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蔚
這是中國登頂死亡率最高的雪山之一,貢嘎主峰。
在下撤途中,他雪盲了。耳邊呼嘯而過的是狂風,嘴里灌滿了雪粒,而眼中10米之內(nèi)只有白色。體能極度消耗,心率升高,呼吸急促,雙腿發(fā)軟,每走3步就要休息10分鐘。
海拔6800米,他們迷路了。天已黑,如果他和搭檔童海軍沒能找到下方100米處的三號營地,那么他們會因體能消耗過度而失溫、脫水,最終在狂風暴雪中相繼耗死在貢嘎山上。
近百年來,蜀山之王貢嘎的登山史就是一部悲壯的山難史。如果你被它短暫的溫柔所蒙騙,那么你一定會感受到它隨之而來的暴躁。這座海拔7556米的殺人山峰一如既往地冷酷,你登頂或是遇難,都與它毫不相關。它決不會同情登山者的遭遇,也不會對他們格外開恩。
這并不是李宗利第一次與死神近距離接觸,但是這一次他無法再用雙眼看清死神。在一片白色混沌中,李宗利必須作出一個決定,他所能依仗的一切只有搭檔童海軍和他自己的直覺。這個決定無關一個人的榮耀,只關兩個人的生與死。
與貢嘎直線距離240公里開外,巴適的成都宛如溫室。
此刻要從外觀分辨出他是登山者,很難。他正坐在辦公室的茶桌前,小口地啜著小茶盅里的茉莉。他又重新梳回了發(fā)髻小辮兒,穿著花紋襯衫,襯衫最上面的三個紐扣耷拉著,暴露出他三分之一的胸膛。一串掛在脖子上的佛珠垂到腰間。他腳踏一雙黑色布鞋,漫不經(jīng)心地抖著腿。
看外表,他可能是一位浪蕩公子,也可能是一位巴蜀袍哥。
當然,要仔細分辨出他登山者的身份,也沒有那么難。右側(cè)鼻翼上結(jié)了一層炭黑色硬殼。這是高海拔重度曬傷的痕跡。眼角以下,雙顴骨以上,有兩條深深淺淺的棕跡。這是高山鏡和羽絨服高領之間的縫隙,在長時間日照過程中,紫外線無孔不入。
他記憶不太好,我剛介紹完我的名字,7分鐘后,他又問我一遍“您貴姓”。
他口齒不太清,一句話結(jié)結(jié)巴巴想了很久,也沒有找到合適的詞匯來表達。
他邏輯有點混亂,錯將四川第二高峰的中山峰,說成世界第二高峰,竟不自知。
他把面前茶盅里的茶一飲而盡,說剛下山這兩天,腦袋還有些懵。
沒關系,李宗利,都是登山者,我懂的。
我不懂的是,你到底想要什么?你為什么要攀登貢嘎?你都經(jīng)歷過什么?你的歸屬在哪里?
你,到底是誰?
李宗利從不掩藏自己的過去。他身上最明顯的特征是,沒有耳廓。李宗利生于重慶,長于四川,算是一個地道的四川人。13歲時,他在鄰居大哥的影響下,開始接觸了職業(yè)摔跤。
李宗利從事的是競技體育,90年代初,就加入了四川省隊,接受職業(yè)運動員的正規(guī)訓練。一練就是12年,等李宗利從職業(yè)運動退役時,已經(jīng)多次拿到了四川省摔跤冠軍。全國比賽季軍,這是他職業(yè)生涯的最好成績。
26歲的李宗利和所有的職業(yè)摔跤運動員一樣,練成了一對摔跤耳——長時間的重度擠壓導致軟骨增生,耳朵的輪廓消失,看起來就像長了塊不規(guī)則的肉墊。
身體之外,他的性情也變得暴烈。競技場上,他必須要養(yǎng)成好勇斗狠的性格,才能拼盡一切打倒對手。加上省體校的氛圍熏陶,他成為了一個“暴君”。
“剛從職業(yè)運動出來的時候,他就是那種我要干死你的心態(tài)”,李宗利現(xiàn)在的搭檔童海軍(小海)說。那個時候,李宗利和自己的老朋友們聚會,幾個人在一起聊天喝酒,在旁人看來就像是在吵架。
有一次,李宗利在市場跟人發(fā)生口角,被打了一拳,他指著對方說,你給我記住,這件事沒完。幾天后,李宗利一個人找了過去,打到衣服被撕破,把對方四五個人都“撂倒了”。
小海不太了解這件事的真實細節(jié),不過當他第一次見到李宗利時,確實跟自己想象中的“李宗利老師”完全不一樣。站在他眼前的,不是一個年長他16歲、看起來德高望重的長輩,而是一個剃著勞改頭的年輕小伙子。又狠又橫。
“看著就像剛從監(jiān)獄出來的?!毙『;貞浧鸬谝淮我娒鏁r的情形,仍然覺得好笑。兩個人見過面,當天一起吃飯,吃到一半,李宗利嫌天熱,衣服一脫,裸著上身繼續(xù)吃。小海心想,這哪里是什么“老師”???
