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耕 原

(西安文理學(xué)院 文學(xué)院，西安 710065)

《史記》語言樸素峻潔而富有彈性，且具表現(xiàn)力，所謂“質(zhì)而不俚”“善序事理”(班固語)，劉知幾說：“使人味其滋旨，懷其德音，三復(fù)忘疲，百遍無斁?！盵1]165這種誘人反復(fù)閱讀的魅力，其中重要的原因就在體現(xiàn)語言的藝術(shù)魅力。

一、動詞的彈性魅力

《史記》其所以耐讀，讀后能滋生出種種閱讀的快感，除了通俗易懂，行文節(jié)奏快捷，富有精神血?dú)夂颓楦校蔷褪钦Z言簡潔，生動而具有活力。而這種彈性的活力主要見于動詞。他能借助動詞的活態(tài)滋發(fā)更多的活力?；蚩坍嬋诵睦?，或表現(xiàn)神情，或使情景如在目前，讓人心領(lǐng)神會，快意盎然，興致淋漓。

本來詩歌使用動詞，往往構(gòu)成“詩眼”，以成名句，而《史記》的動詞，不僅用力于一句中，而常常使一節(jié)文字生輝，甚至光照全篇，使動詞發(fā)揮了無上的魔力！特別是其中的動詞。以情感澆筑滲透，不是詩而有勝過詩的魅力，帶來了飽滿的審美快感。

如《李將軍列傳》是最質(zhì)樸不過的文章，因其人“訥口少言”，所以就用了極樸素的語言，而“質(zhì)而不俚”正是司馬遷敘事之擅長，因而此文最能體現(xiàn)他的簡潔樸素之風(fēng)格。李廣的本領(lǐng)在于善射，而一篇正以“射”字為中心，即是敘其事也是如此:

廣出獵，見草中石，以為虎而射之，中石沒鏃，視之石也。因復(fù)更射之，終不能復(fù)入石矣。

這是李廣駐防右北平，匈奴“避之?dāng)?shù)歲，不敢入右北平”。因李廣在雁門被俘，曾騰越奪得胡兒馬，匈奴稱之為“漢之飛將軍”。飛將軍閑而出獵，射虎而“中石”，而且“沒鏃”——連整個箭頭都陷進(jìn)去?！爸惺币炎屓梭@訝，而“沒鏃”就更為吃驚?！皼]”字本來平常不顯眼的字，而用在這里精神煥發(fā)。它像一個突出的“特寫鏡頭”，是那樣的逼真、清晰、活靈活現(xiàn)。本來應(yīng)把“視之石也”置于此句前邊，一經(jīng)倒置，“中石沒鏃”就更“亮相”了。而且此句本應(yīng)為“中虎沒鏃”，因前有見石以為虎，后邊又有“視之石也”，而偏偏寫成“中石”，把“石”字預(yù)先交代，這樣“沒鏃”就生發(fā)了無上的奇特魅力！再加上其后緊隨一句“視之石也”，就真是余音裊裊，愈加滋發(fā)驚嘆不絕的魅力，這是寫實(shí)還是夸張？何焯說:“《呂覽·精通篇》云:‘養(yǎng)由基射虎，中石，矢乃飲羽，誠乎虎也?！c此相類，豈世之因廣之善射，造為此事以加之歟？”[2]286梁玉繩說：“射石一事，《呂氏春秋·精通篇》謂養(yǎng)由基，《韓詩外傳》六、《新序·雜事四》謂熊渠子，與李廣為三?！墩摵狻と逶銎芬詾椤髅粚彑o實(shí)也’?！饵S氏日鈔》亦云‘此事每載不同，要皆相承之妄言爾’?！盵3]1308如此說來，這實(shí)在又是一種夸張。

