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風蕭藍黛

那些歲月啊，我欠了這個男人太多太多。唯有繼續(xù)跋涉，努力創(chuàng)造幸福生活，還他喜樂康健，免他擔憂忐忑，才能讓他安享晚年。

他被婚姻折磨得昏了頭

我覺得我找不到女朋友的根本原因要怪宋鋼鐵。

因為他就沒本事哄好我媽，我被遺傳了。

6歲的時候我曾嘗試著跟漂亮的同桌花花交流人生，可她一巴掌呼在我臉上，且哭哭啼啼地告訴老師我親她。

我辯解說我沒親啊，我只是聞聞她早晨吃了什么餡的包子。

我確實是這樣想的，因為那天宋鋼鐵沒有給我買早餐，他騎著單車一臉呆滯地馱著我去學校，然后準備跟我媽去辦離婚。他還在學校門口跟我說：“臭小子，吃飽了好好上學，要努力啊，長大了娶個好媳婦。”

他被婚姻折磨得昏了頭，連早餐都沒給我買，我根本沒飽。

那天他們離婚了。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催^不下去。

我殺氣騰騰的奶奶得知消息后在晚上殺到我家，抱著我在我媽面前哭得驚天動地。

“這是宋家唯一的血脈，唯一的獨苗，唯一的繼承人??！”

大字不識的奶奶還挺會用排比句的，她讓我知道了原來我這么金貴，我這個繼承人，將來是要繼承宋家的一間筒子樓和宋鋼鐵煙葉廠工人的身份的。

在奶奶的老淚縱橫面前，我媽不忍心，最終沒有帶走我。

于是，我跟了宋鋼鐵，因為他沒本事哄好一個女人，逼迫我在沒有媽媽的陪伴下，長成了一個小男子漢。

面子比命還重要

宋鋼鐵變得沉默而陰郁。

他常常穿著深藍色的襯衣，卷起袖子悶著頭做家務(wù)，把馬牙石的地板擦得锃亮。

我媽走了以后，他才知道一個女人對一個家的重要。

女人就是天。天塌了，地也陷了。我們兩個光棍的生活變得一團糟。他能粗放地當個爹，卻不能精細地當個媽。那時他剛35歲，家里還沒有時髦的電飯鍋，他用甑子煮飯，因掌握不了那樣復雜的技術(shù)，常常把飯煮得稀爛。

我放學回家，他就說：“兒子，你最近換牙，我特意給你煮點稀的?！?/p>

那時我缺了一顆門牙，十分影響我的氣質(zhì)。我不想說話，只是悶頭吃飯，眼淚卻不爭氣地掉在稀飯里，不是傷心，主要是饞我媽做的紅燒肉。

宋鋼鐵看見了，嘆口氣，幫我抹掉眼淚。

那時候他的工資才幾十塊錢，我頑劣，新買的褲子沒穿一星期就蹭破了。

為了節(jié)約開支，宋鋼鐵就找來針線幫我縫，他的技術(shù)太差，縫得別扭不說，還有疙瘩。女同學都笑我。我回家把褲子脫了扔給宋鋼鐵，光屁股躺床上不說話。

宋鋼鐵騎著單車出了門，回來時給我買了一條新褲子，花了十五塊。那個月，我們爺倆又吃了好幾頓稀飯。

那時候他終于明白了我媽的不容易，那是一個女人壓抑理想為了家庭犧牲太多，卻無人理解包容的辛酸。

可是，我媽已經(jīng)過上了她想要的生活，像一只高飛的鳥，去浙江下了海。

我常常擔憂地問我爸：“下海捕魚能掙錢嗎？”

宋鋼鐵說：“你媽下海，是經(jīng)商，不是捕魚?！?/p>

常常在夕陽西下的黃昏，我坐在宋鋼鐵的單車后座，跟他談?wù)撘郧敖?jīng)常嘮叨神煩的那個女人，也談?wù)撨@個世界許多細枝末節(jié)的變化。那是1988年，改革開放剛剛十周年，我剛上三年級，這個小城還很貧瘠。

有時我還會央求：“你讓我媽回來嘛?！?/p>

他默不作聲，半晌才說：“小子，等你長大就明白了，有些事情做時容易悔時難?！?/p>

我媽經(jīng)常打電話來，問我長高了沒有？飯菜好不好吃？你爸知道鍋兒是鐵打的了沒？我總是給出肯定的回答。

其實宋鋼鐵知道鍋兒是鐵打的，但他嘴也是鐵打的，面子比命還重要。我知道他又后悔又想我媽，但他死都不會承認。

知識才能改變命運

上初中時，我媽經(jīng)常給家里寄錢，看來她的魚捕得很成功，而我學習成績不錯，很驕傲，我開始叛逆。

看不順眼的人，我上去就打。我像一個爆竹，一點就燃。

我知道，每次打完架，老師一請家長，宋鋼鐵就會拎著幾條煙，在大晚上偷偷摸摸地敲響班主任的家門。

他在煙葉站工作，按照品級驗收煙葉，衣服上每天都沾染著一股煙草味。他能買到便宜一點的香煙，再賠上幾筐笑臉，換來班主任對我的一再容忍。

初三的暑假我和他吵了架，偷拿了他錢夾里的錢買了機票去浙江找我媽?？梢磺胁⒎侨缥蚁胂蟀愕拿篮茫易谒男录彝ダ?，看著期間不斷接打電話忙忙碌碌的她，還有一個陌生的男人和陌生的小女孩，我手足無措。

