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垠的荒漠。
顏眉孤身一人站著,她不知自己在哪兒,環(huán)顧四周,周邊沒有一絲生機,連大漠常有的駱駝刺和籽蒿都看不見。風從對面吹來,聲音綿長而凄涼,有點怪,不像風,倒有點像狼發(fā)出的聲音,像那些仰著頭看著月亮而不可得發(fā)出的無可奈何的聲音??墒沁@里沒有生物,哪來的狼呢?顏眉有點迷糊。
腳底下起了一絲震顫,地表忽然動起來了,像波浪一樣,一層一層地涌動著,還從很深的地底下傳來哐當哐當?shù)穆曇?。是地震了,還是有什么怪獸來了?顏眉突然想起了侏羅紀公園,那些恐龍漸漸逼近時就有這樣的先兆!她驚恐地看著遙遠的地平線,期待著會出現(xiàn)什么,又期待著別出現(xiàn)什么,然后,她就被嚇醒了。
夢已遠去,但外面仍然傳來哐當哐當?shù)捻懧暋?/p>
“媽,你干什么嘛,我好不容易多睡會,這么吵!”顏眉火冒三丈,大聲嚷了一句。
外面靜悄悄的,沒有人回答。
這就奇了,老媽從不甘示弱的,別人說一句,她一定有十句等在那里,直到對方?jīng)]聲音了她才肯偃旗息鼓。以致偶然有同事來家玩,聽到顏眉跟她媽的對話還以為她們在吵架。
一直都這樣,只要有一方先開了口,那就是一場戰(zhàn)爭,母女間互不相讓,尖銳、刻薄的語言像子彈一樣向對方飛去,等靜下來的時候,彼此已經(jīng)遍體鱗傷。
小時候顏眉不這樣,她從小是個溫順內向的小姑娘。那年爸爸走了,爸爸臨走前悄悄往她懷里塞了一個紙包,說給她做個紀念,之后便拖著箱子在媽媽排山倒海的斥罵聲中離開了。按理說,媽媽對顏眉也算不錯,沒讓她餓著也沒讓她凍著,甚至很少動手打她,但顏眉最受不了的就是媽媽的罵聲。媽媽似乎對什么都不滿意,天晴要罵,天雨也要罵,菜價貴要罵,門口有人潑了盆水更要罵,實在沒東西可罵了就罵顏眉爸爸和顏眉,顏眉常常在媽媽的罵聲中瑟瑟發(fā)抖無處可逃。
后來顏眉學會了針鋒相對,媽媽怎么罵過來,她就怎么罵回去。她發(fā)現(xiàn),會罵人的人要比那些整天心里窩著火的人日子過得容易些。
顏眉披上衣服走出房門,客廳沒有人,但哐當哐當?shù)穆曇暨€在。循著聲音從窗口探出頭去,原來街上在修路,離得近,大氣錘哐當一聲,樓板就隨著震一下。顏眉明白這就是夢中聲音的來源,可為什么自己只要一做夢就永遠在荒漠中呢?
這是個星期六的早晨,7點剛出頭,陽光已悄悄地從窗簾縫里鉆進來,伏在墻角。墻角還是那個老舊的五斗櫥,五斗櫥上還是那臺老式的三五牌鬧鐘,早就走不動了,擺設而已。但媽媽寧愿臺鐘上落滿了灰,就是不肯處理掉。顏眉知道這是媽媽結婚時的陪嫁,但媽媽一直痛恨自己的婚姻,為什么還留著這個婚姻的見證呢?想不通。
顏眉不知道媽媽上哪去了。
媽媽退休多年了。別的退休大媽一大早都穿得花枝招展在公園里跳舞,可媽媽從不參與,顏眉心情好的時候曾和顏悅色地勸媽媽也去活動活動。她想,揮揮手踢踢腿,或許也是一個情緒的出口,可以排解媽媽的憤懣。可是剛一開口,媽媽就瞪大了眼睛,說:“嫌我在家礙你事是不是?我跟你說,這家是我的,我想出門就出門,我想在家就在家,還輪不到你趕我!”
“真是好心當作驢肝肺!”
“你說誰是驢?”
眼看一場戰(zhàn)爭又要開打,顏眉只好住嘴。
這么多年,顏眉習慣了一起床就看到媽媽在客廳里轉來轉去,習慣了一回家就看到媽媽坐在電視機前。家里忽然毫無征兆地這么安靜,顏眉很不習慣。
媽媽會去哪兒了呢?
蘇玉玲樂滋滋地走在路上,走幾步,就扯一下衣角。這件灰色的西裝還是她年輕時做的,掛在櫥里很多年了,昨天想著今天要去赴宴,特地找出來試穿了一下。胖了,腰身這里撐起來了,沒有線條了,但至少還能穿,比起那些腰身粗成水桶的鄰居大媽,蘇玉玲挺有優(yōu)越感的。可惜,掛櫥子里久了,衣服有股樟腦丸子味,還有點皺,來不及想轍,姑且穿著吧,只是總會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扯,希望扯上這么一會,多少平整些吧。
蘇玉玲想起昨天在菜場前碰到的那個小姑娘。那個小姑娘也姓蘇,她的嘴可真甜啊,阿姨長阿姨短的,叫得蘇玉玲心花怒放。
“阿姨,你真年輕啊,保養(yǎng)得真好!”
蘇玉玲知道自己不年輕了,但是,有人說自己年輕總是好的。
“阿姨,你氣質真好,以前是不是文藝工作者?”
蘇玉玲干了一輩子后勤,跟文藝工作者根本不沾邊,但被人說氣質好總是開心的。
“阿姨,你想不想養(yǎng)老金翻倍?”
