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一直有股沖動想要到其他的地方去,當時成熟的大人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證,成長會讓這股沖動平息下來。等歲月說明了我已長大成人時,大家又說治療這種沖動的藥方叫作中年。年屆中年,有人再次向我保證,等年紀更大一點時,這般沖動就會冷卻下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58歲了,或許老邁可以澆熄心中的渴望。但是什么都沒用。船笛發(fā)出的四聲沙啞巨響,依然能夠讓我脖子上的汗毛豎立、讓我的雙腳輕踏。噴射機的聲音、引擎的預熱聲,甚至鞋子踩在路上的踢踏聲,都能夠撩起這種久遠的戰(zhàn)栗,讓我嘴干眼直、手心發(fā)熱、胃在肋骨窩下翻攪。換句話說,我的情況一直沒有改善;再換句話說,狗改不了吃屎。這個毛病恐怕沒救了。這個認知并不是為了要告訴其他人,而是要讓我自己了解。當浮躁的病毒開始攻陷一個剛毅的男人,而這兒以外的路又似乎更寬、更直、更美妙的時候,遭病毒侵害的受害者首先會為自己找出一個不得不走出去的正當理由。這對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流浪漢來說一點都不困難。這種人天生就有一卡車的理由可以任意挑選。下一步,這位受害者必須在時間與空間上計劃行程,選擇一個方向與目的地。最后,他需要執(zhí)行這個行程。怎么走、帶些什么、待多久。過程中的這個部分一成不變,而且永遠都不會變。
行程一旦設(shè)計完成,裝備也準備完畢,就要付諸實行;這時會出現(xiàn)一個新的因素取代所有焦點。每趟旅行、冒險或探險都是一個獨立存在的實體,跟其他的旅游不同。旅行有自己的個性、氣質(zhì)、特質(zhì)與獨特性。旅行本身就是一個個體;世界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個個體。所有的計劃、安全措施、方法以及強迫性都是沒有意義的。好幾年之后我們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一向都不是我們在主導旅行,而是旅行在帶領(lǐng)我們。導游、旅游行程、訂位都會毫無轉(zhuǎn)圈又無法避免地徹底消弭旅行的個性。只有在體認出這些道理后,天生存在著流浪因子的人才能放松,并順其自然;只有了解這些道理,他們心中的挫敗感才會消退。從這個角度來看,旅行就像婚姻:如果想控制,那么一定會出錯。把這些說出來以后,我現(xiàn)在覺得舒坦多了,不過只有親身經(jīng)歷過這些過程的人,才會真正懂得我說的話。
我的計劃清楚、具體又合理,至少我自己這么認為。多年來,我曾造訪過世界上很多地方。在美國,我住在紐約,或者偶爾在芝加哥或舊金山蜻蜓點水式地稍作停留。但是紐約不完全代表美國,就像巴黎不完全代表法國或倫敦不盡是英國一樣。因此我發(fā)現(xiàn)其實我并不認識自己的國家。身為一個寫美國故事的美國作家,事實上我寫的全都是記憶中的美國,而記憶充其量只不過是個殘缺不全、偏斜不正的儲藏所。我已經(jīng)許久未曾聽過美國說的話,沒有聞過美國青草、樹木以及下水道的味道,沒有見過美國的山丘與流水,也沒有看到過美國的顏色與光線的特色了。我對所有變化的知識都來自書本與報紙。但更重要的是,我已經(jīng)有25年沒有感覺過這個國家了。
