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琳(鄂溫克族)
夜色正在逐漸變淡,恍惚之中他意識到眼前的影子因為光的晃動而顫抖,但他提不起任何力氣抬起自己的手臂關(guān)緊窗簾。他翻了身把自己舒展開,這張行軍床中間的鐵網(wǎng)已經(jīng)因為年頭太久而深陷,他正好又因為這樣的漏斗結(jié)構(gòu)蜷縮了起來,手臂折疊,把臉埋入其中。四周旋轉(zhuǎn)著,一片黑暗中混進輕柔的顏色,他模糊中意識到那是一團近乎透明的白色,如同天邊的云團。這云團變換了幾百幾千個形狀,最終都會成為她的臉。她的臉在狹窄的黝黑中閃出幽微的閃光,他看到自己站在夢中被她的臉包圍,自己的手臂成為了展開的翅膀,就在下墜時心臟的停跳中他睜開了眼睛,擦去一身冷汗。
早晨醒來,面對黑黃的墻壁,他第一件事就是燒爐子做奶茶。爐子其實和火墻砌在一起,火墻中空,干牛糞的煙是在火墻的肚子里跑了一圈再從上面的煙囪飄到天上,這一切像是他正做的事情——坐在一張自制黃油漆都斑駁的方桌子旁點一根卷煙,煙草和干牛糞總是被他這樣聯(lián)系在一起。抽完煙,他感到胃的褶皺都被撫平了,所以火墻里大概也光滑得掛不住什么塵土,想到這他咯咯地笑起來。但很快,因為自己的聲音怪異得和噼啪的干柴呼應(yīng),他又笑不出來了。三十五歲那一年,他甚至想過要去領(lǐng)養(yǎng)一個孩子,總和自己呆在一處導致他懼怕自己很多的念頭,比如此刻他嫉妒爐子和火墻總是像一對夫妻互相取暖,吞吐生活的灰。用白色麻布縫的奶茶袋子早就在沸水里反復(fù)熬煮,浸染了磚茶的黑褐色,去年朋友送的普洱雖然也可以用來煮茶,但這樣的茶不夠硬,所以他很珍惜老包裝的磚茶,總是想拉一皮卡于夕陽中回家,那樣的場景只有新郎抱著新娶的妻子在親友的祝福中志得意滿地回家可以媲美。只是他想到獨自一人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突然結(jié)束,在四周無人的草原深處他就算生病也只能咬牙自熬,不小心也許會一病不起,一皮卡的磚茶會被幫自己辦葬禮的朋友們怎樣猜測?所以他每次去車程半個小時的伊敏公社富強商店就只好取一塊,并偷著對架上的它們說再見。近年來,他總是想到自己的身后事,年過五十之后他感覺到自己身體的一半已經(jīng)成為了“妻子”,這個“妻子”總是會拖住他的行動,實在是不可控。他不知道結(jié)婚多年的男人會不會對自己的妻子感到不可理解與無能為力。起碼他現(xiàn)在是對自己另一半的身體常常產(chǎn)生這種絕望的情緒。黑茶煮好了,他把剛煮好的黑茶先舀出一小鍋晾著,大鐵鍋里還余下大概一小鍋的量,這時候他咬開伊利袋奶倒進去,用半個胳膊長的茶勺攪攪就算是早飯了。他會嘆氣,以自己沒有發(fā)現(xiàn)的方式,先是深深吸一口再慢慢睜大眼睛聳起肩膀,再將這一口氣慢慢舒出去。偶爾有人來拜訪他,留宿后起床,都能聽見他的嘆氣,每個人都會跟著他也深深嘆一口。他是單身很久了,拜訪他的人都以為他是因為沒有女人給他早起熬茶才有的憂愁。這個他不知情的被同情的時刻里,別人看到他的背影都是孤零零地縮在一起的。牛奶的質(zhì)感卻讓他想起她。
