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永忠
那天,她仍像往日一樣,悶著頭心不在焉地閑走,在風雨橋上,差點與人撞了個滿懷。
抬頭一看,是老校長——當初教過她的語文老師。這么多年了,她沒想過要聯(lián)系老師,有什么可聯(lián)系的呢?自己混成了這個樣子?,F(xiàn)在回來了,意外地碰了面,讓她有些尷尬。校長雖然不再年輕,可他依然那樣和藹,依然認得眼前這個已經(jīng)長大了的學生。那時,是老師教她熱愛寫作文。她似乎對文字天生敏感,身邊的一草一木,旁人的一言一行都會觸動她那顆幼小的心靈,于是她的文字有如她透亮的眼睛一樣,靈動如水。她的作文被當作班上的范文,他經(jīng)常叫她起來念。她開始照著本子讀,讀了兩行,她的眼睛就有些漂移了,一會兒看看窗外,一會兒看看老師。三百字的作文早已裝在了她心里,從那張可愛的小嘴歡快地蹦出來,歌聲一般在教室里流動。老師背著手從講臺上走下來,臉上全是滿足,在兩組課桌之間昂首踱步,從這邊走到那邊,從前面走到后面,好像沒走幾個來回,她就長大了。她像只羽翼豐滿的小鳥從窗戶飛走了,那以后,再也沒有飛回來過。不過,老校長還是多多少少從她母親那里知道一些關(guān)于她的景況。
老校長問到她,母親沒怎么往深里說,總是長長地嘆氣——這閨女命苦?。∮谑抢闲iL就知趣地岔開了話題。那天,本來老校長想讓母親轉(zhuǎn)告她,村小正缺一名美術(shù)老師。如果她愿意,他去爭取,作為特崗教師報上去,應(yīng)該沒有問題。可最終還是沒說。
可巧了,現(xiàn)在碰上了,他們在風雨橋上坐下來,老師就鄭重其事的把這個事告訴她,說雖然工資不高,基本的生活是沒有問題的。
臨走,老師輕輕拍了下她的肩,她看到的還是老師原來那種鼓勵和信任的眼神。
有了這份工作,她就不用看別人的臉色活著了,也少了每天的胡思亂想。她感覺一下子輕松了不少。
星期六,她不想呆在家里。她那個家在鎮(zhèn)上,死氣沉沉的。吃了早餐,牽著女兒豆豆逃似的出了門,坐上班車來到老木寨。老木寨是她娘屋。女兒見到外婆十分高興,纏在身邊問長問短。兩老少有說不完的話,逗不完的樂,她反樂得自在。
好久沒到河邊了,想去看看,順手抓了畫夾,跟豆豆說聽外婆的話,她去一會兒就回來。
初秋的老木寨到處還郁郁蔥蔥,田壩的稻子正在灌漿,土坎上的南瓜一天比一天胖起來。向晚,下過一陣分散小雨,濕潤的空氣里飄逸著泥土和莊稼的味道。那些褐色的蜻蜓組成陣勢在頭頂上盤旋。腳下走過的田埂,時不時有青蛙慌不擇路隨便一躍,很快就消失在稻叢中。
轉(zhuǎn)過幾彎田埂,木娘來到了銀杏樹下。銀杏葉已經(jīng)黃了,金燦燦如巨傘一般撐在橋頭。她面對著碩大的樹干,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眼前浮現(xiàn)出小時候的情景——她幼時身體不好,吃了好多草藥也不見效。有人給母親出主意,說拜個“保爺”試試。母親找到算命先生,算命先生一邊翻書,一邊掐指,說她命中缺“木”。母親明白,就選了銀杏王作為她的樹父母,假托樹王的名義,取名木娘。你還別說,自此之后,木娘這棵小樹就郁郁蔥蔥地長開了。逢年過節(jié),母親會拉著木娘到樹下給樹王磕頭拜祭。