囂張。這是妻子代穎對李宗利的第一印象。
李宗利與妻子代穎第一次約會的地點,是在成都的一家火鍋店。李宗利剛從青海登山回來,高原的痕跡還沒有褪去,整個人曬得黝黑。
“我認識他時,他才29歲,但我卻覺得他可能快40歲了。現(xiàn)在10年過去了,他還是那個樣子,沒有變?!贝f說,語氣中有些無奈。
代穎從李宗利的學弟學妹們聽那里說過他?!坝袀€性”是最委婉的說法,“張狂”、“暴烈”是最常用的形容詞。第一次約會,她就切身體會到了這一點。在聊天中,李宗利的慣用表達方式聽起來就讓人十分不爽:怎么樣!你不知道吧!我來告訴你!
“他很簡單,所以囂張。”代穎說。和所有登山家庭不一樣,李宗利的妻子一開始對登山并沒有反感,而是覺得新奇有趣,“我就是因為這個才喜歡他的?!?/p>
李宗利接觸登山——按他自己的說法——純粹是緣分。2006年9月,中國登山協(xié)會創(chuàng)辦的中國登山高級人才培訓班(以下簡稱CMDI)開班。第一屆CMDI是全日制課程,兩年全脫產(chǎn)培訓。
這個有著“中國登山界的黃埔軍?!敝Q的培訓班,按照國際高山向?qū)дn程定制,旨在培養(yǎng)中國本土的高山向?qū)В谥蟮膸啄戤斨袉⒚闪藷o數(shù)年輕人走上自由攀登之路。
但在一開始,剛剛從職業(yè)運動員退役的李宗利,并不知道什么是“阿式攀登”,就連“登山”是什么他都沒有任何概念。對李宗利來說,兩年的全脫產(chǎn)培訓,只意味著他能從高度緊張的競技運動員生涯中解脫,能去法國玩一圈,并且還有工資發(fā)。為什么不去?
培訓班選擇的第一座山峰是玉珠峰北坡。對于完全沒有接觸過雪山的學員們來說,這更像是一種攀登初體驗。學員們在高原訓練時,因為缺乏經(jīng)驗選錯了防曬霜,在紫外線的照射下,全部人的嘴都曬爛了,臉曬得爆開。
雖然李宗利擁有12年的職業(yè)運動員訓練經(jīng)驗,但戶外經(jīng)驗接近于零。攀巖水平只有5.8——僅比入門新手強一點點。在眾多缺乏戶外經(jīng)驗的首屆學員中,他仍然是最差的之一。
CMDI的課程體系中設置了攀巖、登山、滑雪、攀冰、救援。李宗利坦言,自己的弱項就是攀巖、登山、攀冰、救援。
“我一開始完全就是不行的,培訓班差一點兒就不要我了”,李宗利說。CMDI有一個淘汰制度,會淘汰最差的學員,一開始就已經(jīng)有一名學員被淘汰回家。此時李宗利并沒有很強的欲望去登山,他只是不想被淘汰回家。對他來說,被淘汰是一種恥辱。
他只能加倍地訓練?!斑€能怎么努力?人家練10次,你練20次!人家白天練,你晚上也練!”
在北京懷柔的基礎訓練,在青海和東北的滑雪,在陽朔的攀巖,在四川和西藏的登山……兩年的培訓課程結(jié)束了,李宗利順利畢業(yè)。他體驗到了攀登的樂趣。
雖然都說登山是高風險的運動,但是他不想放棄登山。2008年,首屆學員畢業(yè)后被分配到了各地登山協(xié)會。李宗利被分到了四川登協(xié),做起了高山培訓,這樣他還可以繼續(xù)登山。
每名攀登者都清醒地理解登山這項運動的風險。只是李宗利沒想到的是,在培訓剛剛結(jié)束后的第一年,他就窺見了死亡。
李宗利和代穎在成都約會后的第六天,汶川大地震。兩個人失去了聯(lián)系。和代穎再次取得聯(lián)系已經(jīng)過了一個多星期。
代穎很猶豫。她對登山者李宗利很感興趣,暴君李宗利很純粹簡單。但家在新疆的她,本打算回新疆生活。她也必須考慮一些更現(xiàn)實的異地因素。
汶川地震后,李宗利和代穎聯(lián)系得更頻繁了。當時李宗利還在CMDI培訓,卻經(jīng)常打電話噓寒問暖,表現(xiàn)出對代穎的關心。李宗利的哥哥對代穎說,干這個行業(yè)的人,其他的不敢說,責任心非常強。代穎還是和李宗利在一起了。
代穎說,運動員出身的李宗利,計劃性非常強。這種“計劃性”滲透進了李宗利生活中的各個方面。
相處不久后的一天,李宗利對代穎說,我計劃我們明年5月就結(jié)婚。代穎有些哭笑不得,這種事情也能計劃?你也不跟我商量下,我就被你“計劃結(jié)婚”了?李宗利計劃著,代穎也很灑脫。兩個人沒有拍結(jié)婚照,沒有鉆戒,就按照李宗利的規(guī)劃準備結(jié)婚。此刻,死亡卻悄悄來臨。