牛奶和黑茶混在一起后泛出一種天亮時最模糊曖昧的云的色澤,那是夫妻生活的顏色。他就像嫉妒爐子和火墻一樣嫉妒牛奶與黑茶。偶爾他會因此打碎一只碗,沒有人看見過他蹲在地上撿碎片的樣子,他的日子大部分都是只給自己看的。收拾起早上所有的狼狽以后,他馬上就該去把羊放出來吃草。放羊這件事其實并不會占據(jù)他太多的時間,在草原上,很多動物都保持著相當意義上的自由。在這一塊地方,想要區(qū)分大同小異的羊群是誰的所有物就看耳朵,除了他的每只羊都會被他剪去半個右耳來標志是他的所有物外,他鄰居的羊會被剪去左耳,更遠的人家會在羊耳朵上訂上藍色塑料標。多年以前,他根本不懂牧人怎么分辨自己的羊和別人的羊,所以她因為丟了羊去別人家的羊圈一個一個查自家的羊有沒有被拐跑的時候,他總是很難為情。一方面是因為看到她是那樣錙銖必較,一方面是害怕她會因為認錯自己的羊而產(chǎn)生誤會。他記起自己有一次終于憋不住而問她怎么看出那是自己家的羊,她哈哈大笑隨手抓來一只羊給他看殘缺的羊耳。他總是會因為這件事暗暗責備自己,怎么會在那時候不了解事情是如何就覺得她是那樣小氣又固執(zhí)地尋自己的羊呢。那時只有他這個不知道規(guī)則的外鄉(xiāng)人感到了這件事本來沒有的窘迫。如果她順利活到現(xiàn)在,和他結(jié)婚生子,兩個人之間會出多少誤會?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有這么多時間細細琢磨那些層出不窮的誤會。這樣一想,他就擁有了隱秘的幸運——沒被生活考驗太多的愛情之美麗。
他是個小有名氣的單身漢。在鄂溫克人的小圈子里,這個四十多的男人給各家媳婦的印象總是懂事又干凈的。他常常會被很多嫂子拿來跟自己各種各樣的姐妹配對,嫂子們好心地給他介紹丈夫早逝的寡婦或者還未出嫁的老姑娘,理由無非是搭伙過日子。其實他早已經(jīng)忘記了該怎么和一個女人相處超過幾個小時,說什么呢?他記起年輕時候上大學,學的專業(yè)是歷史,本來他該做一個歷史老師的,他每天都會給她講一些課堂上聽來的故事,她會坐在爐子前面,一邊添柴一邊在爐底的鍋灰中烤幾個硬邦邦的餅。偶爾他覺得她全然沒聽進去就停下了話,她會順順自己因為干活有些松散的長辮子,好長時間才遞給他一碗黑茶催他喝下去,仿佛以為他是因為口渴才不繼續(xù)講話。
“你講的這些都是你平時學的嗎?”她也會在結(jié)束了晚飯后,坐在羊圈的柵欄上,一邊揪著腿邊的草穗子,一邊百無聊賴地跟他搭腔。
“是啊,我平時上課就是看這些東西?!彼瞄L做跟屁蟲,她忙得四處轉(zhuǎn),他就像草原上的孩子似地揪著她衣角跟著她轉(zhuǎn),反倒比她還忙似的。
“你學了這些到底有什么用???你連是誰的羊都分不出來?!边@時候他往往很生氣,覺得她淺薄。但他不想跟她吵架,晚飯之后的黃昏是他們唯一能夠什么都不做的閑暇時光。他雖氣她看不起自己的專業(yè),但還是會用桿子硬一些的草編一個戒指出來給她戴上。他時常會想起這些事情,這些舊的回憶會被自動披上溫柔的霞光,很像是美圖手機里的柔光自拍。事實上,現(xiàn)實的場景卻可能是在太陽落下后驟然的暗藍里晃著,但這不重要。他一早就明白記憶如同歷史一樣會是真實的殘缺與虛構(gòu)。
他把自己的羊交給羊倌之后,就開車上了巴彥托?!撩艄?,這一條路修建得十分寬闊與平整,幾乎與巴彥托海鎮(zhèn)內(nèi)的主干道無二了。每個月他都會去鎮(zhèn)上兩次,看望朋友,補齊生活用品,買一些蔬菜水果大米面粉。今天比較特殊。這一次去鎮(zhèn)里前,他的朋友給他打了電話,特地要他來新家敘舊。說是敘舊,其實他也明白,在喝酒之余,他這位朋友的媳婦會介紹女人給他。他想著這些,朝著皮卡車后座的書包看了一眼,里面有他剛洗凈的衣物。年輕時候他穿什么都好看,但還是會在不多的衣服中琢磨出搭配來。那時候他會把頭發(fā)留到肩頭,還會自己剪出來個齊劉海。想到這他又笑了,他看過自己的朋友怎么訓斥自己的孩子穿奇裝異服。