這會兒,她心里想著:你老人家得繼續(xù)保佑你的女兒啊!她走過去,一邊輕撫著粗糙的樹皮,一邊看向索橋,橋側(cè)青石墩一直鋪到水邊。她模糊的記起,還沒有架通索橋那些年,兩岸全靠渡船相通。碼頭上,一只船剛剛靠岸,有人從船上走下來,岸邊蹲著的人立即起身,準備跨上船頭,一上一下的人群,肩上、手里有雞、鴨子、豬崽的叫喚聲,在這些雜亂的聲音中,他們相互間打開笑容,招呼著問候著,生活的場面甚是熱鬧?,F(xiàn)在,卻是如此寂靜。
緊挨著碼頭的河堤是一溜楊柳,它們垂到水面上,幾只木船拴在樹下,隨著微波輕輕搖擺。
木娘把畫板支在地上,選好角度。河面干凈明亮,清晰地倒映著索橋、山色、寨景。
她觀察了一小會兒,先是草草幾筆勾勒出景物的輪廓——以碼頭小船為前景,銀杏王和索橋居中,背景是遠處的寨子。再由近及遠描出細節(jié)。她不時抬頭看看,又低頭涂抹幾下。水面,索橋,還有銀杏樹,她好像看到了童年的自己,看到了玩伴,看到了村子里熟悉的那些人,甚至一條狗,一頭牛,一群雞鴨……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像流水一樣在眼前奔跑。時間就在她橫著的畫筆下無聲無息地流淌。有時會起幾絲風,吹動耳畔的秀發(fā),吹迷了眼睛。一切是那么安靜、悠遠。
她完全不知道,有人在她身后站了許久。這個人最近幾天,經(jīng)常往老木寨跑。他一來就走進巷子,走近那些老人。他摘下草帽一邊問老人,一邊在本子上記著什么。
畫得可真好,比實景還好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發(fā)出了贊美的聲音。
這一聲,驚動了木娘手中的筆,回頭間,筆在紙上重重地戳了一下。
木娘嗔怪他要嚇死人家了。
那人趕緊陪笑,說自己情不自禁,脫口而出。
木娘不再理會他,迅速收起畫板,起身徑直走了。
女兒正跟隔壁的小男孩玩得入迷。木娘問豆豆想沒想媽媽?豆豆埋著頭,說不想。
母親則和小男孩的奶奶王三娘閑聊。木娘跟王三娘打了聲招呼,進屋放了畫板。轉(zhuǎn)到廚房喝了口水,問母親有沒有什么可吃的,母親說鍋里有煮紅薯。木娘問豆豆,要不要紅薯?豆豆沒理她。這會兒,電話響了。是杏子打來的,讓木娘去陪她吃晚飯。好幾天沒見到彼此了,今天她的農(nóng)家樂客人少,忙一下就OK 了。
掛了電話,木娘對母親說,她不陪母親吃飯了,要去陪杏子。
母親揚起微笑,她知道杏子是女兒的閨蜜,兩人親如姐妹。自從女兒在村小當了老師,難得見她這么輕松,當母親的心頭也跟著寬泛一些了。
時間還早,木娘并沒有急著去找杏子,加入到豆豆和小男孩之間玩了一會兒。等太陽下山,照不到木屋的時候,她才出門。
杏子正站在農(nóng)家樂二樓的回廊上,老遠看到木娘,扯著嗓子喊,說木娘像個小腳老太太,半天出不了門。木娘不答,向她揮了揮手。
回廊上一張小飯桌已經(jīng)擺好。桌上的火鍋漫不經(jīng)心地開著,里面煮的是血漿鴨,旁邊還有一碗絲瓜湯。
還沒坐穩(wěn),木娘迫不急待地操起筷子夾了一塊鴨肉說,就愛吃咱們杏子做的血漿鴨。讓我替你嘗嘗夠鹽了沒?哇,好燙!杏子呵呵地笑道,燙不死你這個吃貨。
杏子倒了兩杯紅酒,端起高腳杯,深紅的液體在杯中蕩漾。
來,慶賀一下。
木娘知道她又在故作神秘。也不知這回要慶賀她干了什么驚天動地的事。上一次,是為她回歸單身而舉杯。
本來,杏子一直勸木娘趕快離了,勸著勸著,沒過多久,杏子倒成了單身。這讓木娘有些轉(zhuǎn)不過彎來。杏子的性格直來直去,敢愛敢恨。她為了愛,嫁到省城,結(jié)果過了兩年不合心,收拾行禮打道回府。這要是木娘,萬萬做不到的。
她們碰了一下,杏子才說,祝我生日快樂吧。
還差十來天呢,搞什么鬼?
