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繼勇
到南京,如歸鄉(xiāng),只因金陵城中有故土。
戰(zhàn)友說我醉了,說胡話。金陵,江東之地。他知我是江西人。
二十多年沒見,對我的造訪,戰(zhàn)友很熱情,急欲帶我領略金陵風光。去祭奠雨花臺烈士、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抑或去夫子廟、秦淮河感受明朝流風余韻。我卻道:“先去古城墻走一遭吧?!?/p>
諸葛亮將金陵的雄奇險要,喻作“龍蟠虎踞”。的確,在華夏民族危急的歷史關頭,這龍蹯龍踞之地,屢屢被視為休養(yǎng)生息、東山再起的風水寶地。巨龍盤伏的鐘山,令諸葛亮有了龍之喻,只是他沒料想到,一千一百多年后,這條“龍”會被朱元璋添上點睛之筆。
1357 年,朱升獻上的“高筑墻”之策,成為朱元璋修擴建南京城墻的肇始。從1366年到1386年,明王朝耗時20年,造就了世界第一大城垣、我國繼秦長城之后的又一歷史奇觀——明城墻,蜿蜒盤桓于金陵山水之間,讓“龍蟠”更加形象直觀。
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明城墻的樸素宏偉,需要空間與時間的打量。因天時就地利,依山繞水,明城墻打破了古代都城取方形或者矩形的舊制,它有如懷素筆下最為不羈的一筆狂草,獨領世界古代城垣史的風騷。扶起柳煙碧波,挽著朝霞落日,它有如江寧織造最為璀璨的一幅云錦,將六朝古都的云蒸霞蔚、衣冠文物盡納其中;披著雨雪風霜,笑看四季變更,它有如隔江眸子上的一道劍眉,揚起了脂粉柔情中的颯爽英姿。
城墻下大多辟作了公園,古木森森,綠茵匝地,繁花似錦。在經(jīng)歷過日寇大屠殺浩劫的南京,傍著城墻走,格外有沉穩(wěn)踏實之感。一眼望不到頭的城墻,能把目光扯得悠遠綿長。
朱元璋所修明城墻由內向外形成了皇城、宮城、京城、外城等四重城墻環(huán)套的格局,屢經(jīng)冷、熱兵器時代的刀兵硝煙,這座曠世城垣渡盡劫波,如今宮城、皇城、外郭盡毀,只剩25公里多的京城城墻遺存。所幸遺存保持了歷史原貌,古老得優(yōu)雅。
一位散步的老人指給我看當年侵華日軍在墻體留下的坑坑洼洼。他告訴我,哪是炮彈留下的,哪是子彈留下的。然后,又夸城墻堅固,槍炮子彈好似蚊蟲叮咬。
瘡痍觸目驚心,銅墻鐵壁的風骨也赫然在目!是城磚,堅硬如鐵、錐刺不入,擊之有聲、斷之無孔的優(yōu)質城磚,奠定了南京城墻“高堅甲于海內”的固若金湯。城磚形制規(guī)范,雖產(chǎn)自不同地方,但每塊長寬高的誤差很小,重量也均在10至20公斤左右,其制造工序工藝都非常嚴格嚴謹,稍有閃失便前功盡棄。
明末宋應星在分宜縣寫下《天工開物》,記錄下當?shù)氐脑齑u工藝:先是選土質粘而不散、粉而不沙的上好泥土;經(jīng)日曬雨淋自然分解成顆粒后,再細篩去雜質,而后過濾沉淀為泥漿;泥漿還需驅?;蛉肆Ψ磸筒忍ぃ蛊涑矶鶆?,是為煉泥;泥煉好后取土質細膩部分,用城磚印模制坯,磚坯要棱角分明、六面平正,晾曬風干后入窯;燒窯需用柴草,更需窯工對火侯的精準拿捏……
建造南京城累計用磚估計達數(shù)億,就近燒制的只占少數(shù),長江中下游縱橫交錯的水系,才是其用磚源源不斷的根系。有舟楫往來之便的江蘇、安徽、江西、湖北、湖南等省,承擔了煉土為磚的重任,共有37府180多個縣參與其中,其中江西所涉15府66個縣。迄今難以弄清江西到底燒了多少磚,研究者只能推測出筑明城墻的城磚有三分之一是“江西造”。
我的故土,便是那些產(chǎn)自故鄉(xiāng),又輾轉來到金陵,壘起巍巍明城墻的城磚??!
