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晚上月亮不知道躲在哪兒。這個幽僻的巷子拐彎處,就有些昏暗。
此時我靜靜佇立在那片夾竹桃叢里,神情漠然,像個幽靈。這片夾竹桃長在這里,至少也有十多年了吧,不然怎么會這么高大茂密?從外面望過來,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我。
我一動不動,把自己完全融入到這片陰暗里,守候了有一刻鐘光景。在這之前,我剛從母親住處出來,走到半路上,又突然不想回家,就守在這里。
從一刻鐘前到現(xiàn)在,單身路過的女子有幾個,但都沒法激起我內(nèi)心沖動。我知道,這幾個都成不了我的目標。
想到這里,我突然一陣難過。我站在夾竹桃茂盛的枝葉當中,腦海里飛快閃過兩個熟悉的女人影子。頓時,我開始微微顫抖,瞬間不能自已。有一股氣息從胸腔里生成,盤旋而上,突然就堵在了喉間。我好像是個溺水者,睜大眼睛,奮力用勁,這才協(xié)助這股氣息沖破喉間的淤塞,輕輕呼了出來。就在我呼出這口氣的時候,我面前的夾竹桃樹葉微微浮動著,我又趕緊把嘴閉上,生怕這種微小的動靜,會驚擾下一位過路女子。
我正在胡思亂想著,突然就看到不遠處走來一個女人,年紀有四五十歲,個子跟她差不多,都是短發(fā),正拎著一個小包,腳步匆匆。拐過這個巷子口,前面就是一條大馬路,所以盡管這里偏僻陰暗,但還是有人喜歡從這里抄近路。
待走近以后,我更加看清,這個女人跟她長得確實很像,而這一點,馬上就勾起了我內(nèi)心的憤怒,突然有些抑制不住。四周的夾竹桃枝葉,似乎也感應(yīng)到我這股子憤怒,開始在黑暗中瑟瑟顫栗。
對方轉(zhuǎn)眼就已經(jīng)走到夾竹桃旁邊。我沒有猶豫,跨出黑暗,伸出左胳膊,從背后一把拽住對方脖子,右手隨即捂住對方的嘴巴,腳下一絆,就把對方放倒。落地時我清晰地聽見對方后腦勺和彈硌路面的沉悶碰撞聲。
后面的事情我已經(jīng)熟能生巧。我舉起拳頭,狠狠就朝對方太陽穴砸去。對方后腦勺剛剛著地,迷糊之中挨了這一通拳頭,當時就暈死過去,連哼哼都來不及有。
眼看著對方軟軟倒在地上,不再掙扎,我突然一陣恍惚。眼前的這個中年婦女,一個眨眼,就幻變成了她。
我一陣緊張,不容細想,趕緊伸出手去,緊緊掐住婦女脖子,就好像非常害怕她會奮起反抗一樣。
婦女被掐住喉嚨,開始掙扎,而且還很激烈。婦女的嘴巴張得老大,喉嚨里咿咿呀呀的,但根本沒法呼救。這個景象不由得讓我想起了自己,在以前的很多時候,我也是這樣,被她囚禁,被她拿捏,我在她跟前一次次地掙扎著,呼救著,但卻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根本無能為力。
而眼下,我漲紅著臉,瞪大眼睛,死死掐住她的脖子,嘴巴里還在說著什么,連自己都聽不清楚,只覺得舌頭有些不聽使喚。
恍惚之際,我繼續(xù)把這個陌生婦女當成了她。我感覺到她正在我的身體下面軟弱地掙扎,根本看不到她往日的強勢和霸道。并且這種掙扎的力度也正在快速減弱,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她就會認命,就好像自己無數(shù)次在她跟前認命,無數(shù)次放棄掙扎、痛不欲生一樣。
慢慢地,一股死亡的氣息從我戴著手套的手掌上傳遞過來。我想她已經(jīng)死了。
我內(nèi)心一陣恐懼,同時又彌漫起一股快意一股暢然一股揚眉吐氣,我覺得二十多年的屈辱和悲傷,在這一刻總算得以釋懷,哪怕這僅僅是暫時的釋懷。
是的,這么做,僅僅只能暫時抵消我二十多年來所受到的傷害。所以我必須不停地重復(fù)眼下這種行為,方能維持這股釋懷,讓自己有勇氣活下去。
是的,這是我唯一可以拿來獲取活下去勇氣的方式。
我大致記得,這樣的事情已經(jīng)有五起。上海灘上的報紙,都把我的行為稱為八字橋連環(huán)殺人案。而我,則被他們稱作連環(huán)殺人犯。這樣的離奇兇案,在民國史上也是駭人聽聞的。
那么明天的報紙上,就又該出現(xiàn)類似的頭條新聞了。跟以往不同的,僅僅是死亡人數(shù)上的區(qū)別。這次是第六個,而且同樣發(fā)生在八字橋附近。
此時此刻我環(huán)視四周,意識到自己必須盡快結(jié)束所有儀式,然后離開。
于是我一邊從包里拿出尖刀,一邊再次凝視著地上的這個婦女,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感受。
二
這已經(jīng)是八字橋地區(qū)第六次發(fā)生惡性兇案了。
有很多證據(jù)表明,這次的兇案,跟前面五次連環(huán)兇殺案如出一轍,可以肯定就是同一個變態(tài)殺人犯作下的孽。兩個月不到的時間內(nèi),接連出現(xiàn)六起這樣的兇案,頓時就讓附近百姓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到晚上就不敢出門。但是生活還得繼續(xù),哪能因為害怕,就不出門不辦事了呢。
這次的死者也是個中年婦女,名叫周嵐。她在巷子拐彎處被人截住,然后被掐死。最讓人揪心的是,兇手并沒有就此罷休,而是繼續(xù)作惡,在已經(jīng)咽氣的周嵐身上,犯下了觸目驚心的暴行。