10月8 號才是杏子生日,木娘記得的,這么多年幾乎都陪她過??山裉?,杏子硬要說是她的生日。還讓木娘替她記住,從今往后,她的生日是農(nóng)歷初九,不是陽歷8 號……
不等木娘發(fā)問為什么,她主動解釋,如今從城市回到農(nóng)村,要重新做人。
木娘盯著杏子看,仿佛要在她臉上看出從陽歷到農(nóng)歷有什么變化。
有了幾分酒意,杏子的話更直白了。
今天本宮正好三十歲。三十而立,難道僅是針對男人來講的嗎?放他娘的屁!女人三十又會怎樣呢?是不是像我,咹——又回到原點?
木娘奚落她發(fā)什么感嘆?現(xiàn)在一個人,不是挺自在的嗎?
自在,沒錯,就是自在。離婚對于女人來說,痛并痛著??墒?,你不離,明明不快樂,比死還難受,干嗎死撐著,咹?長痛不如短痛,離了就離了,有什么可沉淪的,大不了重頭再來……心若在夢就在,天地之間還有真愛,看成敗人生豪邁,只不過是從頭再來……呵呵,來來,干杯……
木娘不得不服氣杏子的灑脫。但有一點是相通的,當受傷之后,兩個女人不約而同選擇回到老木寨,回到娘家。
很快,杏子感覺有些不對勁——木娘今天咋不祥林嫂了?都有些不習慣了。
杏子說木娘有點祥林嫂,是因為木娘愛在杏子面前傾訴她的傷心事。見一次說一次,一遍又一遍的傾訴。不過她不是隨便抓住一個人就講,她只對杏子講,對閨蜜講。
最初杏子還時常打斷她,幫她分析問題之所在,出路在哪里,實在不行,快刀斬亂麻。后來,她只管自顧自地講,杏子插不進話。干脆讓她講,杏子沒心沒肺地聽。
木娘的傷心事是關(guān)于她和小樹的。
那時,木娘離開老木寨,在廣東一家電子廠做會計,很得老板賞識,每個月工資有一萬多。她上師大學的是美術(shù)教育專業(yè),畢業(yè)后不想教書,又自學考了會計證。本來以為,這輩子多半是在廣東這邊混下去了。可是鬼使神差的,在網(wǎng)上遇到了昔日的同學小樹。他在西部一個山村支教。小樹對書法很有感覺,寫得一手漂亮的行書。這深深地吸引了木娘。木娘特意請了假去看小樹。在下火車那一刻,小樹著實打動了木娘——他由于搞錯時間,提前一天在車站等候。見面時,他手里的野百合都蔫了。小樹所在的山村,不通公路,他們足足走了一整天才到。那是只有20 個學生的學校,小樹已經(jīng)在那里堅持了兩年多。一年前,小樹到城里辦事,順便在網(wǎng)吧上了下網(wǎng)。在QQ上,一個同學告訴他木娘的聯(lián)系方式。從此,本已失聯(lián)多年的同學,在無數(shù)個寂寥夜晚,互相通話聊天,溫暖著彼此的心。他告訴木娘,再有一年,他就可以回老家了。問木娘愿不愿意一起回去。小樹給木娘的印象,還是當年同學的樣子,不善言談。木娘認為,男孩話不多,是誠實本分的體現(xiàn)。自從去看了他之后,她就鐵了心,此生非他不嫁。家里所有人都反對,說木娘在公司發(fā)展得那么好,放棄了多可惜。更何況家人并不看好小樹。小樹家境不好,回來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工作。跟家里搞得不愉快,結(jié)婚時,家人也沒來祝福。他們倆連婚紗照也沒拍,請了幾桌客就算在一起了。不久,小樹考起鎮(zhèn)中學的老師。初婚那段時間木娘一點也不后悔,她甚至覺得很幸福,找到了自己喜歡的人。