2009年6月3日,一邊在川登協(xié)工作,一邊計劃結(jié)婚的李宗利接到領導的電話,山里出事了,明天進山。
三名美國登山者,在貢嘎山域失蹤。其中兩名都是美國阿式攀登界的翹楚,MicahDash和JohnnyCopp,這對搭檔曾在克什米爾地區(qū)、法國阿爾卑斯地區(qū)開創(chuàng)過一些高難度線路。
兩名阿式攀登高手和攝影師JohnsonWade,原計劃攀登貢嘎山域的高難度路線,愛德嘉峰東南壁。登山隊最遲5月28日出山,但是直到6月2日,他們也沒有按時出山,并徹底與外界失去聯(lián)絡。
6月4日,李宗利受到登協(xié)的委派,和同事一起進山搜尋幾名登山者的下落。兩天后,早上9點13分,李宗利終于在愛德嘉峰海拔4000米處,發(fā)現(xiàn)了大面積雪崩堆積,簡單刨了幾下積雪,一名登山者的遺體暴露在他面前?!拔翌^皮一陣發(fā)麻?!崩钭诶貞浀?。登山培訓兩年多,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掌握了全部的攀登技術,也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但這是他第一次距離死神如此之近。他害怕了。李宗利和同事照了幾張照片,遂立即下撤。
愛德嘉峰事件讓李宗利開始重新思考,也許我們沒有高手和低手的區(qū)別,再厲害的攀登者,也是肉身白骨?!绊敿壍巧礁呤钟衷趺礃?,也是一樣會死的,沒有什么特別的。”
愛德嘉峰回來之后,李宗利和代穎馬上登記結(jié)婚。
愛德嘉峰讓李宗利感到害怕,家庭讓李宗利感到溫暖,但這些都沒有阻止他繼續(xù)攀登。2009年11月,孫斌和李宗利嘗試攀登四姑娘山幺妹峰。
在中國的攀登界,海拔6250米的四姑娘山幺妹峰,就是技術性攀登的殿堂級山峰。已經(jīng)61年無華人登頂?shù)呢暩卵┥奖环Q為“蜀山之王”,幺妹峰被喻為“蜀山之后”。
雖然彼時站在幺妹峰山頂?shù)闹袊实钦哌€不到10個人,但他們無一例外均因此一戰(zhàn)成名。有的仍然活躍在國內(nèi)登山一線,有的已經(jīng)不幸遇難。但躍躍欲試的登山者仍然前赴后繼。國內(nèi)一流登山者孫斌,在和首屆CMDI學員羅彪、古杰分別搭檔并嘗試攀登失敗后,選擇了另一名CMDI學員李宗利做搭檔。
李宗利知道自己的經(jīng)驗不如孫斌,完全是抱著學習的心態(tài)嘗試攀登的。在這次攀登中,孫斌在技術上占了主導地位。但兩個人的第一次嘗試還是失敗了,他們到達了海拔6100米的高度,距離頂峰只有150米。
2011年11月,李宗利和孫斌再次嘗試攀登幺妹峰。這已經(jīng)是孫斌第四次嘗試攀登幺妹峰了。在紀錄片《重返巔峰》中,孫斌說,如果登頂不了幺妹,他心里就邁不過去這個坎。李宗利也覺得,如果他登頂不了,也會反復地去嘗試。
“我不會考慮你同不同意,我一定會去做,我愿意去承擔后果?!崩钭诶Z氣堅定地說,“但是這種后果的背后,受傷的還是最愛你的人?!边@次,李宗利和孫斌再度出發(fā)時,在家里等他歸來的不只有妻子代穎,還有剛剛出生、只有兩個月大的小女兒。
李宗利第一次認識柳志雄(小柳)是在成都的生存者巖館。
一年前,李宗利和孫斌開辟了“解放之路”線路,從幺妹峰的南壁,轉(zhuǎn)西南山脊的路線登頂了幺妹峰。李宗利一戰(zhàn)成名。
每當李宗利來到巖館攀巖,在巖館做攀巖教練的小柳,總會湊上近前,跟李宗利請教登山方面的各種問題?!懊看蔚綆r館訓練,都有一個長發(fā)小伙不厭其煩地問我關于登山的各種事情”,李宗利回憶道。
小柳始終稱他為“李宗利老師”。即使幾年后兩個人成為了師徒,攀登中的搭檔,無論是當面,還是在小柳自己的日記中,他都尊稱李宗利為“老師”。
2012年,李宗利覺得自己不再適合登協(xié)體制內(nèi)的系統(tǒng)。一年前幺妹峰成功登頂后,李宗利名聲大噪,他對自己的攀登技術也更加自信。李宗利從四川登協(xié)出來,創(chuàng)辦了“自由之巔”商業(yè)登山公司。
此時,在中國各地,已經(jīng)成立了很多大大小小的登山商業(yè)服務公司。山地資源豐富的四川尤甚。但李宗利覺得“自由之巔”和其他的登山公司都不一樣,一開始,他要堅持做阿式攀登的商業(yè)服務。