如果有孩子,他絕對要給自己的孩子拍下很多照片,年輕時候的發(fā)型與衣著總是在多年后顯得不可思議?!班搜剑∥耶敃r太傻啦!”他期盼自己的孩子會有在成為青年之后看到自己中學時候的照片滿臉通紅的自我解嘲這樣的反應(yīng)。自從進入中年,自己穿什么都是一個樣,這樣的認知幾乎每天都會被確認。早上醒來他用冰涼的井水洗臉,還沒等找到毛巾,臉就被風吹干了。他照著摩托車的后視鏡,看著自己一張皺紋密布的臉,還帶著井水與風輪番蹂躪過后的干澀,他不敢流露出任何神色。因為不管什么表情都會扯動臉上緊繃的皮膚,那種針刺的碎裂感會讓他陷入過去的時辰。誰能想到自己的皮膚會跟自己的身形一樣慢慢垮掉呢?只要不照鏡子,就想不起自己已經(jīng)不再年輕的事實。有時他羨慕她。她早就被火化了,身體一瞬間——或許也不是一瞬間,但相較于自己慢慢活過的幾十年,也可算是轉(zhuǎn)瞬——就消失了。他覺得慢慢失去自己的身體可能比死還難熬一點。
這條公路會路過一些濕地,現(xiàn)在剛好是四月中旬,天鵝陸陸續(xù)續(xù)飛回來了。在一處面積不大的水泊旁他停下了車。那些天鵝羽翅潔白,展開時會在自己腹部留下極暗的影子,這讓它們在一幅畫一樣的場景中顯出生氣來,不然他就真的以為自己只不過是看到了一幅油畫罷了。天鵝也會讓他想起她。她雖然看不太起他講的歷史故事,但是對周圍的山川樹木都有話講,有一次她帶著他騎摩托出來兜風到了這附近的另一處濕地,剛好在地上發(fā)現(xiàn)了一只腐爛的天鵝尸體。她一直瞧著蛆蟲在它身上爬來爬去,一動不動。他的意思是想埋了這只死去的天鵝,她攔了下來。
“你猜它怎么死的?”她那時候的聲音帶著隱秘的情緒,他雖然敏感地察覺出這其中有些必須明白的事情。過了這許多年,很多的細節(jié)有了毛邊,慢慢變得不那么真實了,唯有當天他記得十分清晰。淺灰色的天和綿延的枯黃蓬草在極遠的地方變成了黑硬的一條地平線,在地平線之外有一些更為尖銳的事物顯出它們的尖頂,從那些尖頂吹過的風與今天的一樣,帶著幽幽的嗚咽被撕開了好幾個口子,所以他的頭發(fā)一會兒被吹到臉上,一會兒又被吹在天上。當時她嫌蹲在地上太累,直接坐在了地上。
“它可能是餓死的,或者一頭撞死的?!彼浪е嵛岚胩煲泊鸩簧蟻淼木褪沁@些動物的習性。他張著驚訝的嘴巴問她這兩種差異巨大的死法到底有什么共通之處,她眼里升騰起不祥。她折斷一株異常鮮嫩且深綠的草——多年后憑借放牧時候的經(jīng)驗他才知道這種綠且健壯的草會在大旱時候成片生長——放在雙唇間吹出三兩個極為干癟的樂音,也并不急于回答他的問題,仿佛剛才過度關(guān)心一具死去的天鵝尸體的人并不是她。
“你會一直跟我在一起嗎?”她眼中的不詳盛大地烘托出一股火焰,時隔多年就算在記憶中這種怪異的灼熱還是會頃刻間圍困他,那一刻除了肯定自己的愛情還能做什么。年輕時,一生只是情緒飽漲的一個瞬間,為了那一個瞬間,什么諾言都能輕易脫口而出。他一邊走回皮卡車旁邊,一邊舉起手機拍下那些稍有風吹草動就飛離岸邊的天鵝群,帶著對過去時日的緬懷。該開車去鎮(zhèn)里了,還要先去澡堂洗個澡換身干凈衣服。今天這身衣服是他幾年前就買好的,那時候他被頻繁地拉去和人相親,大部分帶著期待來的女人在看見他灰頭土臉跟普通牧民無二的衣著時,表情都會像卡碟一樣尷尬,而那些毫不在意他外表的女人,他也覺得看不太上。即便是互相看得順眼,坐在一起又相顧無言,不知道該試探一些什么,哪些可以拿出來談。他已經(jīng)太久不會和女人談戀愛了,或者僅僅是談一些日常的話題。這個年紀了,給她們講年輕時候看來的歷史合適嗎?今天他又該聊些什么呢?