這樣魔鬼般的行徑,周鳳岐并不是頭一次看到,所以他很快判斷這起兇案同樣屬于連環(huán)殺人案。
不能再讓這個惡魔得逞,不能再有百姓遭受這樣的災(zāi)難。他必須盡快抓到這個惡魔。這樣的兇案發(fā)生在上海法租界,周鳳岐甚至覺得,這分明就是兇手在向他挑戰(zhàn)。
同樣的,周鳳岐也覺得這個兇手實在殘忍,并且從兇手瘋狂的舉止當中,他似乎還隱隱覺察到,這個連環(huán)殺人兇手的心理可能有些異常。
因為周鳳岐至今沒有猜到對方的作案動機是什么。
綜合這六起兇案來看就會發(fā)現(xiàn),兇手專門挑選女性,但卻從來都沒有性侵,也沒有掠財,就是想殺死被害人。到目前為止,暫時還沒有發(fā)現(xiàn)死者之間存在有任何社會關(guān)系。同時案發(fā)現(xiàn)場干干凈凈,找不到半點線索痕跡,兇手仿佛憑空出現(xiàn),又憑空消失。
而且從這六個被害人的年齡段來看,似乎也有些規(guī)律。六名女性死者的年齡都不同,但大致可以分成兩大年齡段。周嵐今年五十一歲,前面五個死者當中,五十歲左右的女性也有兩名。而另外三名女性被害者的年齡,卻都在二十歲左右。
這樣的年齡段,是兇手刻意挑選的結(jié)果,還是一種偶然?
更有意思的是,三名中年婦女都是短發(fā),身材中等。而三名年輕的女性死者,卻全都是長發(fā),身材豐滿姣好,而且被害時還都是穿著旗袍。這種類似,又會不會隱含著某種特定的信息呢?
最讓周鳳岐忍無可忍的,是兇手在被害人身上留下的另外一個暴行。
六名死者的另外一個共同點就是,在她們或者被掐死,或者被石頭砸死以后,兇手并沒有就此罷休,而是進一步對死者進行殘害。而殘害的方式,同樣匪夷所思。
在三名中年婦女的尸體上,各自留有三處刀傷。經(jīng)過檢驗,發(fā)現(xiàn)這三處刀傷,都是在被害人已經(jīng)死亡以后,再補刀上去的。
既然已經(jīng)把人弄死,為什么還要補刀?這更能說明,兇手的行兇動機非同一般。
更何況這三處刀傷,本身又是那么蹊蹺,那么怪異。
刀傷位于死者背部,而且統(tǒng)一呈倒三角形。三名中年婦女的背后上,都有這樣的傷口,而且位置角度和形狀也非常相似。這種舉止,讓周鳳岐覺得這是一個特別、又很有想法的兇手。他這樣做,分明充斥著一股強烈的儀式感。
這樣一個形狀的傷害,又是只針對三名中年女被害者,這其中,有著怎樣的內(nèi)涵呢?
而那三名年輕女被害者的嘴巴全都已經(jīng)不成形狀,檢驗結(jié)果表明,是被兇手用尖刀扎爛的,而且這種暴行,同樣也是發(fā)生在被害人死亡以后。另外兇手明顯非常暴戾,每一刀都用了力道,導(dǎo)致死者的口鼻部分支離破碎,根本不成人形了。
周鳳岐回想著這些線索,心底里暗暗拼湊著那個兇手的形象,但似乎非常困難。兇手的作案動機不明,且在選定被害人的時候,又有著明顯的指向性,作案手段殘忍,具有某種固定的儀式感,而且反復(fù)作案,膽大妄為。所有這些都表明,這是一個深不可測的兇手。
法租界巡捕房總探長安德烈在了解案情以后,顫抖著手,畫著十字,嘀咕了幾聲圣母瑪利亞,便勒令周鳳岐一周內(nèi)務(wù)必破案,一定要抓住這個混賬殺人犯。而周鳳岐其實根本不用上峰施加壓力,越是重大的案情,就越是能夠激起他匡扶正義、懲惡揚善的情緒。
前幾次案發(fā)以后,周鳳岐根本沒有找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他根據(jù)案犯的作案特點,曾經(jīng)在附近偏僻地設(shè)下過埋伏,但一無所獲。罪犯似乎無處不在,又無跡可循,也有些臨時起意行兇作案的可能性。
那么,會不會是死者身上的某些元素,直接導(dǎo)致,或者說是刺激了兇手的作案沖動呢?這樣的案例,周鳳岐曾經(jīng)在一些資料上是看到過的。
如果真的有這種可能性,那么周鳳岐覺得他倒是可以再想想辦法的。畢竟從這六名被害人身上,多少還是能夠找到一些規(guī)律性的東西了。
經(jīng)過一番權(quán)衡,最后周鳳岐終于下定決心,準備斡旋一番,然后引蛇出洞。
三
距離我殺死第六個目標,已經(jīng)過去三天。
而這次殺戮,并沒有讓我的愜意維持多久。我知道,我已經(jīng)陷入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我既害怕這種殺戮,但又極其渴望,因為這帶給我的瞬間快意,無與倫比。為了這份力量,我覺得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我就好像是一個癮君子,明明知道鴉片的毒害,但卻怎么也甩脫不掉對它的依賴嗜好。
我知道,我遲早會因此毀了自己。我一直在對自己說,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你必須停止。但是談何容易,到了一定時候,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而我也很清楚,我若是真的停下來,完蛋得更快。
別問我為什么非要這樣做。不要問我!
