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蓮影
林茴知道,與陳先生的這場相親會毫無懸念地以失敗告終,更確切地說,是她有意為之。
陳先生其實也沒什么不好,一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派頭,濃眉小眼,西裝筆挺,雖然頭發(fā)有點稀疏,可皮膚白得就像剛出鍋的嫩豆腐,連眼角最細小的皺紋都藏不住。
她對他談不上喜歡或討厭,只是那種面對面坐著,卻仿佛隔著幾萬光年般遙遠而陌生的感覺,令她不由自主地心生抵觸,她心里清楚,他不是她想到達的彼岸。
他目光油膩卻笑容可掬地說:“我叫陳智超,智慧的智,超人的超,你這個年齡的女孩子應該不知道超人是誰吧?”
林茴嫣然一笑說:“怎么不知道,不就是那個把內(nèi)褲穿在褲子外面的潮人?!?/p>
她立刻感到陳先生的笑容微微一滯,目光也清冷許多,隨之而來的是片刻令人尷尬的冷場。不過老江湖畢竟是老江湖,不愧虛長了她幾歲,道行也深些,即便聽出她話語中明顯的不善,也能不著痕跡地轉過話題,只是態(tài)度明顯變得客氣疏離。
兩人分開之后,果然沒有再相約。
回家的路上,天空淅淅瀝瀝地飄起了細雨,華燈初上的城市雖一如既往地浮躁繁華,卻因這如詩般的薄雨平添了幾絲耐人尋味的傷感,路旁的店鋪里放著一首很老很老的歌,滄桑的男聲像歲月深深淺淺的回音:每個人都有無法忘記的人,思念會像細沙穿過你的靈魂……
這樣的時刻,林茴很想打電話給某個人,某個有淡然微笑和溫暖目光的人,不帶任何欲望的企圖,說兩句話,聽一場雨,可惜這樣的人從來可遇而不可求。
然后她取出手機,群發(fā)了一條信息:下雨了,你還好嗎?
第一個回信的是老媽,她氣勢洶洶地說:能好嗎?這個月已經(jīng)第四個了,你成心想氣死我是不是?
第二個回復的是閨蜜阿寶,她漫不經(jīng)心地說:下雨好啊,說不定能把你干涸的心澆透了,開出一枝桃花來。
第三個人說:寶貝,你是想我了嗎?要不我們約一下吧!她笑了笑,看著語氣定是她那個嘴賤膽小的同事小趙。
她輕輕嘆了口氣,看來只得獨自消化這場沒著落的悵惘了。
張若琰的短信息是第二天早晨到的。
因為是周末,林茴起得比較晚,一邊梳著頭一邊看手機,一邊還想著今天怎么回家給老媽一個交待,來熄滅她因自己嫁不出去而引發(fā)的熊熊肝火。然后那個沉默了將近三年的號碼毫無預兆地出現(xiàn)在她的視線里,令她所有思想和動作瞬間凝固。
他說:“是林茴嗎?好久不見!”
她安靜地坐在床邊,好一會兒才緩緩地輸入一行字:真的好久不見!然后又覺得不妥,迅速刪了。
這世間所有放不下的感情,不是因為習慣,便是因為遺憾,若是兩者兼而有之,大概便是林茴對張若琰的感覺,可惜她知道得太遲了。
彼時年少,每天泡在習題和考試里,林茴關于愛情那點細枝末節(jié)的了解都是從電視劇和仙俠小說里得來的,嚴重偏離現(xiàn)實。她理想中的男人應該是那種氣質清冷,深藏不露,能力超群,對愛人一往情深的翩翩君子,坐在她后桌老實巴交只知道學習的張若琰簡直差了十萬八千里,她壓根連想都沒往這方面想過。
有時候看著那些互生戀慕的男生女生在下課時打打鬧鬧,她會不屑地對身后的張若琰說:“幼稚!你們男生是不是都喜歡漂亮但是膚淺的女生?”