誰會嫌錢多啊,何況蘇玉玲的養(yǎng)老金才三千多,少得可憐。
那年丈夫非常堅決地提出離婚,她還以為丈夫有了別的女人,除了盯梢,還鬧到丈夫的單位里去。工會先后協(xié)調過多次,但丈夫寧愿凈身出戶也不肯回頭。后來工會干事告訴她,她丈夫外面什么女人都沒有,只是受不了她的脾氣。她丈夫說,只要一走進家門,自己就透不過氣來,妻子像一片遮天蔽日的烏云,始終籠罩在他的頭上,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電閃雷鳴暴雨傾盆,他終日惶惶,生不如死,所以只能逃離。這些話讓蘇玉玲受到了嚴重的傷害,她想,男人就是虛偽,當年說她溫柔善良的是他,現(xiàn)在說她暴躁兇悍的也是他。她知道丈夫最寶貝的就是這個女兒,為了報復,她執(zhí)意要來了女兒的撫養(yǎng)權,并以放棄撫養(yǎng)費為代價,拒絕了丈夫的探視。她的工資不高,所以日子一直過得拮據(jù),整天為柴米擔憂,也讓她的脾氣更加暴躁。其實,她對顏眉只是盡盡責任而已,尤其顏眉長大以后,從不與她親近,動不動就跟她頂撞,也讓她更加心灰意冷,后悔自己早年做了樁蠢事。
因為有顏眉作參照,所以蘇玉玲對小姑娘的柔聲細語沒有抵抗力。
“姑娘,怎么才能讓養(yǎng)老金翻倍呢?”蘇玉玲好奇地問。
小姑娘掏出一張名片,刷刷地寫了幾個字,遞給蘇玉玲。
“阿姨,明天中午您去這個地方,有專家會教您怎么讓資金翻倍?!?/p>
蘇玉玲看了一眼名片,上面寫著“財神大酒店”。
“去大酒店?請我吃飯哪?”蘇玉玲開了一句玩笑。不知為什么,小姑娘的笑容讓她覺得放松。
“是啊,是請您吃飯,邊吃飯邊教你們怎么賺錢?!?/p>
“吃飯,不要錢?”
“阿姨您說笑了,怎么會要錢?明天您去吧,去了就知道了?!?/p>
小姑娘長得清純,怎么看都不像在騙人,所以蘇玉玲信了。
走進酒店大堂時蘇玉玲有點躊躇。這么多年,她還從沒進過這樣的高檔場所,她不知道為什么一進門就有一個巨大的紅臉關公威嚴地俯瞰著她,她幾乎就要合掌禮拜了,卻被一個穿西裝的小伙子親切地請進去引到一張桌前。
餐廳已經(jīng)坐滿了人,蘇玉玲掃了一眼,看到了幾個熟悉的鄰居,心頓時安穩(wěn)了。剛猶豫著是否要過去打個招呼,身邊有人在說,“請坐!”
說話的是個老頭,花白頭發(fā),戴眼鏡,胡子沒刮干凈,胡茬長長短短地從老頭褶皺的皮膚里鉆出來,顯得有點邋遢。但稍湊近點,看得出衣服是好料子,平平整整的,挺括。
“你也是來吃飯的?”蘇玉玲問。
“我是來聽課的?!崩项^一臉嚴肅。
這話有點噎人,蘇玉玲心中不快,但這里不是她熟悉的地盤,她也知道應該收斂。
飯菜端了上來,每人一份,紅燒大蝦,虎皮蛋,還有芹菜香干,也沒有什么開場白,大家都開始埋著頭吃,原先鬧哄哄的大廳頓時安靜下來。蘇玉玲起先還有點不好意思,環(huán)顧左右,并沒人關注自己,被飯菜的香味所誘,也羞答答地吃起來。
味道真是不錯,雖然自己燒菜的手藝也不差,但畢竟是家常菜,跟飯店的味道還是完全沒法比,于是加快速度,很快光盤。吃完了一抹嘴,看看身邊的老頭,也剛放下筷子。
“味道不錯哦?!背燥栃那楹?,蘇玉玲第一次相當友好地跟人說話。
“那當然,大飯店大廚師,水平當然不一般。”湯足飯飽,老頭也變得和顏悅色起來。
兩人剛想繼續(xù)對話,有人拍響了麥克風,說接下來讓羅總給大家上課,題目就是,如何讓資金翻倍。
下面一陣嗡嗡嚶嚶,都有點興奮。
那個羅總梳著小分頭,穿著白襯衫,看上去挺斯文,說是上課,其實意思很簡單,就是拿錢生錢。如果交10萬,月利率是10%,一個月后可以拿到1萬利息;如果交20萬,利率就成了20%,一個月后可以拿到4萬利息,以此類推,本金越多,收益越大。
“就是說,如果交100萬,一個月以后就可以拿到100萬利息咯?”有人似信非信地問。
“這個爺叔算術真好,算得一點沒錯,交100萬,一個月以后就可以拿到200萬!”