今天我又準備到我媽媽那里去。三個月前結(jié)完婚后,我就搬出了老宅,跟老婆住在一起。母親則一個人住在老宅里。父親在我半歲那年就生病死了,母親一個人撫養(yǎng)我長大,從沒有動過再嫁的念頭。
但聽說我要去媽媽那邊,老婆小芳就開始嘀嘀咕咕。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
小芳說,你幾天前不是剛剛?cè)ミ^你媽那邊嗎?怎么今天又要去了?我說前幾天臨走時,我媽讓我買些錫箔蠟燭和清香帶過去。再過幾天,就是我父親的忌日。我想今天就把事給辦了,明后天都要下大雨,過去不方便。
小芳說這點事你媽自己不能辦嗎?她又不是七老八十的。我看她這都是借口,她就是不想我們倆窩在一起,她這是嫉妒、眼紅,是心理不正常。
我聽到小芳這樣說我媽,心里面馬上就涌起一股情緒。我明知小芳所說沒有半句假話,卻也不想面對這個血淋淋的事實。
我強忍住心底里蠢蠢欲動的一股暴戾,鋼牙暗咬,用手狠狠掐著自己的腰眼,借著疼痛,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并很想說說小芳,讓她別這樣看待我媽。我爸一死,媽拉扯我長大,非常不容易。
我這樣想著,卻連自己也感到一股虛偽。事實上我根本沒有力氣去說小芳。因為我心里很清楚,母親之所以經(jīng)常喊我過去,也確實是有她不可告人的私心。
但好在那個時候小芳有言在先,如果她跟我結(jié)婚,就一定不要跟我媽住一起。我媽心里舍不得我,但為了我的幸福,也只能答應(yīng)。
而那個時候,我也非常期待可以跟小芳結(jié)婚。因為一旦結(jié)婚,我就可以離開母親,開始我的新生活。
和母親生活在一起的這些年里,我猶如一個囚徒,一個被愛緊緊包裹的囚徒。而小芳就是來拯救我的神,我借著小芳的力量,重新獲得新生。我受夠了母親。
但是真的要我去跟母親作對,我也于心不忍。這么多年她養(yǎng)育了我,付出了巨大努力,也犧牲了她自己。我知道有好些人曾經(jīng)都想追求她,有幾個條件還都不錯。但母親為了不委屈我,全都拒絕了。她為了養(yǎng)育我,什么活都干過,什么苦什么累都愿意承受。
所以很多時候,我就是懷揣著這樣一種矛盾的心理,淹沒在內(nèi)心糾葛之間。但這還不算完,不久以后我就明白,小芳原來也不是個吃素的主。
而現(xiàn)在我努力不讓自己失控,就耐心勸說小芳,再怎么說,我這個做兒子的,給父親忌日里備些香燭,也是應(yīng)該的。
小芳看上去很氣憤,就說我把你從你媽手里拯救出來,難道是做錯了嗎?
這句話切中我要害,對此我無話可說。小芳一點也沒有夸張。這一點我必須要感激她。
我就說小芳,要不然這次我就替母親把事情辦了吧。你看父親忌日快到了,我都答應(yīng)母親了,即便要回絕她,也還得跑一趟,那還不如直接把東西帶過去就行了。
小芳看著我,目光里透著一股不服氣,說真是母子情深呀,我這個做老婆的,才進家門沒多久,當然不能跟你老娘比。
我說小芳,你言重了。你是我老婆,她是我老娘,你們兩個都是我親人……
還沒等我把話說完,小芳就怒了。她一拍桌子,憤怒地指著我的鼻子,破口大罵起來。她說于飛你給我聽好了,我嫁到你家,你就是我丈夫,就是我的人。你母親舍不得你這個兒子,一直想跟我爭,她這是癡心妄想。我絕不會輸給她,絕不會。
我知道小芳沒有吹牛。她言出必行,決意要幫我掙脫母親對我的控制,這一點她基本上達到了目的。
小芳又說,于飛你心里要搞清楚,我這樣做,其實是出于對你的同情,對你的愛,你其實也非常想掙脫母親,但又被母愛所羈絆,所以一直唯唯諾諾,左右為難,而我卻可以不管這些,所以也只有我,才能幫你從你母親那種變態(tài)的控制欲當中解救出來。
這次的爭吵變得有些無法收場。最終我還是離開了家,順路買了些香燭,去了母親家里。母親見到我,非常高興,她早已經(jīng)為我準備了好多吃的東西。而就在這時,小芳居然走進屋里,直接問起事辦完了沒有,我說辦完了。小芳說事辦完了那就跟我回家。
還沒等我回話,我母親看不下去,站出來就開始跟小芳吵了起來。
母親說這里是于飛的家,他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小芳冷笑說這是你的家,于飛的家在八字橋。于飛現(xiàn)在是我丈夫,是屬于我了,你這個做娘的,已經(jīng)完成歷史使命,還跟我啰里啰嗦干什么呀?