阿式,即阿爾卑斯式攀登,有別于傳統(tǒng)的喜馬拉雅式攀登,其核心精神是以小團隊輕裝、快速、高效地攀登山峰,而喜馬拉雅式攀登則是在長達數(shù)十天中,大隊人馬圍攻一座山頭,更常見于喜馬拉雅的8000米山峰。李宗利和孫斌的幺妹峰攀登,就是一次經(jīng)典的阿式攀登。
早在CMDI培訓時,李宗利在新疆博格達峰就體驗到了阿式攀登的樂趣,從此他的攀登方式,只有阿式。
2013年7月,從四川登協(xié)系統(tǒng)出走的李宗利更加自由,他成為了凱樂石贊助運動員,重新回到了博格達峰——阿式攀登理念在他心中起源的地方。這次他們想要嘗試海拔5213米的博格達三峰,海拔不高,但是技術難度很大。搭檔是當年CMDI的教練康華,以及培訓班的同窗好友迪力夏提。
7月31日零點,康華、迪力夏提、李宗利三人從大本營出發(fā)開始攀登。前6個小時,三人以移動保護的方式高效行進,攀登了900米高差的冰壁。中午過后,天氣轉(zhuǎn)惡劣,博格達三峰刮起了猛烈的高空風。
晚上7點,連續(xù)攀登19個小時后,三個人體能消耗巨大。他們決定暫時下撤到海拔4900米的營地,第二天再伺機沖頂。兩個小時后,在海拔5000米附近的橫切處,李宗利首先下降,迪力夏提緊跟在后,最后是康華。
還有一個小時天黑,風很大,李宗利覺得很疲憊。他看到20世紀80年代日本隊首登博格達三峰留下的繩子。惡劣環(huán)境中,李宗利既是偷懶,又是僥幸心理,他使用了那條30年前的繩子把自己固定在巖石上。迪力夏提也已經(jīng)在他上方一米處固定好了繩索。
就在這時,李宗利突然覺得固定繩索不再緊繃,身體一陣飄忽,失去了重心。他遠遠地聽見迪力夏提喊了一聲“宗利滑墜了!”但是這聲音很快消失在風中。接著,他的腦袋受到撞擊,李宗利本能地蜷起身子,“就像一個刺猬一樣往下滾”……
幾次登山后,妻子代穎摸清了李宗利的習慣。只要他電話不開機,就知道他沒信號。但是這次“沒信號”的時間格外漫長,她只好不停地給他打電話,希望有一天有人能夠接聽。
直到代穎的哥哥告訴她,李宗利出事了。
等到代穎在烏魯木齊的醫(yī)院見到李宗利的時候,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好幾天,李宗利也已經(jīng)開始恢復。家里人一開始特意瞞著代穎,直到李宗利傷勢好轉(zhuǎn),才敢告訴她。
代穎了解到事情的全部經(jīng)過。李宗利當時滑墜了600多米,被救援隊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右肺部受挫,右膝蓋韌帶拉傷,雙腳麻木,左臂嚴重擦傷……在丈夫身邊耳濡目染多年,代穎也知道,在高海拔雪山上滑墜600米意味著什么。
“不要說九死一生了,十個人滑墜十個人都不見了?!贝f感嘆道,“老天可能就讓他吃這碗飯吧,他真的挺適合做這個的?!?/p>
和代穎的開明相比,李宗利的母親從一開始,就對登山持反對態(tài)度。家里人了解李宗利的性格,從來不會明說不支持,但是母親把擔心和掛念常掛在嘴邊。
李宗利從醫(yī)院痊愈出來的時候,自由之巔的登山教練成員除了老友迪力夏提,又多了小柳。
小柳的運動攀巖水平能達到5.13——在業(yè)余選手里面,已經(jīng)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高手了,拿到過四川省攀巖錦標賽的冠軍。他的攀冰能力也達到了驚人的WI6級別,這個水平放在中國任何一群攀冰愛好者中,都屬于“大神”級別。
然而,小柳的早期高海拔攀登經(jīng)驗,幾乎全部師承自李宗利。2012年,小柳在四姑娘山雙橋溝嘗試過玄武峰西壁、五色山、牛心山東壁等幾座高難度技術路線后,終于在2013年完成了他的第一個代表作,阿式登頂了雙橋溝的日月寶鏡峰。路線命名為Training Day(訓練日)。
李宗利在各種演講場合中都說過,他的人生中沒有后悔。但直到現(xiàn)在,李宗利偶爾提起小柳時,還會有些愧疚。如果再仔細觀察,會發(fā)現(xiàn)他的眼眶還會有些濕潤。
小海認為,小柳的進步太快,李宗利總覺得當時要是“拉住一點”,或許之后的悲劇就不會發(fā)生了。