然而，看后兩句:“因復(fù)更射之，終不能復(fù)入石矣。”又屬于真實(shí)的敘述，回照“中石沒鏃”，就有不能不信以為真的效果。我們感興趣的是，這一次用了“入”，而非“中”或“沒”?！爸惺瘺]鏃”與“終不能復(fù)入石矣”前后照應(yīng)，后者是那樣的實(shí)在而輕松，前者又更顯得堅(jiān)實(shí)而確切，“沒”與“入”，還有“中”，三動詞，一經(jīng)碰撞，告訴人寧信其真，而不信其為虛偽夸張，樸素的動詞，在這里發(fā)揮了多大的魅力，相較《呂氏春秋》的“飲羽”，就只能說夸張了，因“飲”字太雅太輕松，沒有“沒”字確切具形而逼真，而且“沒”是那樣的有力，不由你不信了。而一篇之“善射”，也由此提動，虎虎而有生氣。

動詞提動全篇的功能，還見于《呂不韋列傳》：

始皇帝益壯，太后淫不止。 呂不韋恐覺禍及己，乃私求大陰人嫪?dú)币詾樯崛耍瑫r縱倡樂，使毐以其陰關(guān)桐輪而行，令太后聞之，以啖太后。太后聞，果欲私得之。

這個“啖”，等為“引誘”意，但這里還有因其嗜好而誘之。極穢污事卻寫得有激情，“不堪之極”(吳見思語)，程馀慶說：“史公寫閨房事往往大雅，獨(dú)嫪?dú)碧笫聵O其不堪，蓋太后老淫，縱恣不堪，不能為之諱也?！盵4]22太后原本為邯鄲舞女，是呂不韋欲做竊國大盜的“釣奇”的誘餌，屬于人盡可夫之類。呂不韋先與同居，有身，再進(jìn)獻(xiàn)為質(zhì)于趙的子楚。子楚回秦被呂不韋設(shè)法立為太子，即位三年死。太后又與不韋通。他們的兒子秦始皇長大，呂不韋恐禍及身，這才找嫪?dú)弊隽颂嫔?，又生子二人。始皇九年，東窗事發(fā)，嫪?dú)奔岸颖粴?，把太后放到雍地。此事跨度?shù)十年，是呂不韋制造的“大事業(yè)”，所以這個“啖”字，也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雖然極其丑穢。牛運(yùn)震說:“極猥褻事，不惜筆墨詳細(xì)寫之，太史公極力丑秦至此?！盵5]213-214此字見于《史記》多處，卻都用得很有特色:

及趙高已殺二世，使人來，欲約分王關(guān)中。沛公以為詐，乃用張良計(jì)，使酈生、陸賈往說秦將，啖以利，因襲取武關(guān)，破之。(《高祖本紀(jì)》)

聞豨將皆故賈人也，上曰:“吾知所以與之?！蹦硕嘁越疣⒇g將，豨將多降者。(《高祖本紀(jì)》)

漢使人以利啖東越，東越即紿吳王，吳王出勞軍，即使人鏦殺(以戈刺)吳王，盛其頭，馳傳以聞。(《吳王濞列傳》)

“往說秦將，啖以利”，這是道家“欲取先予”的手段，出自善于以退為進(jìn)的張良的計(jì)謀。敘事簡要明白。次例說劉邦學(xué)會了張良這一招，聽說陳豨的將軍都是商人出身，他自然知道用什么手段對付，“乃多以金啖豨將”，結(jié)果都被收買。這個手段用到他的孫子時代，亦“以利啖東越”，結(jié)果吳王被殺。這幾個“啖”字用法相同，合在一起，可以看見漢家手段一脈相承。動詞的用法也用得全新，而“啖太后”就更感奇特了。

有些動詞，不但寫出人物舉動，而且傳遞出當(dāng)時氣氛?！读艉钍兰摇氛f張良隨從劉邦“東擊楚。至彭城，漢敗而還，漢王下馬踞鞍而問曰：‘吾欲捐關(guān)以東等棄之，誰可與共功者？’”漢二年，劉邦趁項(xiàng)羽東伐齊，占領(lǐng)彭城。項(xiàng)羽回頭大破漢軍，圍劉邦三匝，大風(fēng)“逢迎”楚軍而大亂，劉邦才趁機(jī)逃跑，跑到漢軍所居下邑，這才喘了口氣?！跋埋R據(jù)鞍而問”，依靠著馬鞍，急著問張良，劉邦決心用老本的一半收買幫手，消滅項(xiàng)羽。即使下馬喘息還要依靠馬鞍，人不敢離馬，準(zhǔn)備隨時再跑。這次慘敗，幾次連兒女都推墜車下，可見慘敗倉皇之急。即使脫離險境，尚且“踞鞍”，但他此時尚考慮誰能幫他除掉項(xiàng)羽。還有些像《三國演義》曹操赤壁慘敗逃奔時，還譏笑周瑜、孔明不在他逃路上設(shè)置伏兵?！跋埋R踞鞍”既見出驚心未定，又見出當(dāng)時大戰(zhàn)后的氣氛。

