
卻如同,一個扛著炸藥,登山的壯士
生在此山中
草長過,鶯也飛過。更多的爬蟲
與走獸,生在此山中,死也在
小溪蹉跎,野花靜好
它們用自己的無名,靜候著
四季更迭。假如隕落在山谷里的
星辰,需要無聲的祭奠
那么山風中,將飛過一群
潔白的螢火蟲。假如崖壁上
啜啜的雛鳥,正在找尋一條
返回巢穴的捷徑。那么,每一棵酸棗樹上
都將在,高高掛起幾粒,羸弱的燈籠
彌漫著
在鳥的身體里,能找到天空
而一只穿山甲的內(nèi)部
暗藏著大地的起伏
我是那個不能上天,也入不了地的人類
你不要試圖,從我這里找什么
我的恐懼,我的悲傷,我江水上的
三千里大霧
也在你的身體里,彌漫著
我的泥濘小路
也走過,要去看望你的人
而這伙人中,也混跡著
幾顆懷揣刀斧的心
我的侏儒兄弟
這里,是你兩倍高的人間
你有多于我們的
懸崖,就有了兩倍的陡峭
你有更漫長的路
要趕。兄弟,你必須
比我們,提前出發(fā)
并準備好,比我們
咽下更多的苦,接納
更多的羞辱
在路上,我的侏儒兄弟
你那么小,只能背負
少得可憐的干糧
你那么小,卻要準備好
兩倍的汗,和血
茫然書
窗外哀樂,絲絲縷縷
越要拒絕,一些事物就會越清晰
仿佛每一件樂器,都是沖著我來的
仿佛我就是出席葬禮的人
卻不知該向哪里參拜
禁不住,對著鏡子
鞠了一躬
逃離
我的夢里,有野花,壓著仇人的墓碑
有小路,走過販運情侶的馬車
有扭曲的蛇,吐出孤獨的信子
一遍遍,舔著朝圣者泥濘的臉
為了讓一場夢,無比接近真實
我還準備了,詛咒,哭泣,和掙扎……
驚醒后,我還有偏頭痛
紅眼眶。我把每一場夢
都做得玄機重重。以至于
每一次醒來,都是一次對現(xiàn)場的逃離
黎明,當警報聲滑過暗青色的窗口
我知道,我又一次幸免了
但肯定有另一個人
因為夢見銹跡斑斑的鐐銬
而不幸,被一群夢見判決書的人
帶走了
默
大水漫岸。大水退去。
大水沒有沖垮房屋
沒有淤平田地
沒有帶走牛羊
1961年沒有
1980年沒有
最近也沒有
甚至,沒有大水
沒有地震,瘟疫,戰(zhàn)亂
這生機勃勃的村莊
這沉默如謎的人們
沒有一個祖父厭世
沒有一個父親虛無
在這里,我學會
寫春聯(lián),編魚簍,殺鱔
我學會不動聲色地
埋葬溺水的親人。我和所有的水
沒有敵意
敖漢牧場·羔羊·雪
(1)
羔羊在雪夜中誕生
它掙脫,熱騰騰的胎衣
在雪地中,站立起來
它叫了一聲,咩……
宛如宏大史詩中的一句開篇
(2)
大雪。蒙古人,鮮衣,怒馬,
大雪。蒙古人,懷揣著濕漉漉的羔羊
回到氈房。他把羊羔
遞給他的女人的時候
如同捧著一件祖先的圣物
(3)
羔羊,往女人的懷里鉆
像一場雪,拼命
往草原深處的氈房里,鉆
——雪鉆入氈房,就化成了水
——羊羔鉆入襟袍,就化成了孩子
(4)
一頂氈房,在廣袤的風雪中
是一個世界
一頂氈房,一個馬頭琴,一聲羔羊的喊叫
一個女人欠起身,往灶爐里,摁了幾塊牛糞
是另一個世界
(5)
敖漢牧場白了,天黑了
爐灶里的火,紅通通
女人睡著了,夢見草原綠了
羔羊在懷里,輕輕拱著
嘴巴多溫暖
(6)
往北,是乃林牧場
往北,是雪更深的地方
往北,星空照耀著雪原
狼群啼鳴
一個牧人,抱著難產(chǎn)的女人。兩手鮮血
(7)
你聽到過一只羊的慘叫么
你聽到過一千只羊的慘叫么
在積雪中,因為饑餓
它們伏在雪上,叫得越來越無力
像一堆雪,在叫。像雪白的大地在叫
(8)
黑臉膛的牧人,抓著兩把鮮雪,擦臉
紅臉蛋的塔娜,用銅壺燒水
紅臉蛋的哈斯,在縫補羊皮袍子
狼群涌向山包上,秘密集結(jié)
女人剛剛睡著,女人剛剛睡著……
(9)
有的羊已經(jīng)不走動了
有的羊已經(jīng)不哀叫了
雪,已經(jīng)停了。風大起來
它們剛剛睡著……,它們剛剛睡著……
狼群在風中,別著刺刀,已經(jīng)默默走下山岡了
(10)
往北,是乃林牧場
往北,是活佛講過經(jīng)的地方
活佛說,每一根舌頭都是暗藏的刀子
牛羊的舌頭,狼的舌頭,情人的舌頭……
活佛后來不講了,活佛后來不知道哪里去了
(11)
那些風雪中的羊,還依偎在一起
那些凍僵的嘴唇,還保留著,互相
溫柔舔舐的樣子。這世上
永不會發(fā)生,羊吃羊的故事
這世上,需要有一種善,被保留下來
(12)
羊:風雪中的思想者。狼:血泊中的隱居者
它們都伏在各自的地方
如一座低矮的山神廟,如一爿墳場
雪花鋪天蓋地,拍打著它們的額頭
小羊崽在流淚,小狼羔也在流
(13)
天亮了。鷹,蹲在僵冷的羊群中
從一具,跳到另一具
像在幫牧羊人清點。它彎刀般的喙
沾著鮮紅的冰渣子。它一刀刀,啄著
像解剖。像牧羊人請來的,不知疲倦的小工
(14)
活佛往北去了,活佛下落未明
活佛路過敖漢牧場,乃林牧場,達罕牧場……
活佛還沒有路過的地方
人們已經(jīng)備好了熱水和奶酪,在風雪中等
人們已等了很多年。小伙子巴圖,頭發(fā)都等白了
(15)
不要盯著那個老婦人
不要向她打聽愛情
她一生,未曾想象過玫瑰
她一生的冬天,都用來剝羊皮
今天,她用小刀剝開的,是一張牛皮
(16)
有人在干涸的河床里
趕著牛車,往河的上游走
牛車上馱著什么,往河的老家走
那么寬的河床,牛像個小不點
是不是一直走,就能找到水,就能走到泉眼里
(17)
飛翔有無數(shù)種版本,奔跑也有無數(shù)種
一個人生在敖漢草原,卻只能是牧人
如果他,去了遠方,過上另一種生活
喝醉了的老巴圖,就會一遍遍說
“他可真不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