在明朝,互聯(lián)網(wǎng)、物聯(lián)網(wǎng)技術是匪夷所思的,可產(chǎn)品信息追溯系統(tǒng)卻被構想出來,并在城磚上實現(xiàn)。密密麻麻的城磚,不細看千篇一律,細端詳則會發(fā)現(xiàn)上面大有文章——南京城磚每塊都印有銘文。
“分宜縣提調官典吏刑初司吏張用韶袁州府提調官通判隋贊司吏任俊”“總甲陳文彬甲首黃南英小甲中敬存窯匠袁尚造磚人中吝十”“新喻縣提調官知縣李公譲”……諸如此類的銘文,少則寥寥數(shù)十字,多也不過百余字,卻將責任刻石有痕地落實了。
為確保城磚品質,各地所產(chǎn)均要印上府、州、縣產(chǎn)地之名和紀年款,以及監(jiān)造官員、燒制工匠之名,從提調官、司吏、縣丞、主薄,到總甲、甲首、小甲、窯匠、造磚夫等責任人,少則五六級,多的能達十一級,嚴密的實名制管理責任體系呼之欲出。無論哪塊磚有瑕疵,都可溯源追究到人,處罰也接踵而至,嚴重的甚至要掉腦袋。罰得重,自然賞得也重。袁州府提調官通判隋贅,挾燒制“玉磚”之功青云直上,短短兩年便連升三級。
因燃料和材質的差異,城磚多為青黑或灰白兩色,又以青黑色為主。偶見青灰墻體上點點抹抹的白,卓爾不群,宛若凝視,我便知那是家鄉(xiāng)分宜所產(chǎn)有“玉磚”之譽的城磚?!坝翊u”用當?shù)貎?yōu)質高嶺白泥土燒造,質地珠白如玉,摸上去光潔如瓷,是城磚中獨一無二的珍稀極品,筑墻時主要用于內墻以穩(wěn)固墻體,外面還需加以青磚護砌。但也有少量“玉磚”用在了外墻,猶如在一幅潑墨卷軸上留下了恰到好處的白。
袁州府、臨江府、贛州府,新喻縣、分宜縣、萬載縣、興國縣……原以為只存于泛黃史冊的古地名,在漫漶的銘文中復活,六百多年前的故鄉(xiāng)躍然在眼前。湊近墻體,輕拭字里行間的積塵,我大氣不敢呵,仿佛翻看殘損的孤本。頭仰到脖子酸疼,我還怕遺漏,看到有“新喻縣”“分宜縣”字樣的銘文,便按捺不住他鄉(xiāng)遇故知的驚喜。撥開蔓磚薜荔,苔痕正述說歷史深處屬于一塊磚的冷,手指所觸,卻像碰到火苗灼燒。閉上眼,故鄉(xiāng)那映紅袁河的窯火,仿佛重燃了起來……
袁河沿岸的明代磚窯曾盛極一時,上千個磚窯綿延數(shù)公里。正是從這里,不計其數(shù)的“玉磚”,從袁河入贛江,經(jīng)鄱陽湖,再轉長江運抵南京。負責漕運的官船每船僅能運四十塊磚,而民船運量只有官船一半左右,由此可見,當初袁河之上定然一派桅桿林立、千帆競渡的盛況。
嶺背村有幾處明城墻磚官窯遺址,火燒土紅布一樣招搖,似乎在向發(fā)微探幽者提示,這里曾是真正的“熱土”。磚窯因狀如饅頭而被稱作“饅頭窯”,底部直徑兩三米,高不超過兩米,只能燒磚百余塊。眼前的窯孔快被淤土荒草湮沒了,躬身入內,倍覺壓抑,呼吸霎間變得粗重,回蕩逼仄空間,好似古代窯工仍在沉重喘息……
把泥土捧在手心,終日泥首垢面,從一團泥巴到一塊燒好的磚,這就是窯工的一生。櫛風沐雨、胼手胝足的燒磚人,雙手像泥土般粗礪,脊梁被低矮窯頂和沉甸磚坯壓得再也直不起來,可他們不經(jīng)意卻承擔起歷史的使命。傳統(tǒng)的中國人,骨子里還是有身后留名的追求,正是這種夢想驅使一代代名人賢士,不顧現(xiàn)世的窘迫,孜孜以求。從這點上來看,燒磚人是幸運的。銘文,本該是壓在身上的“催命符”,可當他們用工匠精神承擔起來,把名字烙在磚上,這磚便鑄成了一塊碑,嵌入歷史的、向后世有個交代的碑。
金陵城中有故土,便有血脈聯(lián)結的親近。故每次去南京,我必逡巡城墻根下,看似閑庭信步,實則想找尋民族擔當中堅硬如磚的那截骨頭,默念城磚上的名字,其實是在與祖先對話,聆聽他們的拷問:你愿意像我們一樣,把名字印入每一塊再普通不過的磚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