《陳丞相世家》說陳平在年輕時懷有大志:

里中社，平為宰，分肉食甚均。父老曰：“善，陳孺子之為宰！”平曰：“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是肉矣！”

前兩個“宰”為名詞，主管分肉的意思。第三個“宰”用意未變，但卻由名詞一變而為動詞，這次“宰”的不是社肉，而是“宰”的天下，這就非同凡響了，自負(fù)有宰相之才。在“宰”天下上發(fā)出光彩，前兩個淡淡的“宰”字，把最后一個“宰”字陪襯得熠輝生光，意態(tài)邁遠(yuǎn)，熱衷功名，均從中見出。在《張耳陳馀列傳》里，陳馀說：“項(xiàng)羽為天下宰不平，盡王諸將善地，徙故王王惡地。”此“宰”字即由切割引申為分封，換成分封就沒“宰”字那么形象而富有彈性。《史記》善于反復(fù)，在反復(fù)中常改變詞性，名詞一變成動詞，就格外精彩。除此，還有《留侯世家》的一節(jié):

良嘗閑從容步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墮其履圯下，顧謂良曰：“孺子，下取履！”良鄂然，欲毆之。為其老，強(qiáng)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業(yè)為取履，因長跪履之。

六個“履”字，一會兒名詞，一會兒變?yōu)閯釉~，則格外傳神。“履我”——給我穿上，這比“孺子，下取履”口氣更為強(qiáng)硬，如果說命其取履是倚老賣老，那么“履我”簡直是頤指氣使地逼迫。而末了的“履之”很順當(dāng)，因經(jīng)過一番思想斗爭，反正把鞋都從橋下拿了上來，他要穿就給他穿上唄。這兩個動詞性“履”，使故事帶有戲劇性，因有了曲折的情節(jié)，故事也就提神多了。接著寫道:“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驚，隨目之?！边@個“受”也特別有意味，本為平凡而動態(tài)性模糊的動詞，在此可想見：老父的腳翹起，欣享別人給他穿上，倨傲自得神氣昂然，“笑而去”又平添了不少神秘意味?！按篌@”而“目之”又使上面的動詞余音裊裊不絕?！半S”非“于是”意，應(yīng)是動詞追隨，此句即謂看著老父背影一直走到老遠(yuǎn)。這段敘寫句子極短，每句都有動詞，甚或兩個，每個動詞都沒有什么特別，然一旦名詞動用，就格外提神，使人駐目，有所興會。

平凡模糊的動詞，在司馬遷手里就像魔術(shù)之變化，變得神氣活現(xiàn)。《司馬相如列傳》說文君私奔后，其父怒而“不分一錢”，相如家徒四壁，還是文君出了主意:

相如與俱之臨邛，盡賣其車騎，買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當(dāng)爐。相如身自著犢鼻裈，與保庸雜作，滌器于市中。

這是故意作給其父卓王孫看，以使之羞辱的方式逼他掏腰包?！拔木?dāng)爐”的“當(dāng)”字，是迎面站在燒酒爐之后，與傭人“雜作”——處在一起干粗活——滌器于市中。一個才女迎立于酒爐，一個大才子洗起碗筷，這是一場別有用意的“演出”，“當(dāng)”“雜作”“滌器”，前者的滿店生輝，中間與傭人穿來穿去忙成一團(tuán)。后者“滌器”，不僅指洗碗洗碟，還包括擦桌抹凳——這都是“雜作”的活兒。這對夫婦成了賣酒女郎和店小二，豈不讓“卓王孫聞而恥之，為扛門不出”？這些動詞，特別是“當(dāng)”字，給這場“演出”增添了濃郁的戲劇氣氛。