2013年的博格達三峰事故之后,李宗利鋒利的棱角幾乎被磨平了。代穎覺得,李宗利性格中“自我”的一面慢慢瓦解,變得更包容。第一次約會時“我覺得怎么樣就怎么樣”的慣用表達方式不見了。
創(chuàng)業(yè)以后,李宗利既要積累自己的攀登經(jīng)驗,也要從一個商人的角度兼顧很多。他必須要放下身段,收斂脾氣,藏起那份囂張。平衡,成為了他最常談到的一個詞。
小海的比喻是,李宗利以前好像是一把尖刀,現(xiàn)在是一把鈍刀。
鈍刀,也是刀。李宗利的暴烈脾氣也有收不住的時候,有一次還罵哭過一名女員工。能對上李宗利的脾氣,很不容易。
但小柳或許是個例外。
小柳既是李宗利公司的員工,也是攀登時的搭檔和學生,以及生活中的好友。在完成了日月寶鏡之后,小柳從此一邊作為“自由之巔”的登山教練,跟隨李宗利帶班攀登,一邊向技術性更高的路線發(fā)起沖擊,馬不停蹄。
小柳的進步太快了。
日月寶鏡之后,2014年小柳又接連完成了雙橋溝獵人峰、阿妣山的阿式攀登。他把這依次遞進的登山三部曲分別命名為:訓練日(Training Day)、學習日(Study Day)和結(jié)業(yè)考試(Graduation Exam)。在豐富攀登經(jīng)驗的同時,小柳的攀登思想也逐漸成熟。
2014年末,小柳決定,是時候挑戰(zhàn)中國阿式攀登中的殿堂級山峰,幺妹峰了。
李宗利覺得小柳的技術攀登幺妹完全沒有問題,但是高海拔適應能力還不夠。在小柳的攀登經(jīng)驗中,海拔6070米的田海子峰是唯一一座海拔6000以上的山峰,但是他只攀登到了5800米的地方。
就在小柳把目標對準“蜀山之后”幺妹峰的同時,曾借此一戰(zhàn)成名的李宗利,把目標看得更長遠—很多中國的攀登高手們甚至想都不敢想的一座巨峰——“蜀山之王”貢嘎主峰。
李宗利去過很多次貢嘎山域,但第一次真正瞻仰到云開霧散的貢嘎主峰,是在一次燕子溝考察時的偶然機遇。
李宗利還清晰地記得當時的情形。當他們走下觀光車,一座巨大的三角形山體呈現(xiàn)在他眼前。他對身邊的父親說,我想去這個山。父親說,你去唄。李宗利問父親,你知道我說這句話意味著什么嗎?這可能意味著有一半的幾率回不來了。父親很堅定地說,你想去就去吧。
“有一半的幾率回不來了”—李宗利并不是在夸大其詞。上一次中國人攀登貢嘎主峰,要追溯到半個多世紀前。1957年,中國國家登山隊的前身,中華登山總工會的6名隊員在攀登貢嘎時,4名隊員都沒有回來。
6人攀登,2人生還。這是中國唯一 一次貢嘎主峰的攀登紀錄。在之后的60年中,每隔幾年,就有美國、日本、瑞士等眾多登山強國對貢嘎主峰發(fā)起挑戰(zhàn),但紀錄中都因雪崩、滑墜、高原反應等問題,有死有傷。然而,中國并無攀登者沖頂過這座野蠻巨峰。
如果說“蜀山之后”幺妹峰,是中國阿式攀登史的一枚明珠,那么海拔7556米的“蜀山之王”貢嘎,就是中國登山史上的一塊傷疤。沒人敢去觸碰,誰在不合時宜的時候撕開它,注定會血流如注。
但四姑娘山幺妹峰上也并不是沒有悲傷。
2014年11月30日,“小柳”柳志雄和搭檔“坑子”胡家平登頂幺妹峰后,在下撤途中遇難。中國登山界一片嘩然。微博、微信、BBS上,眾多攀登者紛紛追憶他們與這兩位遇難者之間的美好回憶。
這已經(jīng)不是李宗利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死亡了,他身邊因攀登而離開的人也已經(jīng)有七八人。但小柳不一樣,是他“永遠的知己”。小柳走后,李宗利從沒有這么深刻地感受到,死亡會帶給他這么大的痛苦。
“那個階段宗利比較低迷,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代穎回憶道,“我從沒有見過他那種狀態(tài)。”
這段時間,李宗利開始反思,他有沒有必要繼續(xù)攀登。他每年都會帶一些禮物去湖南看望小柳的父母。
李宗利在回憶小柳的文章中寫道,我們身邊人的離開可能會帶走很多,帶走了我們的希望,帶走了我們的依靠,但是他給我們留下了一種純粹的攀登精神,一種為了理想我們愿意去追尋的精神。
