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斌
李寶玉家的大門口站著一個女人,讓我驚訝。李寶玉家的大門口怎么會站著女人呢?更讓我驚訝的是她身邊停著一輛紅色的轎車,她正在打手機。女人中等個子,淡紅色半袖衫,淺白色體形褲,腳踏紅色的涼鞋。她的動人之處是那頭烏黑的長發(fā),披散在肩上,和這鄉(xiāng)村格調形成鮮明的對比。那雙大眼睛炯炯有神,是四十多歲還是五十多歲呢?
我從她身邊走過時,她打完了電話,看我一眼。我問,你怎么站在這里?上下打量她。
我的家門口還不能站嗎?她微笑地看著我。
我更加吃驚,看一眼院子里那一排漂亮的磚平房,說,李寶玉的家怎么就成了你的家?
她開心地笑了,有些羞澀,說,我倆是一家人。
天方夜譚,我說,不可能,你不是這個村的人。
她問,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這個村的人?
我很有底氣地說,因為我是這個村的人。
她仔細地打量我,好像知道了什么秘密,說,你是村西頭呂大爺家的老兒子吧?我聽村里人說,你是1977年恢復高考這個村里第一個考上大學的人。
我問她,你是外村找婆家來到這個村的吧?
她依舊笑容滿面,說,是,我原來在鎮(zhèn)子的電影院上班,前些年下了崗,自己開個蔬菜批發(fā)門市,李寶玉經常去賣西瓜,我倆熟識了,就成了一家人了,哈哈哈……
我聽出了眉目,也聽出了另一個疑問。我說,想起一件事,1978年李寶玉到鎮(zhèn)子的電影院看電影,被電影院的一個小姑娘罰過一次款。李寶玉跟你說過嗎?
她哈哈大笑,那個罰他的小姑娘就是我,這叫不打不成交!
我腦子不夠用了。這世界太小了,湊巧的事也太多了。
沒容我回過神來,她問,你不是在赤峰上班嗎?是出差還是專門回來看看?
我說,是出差,趕上今天是星期日,公家不上班,順便回來看看父母。
她說,你父母身體挺好的,早晨我還看見呂大爺在村東邊的公路上閑轉悠呢。
我向她揮揮手告別。
她也擺了擺手,說,有時間來家里坐吧!
我順著大街朝村西頭的父母家走,腦海里出現(xiàn)了有關李寶玉的一些片段。
1978年冬天
晚飯后,我抱著行李到鄰居的李寶玉家借宿。我們這里的習俗,未過門的嫂子來住婆家,小叔子必須到別人家住。我之所以到李寶玉家借宿,是因為他是光棍兒,家里有地方。
天已經黑了,大街上沒有人,村外的遠山模糊地聳立著。冷風吹得我縮起脖子,刀子一般的寒意鉆透衣服扎在身上,我哆哆嗦嗦地走進李寶玉家的屋子。
面容骯臟的李寶玉抱著膀子站在屋里,驚奇地看著我。
我解釋說,我嫂子又來了。
他“哦”一聲,仍是傻呆呆地看著我。他這是怎么了?我哥春天訂了婚,夏天我已經來過他家借宿過一次了。
我把行李放在炕上,感覺屋子特別冷。李寶玉抱著膀子抄著手在屋里來回走動。我觀察屋子,北墻上有霜,四個墻角有縫隙,風從縫隙里吹進來,這寒冬臘月可夠受的。
我坐在炕上,冷得不行,兩只手插進兩條腿之間取暖。李寶玉在地上跺著腳來回走,神情緊張地問我,你是來調查我被抓的那件事吧?