動詞原本平凡習(xí)見不過，但一經(jīng)呼應(yīng)，就好像另換了個模樣，連帶人物的神態(tài)亦呼之欲出，栩栩如生?！镀皆萸淞袀鳌费悦焱{逼楚王答應(yīng)出兵救趙，歃血為盟以后：

毛遂左手持盤血而右手招十九人曰:“公相與歃此血于堂下。公等錄錄，所謂因人成事者也?！?/p>

單看“持”字，或只看“招”，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若合觀之，其人立于堂上持盤招手，揚(yáng)眉吐氣，得意洋洋的神采，千載之下猶可相見。還有此前平原君與楚合從，日中不決，于是:

十九人謂毛遂曰:“先生上。”毛遂按劍歷階而上，謂平原君曰:“從之利害，兩言而決耳。今日出而言從，日中不決，何也？”

十九人心悅誠服地慫恿，于是“按劍歷階而上”，一股沖突氣噴薄而出，一手按住挎劍，登階不停足而行——依禮每上一級要兩腳相并——此固事急不顧禮儀匆匆而上。其人胸有成竹，不可阻撓之氣躍然紙上，大有氣沖云天之概。動詞配合呼應(yīng)，使人杰風(fēng)采，宛若目前。

有些動詞，不僅意想不到，而且內(nèi)涵豐富，用意堅(jiān)明確切，生動異常。鴻門宴上劉邦要溜之大吉：“乃令張良留謝。良問曰:‘大王來何操？’”不曰“持”，也不曰“帶”，卻曰“操”——這是個重量級動詞，帶有貴重物品為“操”，此句言此番帶來有什么珍寶異物?！短飭瘟袀鳌返模骸疤飭沃孔渲捎?，乃身操版插，與士卒分功?！薄吧聿侔娌濉辈粌H僅是親自拿著筑墻挖土用具，而且還有用力于版插一層意思?！肚G軻刺秦》中的：“秦王驚，自引而起，神絕。拔劍，劍長，操其室。時惶急，劍堅(jiān)，故不可立拔?！蓖瑯拥牡览?，“操其室”不僅僅是說抓住了劍鞘，這時劍鞘正屬救命之具，“操”有急促迫不及待意。特別是《范雎蔡澤列傳》中的“操”，用得別致極了:

范雎得出。后魏齊悔，復(fù)召求之。魏人鄭安平聞之，乃遂操范雎亡，伏匿，更名姓曰張祿。

人不是物，卻用了“操”，很出人意料。李長之說:“‘操’……都是普通的字，但因?yàn)橛玫角『玫牡胤?，都新穎而內(nèi)涵增多。‘操’有奇貨可居之意?！盵6]287“操”字除了這層意思外，還有隱蔽掩藏的意思，視下文“亡”與“伏匿”，自可明了。那么這句話是說:于是把范雎這個寶物藏起逃亡。這個同樣一個普普通通的“操”字，在他手里，可以有多種變化與多種涵義，也豐富了語匯。亦如李長之所說：“語匯之多，決不在識字多寡，而在能運(yùn)用。能運(yùn)用，便使許多熟字也都新鮮起來，于是一字有數(shù)字之用，無形中語匯也豐富了?！比粽撜Z匯之多，《史》不如《漢》；若論作用之生動，則《漢》不如《史》。《史》《漢》之區(qū)別，也可在運(yùn)用常見詞之生動與否上有鮮明之分！

二、精確生動的動賓合成詞與主謂合成詞

《史記》用詞干凈利落，簡潔省凈，而且堅(jiān)確明白，生動有意味。單音動詞的已如上見，而動賓組合詞或動詞詞組，也格外引人注目。有彈性張力的動詞，與意想不到的名詞賓語，一經(jīng)配合，格外引人注目，別有興味。

