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可先

岑參從軍西域時所作《優(yōu)缽羅花歌》云：“白山南，赤山北。其間有花人不識，綠莖碧葉好顏色。葉六瓣，花九房。夜掩朝開多異香，何不生彼中國兮生西方。移根在庭，媚我公堂。恥與眾草之為伍，何亭亭而獨芳。何不為人之所賞兮，深山窮谷委嚴(yán)霜。吾竊悲陽關(guān)道路長，曾不得獻于君王?！痹娗坝行颍蛑小疤鞂毦吧隁q”為天寶十五載（“景申”別本或作“庚申”。按，瞿鏞《鐵琴銅劍樓藏書目錄》卷一九云：“案景申即丙申，唐人諱丙為景，是為十五載，七月肅宗改元至德，七月以前猶是天寶紀(jì)年，豈是作于是年。別本改景為庚，不知天寶無庚申也。”），是時岑參為大理評事，攝監(jiān)察御史，領(lǐng)伊西北庭支度副使，居于北庭。

北庭是古代西域的著名城市，漢代是車師后國王庭所在地，唐代在此設(shè)立庭州，為北庭都護府治所。北庭遺址即今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吉木薩爾縣境內(nèi)的北庭故城。北庭公元四世紀(jì)以后為鮮卑別部統(tǒng)治，建柔然國。公元555年，為突厥所滅。突厥于此建立了可汗浮圖城，以控制西域的東西兩部。唐太宗貞觀十四年，因為討伐高昌勝利，唐王朝就在可汗浮圖城建立了庭州，同時在伊吾建立了伊州，在高昌建立了西州。從此，北庭成為唐代疆域的一部分。

岑參是盛唐時期的著名詩人，他有兩次出塞的經(jīng)歷，這首詩是其第二次出塞時所作。岑參于天寶十三載四月，受封常清辟為北庭節(jié)度判官，夏日至北庭。其時經(jīng)歷了封常清西征阿布思余部及破播仙之役，寫下了《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等著名詩作。天寶十四載安史之亂起，封常清十一月被召至長安以抵抗安祿山，十二月兵敗被斬于潼關(guān)。岑參仍然留在北庭，并為伊西北庭支度副使。這時有交河小吏獻上優(yōu)缽羅花，岑參有感而發(fā)，作了《優(yōu)缽羅花歌》。詩前有序，交代了作詩的緣起：

參嘗讀佛經(jīng)，聞有優(yōu)缽羅花，目所未見。天寶景申歲，參忝大理評事，攝監(jiān)察御史，領(lǐng)伊西北庭度支副使。自公多暇，乃于府庭內(nèi)栽樹種藥，為山鑿池，婆娑乎其間，足以寄傲。交河小吏有獻此花者，云得之于天山之南。其狀異于眾草，勢如冠弁。嶷然上聳，生不傍引，攢花中拆，駢葉外包，異香騰風(fēng)，秀色媚景。因賞而嘆曰：“爾不生于中土，僻在遐裔，使牡丹價重，芙蓉譽高，惜哉！夫天地?zé)o私，陰陽無偏，各遂其生，自物厥性。豈以偏地而不生乎，豈以無人而不芳乎？適此花不遭小吏，終委諸山谷，亦何異懷才之士，未會明主，擯于林藪耶！因感而為歌。需要說明的是，序中的“度支”為“支度”之誤。聞一多《岑嘉州系年考證》云：“戶部郎官稱度支，各道節(jié)度使屬僚之判官當(dāng)稱支度，二名不相混……岑參《優(yōu)缽羅花歌》稱‘度支副使，必傳寫誤倒?！?/p>