下面掌聲四起。
蘇玉玲心也在怦怦跳,真有這樣的好事?她有點不敢相信。她看了身邊的老頭一眼,那老頭似乎在沉思。
接下去是提問階段,有人問這錢是怎么賺的,還有人問為什么要把這么好的賺錢機會讓給這些老人。那羅總就說,他上面的大老板是億萬富翁,是大慈善家,做投資都是300%的利潤,拿出點利潤讓大家分享,等于是在做慈善。那個羅總說得激動,臉漲得通紅,對著下面大幅度揮舞著手臂,像是個檢閱部隊的將軍。
四下里忽然多出幾個年輕人來,拿著表格讓大家登記。一個小伙子走到蘇玉玲跟前時,蘇玉玲還沒拿定主意,就側身退了兩步,把身后的老頭給亮了出來。她有點小心思,希望先聽聽別人是怎么說的,果然,老頭慢條斯理地說:“這事我要回家商量商量,明天給你們回話?!?/p>
“那我也回家商量商量,明天給你們回話?!碧K玉玲原樣照搬。
“那好,明天一定來哦!”小伙子也不急,依然笑瞇瞇的。
蘇玉玲對老頭挺佩服,這個緩兵之計真的挺好,吃了人家的飯,當面拒絕說不出口,但到底是白花花的銀子,就這么掏出來,蘇玉玲有點不放心。
她問老頭,明天是不是真的還來?老頭說來。一次聽不明白,就多聽聽多問問,想好了再說。
老頭說自己姓陳,退休前是個語文老師。
蘇玉玲在吃紅燒大蝦的時候顏眉正在吃面,啥菜都沒有,就光面,倒了點醬油。
她心里窩著火呢,要是母親回家,肯定又是一頓吵。
母女倆平時雖然針尖對麥芒,但顏眉沒出嫁,吃住就還在一起。平時顏眉一般都在單位吃過了回家,難得休息日在家吃頓母親做的飯。這頓飯顏眉吃得理直氣壯,因為她覺得自己是交了伙食費的,而且沒少交??墒墙裉?,老媽一聲不吭就出門了,到飯點也不回來,連菜都不買。顏眉一直不喜歡跟媽媽一起吃飯,影響胃口,但每周都會勉強在家吃個一兩頓,在心里,她還是覺得媽媽孤獨了一輩子,有時間就陪陪她吧。現(xiàn)在看來,自己想錯了,媽媽大概并不需要自己的陪伴。
顏眉洗了碗,靠在沙發(fā)上,聽歌。她的手機里永遠只有一首歌,蒙古族民歌《寂靜的天空》,一點開,黛青塔娜的歌聲便在屋里輕輕響起:
在那風吹的草原,
有我心上的人,
風啊,你輕輕吹,
聽他憂傷的歌。
月亮啊,你照亮他,
火光啊,你溫暖他……
房間其實逼仄,又堆滿了老舊家具,但黛青塔娜的歌聲一起來,就把滿是黑色斑點的墻面給推開了,顏眉的眼前頓時有了一大片草原,綠油油地向遠方伸展。她正跟小劉在草地上追逐呢,那時候她好開心啊,因為小劉給了她很多愛。在草原上她第一次聽到黛青塔娜的歌就喜歡上了,人跟歌也講究投緣,她跟這歌投緣,所以立即下載在手機上,沒完沒了地聽,聽的時候滿滿都是幸福。可是后來,還是因為媽媽,只要小劉上門,她就掛著個臉子,用尖刻的語言,用苛刻的條件為難小劉。小劉原先還硬撐著,用笑臉勉強應對,但漸漸地,小劉臉上的笑容凝固了,在蘇玉玲表示如果不馬上買房子,就甭想娶顏眉時,小劉認輸了。他對顏眉說,我再怎么努力也沒法符合你媽的標準,我們還是分手吧。他低著頭,不敢看顏眉的眼睛。
“那么我們的愛情呢,你不是說愛情是無敵的嗎?”顏眉追問。
“你媽太厲害了,她才是無敵的。”這是小劉最后留給顏眉的話。
跟小劉分手后顏眉去除了所有跟小劉有關的東西,聊天記錄、照片、禮物,只有手機里這首歌被保留了下來。她覺得這首歌是她青春的一個記憶,如果連這也刪了,那么她一定不記得自己曾經(jīng)年輕過。
有人敲門,哐哐哐,敲得很張揚,一下子把顏眉從音樂的語境中拉了出來。她很惱火,捱著不起身,想等對方知難而退自行離去,可門外大聲喊了:“小眉小眉,你媽回來沒有?”
是隔壁弄堂的嚴阿姨。
嚴阿姨跟蘇玉玲一個單位,一個在后勤,一個在財務,工作時兩人關系并不好,退休后也很少來往,今天怎么突然來找?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顏眉心顫了一下,從沙發(fā)上跳起來就去開門。
沒出什么事,嚴阿姨只是來問蘇玉玲,那個讓錢翻倍的活動,她參不參加。
“什么讓錢翻倍的活動?”顏眉莫名其妙。
嚴阿姨便哇啦哇啦地說,她說自己當時雖然沒跟蘇玉玲坐一起,但她看見蘇玉玲了,回家跟老頭沒商量出個名堂,所以就想來聽聽蘇玉玲怎么打算。
顏眉沒興趣,她以為只是老人們之間的一個相互借貸,沒聽完就打斷了嚴阿姨的嘮叨,說:“阿姨,您等我媽回來自己問她吧!”
蘇玉玲再次來到“財神大酒店”。
進門就看見陳老師正仔細端詳著那座關公像。
“關老爺不是應該在關帝廟嗎,為什么搬到飯店里來看門?”蘇玉玲有話沒話隨口說了一句。
陳老師看來也是個話癆,蘇玉玲一問,他趁機篤篤篤篤說了一大通,有點賣弄的意思。他說關羽生前只是個漢壽亭侯,亭侯在漢代五侯中爵位是最低的,明萬歷年被封為“三界伏魔大帝”后,方成為各行各業(yè)的保護神。不知為啥,大家都喜歡跟關羽套近乎,譬如相傳關羽年輕時曾賣過豆腐,豆腐業(yè)借此供奉關羽為豆腐業(yè)的神;蠟燭行因關羽秉燭達旦恪守叔嫂之禮,也奉其為蠟燭行的神;理發(fā)、屠宰、刀剪鋪,因為他們的工具都是刀,而關羽的兵器是青龍偃月刀,于是關羽又成為他們的神。關羽最終變成財神還是因為晉商,初始晉商只是把關羽當作出門在外的保護神,他們在全國的會館里都建了關帝廟,晉商富甲天下之后,其他生意人也紛紛仿效,所以關羽也就成了公認的財神了。
蘇玉玲對財神的演變歷史不感興趣,她關心的是眼前這發(fā)財?shù)臋C會。
“陳老師,你跟家里人商量了?”
陳老師愣了一下,嘆了口氣說:“沒有,我沒人商量?!?/p>
陳老師說自己老伴已過世多年,有一個兒子,離異了,帶著孫子另過。逢年過節(jié)會前來探望一下,但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自己一個人。兒子一個人帶孩子不容易,不想給他添麻煩,所以遇到什么事都是自己作主。
“那你呢,家人怎么說?”他問。
“我也沒人商量。”蘇玉玲一聲嘆息。
都說女兒是爸媽的小棉襖,但顏眉不是棉襖,是防彈背心,理智上知道必須穿,對自己的晚年是個保障,可穿著實在是不舒服。像這種事,不光不能跟女兒商量,還不能讓她知道,不然,什么好事都會被她攪黃了。
餐廳里的人滿滿當當?shù)模€是先吃飯,飯后由羅總上課。
“告訴大家一個天大的好消息?!绷_總很夸張地揮舞著手臂。
他說,上次大家都有點猶豫,登記的人不多。我們老板知道,大家一定是覺得一個月的時間太長,有點等不及,所以決定把付息的時間大大提前,從一個月縮短到十天。
“阿姨爺叔們,你們可聽好了,十天的收益依然跟原來一樣!100萬,就可以變成200萬!這樣的機會千載難逢,大家趕緊登記、交錢!如果跑銀行不方便,還可以請我們的助理們,這些帥哥靚妹幫忙。錯過了再想發(fā)財可就沒機會咯!”