可是,生了女兒之后,這種好景并沒有維持多久。由于女兒早產(chǎn),體弱多病,三天兩頭泡在醫(yī)院里,長期因擔心女兒,神經(jīng)壓抑,木娘的身體也經(jīng)常報警,有時,母女同時住院。小樹的工資多半用在了醫(yī)院里,經(jīng)常入不敷出,他的心態(tài)就變得大不如前了。他逐漸失去了耐心,最后到了不管不問的境地。木娘找他談,他要么不說話,要么就歇斯底里,劈頭蓋臉大罵一通。
好不容易等女兒長大一些,上了幼兒園。她們?nèi)メt(yī)院的次數(shù)才少下來。這時,娘家人的氣也消了。木娘才敢回去看看母親。父親早年就去了,弟弟在外面打工,家里只剩下母親。母親問她過得怎么樣,她不敢多講。只是一不留神,不爭氣的眼淚就撲撲地滾落下來了。細心的母親知道女兒有委屈。就說,當初是你的選擇,怪不得別人。如果實在過不下去,就回來,老媽這里是你永遠的家。
現(xiàn)在,小樹變了,變得讓木娘無所適從。家里的大小事情,他一概不管不問。整天抱著手機看,木娘做好飯菜端到他面前,他眼睛仍然沒有離開手機屏幕。最可恨的是晚上,把女兒哄在小床上睡著了。木娘一絲不掛躺在他旁邊,他無動于衷,寧愿抱著手機,也不愿抱一下木娘。他們一個月甚至幾個月也不做一次。后來,木娘干脆合衣而眠。人是躺下了,旁邊的藍光像幽靈一樣閃爍,木娘整夜整夜的失眠成了家常便飯。
過到這個分上,她已對他不抱什么希望了。但心頭的堵卻一日日的加重,只有在杏子那里哼哼嘰嘰,仿佛才能緩一口氣。
杏子當初嫁到省城,開了家像模像樣的酒店。日子過得很潤澤。木娘羨慕不已。木娘羨慕的不僅是杏子有優(yōu)越的物質(zhì)條件,更重要的是她老公那么愛她,什么事都聽她的,哪像自己活得如此窩囊。那時,木娘還跟杏子戲說,就算自己離了十次,杏子也不會離的。而現(xiàn)在,杏子不聲不響離了,真是不按規(guī)矩出牌,好好的一副牌被她打爛了。在木娘看來,杏子毫無征兆的離婚,打擊的不是杏子,好像是她自己。
她跟杏子一點都不一樣。杏子沒牽掛,說走就走,而自己有了女兒,就有了牽牽絆絆。木娘跟小樹談過離婚的事,他的態(tài)度很不友好。一開始死活不同意,后來,說實在要離也可以,叫木娘凈身走人。木娘并不在乎什么家產(chǎn),除了那套70 平米的房子,他們也沒什么可爭的,只是讓木娘無法接受的是自己又沒背叛他,憑什么凈身出門?凈身出門就意味著她自己在名聲上敗下陣來。
更讓杏子可氣的是,勸去勸來,木娘的思維邏輯就有些變態(tài)起來。杏子說她變態(tài),是從木娘覺得自己委屈不幸,全是小樹這個無情男人造成的,他們之間苦大仇深,勢不兩立,到最后她又同情起小樹來。她說,要是她離開了,他以后很難找像她這么好性子的女人,孤苦伶仃一個人多可憐啊,她不忍心……杏子真拿她沒辦法,急了就塞她一句: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 鄉(xiāng)土系列之一 (國畫)/ 王 鋒