他饒有興趣地看著她,輕輕地搖了搖頭。
林茴真正發(fā)覺張若琰的好是在高三畢業(yè)后的那個暑假。
那時候高考成績還沒有出來,他們小范圍聚了次會,沒有了學習的壓力大家玩得都很盡興,又唱又跳,還點了啤酒。幾個男生想把林茴灌醉出她洋相,結果都被張若琰擋下來喝了。曲終人散的時候,林茴頗江湖豪氣地拍拍張若琰的肩膀說:“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從今以后我林茴交你這個朋友?!?/p>
大學時林茴與張若琰就讀于同一所院校,他在法律系,而她學的是會計學。
她說:“你的成績那么好,我以為你會往更高更遠的地方去,比如京城?!?/p>
他說:“我不想離家太遠,這不你也在這里嗎?!?/p>
他的話飄蕩在初秋愜意的微風中,溫暖如當時的陽光。
她恍然記起,他們已經(jīng)認識好多年了,從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學,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里都有他的影子,如今這影子漸漸清晰起來。
林茴那時開始迷戀本系一名叫許凌峰的帥哥,他不只帶球射門的動作非常性感,還有一副好嗓子,唱起情歌像深情的王子。王子似乎對她也有點興趣,與別的女生周旋的同時,還不忘與她眉來眼去一番。
也許林茴與張若琰走得太近了,近到讓周圍的人浮想聯(lián)翩,他們一起去圖書館,一起吃食堂,偶爾周末還相約逛個街,以至于許多人都認為他們是情侶。
面對那些別有用心的揣測,她總是不忘解釋一句:“張若琰,我哥們!”
其實她只是習慣了他的存在,就像習慣一件老家具,篤定賊來了也不會把他偷走。只是她沒想到,有一天賊真的來了,還是個艷賊,英語系的系花梅芳喻。
她其實挺為他高興的,系花,貌美又多金,能開到他一個書呆子頭上,這得多好的運氣。于是她自作主張地為他們創(chuàng)造了很多機會,比如約好了去吃飯,她會叫上梅芳喻,然后再放他們鴿子,她會不遺余力地散布他們拍拖的煙霧彈,在校園里制造輿論效果,簡直比她自己談戀愛都上心。
張若琰終于坐不住了,他質問林茴:“你什么意思?”
她說我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成人之美?。?/p>
他似乎很生氣,他說:“我的事情用不著你管,你先管好自己吧!”
她說:“張若琰你傻吧,天鵝肉你都不想吃,你還是不是個男人?”
他說:“你才傻呢,世界上那么多好男人你不喜歡,偏偏去招惹那些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的傻子,你和他們一樣膚淺浮華!”
她氣得說不出話來,半天才哆嗦著嘴唇說:“好,很好,我在你眼里就是這樣一個人,既然如此,你以后就再也不用來見我了!”
林茴整整一個月沒有理張若琰。
大二快結束的時候,她開始了和許凌峰的第一次約會,結果他遲到了半個小時。
他說:“你沒聽說嗎,籃球場的球架子倒了,砸倒一個男生,當場昏迷不醒,急救車都來了,聽說還有生命危險?!?/p>
林茴吃了一驚,她出門時路過籃球場,張若琰正在那里打球,她還笑著同他擺了擺手。
她聽出自己的聲音有些緊張:“到底是誰被砸到了?”
他聳了聳肩說:“聽說是法律系的……”
她只覺得頭“轟”的一聲,臉色頓時慘白如紙。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么離開許凌峰的,只覺得周圍的一切連同自己的腳步都變得虛浮而縹緲,她跌跌撞撞地往學校跑,很多過往的回憶蒙太奇般在腦海里回放。
她想起和他一起吃飯時,他點的菜都很合她的胃口,她沒心沒肺地說:“看來我們不是一般地投緣,連口味都一樣?!彼皇切π?。
她想起高中時一次晚自己習后,父親因為去照顧生病的奶奶沒有及時來接她,她一個人走了很長的夜路,心里有點害怕,到家時才發(fā)覺他就在她身后幾米以外的地方,可那并不是他回家的路線。
她還記得自己有一條白金手鏈,搭扣處容易松動,去圖書館看書時經(jīng)常自己就脫落下來,有一次丟了,被他拾到,還回來時已經(jīng)修好了。
那些細細碎碎的生活過往突然變得鋒利無比,輕輕劃過,便會帶來一陣陣尖銳的疼痛。
她突然淚流滿面,原來,他喜歡的人竟是她,原來,他對她來說竟如此重要,重要到如果上帝能夠保佑他平安無事,她愿意付上任何代價。
當她再一次在校園里遠遠看到毫發(fā)無損的張若琰,由衷的欣喜令她熱淚盈眶。
她后來才知道,被砸到的是法律系另一名男生,而且也并不像許凌峰說得那么嚴重,只不過砸暈了,未傷及生命根本,一個星期便可出院。
可是她的心很快就冷卻下來,她看到他緊緊牽著梅芳喻的手,兩個人親熱的樣子與前些時日簡直天壤之別。
