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保民

一只餓死的雞

S縣是個出產(chǎn)斗雞的地方。斗雞既勇猛善斗，又肉美湯鮮，來來往往的食客進了上檔次的餐廳，必點的一道菜就是紅燒斗雞或者清燉斗雞。

有人問：“斗雞昂貴，且是用來斗的，怎么舍得吃呢？”

S縣的人先會故作高深地笑而不語，繼而神秘地問：“你知道為什么形容人的心眼兒小會用‘小肚雞腸這個成語嗎？”

據(jù)說，人們通常吃到的斗雞都是戰(zhàn)敗的斗雞，斗雞心眼兒小，一經(jīng)戰(zhàn)敗，就永遠(yuǎn)沒有再戰(zhàn)的勇氣和信心，只能被宰殺吃掉。

這是題外話。因為斗雞的勇猛善斗和肉美湯鮮，S縣就有人喜歡養(yǎng)斗雞，李局長就養(yǎng)了一只。

李局長住的是單位分的平房，上下水、天然氣、中央空調(diào)一應(yīng)俱全，所以再好的樓房他都不要，就愿住在平房里。平房有院子，閑暇時李局長就養(yǎng)花種菜，養(yǎng)貓養(yǎng)狗，倒也平添了很多樂趣。辦公桌前坐得久了，頸椎不好，他又在屋頂養(yǎng)了一群鴿子。一次下鄉(xiāng)，他聽到了有關(guān)斗雞的傳說，來了興趣，便去市場訂購了籠子，養(yǎng)了四只斗雞。

因為養(yǎng)的東西很多，所以夫妻分工，李局長負(fù)責(zé)花草蔬菜和天上的鴿子，夫人負(fù)責(zé)貓狗和斗雞。不成想，貓狗和斗雞小的時候相安無事，嬉戲為伴，長大了，貓狗互咬，雞雞相斗，甚或“三國”混戰(zhàn)，小院及鄰里被鬧得雞犬不寧，最后四只斗雞就剩了一只。李局長無奈，只好把斗雞放到屋頂，和鴿子一起喂養(yǎng)。

把雞籠提到屋頂?shù)氖莻€星期天的早晨。鴿子們見來了新伙伴，紛紛飛來看新奇，可是斗雞兇猛根本不讓鴿子靠近，更別說停在它的籠子上。調(diào)皮的鴿子們就以各種姿態(tài)從雞籠旁掠過，這只雞揮動有力的翅膀，刮得鴿子亂了陣腳。累了刮不動翅膀了，它就惡狠狠地盯著鴿子們，心里不知道在想著什么。李局長哈哈一笑，習(xí)以為常，因有事外出，便叮囑夫人記得給雞喂食。

周一，李局長早早地上到屋頂，習(xí)慣性地走到鴿籠前準(zhǔn)備喂食。突然，旁邊的斗雞發(fā)起瘋來，翅膀不停地扇動，猛烈到把籠子弄翻，在籠子里不停地翻騰。

李局長很奇怪，走過去把籠子提起來，雞仍然在發(fā)脾氣，翅膀刮得李局長臉疼。李局長生氣了，把雞籠子遠(yuǎn)遠(yuǎn)地放到一邊，繼續(xù)喂鴿子，然后把雞食往雞籠子里一放準(zhǔn)備離開?？墒?，這只雞猛地叨翻了雞食盒，兩只翅膀扇動著，再次把籠子掀翻。

李局長再次把雞籠扶正，人眼和雞眼對峙著，直到雞低下頭趴了下來。

到了辦公室，李局長越想越覺得奇怪，就打電話給夫人。原來夫人昨天有事外出，忘記喂雞了。聽了雞的怪狀，夫人說：“我原來都是先喂雞再喂貓和狗的，因為雞是我從小喂大的?！?/p>

李局長笑了，沒當(dāng)回事。下午，上級發(fā)來一紙紅頭文件，免去了李局長的職務(wù)，另調(diào)它地任職。

李局長回家，上屋頂。

雞死了。

認(rèn)車的狗

S縣盛產(chǎn)煤，縣域四周大大小小的煤礦有近百個。十幾年前大開發(fā)的時候，來了一些開著當(dāng)?shù)厝藳]見過的車、說著當(dāng)?shù)厝寺牪欢脑挼睦习?，在縣委縣政府繞騰了幾天，各大酒店賓館折騰了一陣兒，不見了蹤影。直到后來，山南人家早晨起床，發(fā)現(xiàn)窗臺上落了一層煤灰，才看到戈壁灘上原來早就停滿了挖煤的機器和車輛。