李宗利決定攀登貢嘎,他坦言,想去貢嘎是因為柳志雄,他要揭開這塊“傷疤”。這是中國攀登者第二次向貢嘎主峰發(fā)起沖擊,此時距離第一次已經(jīng)過去59年了。
小海第一次感受到李宗利霸道的說話風格時,會暗自憋著笑。后來小海才發(fā)現(xiàn),原來李宗利并不是在吹牛,而是打心底認為自己比別人要厲害。
小海是95后的青海土族人,體能超群,在高海拔天生具有優(yōu)勢。在李宗利找到他之前,他17歲時就開始高海拔攀登了。只不過相對于李宗利堅持的阿式攀登,小海從事的商業(yè)登山服務完全是另一個極端。
青海玉珠峰,新疆慕士塔格峰,這些熱門的商業(yè)登山線路,每年都有數(shù)百人登頂。小海會修好路,鋪好路繩,登山客戶會沿著路繩一步步挪到頂峰。看到客人們站在雪山上興奮的樣子,小海也感到過欣慰。但他總覺得,這不是登山。
直到那一天,留著寸頭、看起來又狠又橫的“李宗利老師”找上了他。攀登貢嘎需要一個團隊。老搭檔迪力夏提是其一,經(jīng)朋友介紹,李宗利又找到了小海。2015年,小海加入了“自由之巔”。
自由之巔坐落在成都溫江區(qū)的一棟三層小樓,一整棟都是李宗利的公司。三樓是辦公區(qū),二樓是員工住宿的房間,一樓是廚房和大會議室。從一樓走進公司的大門,就能看見會議室里5米長2米寬的會議桌。開會時,李宗利會坐在辦公桌前的正座,小海坐在首位,其他員工分兩排落座。
李宗利習慣于斜靠在第一把交椅的椅背上,半敞著胸膛,一手把玩著脖子上垂下的佛珠,一手比畫著強調(diào)自己的觀點。會議的氛圍隨著李宗利的情緒而波動變化,大家時而爆發(fā)出大笑,時而陷入短暫的沉默。
“明天讓兄弟們放個假!”
“今天帶兄弟們吃點好的!”
即使十來位員工中,還有一名女生貝貝,但李宗利還是習慣統(tǒng)稱他們?yōu)椤靶值軅儭薄?p>
2016年10月26日,李宗利和他的“兄弟們”來到了貢嘎山腳下的磨西鎮(zhèn)。磨西鎮(zhèn)海拔只有1600米,然而磨西鎮(zhèn)附近的貢嘎雪山海拔陡然攀升至7556米。
兩個月前,李宗利放下了公司的幾個商業(yè)計劃,全身心地開始投入到訓練中。他知道他面對的是什么。聚會時,他可以脫掉上衣半裸著上身胡吃海喝,開會時,他可以頤指氣使,讓員工們噤若寒蟬。但是訓練從不會由著自己的性子。
“我和其他那些登山者都不一樣,因為我是職業(yè)運動員出身啊?!崩钭诶f。從13歲時接受的職業(yè)摔跤運動員訓練,養(yǎng)成的不僅僅是一副暴烈的脾氣,還有極其自律的訓練態(tài)度。
被“計劃結(jié)婚”后,代穎發(fā)現(xiàn)李宗利的自律生活有些變態(tài)。每天晚上9點,李宗利定時睡覺。睡覺時,李宗利的手機全部關機,所有人都找不到他。
每天早上,李宗利都精確地定時起床、定時到公司。一旦開啟訓練狀態(tài),他從不亂吃,嚴格控制酒精攝入量,喝到一定量后,必須停。
10月31日,李宗利、迪力夏提、小海三人從海拔4400米的前進營地出發(fā),開始向貢嘎主峰發(fā)起沖擊。計劃四天時間攀登,每個人背包負重20多公斤,背包里面裝滿了6天的補給。
小海說,山上的李宗利完全不一樣。他會異常地冷靜,冷靜到苛刻。主鎖鎖門擰緊的圈數(shù)必須要精確,多了或少了,他都會馬上變成一名“暴君”開始打罵。小海有時會覺得不服氣,“可我又打不過他”,小海半開玩笑道。
11月1日下午5點,三人攀登到海拔5800米的營地,比預計低了海拔400米。線路的長度比他們預計得要長了幾倍。
11月2日,這天是李宗利的生日,他的生日蛋糕就是一包半生不熟的米飯。
11月3日,三人攀登到了海拔6700米,距離頂峰還有800米左右的高差。這天的攀登下來,三個人都消耗了大量的體能。到了晚上,高空風刮得越來越大。帳篷的拉鏈被大風刮開,李宗利迷迷糊糊地拉上拉鏈繼續(xù)睡覺。
但是大風的猛烈程度,遠超出他們的想象。11月4日,晚上12點過后,大風把帳篷連同帳篷里的三個人硬生生地挪動了半米。三個人都驚醒了。他們知道此刻營地的位置,李宗利在攀登報告中說:“我很清楚如果再滑動半米,可能我們就會被貢嘎山收為己有,下面1000米的冰川將讓我們長眠。我們可能永遠回不來了?!?/p>
大風把帳篷吹開一個口子,帳篷里的食物、水、炊具、小海的一只高山靴全部都被吹走。三個人決定下撤。小海的腳上包了三四雙襪子。