木娘怎么能夠甘心呢?她是個心性很重的人。她不愿意承認自己失敗。
漸漸地,杏子也懶得勸她,憑她愛說咋說好了。
她們正閑扯著,昏暗的視線里有個人影正朝農(nóng)家樂走來。
那人對這里好像很熟悉,很快就到了回廊上。他摘下草帽,說杏子老板,今天有客人呀。
杏子示意他快坐下來一起吃。他也不客氣,說著從邊上拖了只凳子坐下。
天已經(jīng)擦黑,杏子拉亮電燈?;氐阶簧?。
我來介紹下……
怎么是你?。坎坏刃幼咏榻B,借著燈光,木娘和那人幾乎同時看清了對方。不約而同地問了這聲怎么是你。
原來你們認識?。?/p>
不認識!又是同時出聲。
呵呵,呵呵,你們太好玩了,是緊張還是怎么的?
倆人避開目光。過了一會兒,杏子說,放松放松。還是介紹下吧。
這位是鎮(zhèn)上文化站高穗之站長。這位是我閨蜜,胡木娘老師。
那人說,叫我穗子好了,別人都這么叫。跟杏子老板老熟人了。他端起杯子又說,胡老師這名字好特別,容易讓人記住。來碰下杯。
三人將杯子碰在一起,木娘說,你也別叫我胡老師,叫木娘吧。既然是杏子的朋友,有幸認識,干!
他們一邊吃喝,一邊閑聊,不知不覺,夜色更深了些。
木娘起身說,她得先走了,豆豆一會兒要睡覺,找不到她會鬧外婆的。
穗子跟著站起來說,一起走,我也還有事,白天約了你們胡家老鴨客,要去聽他講講鴨文化。
杏子說,木娘,你不陪我睡了?
木娘說,我先去看看小家伙,如果她不啰嗦,我再來。
杏子說,把小家伙帶來,我好久沒見她了。
木娘說,看情況。
木娘和穗子一同下樓。穗子用電筒給木娘照路。
他們默默地走著,黑暗處的稻田里蟲鳴此起彼落。走了一會兒,穗子無話找話說,老木寨真是個好地方。我來到這兒就不想走了。
何以見得?
我說的是真的,這里的民居,環(huán)境都保護得很好,人心善良。是個適合呆下去的地方。對了,你今天還沒畫完,明天還要繼續(xù)不?
應(yīng)該還要去吧。
挺羨慕你們會畫畫的。天底下的景色,在你們的筆端生出來,好奇特的感覺。
有什么可羨慕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長處,你會的我也不會。
我啊,也沒有什么特長。
別謙虛了,沒點特長能當文化站長么?你剛才說要去聽聽鴨文化,鴨有什么文化?
有啊,傳統(tǒng)放鴨背后也有它的故事和文化……
你們這些文化人就會神秘兮兮的。
不是我神秘,是你們老鴨客的故事神秘,我老早就聽說了,你們胡家的那位老人,放了一輩子的鴨,他身上有許多關(guān)于鴨客這種古老職業(yè)的故事,挺吸引我的。
你們城里人,看到什么都新鮮……好了,我到了,太晚了也不邀請你去家坐了,再見。
好的,再見,明天見。
穗子站在岔路口,照著木娘,一直等她走到家門口才繼續(xù)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木娘才到門口,杏子電話就來了。木娘說才到家,正準備給你打你就打來了。
那頭說,鬼才信你,幾分鐘的路走成了馬拉松,螞蟻都被你們踩死了吧。跟帥哥都說了些什么,快招來。
什么都沒說,路黑,走得慢。哪有你想的那么詭。還要不要我來陪你了?