李總就是最早來到S縣挖煤的老板之一。與眾不同的是，李總來的時候，身上的錢不多，卻帶了一條狗。

李總帶的錢不夠開礦的，可是夠喝酒的。在縣城喝了幾天后，李總又喝到了鄉(xiāng)下，一邊勘礦一邊喝酒，幾個月下來，硬是喝了一幫哥們兒。S縣地廣物多人傻，幾場酒就成了生死相托的朋友。李總看中了一個礦脈，可是有人搶先占了。李總錢不夠，力不及，酒桌上一說，當(dāng)晚幾個哥們兒喝了酒，腰上綁了炸藥，就闖進那個礦點的老總的帳篷里，不說話，點煙抽。第二天一早，李總的挖掘機就昂著頭立在了那里。

即使有了這幫哥們兒，李總還是認(rèn)為人不如狗，狗比人忠心，所以，十幾年來，李總無論把礦開在哪里，都要養(yǎng)狗，養(yǎng)一群狗，對外聲稱是：看門，看礦。

當(dāng)煤灰落進村民窗臺的時候，到這些大大小小的煤礦來的各路人員也多了，李總和他養(yǎng)的那些狗們見識也慢慢廣了起來，其中一條被李總喚做“麗麗”的狗竟練出了一個本領(lǐng)：能識別車。

最初的時候，看到三輪車、摩托車、小吉普，麗麗都會遠(yuǎn)遠(yuǎn)地叫起來。到了跟前，如果是不認(rèn)識的人，它就會撲上去企圖撕咬。而看到速度極快的小轎車，它就會搖著尾巴像個迎賓狗，然后跟著來客一路來到主人跟前。后來，它見著小轎車也咬，而高大的越野車來了，它就搖尾吐舌，一路憨笑。再后來，它竟然能識別小轎車的檔次，桑塔納一類的就咬，若是別克豐田寶馬奔馳就迎上前去，為來客帶路。

時間久了，李總不用看人，不用看車，看麗麗的神情就知道了來客的身份和地位。更神奇的是，麗麗有時在外執(zhí)勤，遇見了高級車，竟能示意來客把車門打開，然后一屁股坐在車上，給人指路。

煤炭局魏局長聽說此事后，坐了輛桑塔納去了李總的煤礦。果然，如果不是李總出來迎接，斥退麗麗，魏局長就進不了礦區(qū)的大門;過了兩天，魏局長又坐了輛路虎車去煤礦，麗麗遠(yuǎn)遠(yuǎn)地迎了過來。魏局長以為這次就認(rèn)識了，當(dāng)場就讓路虎車先進去，自己坐上后面的桑塔納，結(jié)果麗麗轉(zhuǎn)身就撲咬了過來。

麗麗的故事不脛而走，煤礦、金礦、石礦等礦山的人都想要麗麗這樣的狗。到后來，麗麗所產(chǎn)的狗仔賣到了上萬元一只，李總發(fā)了一筆狗財?，F(xiàn)在，S縣的人上礦山，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找一輛好車開過去，這樣才能得到麗麗及她的后代們的歡迎。

出走的貓

S縣文化產(chǎn)業(yè)園建成的時候，李君把前面一排門面房的曲徑通幽處，也就是老百姓所說的旮旯拐角的地方，改造成了自己的工作室。墻刷白，掛幾張名家字畫，擺一個三米長的書案，做一個圓弧形拱門的博古架，幾塊奇石玉器一上架，泡一壺好茶，點幾炷清香，一個古色古香的茶室就有了點樣子。

這個時候的S縣書記，有文人的底子，來過一次就看中了這個地方。先是品茶，后是聊天，再后來竟成了私密的接待地。

一日，一只貓突然出現(xiàn)在這個茶室，李君苦笑，無奈地把這只不得不養(yǎng)的貓介紹給了書記。書記一愣，繼而大手一揮：貓嘛，沒事。這只貓就得到了在這里生存的權(quán)利。若是書記心情好，它還會得到摸頭撫身的寵幸。貓呢，被書記的大手撫得舒服，甚至喵喵叫著躥到書記的腿上趴著，毫無忌諱地聽著官場上的秘密。