下撤的路上就是在與大風搏斗。到了海拔5000米的地方,他們終于找到一處冰湖,在零下20℃的寒風中,從冰湖里刨出了一些冰燒水。最終在11月6日回到了磨西鎮(zhèn)。
李宗利在攀登報告中說,他從來沒有離頂峰這么近過,似乎伸手就能觸碰到,好像只要一天就能完成攀登,然后回家。
貢嘎歸來后,李宗利認真反思了這次攀登的全部細節(jié):訓練,裝備,飲食,攀登…… 他想找到一個“平衡”,但一直尋找不到。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再回到貢嘎。他很沮喪。
一天晚上,一家人在吃晚餐。從來都不支持他登山的母親,突然和父親異口同聲地對李宗利說,沒關系,明年再去的時候,我們?nèi)I地幫你助威。
2018年,李宗利決定重返貢嘎。但是這一次,他一定要有備而來。
有人說,小海就是另一個小柳。
李宗利完全否認了這個說法。在他看來,小柳就是小柳,他有自己的思想。小海就是小海,他有自己的故事。兩個人是完全不同的獨立個體。
小海一開始也并不這么認為,但說的人多了,他也會不自覺地這么想。他覺得李宗利老師雖然沒有主動去想,但潛意識中會把他當成另一個小柳。
在自由之巔新公司沒有裝修好的那一陣兒,小海就住在李宗利的家里。一住就是幾個月,和李宗利的父母、妻子相處得很融洽。即使后來小海搬進了公司宿舍,李宗利的父親也經(jīng)常會邀請小海到他家里喝酒。就連李宗利的小女兒也親切地稱他為小海哥哥,小海叫她妹妹。
在李宗利家人看來,小海就是家庭的一個重要成員?!捌鋵嵼叿蓐P系挺混亂的”,小??嘈Φ溃拔医兴畠好妹?,我叫李宗利老師,叫他愛人嫂子,叫他父母為爺爺奶奶?!?/p>
小海也成為了李宗利的知己。他是公司里唯一敢跟李宗利頂嘴的人,在旁人看來兩個人吵得耳紅脖子粗的時候,他們卻覺得那就是在聊天而已。
在這次貢嘎攀登三天前,為了充分適應高海拔,兩個人在雀兒山西頂海拔6000米的冰壁下扎營了幾天。在安靜的雪山中,兩個人毫無隱藏地真誠交流。“能聊的都聊”,小海說。
雀兒山適應只是訓練的其中一環(huán)。為了準備這次重返貢嘎攀登,李宗利提前半年就精心制定了訓練計劃。身為職業(yè)運動員,他對自己的訓練要求本來就很苛刻,現(xiàn)在練得更狠。
第一階段是力量。在訓練力量的半個月里,負重深蹲、臥推……過度訓練導致的乳酸堆積,肌肉經(jīng)常酸痛得他第二天都起不來床。
母親不懂訓練,但是她能明顯地感受到兒子對自己的“狠”。李宗利每天在外面都吃不飽。她就給兒子包鮮肉餃子。李宗利用手比畫著:“這么大個兒,一早上就要吃20個!純?nèi)獾?!?/p>
第二階段是耐力。每天要跑一個10公里。有些人號稱“每天跑”,但只是說說而已。但李宗利是真的恪守計劃。小海回憶道,他有時還會給自己增加訓練量。
李宗利必須要充分了解自己的身體,他希望通過訓練能達到體能和消耗的平衡。他必須像瑞士手表一樣,對自己體能的每一個指標都要精確了解。
7月31日,李宗利發(fā)了一條讓人“看不懂”的朋友圈:體重的消耗在65斤的時候處于有結(jié)余的狀態(tài),64的時候身體需要供給才能繼續(xù)。而極限攀登時候需要增重3公斤左右,達到67時可以應對24個小時以上的攀登應該可以勝任。
“這就是專業(yè)?!崩钭诶麌烂C地說道。
第三階段是高海拔攀登適應性。在去雀兒山適應之前,李宗利又回了一趟博格達峰。這里是他阿式精神的起源,也是他曾生死一線的地方。當他在2016年攀登貢嘎的時候,竟然發(fā)現(xiàn)博格達的攀登路線和貢嘎幾乎一模一樣,“就像是貢嘎的一個模型”。
最重要的還是策略。策略,在他的攀登報告中一共提到過6次。但在李宗利看來,這次貢嘎的攀登策略,濃縮了他的全部攀登經(jīng)驗,甚至是他個人狂傲的性格。
輕量化。裝備必須極致輕量化,要以克為單位精簡。他仔細用秤算過每一把主鎖的重量。
快速高效。2500米的爬升高度,只設置兩個營地。每天爬升800到1000米。
事實上,輕裝、快速,恰恰是阿式攀登最核心的精神。他自信自己能做到,只有他自己能做到。
在貢嘎攀登之前,李宗利認為自己的體能達到了空前的狀態(tài),“我的力量達到身體重量的150%的強度!”