不要了,才陪帥哥,又來陪我,不誠心,不要了。我明天要早起去鎮(zhèn)上買東西,今晚就饒你了。
電話掛了。木娘眉眼間還殘留著會心的笑。
第二天,木娘又去畫索橋和銀杏王了。眼前的景物與頭天別無二致。畫架已經(jīng)支好,碳精筆在手里握了半天,手心都生出汗來了,卻怎么也落不下去。她心里無端不踏實起來,漫無目的打量著四周,身后的空地里除了一只公雞帶著幾只母雞啄食,什么也沒有。她又往索橋上望,空無一人。她扔下畫筆,站起來朝索橋上走去。索橋兩邊用粗實的鋼絲拉著,橋面由一塊一塊的松木板拼接鋪在一起,踏上去,腳下就有了輕微的晃動。木娘不自覺地展開兩臂保持平衡,慢慢往中間走。走了幾步,明顯的感覺河面的風吹拂著臉頰,吹動著頭發(fā),襯衫和裙子一下子也灌滿了風,索橋晃動幅度更大了一些。她只好橫著往邊上挪了兩步,抓住鋼絲繩。就在不經(jīng)意的回頭間,她看到有個男人正蹲畫板前。這時,那人站起來,正好看著她。
喂,木娘,我來看你畫畫呢,你怎么到橋上去了,快下來呀。
穗子首先打招呼,不等木娘吱聲,他又說,橋上是不是風太大了站不穩(wěn),別急,我來扶你。
別來別來,我馬上下來……木娘轉(zhuǎn)身的時候險些摔倒。
站著別動。這時穗子已經(jīng)到了橋頭。
他加緊幾步,橋更加晃動起來,木娘啊的一聲坐在橋面上。
穗子到了面前,伸出手說,叫你別動,摔倒了吧。
我哪里動,是你動好不。
他們下得橋來,到了畫板前,正好水面上游來了一群鴨子。穗子說,你看鴨子來當你模特了。你看這兒,他指著木娘的畫說,橋的下方這一塊水面有些空,不正好畫上幾只鴨子嗎?
看不出,你也懂構(gòu)圖???
嘿嘿,不懂,亂說的。穗子搔了下后腦勺。
木娘畫了幾只鴨上去,但仍覺得少點什么。
這時,聽見有人喚:咿呀——來呀——。鴨群應(yīng)聲嘎嘎地吵鬧起來,并向著岸邊回游??斓礁?,它們卻在那兒徘徊起來。
還是穗子提醒,咱們擋路了快讓開,胡大伯的鴨子要回家吃晌午。
他們往旁邊移了移,鴨群就上岸了。排成“一”字,搖搖擺擺往寨上走去。
木娘把目光收回來,落到穗子臉上。
穗子的臉有些紅了,趕緊找話說,要不要聽一首關(guān)于鴨子的兒歌?昨天聽胡大伯說的。
看來真有收獲啊。
那當然。
倒想聽聽。
點點姑娘穿紅鞋,搖搖擺擺下河來。手頭拿張花帕子,問你去哪里吃酒來。
呵呵,呵呵,真有意思。
冬天,農(nóng)家樂沒有生意。前幾天,杏子到學校找到木娘,說她要進城兩天,也沒說什么事。反正她是個自由人,說走就走,木娘也習慣了她的風格。
二舅家殺年豬,打電話來接母親去吃皰湯,母親讓木娘陪她一起去。木娘要改卷子,去不成。
眼看就要放寒假,卻下起了凍雨。路被封了,班車停開。
一連幾天,天陰著臉,風一個勁地刮,毛毛雨飄在樹上,光禿禿樹枝像腫了一樣,比平時粗了一圈,操場的水泥地如一面鏡頭,亮光光的。學校里只剩下木娘一個人。她改完最后一張卷子,天就暗下來了。她打開電磁爐,煮了幾根面條當晚餐。
木娘想起穗子說的話,老木寨真的是個好地方。真要感謝老木寨過去生養(yǎng)她,現(xiàn)在又接納了她。俗話說,母親在哪兒哪兒就是家。難怪過去女兒們出嫁都要傷心地哭,那是舍不得離開母親,害怕從此沒有了家??僧斉畠撼闪四赣H,她不得不把別人的家當成自己的家。