母親氣憤地說,于飛是我生是我養(yǎng),怎么一下就屬于你了?他到老了還是我兒子。
小芳不依不饒,說你還有臉說?于飛從小到大,在你身邊受了多少罪,這些你都意識到了沒有?這些年你一直把他當作是你的私人財物,你一直在以母愛的名義,限制于飛的自由,限制于飛的思想,以道德的名義勒索,你考慮過他的感受沒有?你這分明是在摧殘于飛,你知不知道?你實在是太自私了!
小芳說到這里時,我看到母親開始流淚。目光中她分明流露出一些意外,一些震驚,更有些不知所措。我知道小芳剛才的那些話,憋在心里好久,但還是頭一次跟母親當面說出。聽到這些話以后,我的淚水差點沒有噴涌而出,同時也擔(dān)心地望著母親,我覺得她或許無法承受小芳的犀利,但偏偏小芳說的又全是真相。
這個時候母親哭了,并且轉(zhuǎn)過身來,擔(dān)心地望著我。我的眼淚再也抑制不住,瑟瑟落下。我非常不愿意母親明白某種真相。與此同時,我心里再次開始痛恨起小芳這張嘴來。我之前就一直萬分痛恨小芳這張嘴,因為她無數(shù)次傷害過母親。盡管她說的全是真相,盡管她說這些全是為了幫我。
轉(zhuǎn)眼之間,母親就已經(jīng)悲慟大哭。她顯然也開始意識到了某件可怕的事情。我想起母親這么多年來對自己的控制,對自己的囚禁,心中也悲憤不已。對于母親的粗暴囚禁,我曾經(jīng)和現(xiàn)在都咬牙切齒,恨之入骨,但又無以宣泄,她畢竟是我母親,我即使有天大的委屈,也不能去傷害到她。
但若是這樣,我又何以排解心中的郁憤和憋屈呢?我知道,我若是不能將這種郁憤和憋屈順利排解,等待我的,必定是徹徹底底的崩潰。
這個問題,現(xiàn)在看來已經(jīng)被我找到了渠道。但這個宣泄的渠道,我又能維持多久呢?
我正在冥想,就聽見小芳開始大聲呵斥母親。母親原本就已經(jīng)有些失魂落魄,再被她這樣一頓呵斥,就更加慌亂無助起來。而母親的這種神態(tài),我實在不忍心目睹。于是我試圖阻止小芳,但小芳非但沒有停止,還連帶著譴責(zé)我這個人沒有立場,不懂她的善意,等等,等等。
我望著小芳,發(fā)現(xiàn)即便她穿著漂亮的旗袍,此時也顯得丑陋無比。我的腦袋在這一瞬間里,轟然作響,一片空白,內(nèi)心的暴戾也在這一剎那彌漫開來。我惡狠狠盯著小芳,但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就沒有勇氣對她怎樣。我能做的,就是丟下這兩個令我心力交瘁的女人,扭頭沖出家門。這個時候,天色已經(jīng)有些昏暗。
一路上我穿梭在這個城市里面,心無所依,胸中萬馬奔騰,洶涌澎湃,但卻找不到一個能夠宣泄的出口。萬般無奈之間,一股熟悉而邪惡的念想脫穎而出,猶如一片烏云,再次在我腦海里彰顯、彌漫,它在暗暗唆使我,引誘我,鼓動著我,而我在極度茫然無助之間,最終也熱烈地迎合了它,并且是那樣地迫不及待。
四
我一路跌跌撞撞,最終還是從虹口趕回法租界八字橋附近。我很快就找了個合適伏擊的小樹林,把自己隱藏起來。而這個時候,天色已經(jīng)全黑。
我對八字橋這個區(qū)域比較熟悉,在這一片狩獵,心里會感覺踏實些。
時隔三天,我為了自救,再次把自己融入無邊的黑暗之中,放任自己成為一頭絕望的野獸。我越來越覺得這種方式無疑是在飲鴆止渴,但除此之外,我還能怎么樣呢?