很快我就回來了。我媽送我去機場，說：“媽媽有了新家庭，但我是愛你的?！?/p>

我沒有說話，看著她，溫柔的一張臉蒼老了許多，但看得出來，她是幸福的。

上了高中，不斷有人給宋鋼鐵介紹對象，他總是樂呵呵地搖頭說：“算啦，我連小寶他媽都留不住，我還能留住誰啊?！?/p>

還算他有自知之明，可也越來越嘮叨得讓人厭煩。

我選擇住了校，可以避開宋鋼鐵，不然他每天都要跟我講什么“高中三年最關(guān)鍵”“知識才能改變命運”“我就是吃了沒讀大學的虧”，諸如此類的大道理。

其實啥道理我都懂，可我總想要更多更多的自由和愛。

高二時我談戀愛了，同校的一個圓臉女生，很可愛，我常常騎著車子載她去逛公園。有一天偏巧被宋鋼鐵看見了，他臉都急白了。

為了阻止我的早戀，他使出了蠻勁。一邊找老師勸戒，一邊找女生的家長溝通。女生的母親說：“叫你那打架鬧事的小流氓別來糾纏我女兒！”

宋鋼鐵以自取其辱收場，嘴唇咬得發(fā)紫。他來學校宿舍找我，我拒不開門，隔著門和他吵架，我吼他：“你是不是嫉妒我能找到女朋友你找不到??？”

那晚很冷，北風吹得窗框直晃，宋鋼鐵一直固執(zhí)地站在樓下籃球場不回去。我站在窗口遠遠看他，想起我媽走后的那個冬天，家里的蜂窩煤用完了，極冷，我蜷在床上夢囈：“要是我媽在就好了。”

宋鋼鐵緊緊地把我攬在懷里，一言不發(fā)。

我和他的父子關(guān)系從那時起陷入僵局。

高考我落了榜，女生考上了省外的大學，喜氣洋洋地跟我告別。我站在學校深紅色的大門下，這才發(fā)現(xiàn)學習沒法偷懶，我在荒廢了時間之后跟人產(chǎn)生了天壤之別。

知恥而后勇

宋鋼鐵到處幫我找學校復讀高三。

我賭氣說我要學我媽下海。

他說：“你有你媽那點本事的話，你早就考上大學了！你以為海隨便就能下？你現(xiàn)在去就是跳海！”

那一年他47了，耳邊居然有了數(shù)根明顯的白頭發(fā)。他的手腕依舊強硬，押著我去復讀。他說：“等你足夠優(yōu)秀，才能追求更好的女生，別讓人家看不起你！”

有句老話說，知恥而后勇。

那個說在大學等我的女生，不久后寫了分手信過來，她說看了外面的世界，才知道自己的淺薄。有些話可能她不好意思說，看了外面的人群，才知道自己有更好的選擇。

我撕了信，開始拿出狠勁復讀。

宋鋼鐵每天晚上都來房間陪我，坐在我對面，拿了一堆煙葉分級的書看。

我說：“你別監(jiān)視我了?！?/p>

他說：“誰稀罕監(jiān)視你，人總要有危機感，哪天單位改制，說不定我就下崗了。”