大廳里沸騰起來,原來壓抑著的竊竊私語頓時被釋放了,聲浪“轟”的一聲直抵天花板,震落了好些粉塵。幾乎沒人猶豫,大家一擁而上,競相登記,還有的昨天登記過了的,直接交錢。
蘇玉玲也很興奮,她的錢不多,這些年只存下二十來萬,她還沒想好,是都交了呢,還是自己留一半。
正好看到了嚴阿姨。嚴阿姨正興沖沖地往外走,她剛從登記的人群中擠出來,擠出了一臉的汗,紅撲撲的,神采飛揚,完全不像她平時萎靡的樣子。
“嚴阿姨,你打算交多少錢?”
“我呀,交六十萬,這么好的發(fā)財機會怎么能錯過呢?”嚴阿姨嗓門很大,有點炫耀的意思,的確,對退休老人來說,能拿出六十萬是值得神氣的。
“我沒那么多錢?!碧K玉玲說,說得很沒底氣。
“傻不傻?你可以先把房產(chǎn)證抵押了,賺了錢再贖回來唄?!?/p>
房產(chǎn)證?蘇玉玲一時有點迷糊,轉不過彎來。這時,那個小蘇姑娘也出現(xiàn)了:“哎呀阿姨,您還猶豫什么呀,這么好的機會,錯過了就等下輩子吧!”
“可是,我錢不多。”蘇玉玲猶猶豫豫地說,“拿房產(chǎn)證能不能借到錢呢?”
“能,不過阿姨,我勸您還是先找親戚朋友借點,用房產(chǎn)證抵押,要很多天的,來不及?!?/p>
小姑娘很能說,說得蘇玉玲動心了。
蘇玉玲決定跟朋友借錢,她人緣不好,只有一個中學同學王小妹還說得上話。她有過一閃念,想著要不要讓王小妹也一起發(fā)財,但接著又想,萬一讓小妹知道了,參與了,那怎么還會有錢借給自己?于是她對王小妹說,女兒準備結婚,她想出錢替女兒付個首付,她有錢,沒到期,只是調個頭寸而已,最多一個月就可以還了。王小妹沒說啥,爽快地借給蘇玉玲三十萬元。蘇玉玲美滋滋的,一個月后,這三十萬就可以像母雞生蛋一樣生出很多錢崽子來呢。
第二天,蘇玉玲把五十萬元交到了羅總手上。
陳老師也交了五十萬。
回到家他就有點后悔。平時他做事挺謹慎,可是當時那么多人都爭先恐后地搶著把錢送出去,自己就像掉在海里的落水者,身不由己地被大浪裹挾著一起往前,現(xiàn)在回想起來,當時真好像遇見了鬼一樣。
兒子打電話說晚上有應酬,等會要把孩子送過來,在爺爺家吃晚飯,還請爺爺順便幫著補一下語文。陳老師打開冰箱,冰箱里空空如也,這兩天都是在“財神大酒店”吃的飯,所以沒買菜。自己可以將就,但小孫子不行,小孫子難得來一趟,再沒什么好吃的留住他的胃,那他下次就更不愿來了。
陳老師住的是老式小區(qū),沒有電梯。大樓一共八層,他住四樓,不算高也不算低,但近幾年爬樓梯明顯覺得吃力。去年居委會征詢意見,想給大樓裝個戶外電梯,算下來四樓的住戶每戶要攤三萬塊錢左右。陳老師有點舍不得,覺得自己不是一點走不了,所以一直拖著沒簽同意書。裝電梯有一戶不同意都裝不了,所以八樓的住戶很生氣,看到他就嘀咕,說他摳門,還說他自私。三萬塊錢舍不得,可五十萬怎么就一下子拿出去了呢,陳老師自己都有點想不通。
下樓,拐彎,陳老師有心事,走路沒看道,差點撞到人,被對方一把扶住了。
“老陳啊,走路看著點,要注意安全?!睂Ψ叫呛堑卣f。
陳老師抬頭一看,是老曹。
老曹曾是大田派出所的社區(qū)民警,前幾年退休了,他原先有幾個結對的孤老,雖然移交給了新的社區(qū)民警,但一直掛念著,經(jīng)常會回來看看。
“是曹警官啊。”
“現(xiàn)在不是警官了,叫老曹叫老曹。都挺好吧?家里挺好的?身體挺好的?”老曹跟原先一樣,見到居民總是問長問短,關心著。
陳老師沒心情寒暄,應付了幾句就想走,被老曹看出點端倪,追著問,一再讓陳老師有事別瞞著。陳老師心里正不踏實,想想老曹以前畢竟是警官,就把“財神大酒店”的事說了出來。不過留了點尾巴,沒說自己交了多少錢。
老曹聽得皺起了眉頭,沉思了一會問:“他們有沒有說是什么單位?”