沒過多久,我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目標。對方無論是身高體形,還是發(fā)型旗袍,都像極了我熟悉的小芳。
想到這里,我渾身上下血脈噴張,對小芳的種種不滿,此時正在我的腦海里迅速堆積。我沒有絲毫猶豫,看準時機,緊緊尾隨。當走到一個僻靜處時,我加快腳步跟上對方,從身后一把抱住了她。
我原本的打算是,先把對方撂倒,制服,然后再拿出隨身攜帶的小刀對她行刑。但是今天有些不對勁,當我剛剛碰到對方時,這個姑娘突然身影一矮,并迅速側(cè)身過來;當我想抱住她時,她整個人已經(jīng)面對著我。我看到她的目光犀利,動作迅疾,不由內(nèi)心一凜,隨即就被對方捏住手腕,并熟練一扣。我感覺一陣疼痛,知道不好,趕緊奮力掙脫,轉(zhuǎn)身便跑。姑娘暗喝一聲,緊追不舍。
這條路上的行人很少,路燈昏暗。我一個人迎著晚風(fēng),獨自奔跑在黑夜之中,眼看著兩邊的景致呼呼朝身后甩去,內(nèi)心無限孤獨,很快就淚流滿面。
經(jīng)過一座小橋時,我拿出隨身攜帶的小刀,飛快扔進河里。
我隱隱預(yù)感到會發(fā)生什么,而這也是我一直在期待的。身后的姑娘還在追趕,同時迎面又有好幾個朝我合圍過來的男人。
我放慢腳步,知道大勢已去。
我被帶進巡捕房審訊室,好多人過來輪番審問。不久,有個探長進來,一邊緊盯著我,一邊聽手下匯報他們?nèi)绾握T敵出現(xiàn),使我落入他們的包圍圈,還抓了個現(xiàn)行。那個探長聽了挺高興。
我聽說過這個探長,他叫周鳳岐,在法租界多少有些名氣。
此時那個周鳳岐拿起記錄,翻了翻,大致了解了一下審訊內(nèi)容。
“于飛,為什么要襲擊那個姑娘?”周鳳岐幽幽問道。
“我沒有襲擊她。這是個誤會?!蔽以缫呀?jīng)想好了對策,輕松說道。
“誤會?什么樣的誤會?”周鳳岐追問道。
“我認錯人了。我以為這個姑娘是我老婆……”我平靜說道,“這姑娘的身高體形,還有發(fā)型衣服,跟我老婆很相似。又是在晚上,我以為是我老婆,所以才想著開個玩笑,嚇唬嚇唬她……”
我這樣講是不會有錯的。因為我在選擇目標時,全是對照了母親和小芳的模樣。要么目標像小芳,要么像母親,長得不像她們倆的目標,我是不會出手的。所以反過來自己謊稱錯把目標當作小芳,自然也合情合理。即便巡捕房去核實,也會發(fā)現(xiàn)這個姑娘真的跟小芳挺像的。
周鳳岐并沒有繼續(xù)追問,轉(zhuǎn)身囑咐手下,記得去聯(lián)絡(luò)我的家屬。手下應(yīng)聲答應(yīng)。
“你逃跑時,把什么東西扔進河里了?”周鳳岐問道。
“我什么也沒有扔?!蔽也怀姓J。扔掉那把小刀,就等于是扔掉了一個包袱、一個罪證。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承認。
“胡說。我們都親眼看到的?!鄙磉呌袀€巡捕憤怒地說。
我連看都沒有看對方一眼。
“周探長,他扔掉的,很可能就是兇器。已經(jīng)有人去打撈了?!蹦莻€巡捕又補充說道。
“5月7日,晚上七點一刻,你在什么地方?”周鳳岐又問道。這個時間,正在第六個被害人遇害的時間段。
“我記不起來了。”我說道。
周鳳岐看了看我,有些拿我沒有辦法。但是我心里還是有些害怕。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扛多久。我更知道他們有的是辦法捏住我把柄。
非常不幸。第二天一大早,我還在囚禁室里打瞌睡,就有人搖醒了我。緊接著,周鳳岐帶著好些人走了進來。我隱隱有些很不好的預(yù)感。
果然周鳳岐拿出一把小刀,在我眼前晃了幾晃。我心頭一緊,因為這就是我丟掉的那把刀子。這幫包打聽,半個晚上就從河里把東西撈上來了。
“你丟掉的東西,我們幫你找回來了。接下去,我們會用這把尖刀,去對比前幾個死者身上的傷口。我相信一定對得上。”周鳳岐拉了一把椅子在我跟前,慢慢坐下,幽幽說道。
事到如今我所能做的,也只剩下死扛了。
“我沒有丟東西。”
“我們有好幾個人都看到了,你無法抵賴。”周鳳岐說道。
“你們這是誣陷。我知道,破不了案子,你們就想找個替罪羊。我會找律師?!蔽矣矒沃f道。
有人見我囂張,就想上來朝我動粗,被周鳳岐擋住。
“我們會讓你心服口服的。”周鳳岐最后丟下這樣一句,就離開了。
我覺得周鳳岐多少有些服輸。只要我不承認,他就拿我沒辦法,心里稍微寬松了一些。
五
“他說得對。只要他不承認,這把小刀無法成為證據(jù)。”周鳳岐站在辦公室里,對著幾個手下說道,“所以我們要另外想辦法,攻克于飛的防線?!?/p>
大家面有難色。
這個時候,趙勤進來說:“探長,我碰見了于飛的老婆,問了一些情況。他老婆說昨天她跟于飛確實去了婆婆那里,回來時已經(jīng)是晚上。當時她先走一步,于飛是隨后才回家的。我們摸了一遍,發(fā)現(xiàn)于飛要從母親家里回自己在八字橋的家,也確實會在案發(fā)那個地方經(jīng)過。因為是于飛老婆先走,所以于飛在看到我們喬裝的女隊員以后,也有理由以為這是自己老婆沒有直接回家,所以會認錯……”
如果于飛老婆沒有說謊,那么這個推理是成立的。這樣于飛的疑點在一點點縮小。周鳳岐有所不甘。
周鳳岐從以往受害者的共同點上,分析出罪犯可能會特別關(guān)注某一類女性,要么是年輕長發(fā)旗袍,要么是短發(fā)中年婦女,所以才讓女隊員這樣打扮。但是沒想到,這一類女性的外形,居然會跟于飛的老婆很相像,這一點大大出乎周鳳岐的預(yù)料。而這不過是一個偶然,還是別的什么,目前周鳳岐還沒時間仔細思考。
“我們順帶著還檢查了一下于飛的家?!壁w勤又說。
“發(fā)現(xiàn)什么沒有?”周鳳岐問。
“家里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于飛的妻子好像也一無所知。另外我們在于飛家不遠的一個垃圾桶里,發(fā)現(xiàn)了一包丟棄的衣服。據(jù)于飛老婆說,這包衣服是于飛的,上個禮拜還見他穿過,她也不清楚于飛為什么要把好好的衣服丟掉……”趙勤匯報著,把一件衣服遞給周鳳岐。
周鳳岐接過衣服,馬上就猜測到,會不會是因為于飛曾經(jīng)穿著這身衣服去作過案,然后害怕被人認出,或者沾染上血跡,所以才把衣服丟掉的?