這首詩是描寫新疆風(fēng)物的佳作。唐釋慧苑《慧苑音義》卷上云：“優(yōu)缽羅，具正云尼羅烏缽羅。尼羅者，此云青;烏缽羅者，花號也。其葉狹長，近下小圓，向上漸尖，佛眼似之，經(jīng)多為喻。其花莖似藕，稍有刺也。”優(yōu)缽羅是印度梵語的音譯，即是“青蓮花”。優(yōu)缽羅花在漢語中的稱謂就是雪蓮。因為雪蓮花潔凈幽清，秀色異香，孤高脫俗，故佛經(jīng)中常取以喻佛，因而“優(yōu)缽羅”和雪蓮花就與佛教聯(lián)系在一起。如《法華經(jīng)·妙音菩薩品》：“菩薩目如廣大青蓮花葉?！薄斗ㄈA經(jīng)·隨喜功德品》：“以是清靜鼻根，聞于三千大千世界上下內(nèi)外種種諸香：沋曼華香、阇提華香、茉莉華香、瞻葡華香、菠蘿華香、赤蓮華香、青蓮華香、白蓮華香?！边@樣的諸種名花，就組成了絢麗多姿佛國境界，而青蓮花在《法華經(jīng)》中又經(jīng)常比喻佛的慧眼，在諸花中更引人注目。清人趙學(xué)敏《本草綱目拾遺》云：“其地有天山，冬夏積雪，雪中有蓮，以產(chǎn)天山峰頂者為第一，但不可多得?！薄按蠛胤e雪，春夏不散，雪間有草，類荷花，獨莖，婷婷雪間，可愛。其根莖有散寒除濕、強筋活血之奇效?！毖┥徢o粗厚，莖周長出十多片嫩綠的長圓形葉片，并散發(fā)出特異的香味。每年七八月開花，花的外圍有多瓣玉白色或淡綠色的半透明苞片。岑參的詩序以佛經(jīng)領(lǐng)起：“參嘗讀佛經(jīng)，聞有優(yōu)缽羅花，目所未見?！苯又鴶⑹龃嘶ǖ膩碓矗骸敖缓有±粲蝎I此花者，云得之于天山之南?！边M而描述此花的形狀：“其狀異于眾草，勢如冠弁。嶷然上聳，生不傍引，攢花中折，駢葉外包，異香騰風(fēng)，秀色媚景。”由奇異的形狀引發(fā)詩人對于此花的賞嘆：“爾不生于中土，僻在遐裔，使牡丹價重，芙蓉譽高，惜哉！”由感慨而進入議論：“夫天地?zé)o私，陰陽無偏，各遂其生，自物厥性，豈以偏地而不生乎，豈以無人而不芳乎？”說明雪蓮花具有與天地俱生的獨立性、穩(wěn)定性和恒久性。這也是象征著岑參所追求的個人品格。岑參與雪蓮花一樣，既不因為生于僻境而失去光澤，也不因為無人欣賞而失去芬芳。這是花的自然特征，也是岑參的自然秉性。因此，“自物厥性”就成為詩序的核心?！斑m此花不遭小吏，終委諸山谷，亦何異懷才之士，未會明主，擯于林藪邪！因感而為歌”。最后將懷才不遇之意直接點出，由狀物而抒情也恰到好處。

大苞雪蓮

綿頭雪蓮

水母雪蓮

詩用歌行體，三至八言雜用，語言的變化與雪蓮的奇異形狀相匹配，句式長短參差，意韻鏗鏘悠長，起到了相得益彰的效果。宋人許《彥周詩話》云：“岑參亦自成一家，蓋嘗從封常清軍，其記西域異事甚多。如《優(yōu)缽羅花歌》《熱海行》，古今傳記所不載者也?！痹姀姆鸾?jīng)入手，就蘊涵著此花的神秘性與奇異性。雪蓮花生于高山雪線附近的巖縫、石壁和冰磺礫石灘中，西域地區(qū)也常常把雪蓮花想象為神山圣域里的小佛像，是瑤池王母到天池沐浴時由仙女們?nèi)鱿聛淼沫偦?，潔凈無塵，吉祥崇高。據(jù)《穆天子傳》所載，周穆王乘馬車向西王母求長生不死之藥，西王母即以天山雪贈之。這樣的神話傳說也非常美妙動人。