這段時間,女兒豆豆在家有小樹陪著玩,也沒怎么想念木娘。想也沒有用,木娘被凍雨堵在學校回不去。這當然是個理由,但更為充足的理由是木娘害怕回家。那個家是冰冷的,寂寞的,讓她感到憋氣、壓抑、苦悶。
前面那幾年,木娘沒事做,一直呆在家里。白天,他去上班了,她就起來照顧豆豆,還有鄉(xiāng)下來的婆婆。一日三餐,她盡可能多做些雜事暫時忘掉痛苦??墒牵坏介e暇時間,她就變得緊張起來。那是一種無聲的緊張。她想到逃離,逃出屋子,逃避他的視線。那些時候,她總是一個人出門漫無目的閑逛。有時,不知不覺就爬上了一座山,在林子里久坐,天黑了也不愿下來。她不知道,從前那么開心快樂的自己何時變得如此頹廢,如此無助。最初兩年,他們還能在一起討論書法繪畫,一起談古論今??墒牵髞?,他就說她不懂,別瞎說。再后來,干脆一個字不提書畫,不提藝術(shù),甚至不提生活。半個字也懶得出口。
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曾經(jīng)仰慕的那個人,那個把書法寫得那么秀美的男人,那個不愛說話卻心地善良體貼入微的男人,變得那么無趣,那么冷漠。這些都是她始料未及的。當她厚著臉皮問他為什么會這樣時,他連眼皮也不抬,冰冷地甩一句,說什么瘋話!
也就從那時起,木娘的心就冷了。她再也不畫畫了。她用來遣懷的只有文字。那些或長或短的文字放在一個上了鎖的空間里。她只給了杏子一把鑰匙。
來老木寨當老師,她居然又提起了畫筆,不知這是不是好的兆頭。窗外的冷風仍然在黑暗中鳴叫,窗臺的燈光下,她鋪開的畫紙卻有陽光的溫暖。那天的寫生還沒有最后完成。后來想讓穗子陪著再去的,可終究沒去。也不知怎么了,她怕再見到他。見到他,她心里就會亂,心里亂就畫不下去。她不想讓他看出來。后來也是這樣,一到晚上,她展開那張畫紙,那幾只鴨子的旁邊,她試圖畫只小船,小船上立著放鴨人,也就是鴨客。那鴨客的形象,應(yīng)該長得像穗子……畫船的地方因第一次慌亂,在紙上重重戳下的痕跡,她用橡皮擦拭,可怎么也擦不掉。那痕跡是一道影子,一道立起來的人影,是穗子的影子。穗子的影子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揮之不去,她似乎感受到有一團暖意向她包抄過來。他說話的聲音多好聽,俊朗的面容有一種熟識的感覺。怎么能有這樣的念頭,木娘感到不可思議。
這天晚上,木娘在睡夢聽見好像有人敲鐵門。
是誰呢?都深更半夜了。木娘的宿舍在二樓。她推開門站在過道上,用手電照過去。對方的那束光立即熄滅了,抑著聲音說,木娘,我是穗子。
穗子啊,這么晚了,有事嗎?
冷死了,我可以進來嗎?
這——木娘猶豫了片刻。還是下去給穗子開了門。
醒來的時候,木娘的臉還有些火辣辣,從昨晚到現(xiàn)在就沒退過。
窗外一片晶瑩的白,天空已經(jīng)放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