于飛老婆說于飛上個禮拜還穿過這件衣服,那么從時間上推斷,他會不會就是穿著這身衣服,去殺害第六名被害者的?
這是一個大膽的猜測。周鳳岐現(xiàn)在準備好好利用一下。
其實隊員在追趕時看到于飛曾經(jīng)把一個什么東西丟進河里,也并非百分百就咬定他丟的就是那把小刀。這種證據(jù)拿出來,很容易會被對方擊破推翻,得不到法庭支持,也算不上鐵證。
除非再加上于飛的供認。
所以如果能有一種方式,讓于飛徹底崩潰,然后承認這就是他扔掉的小刀,這樣就妥了。剛才驗尸官已經(jīng)過來匯報,說那把小刀的形狀,跟之前幾名死者的傷口形狀完全吻合。所以這把刀就是這起連環(huán)殺人案的兇器,至關(guān)重要。
周鳳岐自然會想起要利用一下于飛丟掉的那件衣服。
差不多整整一天,我都被關(guān)在巡捕房囚禁室里。我不知道周鳳岐在外面忙些什么,是不是已經(jīng)看透自己??傊以絹碓胶ε缕饋?。
一直到晚上八點,我才看到周鳳岐帶著人走了進來。他走到我跟前,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坐在地上的我,似乎就在觀賞著籠子里的一頭野獸。我的心里就更加發(fā)毛,但我必須鎮(zhèn)定。
這個時候,我一眼看到他手里拿著我丟棄的那件衣服。我頓時有些打顫。
“這是你的外套吧?”周鳳岐掂了掂衣服,問道。
我知道他既然拿著衣服找我,就一定已經(jīng)查得一清二楚,所以沒有必要在這一點上狡辯。
“是的。這衣服舊了,我已經(jīng)丟掉了。”我說。
周鳳岐注視著我,突然目光如炬,蹲下身體,死死盯著我,說道:“于飛,我們在你的外套上面,找到了幾處血跡,初步檢驗,跟這次被害者的血型是一樣的?!?/p>
我的心一沉,這正是自己最擔(dān)心的事。
“相同血型,這又算得了什么?”我努力鎮(zhèn)靜,說道。
周鳳岐點點頭又道:“嗯,你看你的外套上,少了一粒紐扣……”
“那又如何?”
周鳳岐轉(zhuǎn)身從別人手里接過一個東西,放在我跟前。我仔細一看,發(fā)現(xiàn)是一粒紐扣。說得再具體一些,是一粒跟我外套紐扣一模一樣的紐扣。
“這是我們從這次連環(huán)殺人案的被害人手掌里找到的。當時死者緊緊握著拳頭,我們掰開后就發(fā)現(xiàn)了這粒紐扣。我們當時就判斷,這粒紐扣很可能是死者在跟兇手扭打時,無意中從兇手衣服上扯下來的。很巧,你剛剛丟棄的衣服上面,剛好少了一粒紐扣。而且我們已經(jīng)檢查過,外套上的紐扣,也是被外力硬生生扯下來的……”周鳳岐注視著我,緩緩說道。
我想站起來跟他爭辯幾句,但發(fā)現(xiàn)自己怎么也站不起來。我想張口說話,但已經(jīng)接近語無倫次。
我覺得自己基本上完蛋了。
對面周鳳岐沉沉打量著我,眉梢中明顯流露出一股勝利者的姿態(tài)。
“怎么樣,你還有什么話說?”周鳳岐站起身來,開始在囚室里轉(zhuǎn)悠,緩緩問道。
我不想認輸,但又覺得已經(jīng)山窮水盡。我唯有沉默,幻想著還能有什么奇跡出現(xiàn)。
但此時此刻,我已經(jīng)身陷囚室,破綻百出,還能指望什么奇跡呢?
正在這個時候,突然有人跑進來,沖著周鳳岐一陣耳語。周鳳岐聽罷,直愣愣打量著我,神色驚異。
我覺得很納悶,就隨口問道:“怎么啦?”
