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小羊
在臺灣,傅達仁是家喻戶曉的體育主持人。做過籃球運動員、教練,得過金鐘獎,還參加了1991年央視春晚。他一生結婚兩次,60歲談了一場忘年戀,生下獨子傅俊豪。
這樣的一生,是活得精彩,死得轟烈。
高曉松問開“死亡體驗館”的丁銳,見了那么多體驗死亡的人,哪一種人最怕死。
丁銳說:“沒有充分活過的人,最怕死。”
傅達仁一生傳奇,他不怕死,他選擇了死。臨死前,他脫下病號服,穿著參加兒子婚禮時的衣服,向世界道別。
如果說,笑靨如花、努力成長,是生命最初的模樣,像傅達仁這樣清醒而體面地離去,則是生命告別應有的樣子。
遺憾的是,很多人既沒有痛快地活一場,也沒有體面地死一次。
作為一個缺乏死亡教育的民族,我們特別避諱談死。
丁銳在開“死亡體驗館”之前,做過臨終關懷工作。他發(fā)現親人在對待那些病重、瀕死的人時,會把說謊當作善意,永遠在騙他們:你會好的,不要緊,沒事的。
這樣做,雖然出于善意,卻像逼一個沒來得及復習的人上考場。最終一定會錯失很多重要的時刻,甚至悔恨終生。
這一點,我在母親離世后體會特別深。
因為父親的堅持,從母親患胃癌到離開,我們一直騙她是重度胃潰瘍,做完手術就能好。
母親最后一次入院,癌細胞已經轉移到肝臟。我們依然對她說,媽,沒事的。母親沒有遺言,她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話是“我喘不上來氣兒”。
隨著歲月流逝,我自己也做了母親,體會到當時的謊言,對所有人都是傷害。
首先,母親失去了享受人生最后時光的機會。
她一直規(guī)劃康復以后做什么。如果知道自己有極大的可能不會康復,我相信她會用另外一種方式度過那幾個月。她會把自己的人生經驗告訴我們;她會嘗一口她一輩子都不愿意嘗試的水果;她會回憶過去的時光;她會告訴我,在沒有她的日子,我應該怎樣活著。
然而,因為懦弱與偽善,這一切成了空白。
對我們而言,必定要在無盡的悔恨里,不斷猜測母親真正想做的事、真正想說的話。
可惜永遠找不到答案。
馬東講過一件事。
因為父親馬季去世得十分突然,他久久無法面對。直到3年后,他夢見父親在夢里告訴他:“我今天才真的走了,很高興跟你做一世父子,有緣再聚?!?/p>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真的放下了?!瘪R東說。
作為中國傳統(tǒng)父子關系中,得到父親認可較少的兒子,讓馬東徹底放下的是那句“很高興跟你做一世父子”。這是認可與肯定,是隱晦卻珍貴的愛的表達。
死不可怕,我們放不下的是遺憾。
有許多話沒來得及說,有許多愛還在心里。內心相愛卻行為犯規(guī)的人,因為一方的離去,永遠失去了和解的機會。
不能以真實的態(tài)度面對摯親的離去,很多時候是由于自私。
一個醫(yī)生朋友講過一件事。89歲的老人入院,醫(yī)生對家屬說,這個年齡沒必要讓老人遭罪,開點藥,減輕痛苦,回家讓老人再享幾天福。
然而家屬堅持治療,因為孫媳婦快生孩子了,他們想要四世同堂。
插呼吸管的時候,老人看上去已經軟弱無力的手,忽然握緊了拳頭,喉嚨里清晰地發(fā)出“不要”的聲音。
然而,管子無情地插進他的呼吸道,他失去了語言功能,也失去了說“不”的能力。
畫家陳丹青在一篇紀念恩師木心的文章里寫道:“剛剛開始,眼見木心老死的過程,固然難捱,但是可把握、可度越,即便重癥病室站那么一站,亦屬于有為……22日夜隔著玻璃罩努力看他,一時我竟巴望他仍不如回去重癥室,仰面喘息。”
懦弱是人性,勇敢卻需要訓練。
為了讓痛苦來得晚一點;為了給自己更多適應的時間;為了他人的看法;為了愚蠢的“孝順”;為了無謂的周全,很多人選擇寧愿讓親人痛苦地活著,也不愿意讓他們好好地離去。
最終,父母生無可戀,子女不再留戀,告別時沒有溫情、寄語,沒有掏心的談話與暖心的回憶。父母帶著他們的故事迷散在塵埃里,我們繼續(xù)帶著對死亡的恐懼,蠅營狗茍地活著。
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我們?yōu)榱瞬凰溃トチ怂谢钪募で椤?h3>5
最好的死亡教育是直視死亡,只有這樣,我們才會思考活著的意義。
心理學家歐文·亞隆接觸過一個晚期癌癥患者團體。
團員們沮喪無助,直到一位女性成員站出來。
她說:“我已經決定了,畢竟有一些事情我還能做,我能為人們提供一個如何去死的好榜樣,通過我自己充滿勇氣和尊嚴地面對死亡,我能給孩子們和朋友們做個好榜樣?!?/p>
病患們開始做力所能及的事。
與親人長談,解決彼此的誤解和麻煩;把人生的計劃從以年為單位,過渡到了以天為單位。
他們決定不再考慮什么時候死,而是想著明天怎么活。
歐文·亞隆認為,對死亡的恐懼常常與人生虛度的感覺緊密相關。你越不曾真正活過,對死亡的恐懼就越強烈;你越不能充分體驗生活,也就越害怕死亡。
也就是說,被壓抑和辜負的人生,是通過死亡焦慮的形式表現出來的。你壓抑自己的程度越淺,越能坦然面對死亡。
徒手攀巖狂人Alex·Honnold的故事,佐證了歐文·亞隆的判斷。作為生存率只有50%的高危運動從業(yè)人員,Alex·Honnold 的人生信條是:以最大熱情追求自己喜歡的事,哪怕為此付出生命。
臺灣醫(yī)生柯文哲說,人生結局只有兩種:插管的和不插管的。
救死扶傷是醫(yī)生的職責,然而,醫(yī)生永遠無法避免死亡。
在50歲的時候,柯文哲忽然想明白一個道理。“什么是死亡”這個問題,最好的答案是“怎樣才算活著。”
我們對死亡的焦慮,本質上是擔心有太多來不及和未實現;而在生命最后一刻,對生的眷戀,也是對“本來可以,卻最終未能實現”的不甘心。
一個人,怎樣對待生,就會怎樣對待死。
對生之懦弱,造成了對死之恐懼。
過好每一天,就是長壽;不留遺憾,就不怕赴死,這是安樂死的傅達仁教我們的,也是死亡教育的真正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