剛剛開進鎮(zhèn)里的時候,遇見第一個紅綠燈時,他總會小心翼翼告訴自己進了一個由紅綠燈主宰的世界,什么時候該停車什么時候該轉(zhuǎn)彎都是提前定好的,他只要打破這個規(guī)則就會得到懲罰。這里的一切都不如草原自在。他把皮卡開到金龍洗浴中心,在老市場一片擠挨挨的門市中,他看見今天要拜訪的朋友的越野車停在了副食商店前的窄小道邊。這位朋友近些年才買了車,總是會開車四處轉(zhuǎn)悠,但他的車技又不好,顧前不顧后,車屁股上總有幾處刮痕,為這刮痕,他的媳婦臉上總會帶有幾分責備。他悄悄閃進洗浴中心避開了他的朋友,他知道今天這頓飯會十分豐盛。在澡堂悶熱的濕氣里,他探查著自己身上每一處機關(guān),幾乎所有的皮膚都黝黑且緊繃,常年的勞作帶給他的不僅是風吹日曬,還有對抗自然所必有的強健體魄。只是他的肚子十分鼓脹,不知道他的內(nèi)臟有什么變化。他忽然在澡堂昏暗的燈光里懼怕起面目模糊的獨身的前景,那些在器官內(nèi)催老的神秘力量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在他不肯照鏡子的時日里,一下子將他的皮膚也一步一步拉扯松弛,他逐漸失去對自己身體的控制,一些沖動的意念也越來越少地造訪,這使他擔心起再過幾年,他會老得失去了性別。澡堂內(nèi)有一些年輕的男孩,他們結(jié)伴搓澡、大呼小叫,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偶爾他們會談到自己的女朋友,語氣里不帶著一點愛憐且不加掩飾。旋即他笑起來,這個小鎮(zhèn)的年輕人從來就沒有變過,他們長大了也不會和自己以及自己身邊的人有什么大的差異。他在猜測哪一個男孩會跟自己一樣再也沒辦法找到合適的伴侶,打一輩子光棍,又或者他們最終找到了伴侶,日子卻過得處處別扭。在一片氤氳中,她的臉也模糊起來,只是那長辮子上的碎發(fā)還是清晰得就像眼前睫毛上滴落的水珠。時間已經(jīng)是下午了,他走出澡堂的時候在料峭春風中狠狠打了個噴嚏,鼻子酸得差點流下淚。這時他的電話響了,是朋友。
“喂?到哪啦?趕緊來吧,吃的都準備好啦!”朋友熱情洋溢的聲音帶著神秘,仿佛朋友成為了帶著善意與禮物的神仙。他應(yīng)答著進商店買了一箱哈爾濱啤酒和一箱可樂放到了皮卡車后箱,這兩樣東西是過年走親戚串朋友的標配,是永遠不會出錯的配置。買好這些后,他在后視鏡里看了看剛剛洗過的蓬松頭發(fā),常年的日曬讓自己的發(fā)絲變得發(fā)紅發(fā)軟,他有些討厭自己身上出現(xiàn)的任何一種疲軟,卻喜歡女人身上的軟的一切。她那時候很瘦,那個年代任何人都吃不太飽,加之起早貪黑的干活,她更是渾身沒有幾處軟的地方。四肢都是硬邦邦的。那時候他唯一能夠想象的就是她的胸脯,在獨處的時候他急吼吼地吻她,也會大膽地把手往她胸前那一處揉去。她有時候會生出大力氣把手曲在胸前,但小嘴兒還互相貼著,有時候又溫柔地張開輕輕抱住他的后腰。那是他最沖動的時刻。
