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爾
下雨了,淅瀝瀝地落在屋檐,再從屋檐滴到地面上。奶白色的外墻,大片的玻璃窗,古典歐洲風格,是這棟建于百多年前的“惠羅百貨商場”建筑物(如今被稱為 THE WHITEAWAYS ARCADE)的特色,室內(nèi)挑高的天花板,黃色的燈泡,整個屋里籠罩在一種柔和的氛圍中。這棟建筑物曾用作英資百貨公司惠羅百貨商場,如今經(jīng)過修復,以新的姿態(tài)重投喬治市最主要路段之一,土庫街的懷抱。我趁著周末午間時段,坐在這棟建筑物內(nèi)一家咖啡座里,靜靜地觀賞窗外雨景。歐式落地大窗外,雨下得有點急,桌上的熱咖啡還冒著輕煙呢。在這充滿英式建筑特色的環(huán)境里,無法不讓我想起倫敦。作為大英帝國的首都,倫敦處處顯露一種優(yōu)雅、古典和貴氣,這需要時間的沉淀,急不來。
最后一次到倫敦已是好多年前(甚至想不起來是多久前),倫敦的很多事情也已隨時間淡忘,但有些插曲和初見某些事物的感覺(比如臨回國前還要趕到 TATEMUSEUM看一眼莫奈的蓮花池)反而忘不了,且還隨著時間歷久彌新,如老酒,越來越醇;如紅樓夢的妙玉從梅花上撣下來的雪在地下埋了幾年化成珍貴的雪水,只有貴客才有資格喝一杯用它沏的茶——古人用雪水沏茶是為取其冽,太冽又怕傷中氣,所以隔年雪水才適合。提到茶,倒是記得自己在倫敦皇家法院對面的小茶店買過茶葉,老板跟我聊了一下,得知我是檳城來的,我告辭時他送我一包茶葉,說是“紀念我們的緣分”。這樣的事情,過了這么些年,不知為什么又慢慢地想起。
從小在檳城長大,我深感英國人的影子在這座他們曾殖民過的小城里無所不在。比如檳城也有 BIRMINGHAM STREET、 DOWNINGSTREET、QUEENSTREET、KINGSTREET等等倫敦的同名路名;倫敦和檳城都有以檳城取名的 PENANG STREET;檳城人也愛喝茶喝咖啡、吃烤面包半熟蛋、吃英式下午茶的習慣。
今日坐在這里獨自面對電腦敲打一篇跟馬來亞各族人民當年抗英革命有關(guān)的論文,內(nèi)容絕非雨天那般浪漫,但這些人的故事里卻又有著極其浪漫的元素。他們的浪漫顯露在他們那堪稱天真的思維,那種認為堅持就能取得成功的毅力,憑著這股力量,他們愿意做出今人絕對做不到的犧牲。我喜歡那些故事,我也害怕閱讀那些故事,因為它們能讓讀者一邊靜靜地流淚,一邊暗自為今天的和平感到慶幸。它們包括那些南洋華人為了愛國(中國)做出的各種犧牲和今日看起來堪稱傻氣的選擇,比如為了替祖國運送戰(zhàn)時物資不惜將生命犧牲在滇緬公路上的南僑機工;還有那些也是為了愛國(馬來亞)選擇加入抗日軍、抗英軍的人們。抗日之后抗英,這些一連串的戰(zhàn)爭(一大部分由馬來亞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讓馬來亞許多大好家庭破碎并無法重圓。對于日占時期留下的各種殘酷不堪的回憶,大部分的馬來西亞人都會搖頭嘆息,痛恨不已。但是對于英殖民,我們反而有很復雜的感情。一方面,對于英國人的族群分治政策分化了整個多元種族社會的這種統(tǒng)治方式,還有許多英國官員和居住在當時叫做馬來亞的英國人那種高人一等的氣焰覺得反感。其族群分治政策,使得各族之間存在著非常明顯的分界,導致馬來亞獨立之后甚至到了今天,這條界線依然存在,稍不控制便會野火燎原。但是,另一方面,英國人帶來法治精神、管理系統(tǒng)、議會民主的政治體系、基督教文明、教育體系等等,平心而論,這些也在很大程度上加快或者輔助建立馬來西亞的文明社會。