我吃驚地看著他,迷惑地問,調查?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事。
他仍警覺地看著我。
他不相信我的話。我解釋說,我就是在鄉(xiāng)中學教學,來你家就是借宿。
我用詢問的眼光看著他。
他用后悔的口氣說,我也不知道電影院不讓嗑瓜子,進去時,門口有賣瓜子的,我就買了五毛錢的,坐在座位上電影就開演了,我邊吃瓜子邊看。忽然有人拍拍我肩膀,我回過頭去,是個小姑娘,她讓我跟她出去。我跟著她走出去,到了一個屋子,她說,電影院不讓嗑瓜子,罰款五毛。我說,我不知道不讓嗑瓜子。她說,就是罰你不知道的。我就掏了五毛錢,電影也沒看就回來了。這事全縣的人都知道了,你準是調查這事來的。
他一輩子沒走出這個山村,把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看得比山還重。我再次解釋說,我是中學老師,不是派出所的警察,我不管這類事。再說嗑瓜子是小事,不要說全縣人不知道,全村都沒人知道。
他不信我的話,說,我回來后就沒臉見人,一天沒出屋。他低下頭,好像犯了多大錯誤。
他的心態(tài)就這么脆弱。我不打算再跟他討論這個問題,就沉默地坐著。
屋子越來越冷,我凍得渾身發(fā)抖,一眼又一眼看屋子里的鐵爐子。他看出了我的意思,說,生爐子太費糞,燒不起,我一冬天都不生爐子。
我腦海里出現(xiàn)了一個場景:我騎著自行車走在放學的土路上,看見田野上有個男人背著背筐撿糞,哈著腰,向前探著腦袋,身子拽著大腿朝前走,偶爾停下來,用鐵叉子把牛馬糞扔進背筐。
我們這兒沒有煤礦,冬天取暖就是上山撿牛馬糞曬干了生爐子。
聽他那么一說,我有些絕望,這一晚上不生爐子可怎么過?我家和學校辦公室及教室冬天都生爐子,我習慣暖和屋子。
他見我哆嗦著,實在挺不住,就到院子里端來一簸箕牛馬糞,用柴火點著爐子,再放上牛馬糞,爐子里烈火熊熊,汽車一樣叫起來。我高興地說,你這爐子真歡實!屋子立刻暖和了,旺盛的火還烤臉。
牛馬糞燃得烈也燃得快,不大一會兒,一簸箕糞就燒光了。他舍不得再燒,屋子又恢復了冷,且感覺比沒生爐子前更冷。
我受不了,穿著衣裳鉆進了被窩。他拉滅了電燈,黑暗中我聽見他脫衣裳的動靜聲,脫完他并沒有鉆進被窩,而是蹲在炕邊上抽自卷的旱煙。在煙的微弱火光下,我看見他全身一絲不掛,光滑的背脊,圓圓的屁股,瑟縮著身子,凍得發(fā)抖。
我很吃驚,問他,這么冷你咋不鉆進被窩?
他說,被窩太涼,這么凍透了再鉆進被窩暖和,這叫冷戰(zhàn)。
我呆若木雞。四個墻角往屋子里鉆風,太冷,我盡量把頭往被窩里縮。
他抽完一支煙,咝哈著,哆哆嗦嗦鉆進被窩,說,真暖和!滿足得不行。
1990年秋天
呂秘書,有人找你。
站在辦公室門口的文書陳小琴說著,回身示意。她身后出現(xiàn)了一個人。
是李寶玉。他的白襯衣下擺和脖頸處露出了骯臟的藍布褂子,黑色的臉像貼著一層塵垢,褲襠嘟嚕著,膽怯的目光中有著渴望。
我猶豫地站起來。他找我干什么?我說,進來吧!
他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似地小心走進來,嘀咕說,你這地方真不好找,打聽了好些人,都說沒有叫政委的地方,有個人把我領到武裝部去了,那個政委恰好認識你,說你上班的地方叫政協(xié),我才找到你這兒。
村里的人時常到鎮(zhèn)里來找我,求我辦的事很雜,有的事相當不好辦。他又給我添什么麻煩呢?我說,你坐吧!
他半拉屁股掛在沙發(fā)的邊緣上。我給他沏了茶,坐回椅子上,面對著他。
他說,我想求你一件事。
我緊張起來,他可別說出一件我辦不了事。我問,啥事?
他說,你媳婦不是在五金公司嗎?我想讓她幫我買一臺彩電。
我很驚奇,順口說,彩電三千多元呢,我都買不起,你有錢嗎?
他淡然地說,有,我?guī)еX來的。
這可是鐵樹開花枯木發(fā)芽。他的日子那么困難,我不贊成他花那么多錢買彩電。我說,現(xiàn)在能買上黑白電視就不錯了,我家也是黑白的,你要是買電視就買一臺黑白的吧!
我堅信,聽了我的這番話,他會改變主意。
他堅決地說,我就買彩電。
我生氣了。這是莊稼人不過日子的表現(xiàn),鎮(zhèn)子里上班的人家大多數(shù)都是黑白電視,個別的旗一級領導或者做大買賣的人才買彩電,你一個莊稼人買一臺黑白電視就不錯了,充什么大尾巴狼。我很不高興地問,你哪來這么多錢?