“有有有?!标惱蠋熖统鲆粡埫?,上面寫著“上海平利投資有限公司”。
老曹接過名片,說:“這樣,我去幫你查一查這家公司。你沒交錢吧?對,千萬別交。”
看老曹的樣子,這事有點不靠譜。陳老師的心又提了起來。
吃好晚飯,陳老師幫孫子復習語文。孫子讀小學三年級,學的課文是《美麗的南沙群島》?!澳仙橙簫u位于祖國的最南端,二百多座島嶼、礁盤星羅棋布。早在兩千多年前,我們的祖先就在這片浩瀚的大海上航行、捕魚,在小島上開墾、種植……”課文寫得很美。
小孫子的問題很多,一會問,什么是“用之不竭”,一會又問,為什么南沙群島讓人“心曠神怡”。陳老師告訴他,“用之不竭”形容物資非常豐富,拿不完,用不盡。而南沙群島,因為那里的天很藍、海很翠,海風習習、浪花潔白、視野開闊,所以能讓人心情舒暢、精神愉悅,讓人“心曠神怡”。
小孫子點點頭,似乎懂了。陳老師讓他造句,他刷刷刷一會就造出一條:“真希望爸爸的錢‘用之不竭’,那么,我就能去南沙群島‘心曠神怡’了?!?/p>
陳老師有點哭笑不得,不知道該怎么幫孫子訂正。孩子希望爸爸錢多一點,讓他有機會多多游歷享受生活,難道不對嗎?
兒子來接孫子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十點,孫子累了,已經(jīng)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陳老師很想讓孫子住一宿,別打斷孩子的熟睡,但兒子說孩子明天一早就要上自習,所以堅持要把他叫醒。
兒子叫陳大鵬,年輕時也是英氣逼人一帥哥,可是失敗的婚姻催人老,加上工作繁忙,說是銷售經(jīng)理,實際上在陳老師眼里,就是一個整天吆喝著賣貨的伙計。違心、勞累、看人臉色,跟陳老師當初為兒子設計的職業(yè)前景完全不是一碼事。
看著揉著眼睛哭喪著臉的孫子和疲憊的兒子,陳老師深深嘆了一口氣。
“爸,您怎么了,沒事吧?”兒子問。
這一問又勾起了陳老師的心事,他問兒子,要是想知道一家公司是不是正宗,怎么查呢?
“這好辦,正規(guī)的公司都要經(jīng)過注冊登記,網(wǎng)上就能查到?!?/p>
陳老師讓兒子查一下“上海平利投資有限公司”,兒子很快就查到了,有工商注冊登記信息,但公司很小,注冊資金只有五十萬。
陳老師有點嘀咕,羅總不是說老板是億萬富翁嗎?怎么注冊資金只有五十萬呢?又一想,肯定這只是老板諸多子公司中的一個,既然有工商登記,說明不是假的。
陳老師放下心來,踏踏實實地睡了個好覺。
很平常的一個早上。
跟往常一樣,顏眉洗漱完畢準備更衣上班,一回頭,卻意外地在飯桌上發(fā)現(xiàn)了兩副碗筷。大米粥冒著熱氣,炸得金黃的油條和炒得噴香的雪里蕻被分裝在不同形狀的盤子里,桌上原先堆著的醋瓶、醬油瓶、蒜蓉辣醬、“老干媽”已不知去向,亂糟糟的飯桌頓時有了一副全新的面孔。
“熱的,吃點再走?!碧K玉玲系著圍裙從廚房里出來。大概是煮東西時熱著了,她的臉紅撲撲的,額頭上還有點汗,在晨光下晶晶亮亮。
顏眉一時有點不知所措。這么多年了,媽媽從沒給她燒過早飯,平日里就算了,休息天也同樣如此。一次無意中她聽見媽媽跟鄰居聊天,說休息日顏眉都是要睡到中午的,言下之意燒了早飯也沒人吃。但顏眉想,要是飯桌上每天都有熱騰騰的早餐等著,自己的起床一定不會那么艱難。
她想說不吃的,但隨即看到了媽媽眼里的期待,心軟了,便輕輕應了一聲坐了下來。
吃飯的時候兩人都沒說話,只有稀里呼嚕喝粥的聲音。大米粥真的很香,喝下肚渾身舒坦,比起外面早餐店里干乎乎的面包和苦澀的咖啡,這家常的早餐簡直就是天下美味。但是,媽媽這反常的殷勤,又是為什么呢?
吃完了顏眉想去洗碗,但剛伸手就被媽媽搶了過去。
“快上班去吧,不然要遲到了。”
顏眉第一次發(fā)現(xiàn),媽媽的聲音也可以蠻好聽。
顏眉上班時還是一臉懵,她的崗位說是辦公室文員,其實就是個打雜的,一到辦公室就忙得像個陀螺,一會復印文件,一會發(fā)會議材料,有時候還要去會議室為來賓倒茶,等好容易坐定下來,才想起媽媽今天的古怪。
王菱端著兩杯速溶咖啡進了門。這是公司唯一一個底層員工也可以享受的福利,咖啡雖然蹩腳,但至少可以提神,人性化的咖啡時間也讓大家有了喘息的機會。
王菱算是顏眉的閨蜜,自踏進公司大門,兩人就覺得意氣相投。都說職場是戰(zhàn)場,同事間應該相互提防,但她們倆卻無話不說,好得遭人妒忌。有人曾使壞想離間她們,卻最終鎩羽而歸,因此,在公司里她們一直是辦公室友誼的標桿。
顏眉讓王菱猜,自己早上吃的是什么。
“你還能吃什么?飯團三明治?不是,那就是煎餅手抓餅?”
