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蘭

看見父親，正坐在長途汽車站公交站牌的馬路牙子旁，掩映在陰涼處，滿臉赤紅，光亮的腦門淌著汗珠子，鉚勁忽閃著那把芭蕉扇，比濟公的還爛。盛夏的日頭是烤人的，父親身上那件汗跡斑駁、透著汗堿的農(nóng)村自紡小粗布破褡褳分外顯眼。

父親腳邊地上放著一個小蛇皮口袋，里面盛著小米，這是父親此次來城里的使命，父親手機里告訴我：你胃口不好，帶些小米熬粥，養(yǎng)胃。

手機里我跟父親急了：您快八十歲的人了，有個三長兩短，咋好。

父親呵呵笑道：是老了，怎么下車就轉(zhuǎn)向了，不然不給你打電話直接送家里。

父親的背有些駝了，像個蝦米弓在那里，額頭皺紋又爬滿了許多，我對父親的抱怨化作心疼，趕忙跑過去，把父親扶起來說：“一袋小米，值得嗎？現(xiàn)在城里啥買不到？”

“家里種的，干凈，沒有農(nóng)藥，吃著放心?！备赣H說。

父親手搭涼棚仰望天空。因妻子陪兒子到美國讀研，我把小米口袋放進后車廂說：“中午了，咱爺倆到飯館搓一頓?！?/p>

進了餐館，我找了一個雅間與父親落座，請父親上坐，點了父親最愛吃的魚頭泡餅，還有幾個小菜。

“今天我想吃清蒸全魚?！备赣H吭吭哧哧。

我把魚頭換成全魚。

“母親可好？”在等候上菜的時候我問父親。

“好著呢，每天一睜眼就喋喋不休嘮叨我，這也不行，那也不滿意，煩死人了?！备赣H說。

“哪天我把二老接到城里來??？”我再一次央求父親。

“不了?！备赣H再一次拒絕。

我給父親點煙，他一把推掉說：“不抽了，咳嗽，你媽說我再犯氣管炎住院，不管我了，讓我在醫(yī)院里自生自滅?！?/p>

多年來，父親對母親一向是言聽計從，用他的話說，老爺們不跟老娘們一般見識。其實是心疼母親，當(dāng)初他在城里上班，我們還小，家里割麥子、鎬棒子、澆地，農(nóng)活全是母親一人干，總覺得對不住母親。

“最近鬧胃病沒有？”父親邊喝茶邊問。

“沒有?！蔽野参扛赣H，其實我剛剛胃疼看過醫(yī)生。

小時候，我在家排行老四，上面三個姐姐，我是老來子，因是早產(chǎn)兒，生下來只有二斤六兩，當(dāng)時農(nóng)村生活條件差，身體一直發(fā)育不良，胃口不好。

上大學(xué)那會兒，父親已經(jīng)退休回鄉(xiāng)，怕我吃不慣學(xué)校食堂，犯胃病，每個星期便把母親熬好的小米山藥粥，放在飯盒里，用棉布兜裹嚴(yán)實，送到學(xué)校。

父親怕同學(xué)們懷疑他是老農(nóng)民，寒磣，小看了我，與我約好每個星期日的中午11點，在學(xué)校后門的小樹林等我。我家離學(xué)校有百八十里地，家里窮，父親舍不得坐長途車，天不亮便往學(xué)校趕。

一天父親給我送餃子來，因趕上下雨，生生在公交站牌的雨搭下躲到深夜，雨停了，才趕回家。到家便感冒了，先是硬挺著，舍不得花錢看病，后昏迷了才被送進縣衛(wèi)生所，落下了咳嗽的病根。

一會兒，飯菜上齊，我給父親斟了滿滿一杯酒說：“母親沒有卡你喝酒？”

“她敢？俺是大老爺們，怕老婆不成？”父親說這話顯然底氣不足，像蚊子哼哼。

父親邊貪婪地吃魚邊笑道：“先前我最愛吃魚頭，魚頭是我的命，現(xiàn)在見了魚肉就不要命了。”

我喉嚨涌動著淚花，多年來，父親愛吃魚頭，是為了讓我們吃魚肉。整條魚我一筷子未動，全夾給了父親，解釋說，有一次吃魚，風(fēng)頂了，不愛吃魚。

父親突然想起什么，停止吃魚動作，右手做個勝利的手勢。

那是我一次拿了廠里一把廢剪刀，被父親發(fā)現(xiàn)，打得我屁股都綻開了花，罰我三天面壁不準(zhǔn)吃飯。

后來當(dāng)我走向領(lǐng)導(dǎo)崗位，父親時常用這個手勢敲打我，那不是勝利的意思，是代表剪刀，要我時刻保持廉潔。每當(dāng)我面對誘惑，便想起父親這個手勢，像一面擋風(fēng)的墻，為我保駕護航。

父親把剩下的魚湯，兌些水，端起盤子，仰脖喝了下去說：“吃不窮，花不窮，算計不好就受窮，光盤行動好。”

我一瓶啤酒下肚，便有些內(nèi)急，告訴父親不要動，急急去了衛(wèi)生間，解決后到總臺結(jié)賬，老遠聽見父親與人爭吵：“看不起農(nóng)村人，你缺了八輩子德，往上數(shù)三輩，哪個不是農(nóng)村出來的？”

我急忙過去，見父親正與大堂經(jīng)理吵架。經(jīng)理怒氣沖沖站在門口，對圍觀的吃客們說：“這個叫花子，吃霸王餐，看，盤子舔的這么干凈，下批客人要用這雅間，一看他這邋遢樣膈應(yīng)跑了?！?/p>

父親忽閃著那把破扇子理直氣壯動也不動。老板怒道：“保安，轟出去！”

父親說：“哪個敢？朱元璋還是叫花子出身，說不定你上輩子就是臭要飯的。”

父親這身打扮，確實像個叫花子，在這高檔的酒店，就像豪華的墻壁上落著一只蒼蠅。我對老板說：“這是我們董事長，來微服私訪，我是助理，公司上市幾十個億呢?！?/p>

那老板愣半刻卑躬道：“老人家，我狗眼看人低?！?/p>

我故意說：“董事長請上車。”把父親請出雅間。

父親倒不客氣，把扇子別在腦后衣領(lǐng)，背手挺胸抬頭，真把自己當(dāng)大干部了。

我殷勤地為父親打開車門，手搭簾子護住車頂：“首長請。”

父親鉆進車廂煞有介事用手指點老板：“人的卑賤，不靠地位，不由出身，只是你自己的成就?！?/p>

父親到家母親給我報平安。我說：“您能不能勸父親把那破褡褳、破扇子丟掉，確實像個叫花子?！?/p>

母親說：“六三年發(fā)大水，咱娘倆是你爹從洪水中用竹竿子搭上來的，那是我給他做的第一件汗衫?！?/p>

選自《荷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