他說,我今年種了將近一百畝地西瓜,別的我不行,論種西瓜,上下營子誰也不是個兒,我這幾年啥也不干專門研究西瓜,種出來的西瓜皮薄、瓤紅、籽小、口感甜,每天拉到市場上一車,都搶了,一個都剩不下,錢掙的那叫橫呀!
他說得慷慨激昂。我說,我給你問問吧。我給妻子打電話,問,你們五金公司有彩電嗎?
妻子說,剛進了一批,誰買?
我說,我們村的一個人要買,在我辦公室呢。
妻子說,讓他先別買,我們內部得到消息,彩電過一陣子會降價。
我放下電話對李寶玉說,我媳婦說有彩電,她讓我告訴你,彩電過一陣子會降價,你要么買一臺黑白的,要么再等等。
他說,不買黑白的,也不等了,我不怕貴。
我有點著惱,掙了點錢就胡張揚。我說,你為啥這么急著買彩電呢?
他說,我小時候,看一次電影黑天半夜跑到幾里外的村子,到鎮(zhèn)子看一次電影還讓人家罰錢,我有錢了,自己買個小電影,坐在家里想怎么看就怎么看。這樣的好日子是國家給的,也是我掙來的,為啥不享受?
既然他堅持買,那就由他吧。我說,你去找我媳婦吧,她就負責賣彩電,她們公司在……
2000年夏天
站在村街上,我看見李寶玉正在窗戶下篩玉米。去年秋天我回來就看見窗戶下晾曬著這些玉米,已經摻雜上了土。我走進院子里,他專心地篩玉米,沒有看見我。院子后面是四間新砌的磚墻房框子,前面這幢低小的磚房是他的住處。
李寶玉抬頭看見我,笑了,骯臟的臉上露出一排白的牙,雖然牙不十分干凈,但比起蓋滿灰塵的臉還是顯眼的,他問我,啥時候回來的?
我說,昨天。
他說,我時常在村部看《赤峰日報》,前幾年你寫的文章很多,這兩年怎么很少看見你寫的文章?
我說,我不當記者了,當編輯了。
他哦了一聲。我斷定,他不懂記者和編輯的區(qū)別。我指了指后面新砌的磚墻房框子問,你這是新蓋的房子嗎?
他看看房框子,說,是,原來的房子不能住了,我的弟弟在外面打工,他的兩個孩子也得我照顧,就蓋了新房子。
我打量這幢小房子,問,你住在這里?
他說,這是國家出錢,村里出人力給我蓋的。我現(xiàn)在就住在這幢小房子里,太窄巴,臨時住。大房子蓋完了,就搬進大房子住。
我問,你還種西瓜嗎?
他說,種,歲數(shù)大了,干不動了,雇了人,我支支嘴就行了。
我問,你這玉米在哪兒種的?
他說,西瓜地邊隨便撒上點種子,去年打下來扔到這兒沒管它。
篩這玉米當口糧吃嗎?
他不屑地說,現(xiàn)在誰還吃這玩意兒,牲口都不吃,賣。
我一直思量一件事,他兄弟娶妻妹妹出門子,父母去世后他就成了單身。他年輕時為啥沒說媳婦呢?
說著話我們進了屋。里屋的炕下有一個鐵爐子,靠北墻是紅色的躺式木柜,柜上放著一臺彩色電視機,正在播放黃梅戲。我問他,你喜歡看黃梅戲?
他說,喜歡,也喜歡看京劇。見我認真地看電視,他說,這臺電視還是頭些年我找你媳婦買的。
哦,還是那臺電視。我打量著屋子,問,冬天暖和嗎?我想起了當年到他家借宿,他用冷戰(zhàn)的方式取暖的情景。
他痛快地說,可暖和了,生爐子不再像你在家那時燒牛糞了,都是燒煤。咱們這兒不是通火車了嗎,山西大同的煤能拉進來。
我隨口說,挺好。
他解釋說,這是臨時住處,大房子蓋完就搬進大房子,到時候安裝土暖氣,省煤,幾個屋子都熱。
我很想問問他為什么一直沒有婚娶,又不好意思問。也許和他當年的貧窮有關吧?現(xiàn)在日子好,他娶媳婦的最佳時機也錯過了,我為他可惜。
我走出屋子的時候,陽光明媚。
2011年春天
我挎著包走到李寶玉家大門口。咦,這是李寶玉家嗎?四間磚平房,窗子明亮,院子里停著一輛小汽車。從前院里的那幢小房子不見了,是不是換了別的住戶。
窗戶里有個男人向我招手,我走進院子里。
李寶玉從屋子里走出來,上身著藍色的休閑服,下身是青色的毛料褲子,腳踏紫色皮鞋,笑容滿面地說,回來看看父母?