周鳳岐并沒有馬上回答我,而是直愣愣繼續(xù)注視了我有整整半分鐘,這才輕聲說道:“恭喜你,于飛?!?/p>
“恭喜我?”我很納悶地問,“什么意思?”
周鳳岐再也沒有說話,跟著來人急匆匆離開。
我眼睜睜看著他離開,心里更加忐忑。我落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還能有什么值得恭喜的?周鳳岐一定是在說反話,他應(yīng)該是獲得了新的證據(jù)了吧。
到后來我才知道,周鳳岐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就在剛才,外面又發(fā)生了一起兇案。作案者的手法和秉性,跟我如出一轍,但我一直被關(guān)在囚禁室。
也就是說,按照這個局面,我不可能是這起連環(huán)兇殺案的真正兇手。真正的兇手正在外面殺人。
這真是太意外了。我雖然不知其中緣由,但堅持覺得,這一定是上天憐憫我。他老人家也覺得我是個可憐人。
想到這些,我發(fā)現(xiàn)我竟然落淚了。
六
第二天早上,我的母親和小芳一起來到巡捕房。她們也已經(jīng)了解情況,就吵著要求巡捕房放人。但周鳳岐各種借口拖延,就是不讓我走。
我明白,他是不甘心就這樣放我走,畢竟我身上的嫌疑是很大的,而且他還擁有另外那些證據(jù)。
我跟她們婆媳二人,隔著囚禁室鐵門上的柵欄,聊了一會。我母親看到我被關(guān)在骯臟的囚禁室里,難過得一直在落淚。而小芳則始終站在母親身后,用一種很特殊的眼神看著我們母子。
這個時候周鳳岐帶人過來,打開了囚禁室。母親和小芳跟著他一起走了進來。小芳一眼看到我,潸然落淚,母親擦著眼淚,馬上就跟周鳳岐吵了起來。
“既然那個兇手還在外面行兇,那就說明于飛不是連環(huán)案兇手。這么簡單的道理,難道你還不明白嗎?”母親最后說。
周鳳岐聽罷,扭頭看了看我,似笑非笑。我看到他這種神態(tài),心里難免發(fā)毛。
“這確實是件奇怪的事。兇手明明在這里關(guān)著,連環(huán)殺人案卻還在發(fā)生?!敝茗P岐幽幽說道。
“那就是你們抓錯人啦。趕緊把我兒子放了?!蹦赣H大喊道。
周鳳岐沒有去理會母親,而是走到我跟前,感嘆一聲,道:“于飛,你別想走了,我已經(jīng)另外找到了證據(jù)。”
“你的證據(jù)夠多的了?!蔽逸p蔑地說道。我現(xiàn)在覺得,周鳳岐手頭的證據(jù)再多,也無法對我怎么樣。因為外面的兇案照樣在發(fā)生。
“跟你說實話吧。上次有關(guān)紐扣的證據(jù),是我杜撰出來的。你也是嘴硬,證據(jù)面前也沒松口,這一點我佩服。但這次不同……”周鳳岐說著,扭頭朝門外看了看。巡捕把一個男子帶了進來。
我一看到這個男子,心里就開始慌了。
“我們已經(jīng)確定,那把小刀就是從他的店里賣出去的。幸運的是,這位店主居然還認得你?!敝茗P岐微笑著對我說。
我絕望地盯著這個男子。
男子打量著我,也朝周鳳岐點點頭道:“沒錯,就是他。他來買刀時,把價格壓得很低,我心里討厭,就多看了他一眼。最后我拿出一把刀柄有裂痕的刀賣給了他。他也沒發(fā)現(xiàn)?!?/p>
周鳳岐拿出小刀,把刀柄上的裂痕呈現(xiàn)在我眼皮底下說:“看到了吧。這樣一來,就能證明這把刀就是你的?!?/p>
我一下子就崩潰了。我再也沒有勇氣去跟他辯解,只感到無比的揪心和絕望。
這個時候,站在一邊的母親和小芳也都變了臉色。母親一把揪住賣刀的男子,大聲呵斥道:“你誣陷好人,你誣陷好人,我兒子不會是殺人犯……”
母親很快被人制服。而我也已經(jīng)癱倒在地上。抬眼一看,就發(fā)現(xiàn)小芳含淚站在一邊,目光中透著一股無盡的怨恨和同情。
“于飛,看來你已經(jīng)沒有勇氣辯解了。對吧?”周鳳岐看到我這副樣子,冷冷說道,“但是有一點我很奇怪。既然你就是兇手,那么外面怎么還會發(fā)生連環(huán)兇殺案呢?要知道你的作案手段和細節(jié),我們從來都沒有公開過,不可能有人會模仿你的手法去殺人的。難道說……”
周鳳岐說到這里,就把目光轉(zhuǎn)向我的母親。我一下子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是一陣驚訝。
我母親看到周鳳岐投來的目光,似乎也一下子領(lǐng)會。她望了望我,突然點點頭說:“周探長,這次的人是我殺的。我為了救我兒子,就又去殺了一個人。這樣兒子就能解脫嫌疑了。兒子,媽媽為了你,可是什么都愿意做呀,兒子,媽媽是天底下最愛你的人呀……”
我驚訝得差點沒把眼珠子給瞪出來。
還沒等我說點什么,周鳳岐盯著我母親,又問:“哦,那你告訴我,這次你是怎么把人給殺的?在什么位置,死者穿著什么衣服?”