顏眉一個勁地搖頭,然后略帶神秘地說,是稀飯油條配咸菜。
“什么好東西嘛,看你那樣子,還以為吃了天上的龍肉呢?!蓖趿庖荒樀牟恍?。
“是我媽燒的?!鳖伱颊f。
王菱的眼睛瞪得老大。她跟顏眉好得穿一條褲子,自然知道顏眉母女的關系,這個意想不到的信息,讓她那顆八卦的腦子迅速轉動起來。
兩個好友埋頭分析了好一會,直到有人來找顏眉打印文件,才算匆匆收場,但還是得出了一個初步結論,那就是,顏眉老媽一定是想給顏眉找個后爸,怕顏眉不樂意,才如此討好她。除此之外,她們想不出別的理由。
“不信,你今天晚點回家,就說還沒吃飯,看你媽什么態(tài)度?!蓖趿饨o顏眉出了一個主意。
會是什么態(tài)度?顏眉不敢想。過去那些年,媽媽一直是鐵板一塊,連瞬間的柔軟都沒有過。有一次公司聚會,說好要帶伴侶,見同事們一個個出雙入對,顏眉心中郁悶,喝多了酒,回到家一直抱著馬桶哇哇地吐,媽媽房間的燈始終亮著,居然連問都不問一聲。半夜,肚子空空的顏眉想起來找點吃的,可是打開櫥門空空如也,只好喝了幾口涼白開水墊墊。那時,她忽然非常非常地想念爸爸。
今天公司沒什么事需要加班,顏眉正用手機搜索著大眾點評,思量著該吃點啥,王菱打扮得花枝招展過來跟顏眉告別,她一定在網(wǎng)上認識了什么人,約會去了。見顏眉打算叫外賣,趕緊提醒,讓她回家吃。
“萬一家里沒吃的呢?”顏眉想起上次的經(jīng)歷,餓肚子的滋味可不好受。
“你傻呀,要是你媽不幫你做飯,那你就在家打電話點餐唄,挑好的點,故意吃給你媽看,饞饞她?!?/p>
“你這丫頭,壞點子不少?!鳖伱夹χ妨送趿庖蝗?。但想想,真的有道理呢。以前她一直都是在辦公室吃,她最喜歡點的是麻辣燙,鮮香刺激,吃下去渾身通透,可以給她平淡無聊的生活一點小刺激。但后來有同事投訴,說辦公室里總有一股麻辣燙的味道,干擾工作。于是辦公室主任把她找去,讓她注意點。注意的意思就是不吃唄,以后,顏眉的生活中就連這點樂趣都沒了。王菱的話提醒了她,是啊,今天干脆回家點餐,好好吃頓麻辣燙!
房門打開的時候顏眉照例看見了媽媽看電視的背影,桌上空空蕩蕩,沒有想象中的晚餐。顏眉換鞋、放包、洗手,媽媽一直沒有回過頭來,就在顏眉放棄幻想,準備坐下來點餐的時候,媽媽忽然說:“我給你留了飯,排骨蘿卜湯,還有青菜,在灶上熱著,要是你吃過了,就喝碗湯?!?/p>
一剎那間,顏眉的眼淚差點下來了。她想,不管老媽有什么訴求,自己都答應了吧。
她默默地吃著飯,吃好又默默地把碗筷收拾好洗了。果然,媽媽說:“你吃好就坐下來,我有事想跟你說?!?/p>
顏眉以為,媽媽一定是說要找個老伴,征求自己的意見,可是,媽媽說的第一句話就讓她心里一涼。媽媽說:“我有點用場,你能不能借我點錢,30萬吧,我過幾個月就還你?!?/p>
顏眉肚子里的火一下子躥了上來,原來這難得的好臉色后面是要找我借錢!
“我哪來那么多錢?”
“30萬沒有,20萬總有吧?我又不是白要你的,會還你的呀?!?/p>
“那也沒有?!?/p>
“給你利息的呀,比銀行高,高很多?!?/p>
“我不在乎?!?/p>
“自家人還不如外人!我一開口,人家30萬馬上爽爽氣氣就掏出來了,連利息都不要!”
顏眉一驚:“你說什么?”
媽媽大概覺得自己說多了,閉了嘴,一場爭吵總算偃旗息鼓。
回到房間顏眉禁不住落下淚來,都說“世上只有媽媽好”,自己有媽,但為什么一直體會不到母愛呢?
下午,蘇玉玲正在家里看《動物世界》。
屋外靜悄悄的,屏幕上的非洲大地也靜悄悄的,熱氣蒸騰,沒有一絲風,那些剛出生不久的小羚羊正躲在樹蔭下瞪著萌萌的大眼睛看著蘇玉玲。蘇玉玲禁不住一聲嘆息,因為她知道在屏幕外的某個地方一定有幾只非洲雄獅蟄伏在草叢里,獵殺即將開始。她不忍心,卻又止不住想看,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是什么原因。
有人敲門,喊:“蘇大姐,馬上去街道開會,有重要事情傳達!”
“知道了。”蘇玉玲拖長著嗓音回答。
這些居委干部工作都很積極,今天傳達文件,明天宣傳安全,后天又會上門挨家挨戶地發(fā)小油壺,讓大家燒菜時盡量控油。說實話,蘇玉玲拿到那些宣傳單多半用來擦油煙機和灶頭,她知道居委干部那幾千塊錢不是好拿的,有時會心生同情,所以只要居委干部找上門來,去站個馬路做個臨時志愿者的她也會去配合一下,當然,主要也是看在那些小禮品的份上。
平時搞活動都是以居委會為單位,街道難得開一次居民大會,除了過年,今天也不知有什么重要事。蘇玉玲懶得換衣服,穿著一套家居服就往會場去。這套家居服是蘇玉玲撿來的,小區(qū)里原先住著好些群租女,前一陣子公安打擊群租,業(yè)主把房間收回了,那些小姑娘紛紛搬離,臨走時扔掉不少東西,家居服就是其中之一。家居服上面印的都是卡通圖案,小熊小狗小象小駱駝,歡歡喜喜地趴在蘇玉玲的前襟后背胳膊上,與蘇玉玲有點灰白的頭發(fā)很不搭。顏眉曾十分鄙視地讓蘇玉玲趕緊把家居服扔了,但蘇玉玲不舍得,反倒日日夜夜地穿,希望早點穿爛了,好扔。
會場里已經(jīng)人頭濟濟,蘇玉玲正踮起腳尖往里看,忽然有人拉她的衣襟,低頭一看,是陳老師。
“你怎么在這里?”
“我也是大田街道的呀,我是競秀居委,你呢?”
“我是明月居委?!?/p>
“真巧真巧?!?/p>
“是呀,真巧?!?/p>
兩人寒暄了幾句,蘇玉玲就在陳老師隔壁的位子上坐下了。自打上次“財神大酒店”分手,已經(jīng)過去好幾天了。
看見陳老師,蘇玉玲馬上想到了那筆可以翻番的錢。掰著手指頭算算,還有兩天就可以拿錢了。
“你是光拿利息還是連本金一起拿回來?”蘇玉玲發(fā)現(xiàn)陳老師蠻有腦子,所以想聽聽他的意見。
“本金千萬不能動。你想,你的本錢就等于一只老母雞,只要雞在,就會下蛋,要是雞都沒有了,哪還有蛋呢?”