他將車開到新區(qū)的欣園小區(qū),這是剛剛建好的樓盤,年輕的小夫妻或者有錢換房子的夫妻會選擇在這兒定居。但這個小區(qū)遠離鎮(zhèn)內(nèi),稍顯冷清。他毫不猶豫地踏上朋友家的樓道門,就像是迎接自己的命運一般滿懷期待又萬分忐忑。一步一步走上四樓的整個過程,他都帶著一種類似口渴的感受,他低頭看見自己還穿著在看羊時穿著的馬靴,下去換早就來不及了,只能蹲下身擦擦鞋邊的污泥,但卻找不到地方擦手。朋友穿著拖鞋下來接他的時候,一點也不介意他此刻已經(jīng)亂七八糟的狀態(tài),他一進朋友家門就看見朋友稍顯富態(tài)的媳婦正穿著家居服給他拿拖鞋。還好他的襪子算是干凈,一進門他就拘謹?shù)刈诹穗x門口不遠的餐桌旁,餐桌上硬的透明塑料桌布正映照出他一張模糊又扭曲的臉。幾年前他常去這位朋友的舊房子做客,那時候朋友家可以穿著鞋隨便進去。這些年他大部分朋友都換了新房子,比上世紀90年代那些舊樓盤的房子大了一倍。朋友邀請他站起來參觀參觀新家,朋友的女兒卻緊閉房門,這個看起來對新房子早已失去興趣的少女在他進門時候匆匆出來露了個臉后就進屋了。這個房子里的一切都透著一股嶄新的木漆味,讓他一瞬間回想起她棺材的味道,她死得突然,棺材都是頂新的。
“喝白的?”朋友從廚房的酒柜里掏出一只白瓷的瓶子,他開始想起她來。他們談戀愛的那個時候,人們常常飲酒取暖,她也不例外,實在冷極了就大口喝幾口白酒,人瞬間就會通透暖和起來。
“啤的啤的,白的喝不了。”他擺擺手,朋友也不強求,把白酒放在桌上,轉(zhuǎn)身又開了他搬上來的一箱啤酒。這一桌飯的時間,他都在等另一個人來,或者在等嫂子開口說一些他終身大事的問題。朋友和嫂子卻一直在說一些年輕時候的往事,他們的女兒扒拉著餐桌上唯一一道素菜,不肯多吃幾口手把肉,所以朋友的女兒也擁有硬邦邦的四肢,他不敢朝其他地方多看,只好盯著朋友一小杯一小杯灌著自己白酒,順帶著咂吧自己的嘴,因此他想起她當時昂頭飲下白酒的姿態(tài)。
“以前的白酒就裝在一個透明玻璃瓶里,一點標識也沒有,你看現(xiàn)在的白酒瓶子都特別好看。”朋友一邊炫耀般摩挲著流暢的瓶身。
“對,那個時候經(jīng)常因為這個出事?!鄙┳永^續(xù)接茬。
“什么事兒?。俊迸笥训呐畠簭堉闷娴难劬?,急于知道父母語氣里冷峻又模糊的故事。
“那個時候的摩托,都是電瓶的,電瓶里要加硫酸。牧民都是拿這種白酒瓶子,喝完白酒就往里倒硫酸,誰也分不出來,就有不少喝多的牧民忘了瓶子里的東西直接拿起來就喝,死了不少人呢……”朋友又開始摩挲白瓷瓶子流暢的瓶身,陷入了自己描述的場景。要不是這朋友只跟他有十年的交情,他恐怕就以為朋友是故意提起這一茬的了。朋友的女兒更是難以置信地緊皺眉頭想象喝下硫酸的慘狀,他不敢在這片刻的沉默里回想那個場景,就只好盯著朋友一家每個人的表情看。但就在這些發(fā)紅的臉上,他又想起她喝下硫酸時候的樣子,她的舌頭瞬間腫大,伸出來蓋過了她的半張臉,她從舌頭到胃全部被硫酸燒灼開,露出來的舌頭都發(fā)黑了。或許是他盯得太仔細了,朋友媳婦嘴上的絨毛幾乎叫他數(shù)清,他感到自己渾身都變得十分堅硬,恐懼勾連著他的頭腦和腳趾,沖動著想奪門而去。
“不說這個了不說這個了,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呢?還在伊敏放羊啊?”朋友媳婦一邊給他把羊肉切成小塊兒,一邊用眼睛在他蓬亂的頭發(fā)間搜尋著什么。
“對,別的我也干不了什么了,都這個歲數(shù)了。”他的話音還沒落下去,朋友媳婦臉上早已備好了遺憾的表情,他等待著朋友媳婦更進一步的問話,或者來勸他找一個女人。但朋友媳婦轉(zhuǎn)過頭朝著自己的女兒努了努嘴巴。
“你這個叔叔是個大學生,”她故意停了下來等女兒露出疑問的神情,“為啥回去放羊呢,因為愛上了一個姑娘,還沒結(jié)婚姑娘就……就過世了。這么多年我們都勸他再找一個,你這個叔叔可犟了,就說過不去這個坎兒,單身到現(xiàn)在?!?/p>