我說,是。
他說,我上午還上你父母家坐了一會兒,他們身體都挺好。
我打量著房子,說,你這房子挺闊氣呀!
他回身看著房子,說,將就事兒,村里家家都蓋這種房子。
我掃視一眼街道兩旁的房子,可不是嗎,大同小異,家家都有錢了。
他說,屋里坐一會兒吧!
我朝屋子里走。
坐在炕上,望著窗明幾凈的屋子,感覺他一步上了天堂。我問他,屋子這么大,冬天冷嗎?
他盤著腿和我坐成對面,說,不冷,安裝了空調。
咦,他可夠現(xiàn)代化的了,我住在城里,也沒有安裝空調。
我問,天天在忙什么?還種地嗎?
他邊給我沏茶邊眉飛色舞地說,我不種地了,地包出去了。
咦,我吃驚地問,那你吃什么?生活怎么辦?
他笑逐顏開地說,包出去的地別人種西瓜,我給他們當顧問。在我的帶領下,咱們這兒種西瓜成規(guī)模了,村里大部分人家都種西瓜。遼寧、吉林那邊的客戶都來拉咱們村的西瓜,很多人家都發(fā)財了。
他鬧騰大了。我問,你這顧問都干什么?
他下地,拿起茶幾上的大中華煙,問我,還不會抽煙嗎?然后坐在凳子上,抽著煙說,主要是技術,這技術吧,你不種西瓜跟你說不清楚,有許多講究,再就是運輸、儲存、銷售,都有講究,沒有我他們整不地道。
我問,院子里的小汽車是你的?
他不以為然地說,是我的,我不會開,我侄女給我當司機。
我發(fā)愣。
他自豪地說,別看你在城里,我這日子不比你差,我有住的、有穿的、有吃的,還有啥說的。
我確實不趕他富。我們城里人有了自行車摩托車還要買汽車,有了樓房還要有大面積樓房,有了存款還要存得更多。錢總是不夠花,日子總是緊巴巴,總是有憂愁的事,總是在擔心什么,總是盼望幸福生活,總是得不到夢想的幸福生活。而這個在我眼里曾經窮困潦倒的單身男人,過上了幸福生活。
我透窗戶望出去,陽光燦爛,遙遠的查布桿山巍峨聳立。不變的大自然,蛻變的村莊。
我說,我到父母家看看。
他說,不走的話,再來坐坐吧。
尾聲
我走進父母家。
坐在炕上的父母頭發(fā)都已經花白。母親問我,這次回來還是采訪嗎?
我說,是。想一想,奇怪地問,李寶玉說上媳婦了?
父親說,就是鎮(zhèn)子里那個西瓜批發(fā)部的經理。
母親說,挺好個人兒,長相不錯,心眼也好,年節(jié)啥的都給村里歲數(shù)大的老人送西瓜,上些日子還給我們送來一袋子呢。
我問,怎么看不見李寶玉,他干什么呢?
父親說,他可撲騰起來了,原來不是在河西種西瓜嘛,這幾年把河東的地也全包過來了,有上千畝。他和新說這個媳婦成立了個公司,蓋了好幾排房子,雇了十好幾人……
啥十好幾人,有幾十人!母親打斷父親的話,去年夏天瓜下來的時候,我去公司給他侄女保媒,一進院,大車小車的,那人多的,都轉不開身。
這么大規(guī)模了,我沒想到。
父親說,李寶玉就是技術活兒,經營,他媳婦占主動。
母親說,他媳婦可是個干茬子。
父親說,你不走,抽空兒去看看。
我的心靈受到了震撼:當年那個謹小慎微的農民,變得這么大氣,是什么讓他發(fā)生了蛻變?
我走出父母家,來到村東頭,遙望查布桿山下那片高大的房子,房子周圍是西瓜地。頭些年我看見河東那個看瓜棚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河西那處院子和院子里的幾排磚墻房。院子里有汽車,有人走動。
真是四十年河西,四十年河東!
責任編輯:孫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