書記“私密”的時候，通常是在李君泡好茶、備好煙、借故溜出去的時候。有一次，李君忽然被叫了回來，原來是縣長還有幾個領(lǐng)導(dǎo)來了。接待辦主任請示縣長：“書記愛茶您愛酒，茶已經(jīng)喝了，反正現(xiàn)在沒事，不行就喝兩杯？”

縣長看著微笑不語的書記：“好，喝兩杯！”

車來了，人來了，菜來了，酒來了。李君承認(rèn)，那茅臺酒是真的，瓶蓋一打開，那香味他在門外都聞得到。

貓不知從哪兒竄了回來，弓著身子挨個聞擺在墻角的酒瓶，一邊聞一邊叫?？h長已經(jīng)喝紅了臉，斜著眼看著貓。紀(jì)委書記忙走到墻角，一腳踢開了貓。貓愣了半天，喵喵叫著跑到書記的腿前，仰起脖子，試圖躥到書記的腿上。

書記一只手端起茶杯，一只腳不經(jīng)意地踢開了貓。貓環(huán)顧了一圈，繞到了一雙陌生的腿前。

這雙腿是組織部長的。因感覺到了貓的存在，組織部長俯下身子，瞪著已經(jīng)喝紅的眼睛，指著身后的墻角對著貓說：“那是你應(yīng)該待的地方?！币荒_把貓?zhí)叩搅藟恰?/p>

李君進來添水倒茶，貓從墻角直接躥了過來。事后，李君細(xì)想了一下，當(dāng)時他忙于倒茶，是無意識地踢開了在他腿前腿后繞過來繞過去的貓。他記得，貓被踢開后，兩眼盯著他看了一下，轉(zhuǎn)頭跑了。

第二天上午，李君收拾完工作室才想起夜不歸宿的貓。不過這也是常事，這只貓以前也經(jīng)常上午出去下午回來，今天出去明天回來，甚至是三五天后才在門前喵喵地叫著，像個出去旅游回來的孩子，等著家人開門歡迎他。

一周過去了，貓沒有回來。十天過去了，貓沒有蹤影。一個月過去了，李君意識到，這只貓恐怕不會回來了。

一年過去了，那場晚宴中的六個人都走了，貓還是沒有回來。李君收拾好自己的行李，把這一處旮旯拐角的房子盤給旁邊的餐廳，也走了。

打呼嚕的老鼠

二十世紀(jì)五六十年代的S縣S鎮(zhèn)S村，剛剛有了發(fā)電機，很多人家吃了晚飯還要為明天的早飯發(fā)愁。然而，明亮的電燈又帶來了新的希望。燈光最亮的那幾戶家里，就有三三兩兩的村民們聚在一起，圍著火爐，嗑著自家種的瓜子，聊著家常，說著閑話。村長和靠近民族村的幾家，還有一些民族老鄉(xiāng)，經(jīng)常在一起閑聊，東家長西家短地開著玩笑，其樂融融。

話說多了，渴了，火爐上燒著開水呢，泡上民族老鄉(xiāng)愛喝的磚茶，頓時滿屋的茶香。

那時候，張隊長家是這個村最熱鬧的，幾乎每晚都會有很多老鄉(xiāng)聚在這里閑聊，公事私事天下事，你家我家大國家，常常聊到深夜。

這一天，天剛黑就來了幾個人。主人把爐火捅旺，端上了剛炒熟的瓜子。那香味太誘人了，一個客人忙去抓了一把，沒想到瓜子太燙，客人手一松，瓜子全撒在了地上。主賓忙著俯身撿拾，不知從哪里竄出來三四只老鼠，從人們腳旁繞過，直撲瓜子，叼上瓜子后又迅速消失。張隊長忙喊：“貓呢，貓呢，貓跑哪兒去了？”老伴兒回答：“已經(jīng)三四天不見了，不知道又被圈在誰家里了?！?/p>

S村那時候很少有人家里養(yǎng)貓，人都不夠吃，哪有貓吃的呢？貓?zhí)卣滟F。誰家老鼠泛濫，就在家門口放一兩塊發(fā)霉的餅饃之類的食物，然后把覓食貪吃的貓圈在家里，等到老鼠全部抓光后才放貓離去。