先秦至漢詞匯由單音詞逐漸向復(fù)音詞發(fā)展，在發(fā)展中有些松動的動賓詞組慢慢形成動賓結(jié)構(gòu)的組合詞，如《太史公自序》中說《史記》各篇所作的原因，出現(xiàn)了許多由賓語“義”組合的動賓結(jié)構(gòu)組合詞：(1)穆公思義。(《秦本紀(jì)》)(2)漢乃扶義征伐。(《秦楚之際月表》)(3)推恩行義。(《王子侯者年表》)(4)文侯慕義。(《魏世家》)(5)末世爭利，維彼奔義。(《伯夷列傳》)(6)崇仁厲義。(《仲尼弟子列傳》)(7)連類以爭義。(《屈原賈生列傳》)。

其中“思義”“扶義”“行義”“慕義”“奔義”“厲義”“爭義”，還有“敢犯顏色以達(dá)主義”，“嘉莊王之義”，“《春秋》以道義”，“明主賢君忠臣思義之士”，又有了“主義”“嘉義”“道義”“死義”這些動賓結(jié)構(gòu)合成詞，以后逐漸變?yōu)閺?fù)音名詞，如“主義”與“道義”。一部《史記》以《春秋》為大法，司馬遷認(rèn)為“《春秋》以道義”，即以講義為原則，《史記》亦以“尚義”為主[7]7。所以司馬遷創(chuàng)制許多以“義”為賓語的動賓結(jié)構(gòu)組合詞，這只是就《自序》而言，如果統(tǒng)計(jì)全書那就更多了。然僅此一端即可見在“尚義”思想指導(dǎo)下，新詞的驟增。

《蘇秦列傳》說蘇秦游說韓王合縱：“且大王之地有盡而秦之求無已，以有盡之地而逆(迎合)無已之求，此所謂市怨結(jié)禍者也，不戰(zhàn)而地已削矣?！薄霸埂笨梢哉?，可以結(jié)，但不可買賣，然《戰(zhàn)國策·齊策四》之《馮諼客孟嘗君》即有“乃臣為君市義也”與“市義奈何”，把焚劵棄債獲得人心稱作“市義”。既然“義”可以“市”，那么“怨”也就可以“市”了。班彪《北征賦》的“劇蒙公之疲民兮，為強(qiáng)秦乎筑怨”，說是筑長城以疲民，等于為秦筑怨，當(dāng)是就史公“市怨”引發(fā)出來?！霸埂笔菬o形無味，既然可“市”，那么也就可“筑”了。班彪的“筑怨”顯然是從此“市怨”而來。割地求和結(jié)局只能是“市怨”，這足夠讓人觸目驚心的，很帶刺激性。

還有更刺激的“卜鬼”“念鬼”?！蛾惿媸兰摇罚骸皡菑V以為然。乃行(往)卜。卜者知其指意，曰:‘足下事皆成，有功。然足下卜鬼乎？’陳勝吳廣喜，念鬼，曰:‘此教我威眾耳?！薄安分怼豹q言卜于鬼[注]之，有“于”意。《太史公自序》的“藏之名山”，猶言藏于名山。《報任安書》：“臧之名山，傳之其人?！薄俄?xiàng)羽本紀(jì)》的“吾聞之周生曰”，《六國年表》的“三國終之卒分晉”，《張耳陳馀列傳》的“乃卒為請決，嫁之張耳”，以上“之”均為“于” 意。后三例參見王叔岷《古書虛字廣義》“之”字條。[8]435，意謂向鬼請教，暗示可借鬼神以取得威信。所以陳吳聽后“喜”，“念鬼”——開始考慮“卜鬼”，即怎樣問鬼。于是明白了“此教我先威眾耳”。作者依事行文，臨文造句組詞，“念鬼”“卜鬼”，都是以前沒有出現(xiàn)過，而意外意中，若隱若現(xiàn)，草亂中起事的密謀，如何傾動人耳，寫隱秘事一時如見。以后便有魚書狐鳴的神鬼事。