那一年，宋鋼鐵陪我熬過了許多個清水般的夜晚，又在蒙蒙亮的清晨騎著摩托送我去學校。那時我已長得又高又壯，兩個人擠在小摩托車上顯得十分滑稽。

我考上了大學，去杭州。

我媽知道了也極高興，打了錢過來給我讀書。

最高興的是宋鋼鐵，他到處跟人說：“沒騙你們吧，我兒子是有出息的，比我有出息多啦?！?/p>

他一直對有人曾經(jīng)把我定義為小流氓而耿耿于懷。

臨近開學，看著成天樂呵呵忙出忙進的宋鋼鐵，我才恍然覺得，雖然這個家只有他，沒有媽，但我居然那么那么的舍不得。

臨走時我說：“老宋，等我?guī)啄?，給你享福養(yǎng)老?！?/p>

他搓著手一直一直笑：“只要你好好的，有出息就成?！?/p>

要學會哄女孩子

大學四年，沒交上女朋友。

我還是叛逆。宋鋼鐵不準談戀愛時，我非要談，現(xiàn)在催我找女朋友，我反而不找。

事業(yè)尚未定，何以談情愛。有時想想，一向沒有惡習、脾氣溫和、工作穩(wěn)定的宋鋼鐵都沒能留住我媽，我這個樣子又怎么去留住一個女人。

畢業(yè)后，我留在杭州一家公司入職，晃蕩了一年也沒找到歸屬感。2004年，網(wǎng)購已見雉形，我跟宋鋼鐵說，我要籌錢創(chuàng)業(yè)。

那時的宋鋼鐵依舊保守，他不懂什么叫做網(wǎng)購，不相信在網(wǎng)上跟陌生人買東西，那時候跟他說網(wǎng)購，就像說傳銷一樣離譜。

他勸不動我，再不說話，把電話摁了。我點了煙，站在出租屋的窗口，沉默。

一周后，宋鋼鐵把門敲得山響，扛著碩大的包風塵仆仆地來了。

我長大了，不會再跟他吵架，我知道他的一切出發(fā)點都是為我好，可我沒想到，他壓根不是來吵架的。他把一張卡遞給我，說：“我問了北京的一個朋友，他說你這個應(yīng)該靠譜，拿去創(chuàng)業(yè)吧?！?/p>

卡上是26萬，53歲的宋鋼鐵居然在即將退休的時候很不理智地買斷了工齡，換來了給我創(chuàng)業(yè)的錢。

我拿著卡，看著他笑瞇瞇的眼睛，感覺如山般重。

他一邊從包里一件件掏給我?guī)У奶禺a(chǎn)，一邊嚷嚷：“創(chuàng)好了業(yè)，早點娶媳婦。你小子可別像我，哎，我看你也不像我，你最會哄女孩子。”

我的眼睛濕了，背轉(zhuǎn)身，偷抹眼角。

還他喜樂康健，免他擔憂忐忑

三年后，公司走上軌道，利潤可觀，蒸蒸日上，網(wǎng)購的人越來越多。如何開發(fā)產(chǎn)品，把控質(zhì)量，做好服務(wù)，管理員工，都成了頭疼之事。

我每天在公司忙得四腳朝天，女朋友的頭發(fā)都沒見著一根。

那年春節(jié)回家鄉(xiāng)，給學了多年駕照的宋鋼鐵買了一輛桑塔納，他小心翼翼地開回筒子樓，引來了一幫老鄰居的圍觀，大家羨慕不已地夸贊他有個出息的兒子。他極得意，笑得滿臉褶子。

那一年我媽也回來了，我把她接來吃了一頓晚飯，宋鋼鐵的紅燒肉已經(jīng)燒得極嫻熟了。他喜氣洋洋地做了一桌子菜，招呼前妻入座。

我媽舉著酒杯一飲而盡，說：“老宋，這個家有你才有了今天，當年我小看你了，你比我能干?！?/p>

宋鋼鐵夾了一顆花生米吃了，看看我媽，又看看我，說：“要是時光能倒流，我會做得比從前好百倍。可惜啊。”

話里有對婚姻的遺憾，也依舊有倔強的不悔。這個50年代的男人，從初做父親的笨拙到當?shù)攱尩牟賱谥?，一點一點地老了。他給了我全部，卻失去得太多。

那晚我們都醉了，我拍拍宋鋼鐵的肩膀說了心里話：“老宋啊，找個老伴吧?！?/p>

他瞪我一眼：“不是你們八零后才懂什么叫愛情?！?/p>

那晚我媽打出租走了，宋鋼鐵站在樓門口，悵然地望了半天。

回到杭州的次年，我認識了一個女孩子，她是一名律師，免費為一個貧困弱勢的當事人在法庭上據(jù)理辯護。生活中，她會做好吃的紅燒肉和炒豆角，會把一條圍巾織得暖入人心。她長得不算好看，可滿臉都蓄滿了一股子堅韌。

我看著她，想起宋鋼鐵說的，等你足夠優(yōu)秀，才能追求更好的女生，別讓人家看不起你。

我現(xiàn)在才覺得他這句話說得很對，讓我有了全力以赴去愛一個女人并留住她一輩子的勇氣。

我想年底，我就能帶著她，回去見宋鋼鐵，他肯定會笑得瞇了眼睛，然后拍拍我的肩膀說：“你小子啊，比你爸有出息?！?/p>

有什么出息??！

想想他用單車載著我駛在微亮清晨，想起他收起自尊賠著笑臉給班主任送煙，想起他在籃球場的冷風中等我的夜晚，我就覺得，那些歲月啊，我欠了這個男人太多太多。唯有繼續(xù)跋涉，努力創(chuàng)造幸福生活，還他喜樂康健，免他擔憂忐忑，才能讓他安享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