張隊長家養(yǎng)了一只貓，是一只吃了百家鼠的貓，幾天不見實屬正常。不過現(xiàn)在倒害得張隊長自家有了老鼠不說，還搶了人吃的瓜子。

一伙人哈哈笑著繼續(xù)閑聊。夜深了，大家伙散去，張隊長一家熄燈睡覺。迷迷糊糊中，張隊長聽到了呼嚕聲。奇怪啊，老伴兒是不打呼嚕的，哪來的呼嚕聲呢？

張隊長翻身起來，打亮手電筒。老伴兒已經(jīng)熟睡，確實也沒有打呼嚕。再一細(xì)聽，呼嚕聲來自枕頭底下。張隊長翻起枕頭，赫然看見一只好大的老鼠正打著呼嚕酣睡，手電筒的強光竟然一點兒也沒有影響到它的酣睡和均勻的呼嚕。

張隊長又氣又好笑。幾十年后說到此事都樂呵呵的像個老小孩。然而最近幾年，每次說完這只老鼠，他都會感慨一句：“那時每晚都有很多人聚在一起聊天，多高興啊?！?/p>

逃跑的刺猬

工作隊隊員王曉梅昨晚徒手抓了一只刺猬。

住在張大嬸家的王曉梅當(dāng)晚把自己抓到了一只刺猬的消息和圖片隨手發(fā)了微信朋友圈之后，就睡下了。沒想到，這條消息當(dāng)晚就刷了屏，第二天一早就被單位領(lǐng)導(dǎo)獲悉并報到了縣上。

王曉梅火了。

網(wǎng)信辦、報社、電視臺的人都來了，問王曉梅：“聽說你平時連毛毛蟲、蟑螂、老鼠都害怕，現(xiàn)在怎么連刺猬都敢抓？”然后就去看刺猬、拍刺猬，讓王曉梅蹲在圈住刺猬的筐子前，現(xiàn)場示范，講解抓刺猬的過程。

工作隊隊員們?nèi)齼蓛傻貋砹耍屯鯐悦妨牧藥拙涮旌笾北即题ァ?/p>

附近村里的工作隊隊員也三三兩兩地來了，打著哈哈，說是來參觀學(xué)習(xí)，然后蹲在筐子前逗刺猬。

忙前忙后招呼客人的張大嬸開王曉梅的玩笑：“你本來是美女，現(xiàn)在又成明星了?！蓖鯐悦反炅舜戤?dāng)晚抓刺猬的手：“哪里呀，他們是沒見過刺猬，刺猬比我漂亮，刺猬才是明星?！?/p>

明星此刻已被圈在一個鐵籠子里了。當(dāng)晚，它在張大嬸的菜地里吃飽喝足，剛從一片葉子下伸出頭來，就被一道刺眼的光照昏了頭。它似乎聽到了一聲尖叫，之后兩眼一黑，等再看到光的時候，身子已在一個倒扣的筐子里了。

連日來，一撥又一撥怪模怪樣的東西來看它，扔黃瓜、土豆、西紅柿，還有饅頭、火腿腸，可它不敢露頭，不敢去吃。偶爾露出頭，就會聽到一片喊叫聲。它不露頭，那些東西就用棍子從四面八方伸過來捅它，捅它的頭，捅它的手腳，捅它的身子。它忍不住反抗，用嘴去咬這些棍子，就聽到一片哈哈的怪聲。

五天前的晚上，它餓壞了，似乎聞到了菜地的味道，它想鉆進土里打個洞跑出去，結(jié)果被倒拎著提回了籠子里，然后就感覺地面變成了冰涼的磚石。三天前的傍晚，它咬了幾下圈住它的塑料筐子，結(jié)果一個怪模怪樣的東西拿來了一個鐵籠子。第二天上午，它被棍子捅得渾身疼痛，忍不住伸出頭來，結(jié)果看到幾個黑乎乎的鏡頭對著自己。

王曉梅和張大嬸來到籠子前，見刺猬一動不動地縮在那里，蹲下來再看，刺猬還是不動。張大嬸拿棍子撥了幾下，扔了棍子，說：“死了?！蓖鯐悦穱@了口氣，挪開籠子，翻過刺猬，用棉布包起來，走到后院的菜地邊，把刺猬放進了一個小土坑里。

泥土和菜葉的清香襲來，刺猬的身子動了，接著頭和嘴伸了出來。王曉梅忙扯去棉布，刺猬慢慢地挪動身子，一步一步走近菜地，突然一轉(zhuǎn)身，快速消失在王曉梅的視線外。

王曉梅笑了，罵了一聲：“這鬼精靈，原來是想逃跑?！?/p>

欄目責(zé)編：方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