“對對對,特別對?!碧K玉玲挺開心,她想,認識這么個有主見的人,以后遇事就有人商量了。
麥克風嗡地響了一下,一抬頭,街道主任已經(jīng)走到話筒前了,接著走上去的還有一個穿警服的警官,面生,不認識。
今天這是要開什么會呢?蘇玉玲揣測著。
會場的門開著,門外是一片空地,空地的那頭站著一個老太太,牽著一根粗布條,布條拴著一個蹣跚學步的娃娃。娃娃很好動,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沒兩步就失去平衡往地上坐,但老太太眼疾手快,一扯布條就把娃娃拉了起來,逗得娃娃咯咯咯地笑。蘇玉玲呆呆地看著這溫馨的場面,不禁唏噓,自己什么時候也能享受這樣的祖孫之樂呢?
“轟”的一聲,身后的會場里突然一陣喧嘩,有人在大聲喊,他們逃了,那誰來還我們的錢?
蘇玉玲趕緊回過頭來。會場里已經(jīng)亂成一鍋粥,街道主任拼命地拍打著話筒,大聲喊:“大家安靜,請大家安靜,聽蔡支隊繼續(xù)往下說。”
那個警官也提高了聲音,說:“我們經(jīng)偵支隊正在搜集證據(jù),為此專門成立了一個小組,請受害人馬上到大田派出所去登記?!?/p>
蘇玉玲聽得云里霧里,轉身問陳老師:“他們說什么?什么受害人?”
陳老師沒有回答,只是張著嘴看著臺上,發(fā)呆。
門口站著的一個居委干部告訴她:“喏,是在說非法集資,那些人用高額回報騙人,很多人都上當了。”
蘇玉玲的腦子“嗡”的一聲,她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你說什么,誰在騙人?誰在非法集資?”
“就是前幾天‘財神大酒店’的那些人唄,說什么存一萬給二萬,也不想想,天底下有這樣的好事嗎?”
要是在以前,蘇玉玲一定會跟那個居委干部死磕到底,憑什么一萬就不能變成二萬,那些富豪的錢,不就是這么來的嗎?可是現(xiàn)在她顧不上了,她一個勁地對自己說,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遲疑了一下,她忽然發(fā)瘋似的往外跑,她一定要去“財神大酒店”親眼看看,問問那個羅總怎么回事。
還是那條路,奶茶鋪子的小姑娘還是笑嘻嘻地招呼著客人,修自行車的那個男人還是把修車工具攤一地,占據(jù)著一大半的人行道,行人走過時就只能踮著腳從工具的空隙中踩過去。蘇玉玲心中焦慮,走得又急,不小心踢著了那些錘子鉗子,丁零當啷地滾出好遠去。那個男人抬起頭來剛想罵,蘇玉玲“嗖”的一下跑遠了,把罵聲甩在了身后。
沒到晚餐時間,“財神大酒店”門口空蕩蕩的,來過幾次,蘇玉玲熟門熟路,直接沖上三樓。辦公區(qū)門口那塊“上海平利投資有限公司”的牌子還在,當初,她就是在這里把錢親手交給那個羅總的。過道里有幾間辦公室的門鎖著,也有幾間門開著,但里面一片狼藉,桌上有幾臺電腦,地上堆著的、四處散落著的,都是那些當時被大家視為發(fā)財機會的空白登記表。一個瘦小的身影從桌子后面直起身來,蘇玉玲定睛一看,正是那個說話甜糯的小蘇。那時的小蘇臉色紅潤、笑容可掬,現(xiàn)在卻披散著頭發(fā)一臉憔悴。
蘇玉玲一把抓住了小蘇的胳膊:“你快說,他們呢?那個羅總去哪了?”
小姑娘怯生生地說:“阿姨,我也不知道,前幾天他們就走了?!?/p>
“那我的錢呢?你還我錢!都是你,說得花好桃好,現(xiàn)在錢呢,拿來!”蘇玉玲湊近了小姑娘,因為著急上火,眼睛已經(jīng)充血。
小姑娘被嚇著了,一下子哭出聲來:“阿姨,我也是被他們臨時招來的,我還交了500塊錢的入職金,他們說只要拉到存款就可以提成,我拉到好幾百萬呢,可是他們一分錢都沒給我?!?/p>
小姑娘說自己原來在一家火鍋店做得好好的,一次羅總去吃火鍋,看她一直笑瞇瞇的,服務態(tài)度好,便勸她跳槽去平利公司,還許諾收入一定比火鍋店高幾倍?;疱伒甑男〗忝枚加X得不靠譜,勸她別去,但她鬼迷心竅,硬是辭職來了這里。今天聽說羅總他們是詐騙集團,想到他們曾經(jīng)復印過自己的身份證,擔心被當作同謀,就過來翻找,想取回身份證復印件。
小蘇的聲音有點嘶啞,很難相信曾經(jīng)有過那么一副好嗓子。
蘇玉玲不知該如何處置這個小蘇,放了她?可當初要不是聽了她的花言巧語,自己怎么會輕易上當?
正躊躇,酒店保安的一聲吼讓她回過神來。
“走走走,這里是酒店,還要營業(yè)的,有事找派出所,不要再來了!”
找派出所?是呀,有事找警察,我得趕緊回去問問那個蔡支隊,怎么才能追回我們的錢。至于這個小姑娘,真要是壞人,諒她也跑不了。
想到此,蘇玉玲放開了小蘇,恨恨地說:“你要是同伙,趕緊去派出所自首,把我們的錢找回來,不然年輕輕的,恐怕你就要去吃牢飯了!”