他說,若不是這場事故,他也不知道原來會有人這么在乎他。梅芳喻聽說有法律系的男生被籃球架砸傷了,以為是他,嚇得哭了起來,原來被別人喜歡是這么幸福的一件事。
他們終于如林茴所希望那樣,情投意合地走在一起了,可是她的心卻瞬間空了,白茫茫一片寂然,只有空蕩蕩的回音。
林茴沒有和許凌峰在一起,他只是她生命中細枝末節(jié)的繁華,輕輕松松便能修剪掉。真正舍不掉的是那種血脈相連般的熟悉與親切,是那個悄無聲息占據(jù)了她整個青春的人,那種后知后覺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痛,足夠她用以后的人生去慢慢消化。
大二下學期的夏天,林茴第一次嘗到了失戀的滋味,可笑的是,她卻從沒和他談過戀愛。除了閨蜜阿寶,大多數(shù)人都認為,張若琰為了梅芳喻甩了她,她一氣之下投入許凌峰的懷抱,隨后又被許凌峰甩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這一場愛情里,她占盡了所有的天時地利,最終卻輸?shù)靡粩⊥康亍?/p>
畢業(yè)后,她去了遙遠的S市,在親戚的公司里做事,從一個小出納做到財務主管。
生活像一本乏善可陳的流水賬,加班,考證,在銀行工商稅務之間循環(huán)往復。也偶爾會遇到看得順眼的男子,約兩次會,喝杯咖啡談談人生,卻始終沒有在一起的緣分。
與張若琰唯一的一次交集是三年前的國慶節(jié),她回老家小住,與他在萬達廣場偶遇。
他當時已成為一家小型律師事務所的合伙人,她幾乎認不出他來,他瘦了很多,也結實很多,大概是經(jīng)常運動的結果。摘掉了眼鏡,看人的目光專注幽深,很有幾分玉樹臨風的氣質。
他們簡單地聊了聊彼此的生活,她沒有提梅芳喻,他也沒有說。其間,他接了兩個電話,大概是母親催他趕緊回家吃飯,他于是微笑著和她道別。
彼時狂風大作,鉛云低垂的天空很快醞釀出濃重的雨意。
他走出幾步后又折了回來,把手里的傘塞給她,突然說了句:“林茴,我希望你幸福!”
他的背影在她眼里幾度模糊又清晰,她想他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她愛的人,從始至終只有一個他。他在的日子,星辰大海,一路繁花相伴,他走之后,雁陣驚寒,月落烏啼霜滿天。
林茴坐在床邊良久地看著那條短信,她一直沒有告訴張若琰她回來工作的消息,回憶一旦觸及,見與不見都是糾結。
她終于下定決心再次發(fā)了條信息給他:“我回來了,想見見你!”
當張若琰拖著個旅行箱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微微有些吃驚,然后笑著打趣:“老同學,你這是要跟我私奔嗎?”
他微笑著坐下說:“要出差一周,晚上的飛機,所以就一起帶來了?!?/p>
她有些歉然地說:“如果你很忙,可以電話里告訴我,我們改天再約?!?/p>
他搖了搖頭說:“不礙事,很久不見你,我也很想你?!?/p>
他的話讓她覺得既溫暖又傷感,那么多年了,身邊的人像流動的風景來了又走,他們還能在這樣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一起靜靜地喝著茶聊著天,十幾年的時光就在指縫間倏忽而過,她突然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就老了。
林茴說:“什么時候你和梅芳喻成婚,別忘記請我喝喜酒,我怎么也算半個媒人?!?/p>
張若琰微微一怔,他說:“我們早就分手了,她一畢業(yè)就去了美國,在那邊已經(jīng)結婚生子,我至今仍是單身一人。”
林茴狠狠吃了一驚,心里一時百味雜陳,良久才說:“對不起,我不知道……”
他倒是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緩緩地說:“沒關系,早就過去了,我們不是一路人,在一起也不會快樂,有些人大概注定只能陪你看朝陽,不能陪你到日落。”
兩個小時的時光倏忽即逝,兩個人都有些意猶未盡。
張若琰結完賬去洗手間,皮夾半開著放在桌上,夾層里的照片若隱若現(xiàn)。
她猶豫了一下,悄悄地取過來,映入眼簾的卻是自己十七歲時的證件照,青澀的微笑綻放在泛黃的歲月中,少女林茴,與張若琰朝夕相處時的林茴。
與此同時,他的聲音在頭上緩緩響起:“我是故意留在那里給你發(fā)現(xiàn)的,這么多年了,我覺得你有權知道這個秘密?!?/p>
她沒有抬頭,輕輕地說:“其實,我剛才就想對你說,我愿意一直陪著你,從朝陽到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