這一問,馬上就把我母親給問住了。她支吾了半天,什么都沒有說清楚。
周鳳岐微微一笑,說道:“說呀,死者穿什么顏色的衣服?”
母親氣急敗壞,但又無可奈何。
就在這個時候,一邊的小芳無聲地站出來,面色沉靜,輕聲開口道:“死者穿藍條紋旗袍,二十多歲,長頭發(fā),兇手先是用石頭從后面把她砸暈,然后在她口鼻部扎了七刀,被害地點就在襪子弄56號門口左側(cè)……”
在場所有人都驚呆了。
“如果你不是兇手,不可能知道得這么詳細。”周鳳岐感嘆,“說說看,為什么要這么做?”
而小芳此時也早就熱淚盈眶。她慢慢走近我,目光深情,欲言又止。
“小芳,你為什么要這么做?”我大聲質(zhì)問。
小芳慘然一笑,目光無限溫柔,說道:“于飛,我愛你。我愿意為你去做任何事?!?/p>
這個時候,我母親的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也很尷尬。
“到底為了什么,能解釋一下嗎?”周鳳岐輕輕阻止幾個巡捕,暫時不讓他們?nèi)タ刂菩》肌?/p>
小芳沉吟,注視著我,目光欣然,緩緩說道:“我是昨天聽來訪的巡捕說起,然后就馬上猜到,連環(huán)案兇手或許真的就是于飛?!?/p>
“為什么?”周鳳岐問。
“因為我太了解于飛的處境了……”小芳嘆息一聲,說道,“他一直夾在我們兩個女人之間,非常難受,非常痛苦。我愛著他,也傷害過他,但我終究還是愛他的……”
聽到小芳這樣一說,我母親瞪大眼睛,淚水婆娑。
而我的心臟也頓時像是被人捅了一刀。
“婆婆很早就失去丈夫,一個人帶大于飛,不容易。所以于飛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她越是愛著于飛,就越是想控制于飛,獨占于飛,不想讓其他人分享于飛。她覺得兒子服從自己,是一種對自己最大的安慰和補償……但是終究會有另一個女人把于飛從婆婆身邊帶走。這本來再正常不過,但對婆婆而言,就是天大的事。因為她太愛于飛,愛得近乎有些變態(tài)……”
我母親聽著小芳的話,神色在快速變幻著,失魂落魄。
“結(jié)婚后我看到婆婆一直不愿意放手讓于飛獨立,就試圖幫助于飛解脫。于是我就跟婆婆針鋒相對,跟她搶奪于飛。我這樣做,開始是出于對于飛的愛和同情,到后來,卻慢慢變成一股不服氣,一股偏激,變成單純的要跟婆婆爭這個男人,要針對婆婆。所以,也曾經(jīng)對于飛有過不少出格的言行舉止……”
我聽了這些話,無限悲愴,很想讓小芳住嘴,但又希望她暢所欲言。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放空自己心頭的淤積,讓無盡的憋屈全部宣泄。
小芳突然扭過頭去,沖著我母親說道:“于飛是個內(nèi)向懦弱、孝順善良的男人,我看得出他很愿意孝敬你,補償、回報你養(yǎng)育他的恩情,但他又非常渴望擺脫你的自私控制,去過他的新生活。這些你都知道嗎?我們倆相互較勁,其實傷害最大的,還是于飛,所以他對我們倆既有恩愛,又恨之入骨。這種情緒就快要把他逼瘋,所以他才會到外面去襲擊跟我們倆外貌相似的女人。他這樣做,實際上是在宣泄他對我們的憤恨?!?/p>
“你別再說了!”我大聲呵斥,想站起來,兩腿卻早已經(jīng)疲軟不堪,根本站不起來。
母親和小芳各自掩面。此時此刻,我們?nèi)胰艘呀?jīng)在囚禁室里哭成一片。
“那么,你那些殺人的儀式感,又有什么含義呢?”周鳳岐蹲下身子,輕聲問道。
“母親后背上有三顆黑痣,呈三角形。小時候我每天晚上都要撫摸它們才能入睡,給過我無限慰藉。但現(xiàn)在我有時候非常痛恨母親,所以就想著刻意去摧毀這三顆黑痣。所以在面對受害人時,我就會去拿刀子捅她們后背的相應(yīng)部位……”
在場所有人聽到這里,全都不寒而栗。尤其是母親。
“但是我畢竟愛著我母親,所以每當看到小芳惡毒攻擊我母親時,我非常痛恨她那張刻薄的嘴。所以才要用刀子,去把被害人的嘴巴搗爛……我有時候很感謝她想拯救我的心思,但有時候又痛恨她傷害了母親……”我望著母親和小芳,痛不欲生說道,“我深愛著你們兩個女人,也始終痛恨你們,但我卻沒有勇氣掙脫羈絆,找不到合適的方式來平衡內(nèi)心,安撫自己情緒。我殺害那些女人,就是在潛意識里讓自己得以釋懷,解脫……”
我說到這里,整個囚禁室早已經(jīng)成為一片唏噓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