《大宛列傳》：“騫所遣使通大夏之屬者皆頗與其人俱來，于是西北國始通漢矣。然張騫鑿空，其后使往者皆稱博望侯，以為質(zhì)于外國，外國由此信之?！薄拌徔铡保狍S《集解》引蘇林曰：“鑿，開；空，通也。騫開通西域道?！彼抉R貞《索引》：“謂西域險厄，本無道路，今鑿空而通之也?！贝藶樗抉R遷創(chuàng)詞?！稘h語大詞典》釋為“打通道路”，似縮小了內(nèi)涵，恐為逐漸艱難地在荒涼險阻地帶打開通往西域之道，或許接近其內(nèi)涵。由此可見：司馬遷創(chuàng)新詞的語言彈性，且準(zhǔn)確明晰，生動簡潔。

《魏豹彭越列傳》：“漢王聞魏豹反，方東憂楚，未及擊，謂酈生曰：‘緩頰往說魏豹，能下之，吾以萬戶封若?！薄熬忣a”謂徐言慢慢勸說，不用徐言之類，而謂放松臉頰說話時活動，也是為了求其視角的可視性，達(dá)到形象逼真?！芭醺勾笮Α币娪凇度照吡袀鳌罚鳛闋钫Z的“捧腹”，動態(tài)逼真，可使人啞然失笑?！斗B滕灌列傳》：“荒侯市人(噲庶子)病不能為人，令其夫人與弟亂而生他廣，他廣實(shí)非荒侯子，不當(dāng)代后?！薄盀槿恕?，張守節(jié)《正義》說：“言不能行夫婦道?！庇龅竭@類不便明言者，措語含蓄，這要說得讓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安荒転槿恕保煞Q得上“質(zhì)而不俚”。該傳又言:

先英布反時，高祖嘗病甚，惡見人，臥楚中，詔戶者無得入群臣。群臣絳灌等莫敢入。十余日，噲乃排闥入，大臣隨之。

樊噲拿出鴻門宴撞帳的勁兒，“排闥”，橫沖直撞地推開宮中小門，這就把“直入”描寫得至為逼真，而且傳出一種緊張的氣氛。

《張釋之馮唐列傳》敘寫文帝與馮唐論將，談得很熱烈，于是：“上既聞廉頗、李牧為人，良說，又搏髀曰：‘嗟乎，吾獨(dú)不得廉頗、李牧?xí)r為吾將，吾豈憂匈奴哉！’”文帝為代王時就聽聞過趙將，馮唐亦為代地人，論將投機(jī)，所以文帝興奮地“搏髀”，拍起大腿，表示贊揚(yáng)而惋惜。此詞本出于李斯《諫逐客書》，然用于此別有一番風(fēng)味，見出論將的熱烈氣氛?！秴尾豁f列傳》：“呂不韋怒，念業(yè)已破家為子楚，欲以釣奇，乃遂獻(xiàn)其姬。”“釣奇”生新，賓語使人想象不到。這和把子楚看作“此奇貨可居”，造詞法相同，且與前后呼應(yīng)，可視這篇大商人傳的“關(guān)鍵詞”?！读H藺相如列傳》贊:“知死必勇，非死者難也，處死者難?！卑衙鎸λ劳?，如何對待處理，謂之“處死”，簡明精確，而且峻潔?！独献禹n非列傳》的“非知之難矣，處知則難矣”，“處知”與“處死”造詞法相同。與之相近的還有“處諂”，謂以取容為處世道?！度f石張叔列傳》贊：“周文處諂，而君子譏之?！敝T如此類的動賓結(jié)構(gòu)合成詞，無不形象生動，有些詞尚未為大型詞書所收，如“處諂”。