詩的開頭四句點明雪蓮花生長的地點是“白山南，赤山北”，白山是哈密、吐魯番以北一帶的天山山脈，漢時稱為白山，因長年有積雪覆蓋，故以為名。赤山即赤石山，在白山南七十里?！侗笔贰じ卟齻鳌罚骸氨庇谐嗍?，山北七十里有貪汗山。夏有積雪?！币驗樘幱谏钌剑识捌溟g有花人不識，綠莖碧葉好顏色”。接著從多重層面描述雪蓮花：描寫其形，突出其六瓣之葉，九房之花;描寫其味，突出其異香;描寫其稀有，而感嘆“何不生彼中國兮生西方”。重點突出其顏色“綠莖碧葉”，形狀是六瓣之葉，九房之花。開花的時間在清晨，散發(fā)的氣味是異香。然后描寫其被移種到北庭使府公堂的情況，花使公堂增媚，因其高潔而恥與眾草為伍，而亭亭玉立，獨自芬芳。最后感嘆這樣的花而不被人們所賞，只是生于深山幽谷而委質(zhì)于嚴(yán)霜，為其命感到不平，而自己想帶回中原以奉獻給君王，但又陽關(guān)路遠，道路悠長，終究還是有所遺憾。

全詩以花自喻，花之出于深山，清高、峻潔、堅韌、明凈，象征詩人之品質(zhì);花之出于幽谷，委質(zhì)嚴(yán)霜，象征詩人之懷才不遇;花之遠在西陲，無法獻于君王，象征詩人之遠戍邊塞，仰慕朝廷而進身無望。但整個詩歌并不消沉，而是將深厚的感情蘊藏于雪蓮花的描繪之中，表現(xiàn)出高潔的情懷與積極的追求。詩的后九句用騷體，本于《楚辭·悲回風(fēng)》“蘭茝幽而獨芳”之意。這種雜言體詩歌，體式與抒情也結(jié)合在一起。其中“吾竊悲陽關(guān)道路長”是八字長句，用來表現(xiàn)陽關(guān)道路的長遠。這樣的寫景摹物，頗為靈活。詩歌句法變化多端，長短不拘，物與我合而為一，成為唐代吟詠邊塞風(fēng)物的標(biāo)志性作品。

與岑參詩相印證，清人紀(jì)昀《閱微草堂筆記》卷三《灤陽消夏錄》記載其流放新疆時所見到的雪蓮：“塞外有雪蓮，生崇山積雪中，狀如今之洋菊，名以蓮耳。其生必雙，雄者差大，雌者小。然不并生，亦不同根，相去必一兩丈。見其一，再覓其一，無不得者。蓋如菟絲茯苓，一氣所化，氣相屬也。凡望見此花，默往探之則獲。如指以相告，則縮入雪中，杳無痕跡。即斫雪求之亦不獲。草木有知，理不可解。土人曰：‘山神惜之。其或然歟？此花生極寒之地，而性極熱。蓋二氣有偏勝，無偏絕，積陰外凝，則純陽內(nèi)結(jié)?！迸c岑參一樣，寫出了有感情有知覺的雪蓮，也表現(xiàn)出陰陽均調(diào)、萬物乃生的辯證之理。清人祁韻士《西陲竹枝詞》中有《雪蓮》云：“屴冰崖路萬千，奇葩忽睹雪中蓮。一枝應(yīng)折仙人手，豈向污泥較色鮮?！钡诙浜笞宰ⅲ骸盎ò甑S色，多筋而微，中叢綠蕊。然余所見，非其鮮者?！鼻迦怂尾斢小遁d誦佳撰勉答陽春》詩：“洞門荒雪莽連天，豈意瓊崖吐瑞蓮。珠勒曉參金粟帝，銀屏涼護蕊宮仙。佩環(huán)搖曳敲冰骨，風(fēng)月高寒聳玉拳。欲寫素心誰共此，芙蓉掌上幾經(jīng)年?！鼻迦送鯓溟锻└襁_山》詩：“矗翠嶙峋石柱天，好花開遍雪中蓮。世間冷盡繁花夢，天外飛來綽約仙。脈脈素心人萬里，亭亭寒影鷺雙拳。乞公碧藕長生種，采向瑤池不記年?！边@些詩作，或描寫雪蓮的綽約姿態(tài)，或比喻自己的人格精神，與岑參詩歌并讀，也可以加深對于《優(yōu)缽羅花歌》的理解。

（作者單位：浙江大學(xué)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