撇開這段歷史不說,英殖民的好處在于將“認真嚴謹”這個公認的民族性施展到他們的殖民地。于是,這一份氣勢被他們認真地搬到喬治市。隨著時間流逝,倒讓喬治市的一些角落流露出不經(jīng)意的貴族和古典氣,就如這一條被統(tǒng)稱為土庫街的街道。
土庫街長約 1.4公里,英語為 BEACH STREET,直譯是:“海邊路”——它就靠在英國人登陸的海之邊,馬來文直接譯為LEBUH(大路)PANTAI(海邊)。英國人所取的路名,在華人眼里可沒有半點干系。當時的華人將其分成 6段、取了 6個沿用至今的中文路名:土庫街、港仔口、中街、緞羅申街、打鐵街及社尾街。有趣的是,這條路從康華麗堡前交通圈旁的關(guān)稅局到社尾萬山舊址旁為止,被當?shù)厝私y(tǒng)稱土庫街,因為許多本地人也搞不清楚它那六個名字?!巴翈臁钡糜瞄}南話發(fā)音,是批發(fā)的意思。這里是喬治市最有代表性的街道,不同國籍的銀行、批發(fā)商、大商行、船務(wù)公司、國際貿(mào)易公司、倉庫、會計師事務(wù)所、律師樓等等,可說是各種招牌林立,熱鬧非凡。土庫街靠海,地理位置占優(yōu)勢,銀行、貿(mào)易商行和許多大公司在這里扎根,至今還可找到不少百年甚至兩百年老店。
土庫街的歐陸風格建筑,讓它成了一個天然的攝影棚。我曾在這條大街上的一家律師樓工作好幾年,有一事印象很深刻。好多次在下班時間我們拉開辦公室的門,會看到一對新人穿著結(jié)婚禮服化了濃妝站在門口拍照片。我們公司坐落于其中一家歐陸式建筑物的底樓(一樓),大門打開就是大馬路。我們見狀總是趕緊將門關(guān)上,別破壞了攝影師的靈感。有時他們拍好照片會敲門致歉:“不好意思,你們這里拍照片很適合”、“不好意思,黃昏景色很漂亮,但是稍縱即逝所以我們要抓緊時間”。女孩子最喜歡看裝扮得漂漂亮亮的新娘,喜氣洋洋,怎么會見怪。
土庫街大多以銀行為主;港仔口則有較多貨運船務(wù)公司;中街是一段戰(zhàn)前老屋;緞羅申街是為紀念亞齊裔富商東姑賽益胡先 (TENGKU SYED HUSSEIN,又稱 TUAN HUSSEIN,也就是“胡先大人”之意——用檳城福建話發(fā)音,變成“緞羅申”)而命名的街道,他是打石街清真寺的發(fā)起人。打鐵街則是因為當年這里有不少打鐵匠,老人家說這里當時常聽到叮叮當當?shù)穆曇?,但隨著傳統(tǒng)行業(yè)的沒落,現(xiàn)在的小朋友已沒機會聽了。最后一段叫社尾,也就是最尾端的意思。當年這里有一個菜市場,稱為社尾萬山。漳州的朋友問我,“萬山是什么玩意?”這個詞跟緞羅申一樣,是多元種族社會里的華人方言發(fā)展之佳例。市場,馬來文叫PASAR(源自BAZAAR)也叫BANGSAL——售賣東西的攤位之意,以檳城福建話發(fā)音,PASAR或 BANGSAL皆可譯成“萬山”(BAN-SAN),該詞已成日常用語。
雨停了,我走出咖啡座,站在土庫街上,替前惠羅百貨商場拍了一張照片,發(fā)到社交網(wǎng)站上。很快地一個身在韓國的英國友人發(fā)來短信:“這是英國的哪個角落,為啥它勾起我的鄉(xiāng)愁?”一時之間做不了決定是否該告訴他真相,或許讓他突然有個懷著念想的周末也是一種浪漫?
責任編輯? 田馮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