其次，再看主謂結(jié)構(gòu)合成詞。這些詞松散者可以看作短語，疑固可視作復(fù)音詞，無論何種，都以形象生動為措詞或造詞之標(biāo)準(zhǔn)?！短锸辶袀鳌氛f劉邦過趙，對女婿趙王張敖無禮，趙相趙午等“請為亂”，張敖說：“先人失國，微陛下，臣等當(dāng)蟲出，公等奈何言若是！毋復(fù)出口矣！”“蟲出”猶言死無葬身之地?！爱?dāng)蟲出”簡言之應(yīng)當(dāng)早死，把早死說成“蟲出”，駭人心目，亦與張敖小心之性相副?！抖Y書》：“自子夏，門人之高弟也，猶云‘出見紛華盛麗而說，入聞夫子之道而樂，二者心戰(zhàn)，未能自決’?！卑研睦镉?jì)較對事物得失的取舍說成“心戰(zhàn)”，自然生動活現(xiàn)。陶詩的“貧富常交戰(zhàn)”即由“心戰(zhàn)”生發(fā)出來。“心戰(zhàn)”出自《韓非子·喻老》：“子夏曰：‘吾入見先王之義則榮之。出見富貴之樂又榮之。兩者戰(zhàn)于胸中，未知勝負(fù)，故臞。今先王之義勝，故肥?！倍弑容^，司馬遷措詞的簡潔生動邁出藍(lán)本之上?！短K秦列傳》：“秦雖欲深入，則狼顧，恐韓、魏之議其后也?！卑延泻箢欀畱n說成“狼顧”，恰切生動則不言不喻?！洞炭土袀鳌ぴプ寕鳌罚骸敖裰遣?，我必為報讎而死，以報智伯，則吾魂魄不愧矣。”按語意本是“吾不愧”，添一“魂魄”語奇而沉痛?！妒酚洝分髦^結(jié)構(gòu)合成詞數(shù)量比不上動賓合成詞，但凡所見，或后出轉(zhuǎn)新，或自鑄新詞，均以生動見長。

三、狀謂合成詞與動詞連用

狀謂結(jié)構(gòu)合成詞，前之狀語本具修辭性，所以這類詞文采斐然，而且涵義豐富，可使行文簡潔。

《貨殖列傳》：“烏氏倮畜牧，及眾，斥賣，求奇繒物，間獻(xiàn)遺戎王。戎王什倍其償，與之畜，畜至用谷量馬牛?！敝^衡量牛馬之多少以山谷為單位，極言不計(jì)多少。牛運(yùn)震說：“奇語入妙，與《莊子》‘死者以國量’句同工?！盵5]346《滑稽列傳》：“若乃州閭之會，男女雜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壺，相引為曹，握手無罰，目眙不禁，前有墮耳，后有遺簪，髡且樂此，飲可八斗而醉二參?！薄澳宽簟豹q言直視。因此節(jié)文字，形同賦制，措語華贍，鑄詞須雅，故不用直視，而出之“目眙”。由此可見語言風(fēng)格的多樣化，他有樸言，亦有雅言。無論雅俗，均寫得酣暢淋漓。該傳又說：“關(guān)中自汧、雍以東至河、華，膏壤沃野千里……然四塞，棧道千里，無所不通，唯褒敘綰轂其口，以所多易所鮮?！彼抉R貞《索隱》：“言褒斜道狹，綰其道口，有若車一轂之湊，故云‘綰轂’也?！本U為盤結(jié)義；轂為車輻所聚之處。比喻處于中樞地位，對各方面有聯(lián)絡(luò)、扼制作用?！堕死镒痈拭袀鳌返摹柏毴伺c富人女會績”，把聚會在一起紡線謂之“會績”，雖屬雅詞，然亦簡明。

《平原君虞卿列傳》：“平原君竟與毛遂偕。十九人相與目笑之而未廢也?！薄澳啃Α敝^擠眉弄眼地竊笑，寫俗人神態(tài)盡情，鑄詞奇特而生動。《越王勾踐世家》：“吾不貴其用智之如目，見毫毛而不見其睫也。今王知晉亡失計(jì)，而不自知越之過，是目論也?！彼^“目論”，謂像眼睛一樣只見他人之毫毛不見自己睫毛之論。比喻不自見過失，無自知之明。“目論”的造詞方式與“耳食”相同?！读鶉瓯硇颉罚骸皩W(xué)者牽于所聞，見秦在帝位日淺，不察其終始，因舉而笑之，不敢道，此亦與耳食無異。悲夫！”《貨殖列傳》：“今夫趙鄭姬，設(shè)形容，揳鳴琴，揄長袂，躡利屣，目挑心招，出不遠(yuǎn)千里，不擇老少者，奔富厚也?！薄澳刻粜恼小睘閮蓚€狀謂結(jié)構(gòu)合成詞并用，與司馬相如《上林賦》的“色授魂與”構(gòu)詞方式相同。《刺客列傳·荊軻傳》：“固去也，吾曩者目攝之?！薄澳繑z”謂瞪眼威嚇。這是出自蓋聶自己的話，故用雅詞。