小蘇大概想哭,但終究沒哭出來。蘇玉玲沒心思理她,于是又一路狂奔回街道。再次路過修車攤,工具還是橫七豎八地擋路,蘇玉玲心里來氣,又是狠狠一腳。男人抬頭,一看是蘇玉玲,居然也不罵了,搖搖頭說了一句“神經(jīng)病”,繼續(xù)低頭干活。
會場里的人少了一半,那些不相干的人都走了,但秩序更亂了,不管是詢問的質問的還是勸說的,大家都拔直了嗓子,各種聲音交錯在一起,相互纏繞,結果反倒弄得大家都聽不見。
很快又來了幾名警察,有點面熟,大概是附近的社區(qū)民警,他們不斷地勸說著,讓大家冷靜。
陳老師還坐在老地方,呆呆地,似乎身邊的喧鬧跟他無關。蘇玉玲喘著氣對他說:“是真的,那些人真的是騙子,我剛才去了‘財神大酒店’,那里已經(jīng)人去樓空了?!?/p>
陳老師好像沒聽見,連看都不看蘇玉玲一眼。蘇玉玲推了他一把,問:“剛才警察是怎么說的嘛,快告訴我?!?/p>
這時老曹走了過來,遠遠就向陳老師伸出了手,陳老師慢慢站起來,手還沒來得及伸出,便被老曹一把握住。
“陳老師啊,你這次立了大功啦!你上次提供的信息非常及時,我向經(jīng)偵支隊反映后,他們馬上對平利投資公司開展了調查。這幫人看來是職業(yè)詐騙團伙,非常警覺,一有風吹草動馬上就溜了,不過沒關系,他們跑不掉的。”
蘇玉玲睜大了眼睛看著陳老師:“原來是你!你說自己交了錢,還勸我也交錢,結果一轉身就去向警察報告,害得我們血本無歸!你這個壞蛋!”她沖上前去就想抓陳老師的衣領,被老曹一伸手擋住了。
“你這個阿姨,怎么說話呢?要不是陳老師反映情況及時,還會有更多的受害人!”老曹皺著眉頭義正詞嚴地說。
“我管不了別人,我只知道要不是他,羅總他們就不會溜走,再過兩天我就可以拿到錢了!天哪!我辛辛苦苦攢了一輩子的錢,陳老頭,你還我錢來!”
蘇玉玲趁老曹一個疏忽,突然向陳老師沖過去,伸手去抓他,就見陳老師晃了晃,直挺挺地向地下倒去。
出事了出事了,有人跌倒了!會場的人一下子圍了過來。
看著地上一動不動的陳老師,蘇玉玲慌了神,嘟噥著說:“我沒推他,我剛碰到他他就倒地了,我真的沒有推他?!?/p>
老曹經(jīng)驗豐富,一面讓街道主任趕緊打電話叫120,一面讓派出所民警把蘇玉玲帶走做筆錄。
蘇玉玲被嚇著了,去派出所的路上一直抖著,抖得上下牙齒嘚嘚地響。
顏眉抬頭看了一下墻上的鐘,下班時間到了。經(jīng)歷了昨天的不快,她不再對媽媽的晚餐抱什么奢望,還是點餐吧,至少靠得住,那么多飯店快餐店,總有一家可以滿足自己每天生存必須的營養(yǎng)。今早王菱聽了她的敘說后,沉默良久說:“看來你跟你媽這輩子是沒戲了,寶貝,還是早點找個人嫁了吧,找個能伺候你的?!?/p>
王菱今晚又有約會,雖然在找結婚對象這件事上,她經(jīng)常受打擊,但王菱是一個永不氣餒永不言敗的人,還是一茬茬地見。顏眉就不行,她對自己沒信心,她想,找個能伺候自己的人?這輩子估計指望不上了。
電話鈴響了起來,是個陌生號碼。顏眉懶得搭理,還是仔細搜索著手機上的大眾點評。但電話那頭的那個人比她更擰,鈴聲一直響一直響,響得人心煩。
“喂,哪里?”她的語氣很沖。
要是上班時間,顏眉會盡量和顏悅色,扮演著一個知性女性的角色,但現(xiàn)在下班了,她可以撕下偽裝以真實示人了。
“大田派出所,你是不是顏眉?請馬上到派出所來一趟?!?/p>
顏眉止不住冷笑,去派出所?后面一定馬上會說我犯什么事了。又是詐騙,不過這套玩意已經(jīng)騙不了什么人了。
“去派出所干嗎?是不是我涉嫌幫人家洗錢?是不是需要馬上把我的存款轉移到你們指定的安全賬號?”
經(jīng)偵支隊每年都會來公司開展防范電信詐騙的安全教育,顏眉聽過幾次,對一般的詐騙手段很熟悉。
“不是你涉嫌洗錢,是你媽媽涉嫌傷人。”
媽媽會傷人?得了吧。顏眉知道,媽媽從來只會吵架不會打架,況且,只要她一開口就所向披靡了,根本不用出手??墒?,她馬上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眉眉,是我,我真的在派出所,你快點來接我?。 ?/p>
確實是媽媽,但聲音顫抖著,完全沒了平時的張狂。
原來是真的!顏眉不再多想,趕緊往派出所趕去。
已是晚餐時間,但派出所燈火通明,不斷地有人出去進來,非常的忙碌。如果不是別人用手指了一下,顏眉根本認不出坐在長凳上低著頭的那個老婦人是自己的媽媽。在顏眉眼里,媽媽就是一個精神頭十足的斗士,是個無理也要爭三分的強勢女人,可眼前這個老人,佝僂著畏縮著,戰(zhàn)戰(zhàn)兢兢,滿臉驚恐。
警察把前因后果說了一遍,告訴顏眉,可以先把媽媽領回去,但她的事沒完,那個被她推倒的人在醫(yī)院還沒蘇醒,萬一有什么情況,要隨時接受傳訊的。
蘇玉玲抬頭怯生生地看著警察,小心地申辯著:“我真的沒有用力氣,剛剛碰到,他就倒下去了,真的不是我推的?!?/p>
警察也不看蘇玉玲,只是對顏眉說:“我看,你們還是主動一點,去醫(yī)院看一下病人,以后有什么事也好商量?!?/p>
顏眉點著頭,看了老媽一眼,便轉身往家走。以前娘倆外出,從不并排,都是蘇玉玲雄赳赳地走前面,這次娘倆換了個位置,顏眉急匆匆地往家走,蘇玉玲則第一次拖拉著,不遠不近地跟在后面。
街燈亮了起來,把她們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