他不知道該不該接下這個話,說明自己其實另有一些心思,或者怎么樣委婉地表明自己也不愛過單身的日子。就在朋友的女兒帶著對自己故事聽起來浪漫的那部分過度想象的眼中,他看見自己漲紅的臉和發(fā)軟的頭發(fā)。有一瞬間,他幾乎要哭出來,為著自己孤身挨過的這幾十年,這些年,他沒有再被哪個女人撫摸過自己的臉頰和頭發(fā),更別說自己身體的另一些地方,盡管他緊繃的身體仍然具備一些男人都有的悸動,但所有人都只看到了他身上另一個女人的影子。
“其實自己過也挺好的,你看我結(jié)婚還得給這倆爺爺當牛做馬伺候著?!迸笥严眿D意識到自己說了一些更不該提的話題,只好試圖找一些婚姻生活的不快來安慰他。
“你看你,凈說一些什么胡話……”朋友和朋友媳婦就婚姻生活的不快開始了一番酒后的爭吵,這樣的場面他見過很多次了。很多女人都忍不住提起他堅貞的愛情故事,很多孩子都會在聽到這些故事后帶著一絲崇拜看向他,人人都愛提一些傳奇故事,但在傳奇人物面前這些故事恰恰不該被提起,于是爭吵也會開始,從一開始的這件事又牽扯出別的事情來。他厭惡人群中忽然分出的這三撥人,但更厭惡明明只有三個人卻也算是人群。朋友的女兒對著他溫柔又略帶歉意地笑了起來,這樣的笑容令他焦急。他在朋友和朋友媳婦拌嘴的間隙,掏出自己的手機,忙著想讓關(guān)于自己的話題迅速過去,卻只翻到了今早他路過水泊時拍下的天鵝在閃著一如既往的不祥色彩。
“姑娘你看,這是天鵝,今天剛拍的?!迸笥训呐畠航舆^手機,過于認真地放大屏幕,就好像是第一次看見這潔白的物種一般,大聲地回復(fù)他:“哦!真漂亮!天鵝都回來了!”他和朋友女兒的努力成功吸引了朋友以及朋友媳婦的注意力,朋友一家將腦袋湊在一起,都過于認真地盯著屏幕上被女兒放大的天鵝群。他重重坐下,擦了擦腦袋上涌出的汗。
“天鵝是最堅貞的動物,要是自己的另一半死了,它們也不會繼續(xù)活下去了……”朋友又帶著一番說教的口吻開始告訴女兒天鵝的事情,他知道朋友在擔心自己的女兒緊跟如今一切都可以輕盈地隨機拋棄的潮流。凌晨時他成為天鵝的夢境,瞬間清晰地倒流進腦海,朋友的聲音遠在餐桌之外,朋友的女兒臉龐扭曲起來,漸漸成為了他夢里??匆姷哪菑埳n白且怪異的笑臉,他感到剛剛自己堅硬的身體瞬間疲軟了下來,詛咒一樣的平靜侵襲進他的身體。他隱隱悲哀地感知到今天這頓飯不會有其他人來了。
她死去很久了。他這樣失神地想著,那天他們在天鵝尸體旁的一切又清晰地出現(xiàn)在他眼前,那天他向她表白自己的愛意后急不可耐地吻了她的嘴唇,順勢把本來就坐在地上的她鋪平在干燥卻柔軟的蓬草上,他壓在她硬邦邦的身體上,雙手探向她唯一柔軟的地方,隨著她的柔軟在他手中愈發(fā)真實,他身體的某處也開始脹硬發(fā)痛。他記到這里就記不太清了,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更近一步。這些年過去了,他沒有再摸過任何一個女人柔軟的地方,他有點遺憾,一生之中唯一一次最接近女人的時刻,他記不清自己是否更近一步了。她的尸體與那具爬滿蛆蟲的天鵝的尸體在他腦海里漸漸重疊起來。天鵝一定是餓死的,因為它把頭埋在了兩個羽翅中間,雙腳也蜷縮進了自己的腹部,盡管它腐爛了大半,但他看清了羽翅之中天鵝黑洞洞的眼睛。他預(yù)感到自己再也不會被欲望漲滿。寂靜刺穿了他的身體。
仿佛她昨天剛剛死去。
責任編輯 石彥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