再看動詞連用合成詞，此類詞涵義多，把兩個動態(tài)連續(xù)描繪組成一個新詞，顯得較為復(fù)雜，作者同樣重視形態(tài)的描繪?！肚爻H月表序》：“然王跡之興，起于閭巷，合從討伐，軼于三代，鄉(xiāng)秦之禁，適足以資賢者，為驅(qū)除難耳?！薄膀?qū)”與“除”為兩動詞，意義稍別，比單用一動詞，更為確切?！蛾惿媸兰摇罚骸坝珠g令吳廣之次所旁叢祠中，夜篝火，狐鳴呼曰：‘大楚興，陳勝王。’卒皆夜驚恐。旦日，卒中往往語，皆指目陳勝?！卑岩允种甘尽⒁阅渴疽庵^之“指目”，兩動詞連用，見出當(dāng)時神秘驚訝氣氛。

《秦始皇本紀(jì)》：“秦每破諸侯，寫放其宮室，作之咸陽北阪上?！薄皩憽迸c“放(仿)”都是模仿的意思，合用在一起，意義有所擴(kuò)大，當(dāng)為盡力模仿?！肚G燕世家》：“及太后崩，瑯琊王澤……乃引兵與齊王合謀西，欲誅諸呂，至梁；聞漢軍遣灌將軍屯滎陽，澤還兵備西界，遂跳驅(qū)至長安?！薄疤庇屑北剂x，《高祖本紀(jì)》：“(項(xiàng)王)遂圍成皋。漢王跳獨(dú)與滕公共車出成皋玉門?！倍疤?qū)”屬于同義動詞并用，但不是簡單地兩動詞相加，而是快上加上，火急火燎的情勢已見。

《酷吏列傳·張湯傳》：“湯為人多詐，舞智以御人。始為小吏，乾沒，與長安富賈田甲、魚翁叔之屬交私?！薄扒瑳]”義同陸沉，亦即俗語所說的“埋沒”，此“謂埋沒于小吏中”[9]373。同傳：“湯數(shù)行丞相事，知此三長史素貴，常凌折之?！庇郑骸熬我臏缯邘缀稳艘樱俊薄傲枵邸薄耙臏纭本鶠閯釉~連用，前者表欺辱方法之多樣，后者強(qiáng)調(diào)殺伐之慘酷，比單音詞要來勁得多。《項(xiàng)羽本紀(jì)》：“于是大風(fēng)從西北而起，折木發(fā)屋，揚(yáng)沙石，窈冥晝晦，逢迎楚軍。楚軍大亂，壞散，而漢王乃得與數(shù)十騎遁去。”“逢迎”謂朝著迎著；“壞散”猶言敗散，語簡而意豐。

總之，《史記》的動詞連用的復(fù)音動詞甚多，多用于強(qiáng)調(diào)作用，或者表示動作的連續(xù)性與復(fù)雜性。無論何種情況，構(gòu)詞的目的都避免模糊力求簡明生動，精確形象。

劉熙載說：“學(xué)無所不窺？‘善指事類情’，太史公以是稱莊子，亦自寓也。”[10]13如果從“指事類情看”，《史記》在動詞以及有關(guān)復(fù)合詞的運(yùn)用上，也能從具有動態(tài)、形象生動的此類詞匯，達(dá)到敘事理，摹寫生動的特征。雖然詞匯的總量比不上《漢書》，但能俗中生雅，把習(xí)見尋常字一經(jīng)組合，頓生異觀，組成不同的詞匯，創(chuàng)造出不少奇特別致的新詞，給他的行文增添無盡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