嗯,是時候出發(fā)了。
2018年10月18日,下午4點45分。
李宗利和小海從海拔6700米的三號營地出發(fā)后,已經(jīng)連續(xù)攀登了十余個小時了。在海拔7000米的高度,兩個人已經(jīng)累得精疲力盡。風很大,能見度很低。
走著走著,李宗利已經(jīng)看不到頂峰,但他“發(fā)現(xiàn)面前的坡沒有了,地面開始平坦,前面不足10米的地方有一個巨大的雪沿,沒有更高點了?!钡琼斄恕K闹艿哪芤姸忍?,根本看不出來這就是貢嘎主峰。李宗利讓小海用攝像機環(huán)拍了四周。此時,還有兩個小時天黑,必須馬上下撤。
兩個人在暴風中下撤,能見度太低。李宗利回憶道,上次攀登貢嘎時暴風已經(jīng)很可怕了,但是相較于眼下遇到的勁風,上次的暴風只能算是正常。“那是貢嘎正常的脾氣?!?p>
李宗利雪盲了,他分辨不出方向,眼里只有白色。體力也漸漸不支,心率升高,呼吸急促,雙腿發(fā)軟,每走3步就要休息10分鐘。
天已黑,更可怕的是,兩個人迷路了。三號營地就在下方100米,但是他們找不到營地的位置。如果找不到合適的露營點,他們很快會因體能消耗過度而失溫、脫水,最終在狂風暴雪中相繼耗死在貢嘎山上。
來不及找到三號營地了。李宗利和小海在海拔6800米的地方,找了一處石縫。兩個人躲進了石縫里。
李宗利弄丟了羽絨手套,另一雙手套徹底濕透,他把雙手塞進背包里,暫時避風。李宗利的羽絨服在高強度攀登狀態(tài)下,已經(jīng)變形發(fā)皺,他沒有力氣去調(diào)整。他的胸腔感受到了擠壓。他躺在了冰爪上面,很難受,但不想翻身。他感受到了孤獨。
這一晚,他和小海窩在石縫里,祈求生存。
2009年的愛德嘉峰救援后,李宗利第一次認識到了,高手也不過是一堆白骨。2011年幺妹峰登頂后,他體驗到了一戰(zhàn)成名的快感。2013年,他在博格達峰經(jīng)歷了生死。2014年,他的搭檔、最好的朋友小柳離開了。2016年,他曾離貢嘎主峰如此之近,但不得不遺憾下撤。
人只有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才能深刻地認識到,活著,其實才是最重要的。
和李宗利的母親不同,妻子代穎似乎不太會擔心李宗利的安全。從前,每當李宗利夸下??谝瓿梢豁棄雅e,在所有人都認為不太可能的時候,他卻一聲不響地完成了。類似這種情況,在他身上可以接二連三地發(fā)生。
“他想做的事情,他一定能做到?!贝f語氣堅定,“我沒有質(zhì)疑過,從來沒有。”
李宗利在下山的途中,給妻子打了電話。
“我下山了,我登頂了?!崩钭诶陔娫捓镎f。
“哦。身體狀態(tài)怎么樣?有沒有受傷?”
“鼻子有點凍傷,胳膊有點疼?!?/p>
“小海怎么樣?”
“小海還好?!?/p>
“嗯。你們先忙吧,我已經(jīng)知道了?!?/p>
李宗利和小海下山以后,一直處于“懵”的狀態(tài)。這在他以前的攀登中,從來沒有發(fā)生過。
61年后,李宗利和小海成為了第二批站在貢嘎主峰之巔的中國人,他們給這條線路命名為“無畏”。
登山家馬克在阿式攀登經(jīng)典《極限登山》中寫道,年輕人最容易憑著一腔熱血,表現(xiàn)出一些毫無基礎的勇敢。不過在阿爾卑斯和喜馬拉雅山區(qū),有很多線路就是憑這種無知無畏開辟出來的。如果積累足夠多的經(jīng)驗,這種無知帶來的狂妄終將轉(zhuǎn)化成理性的自信。
我問小海,你希望以后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
小海果斷地說,我想成為李宗利。
我問李宗利,你下一步的目標是什么?
李宗利笑笑,搖了搖頭,并沒有給我一個明確的答案。這次貢嘎下山后,他感到格外地平靜。他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李宗利說,為了慶祝登頂,公司第二天放假。今天晚上和兄弟們擺一道“生死局”,大家一起喝個醉生夢死。
下班離開公司后,李宗利騎著電動車回家。“我走了??!”小電動車路過我的時候,李宗利跟我打了個招呼,然后載著妻子遠去。
車速漸快,妻子坐在后座,雙手攏住李宗利的腰,又靠近了他的臂膀些。她需要花一段時間才能搞清楚,在貢嘎山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對她來說,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這一次,李宗利又活著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