簡言之,我一直都在寫些其實我并不了解的東西,我覺得這對一個所謂的作家來說,簡直就是罪惡。25年的時間,扭曲了我的記憶。我曾經(jīng)坐著一輛破舊的面包販售車旅行,那是一輛嘎啦作響的兩門貨車,車廂的地上鋪著墊子。我在人群駐足或聚集的地方停留,聽、看、感覺,路上我的腦子里一直有一幅自己國家的精準圖像,圖中不精準的地方全都歸罪于我的缺失。
因此我決意再細看一次,試著重新發(fā)現(xiàn)這塊巨大的土地。否則,在寫作的過程中,我將無法分辨出較大層面的事實所賴以為基礎(chǔ)的小事實是否為真。但是這個決定的確碰上了重大的困難。過去的25年內(nèi),大家對我的名字變得相當熟悉。我親身的經(jīng)驗告訴我,人一旦知道了你的名字,不論他們喜不喜歡你,態(tài)度都會有所改變;不論是害羞或是其他在公開場合所顯露的態(tài)度,反正他們的表現(xiàn)跟平時不一樣。因此,在這趟旅行中,我必須把自己的名字和身份留在家里。我必須成為一對四處巡游的眼睛或耳朵,成為一種活動的照相感光版。我不能到飯店登記住宿、不能跟認識的人見面、不能訪問其他人,甚至不能詢問尖銳的問題。更有甚者,兩人或更多人的同行,就會妨礙一個區(qū)域的生態(tài)。所以我必須單獨行動,必須像把房子背在背上的烏龜一樣自給自足。
就因為這些顧慮,我寫了封信給一家生產(chǎn)卡車的大公司總部,向他們詳述了我的目的與需要。我需要一臺三噸半的客貨兩用車,必須能夠在各種嚴苛的情況下行駛,我還需要在車上蓋間像小船船屋一樣的屋子。到了預定的時間,車子的規(guī)格出來了,一部堅固、快速、舒適的車子裝了個車頂房——一間小屋子,里面有雙人床、四嘴爐、暖氣、冰箱、儲藏室、防蚊蟲的紗窗——完全符合我的需要。夏天,這輛車送到了我家。我雖然不打算在9月初前出發(fā),因為那時全國人民都要回到正常的作息時間,但是我卻想早點習慣這個蝸居,早點把行李裝好、學習如何操作車子。車子送達的時候是8月,那真是個漂亮的東西,強而有力卻又柔順,幾乎跟轎車一樣容易操作。因為這趟旅行引起了朋友間一些諷刺的言論,所以我為這輛車命名為“駑驛難得”,你們應該記得,這是堂吉訶德坐騎的名字。
因為我的計劃不是秘密,所以在親朋好友之間引起了一些爭議。有人說,因為出版商盡可能到處發(fā)送我的照片,所以我不可能在其他人認不出來的情況下到處走動。可是其實,在這趟近兩萬公里、跨越34個州的旅途中,我一次都沒被人認出來。我堅信,人必須要在前后一致的環(huán)境下才能辨識事物;即使有些人在正常的環(huán)境中可能認得出我,他們也不可能認出坐在“駑骍難得”中的我。
有人對我說,把“駑驛難得”的名字用16世紀的西班牙書寫體漆在車身上,會在某些地方引起注意和疑慮。我不知道一路上有多少人認出了這個名字,但我肯定的是,沒有人問過我。
接下來,又有人告訴我,一個在國內(nèi)各地游蕩的陌生人的意圖會受到詢問與懷疑。就因為這個原因,我在車里多帶了一把獵槍、兩把來復槍以及幾根魚竿;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大家很容易明白一個獵人和釣者的意圖,甚至還會給予贊許。事實上,我的打豬生涯已經(jīng)結(jié)束。我不再獵殺或捕捉任何裝不進煎鍋里的東西;我老了,打獵已經(jīng)不適合我。結(jié)果證明,這些安排純屬過慮。
有人說我的紐約車牌會引起其他人的興趣,甚至疑慮,因為車牌是我唯一的外在標示。這些車牌的確引起了其他人的興趣一在整趟旅程中大概引起過二三十次的注意。但是這類接觸都遵循著一套類似下列那種固定不變的模式:
當?shù)鼐用瘢骸凹~約?。俊?/p>
我:“對?!?/p>
當?shù)鼐用瘢骸拔以?938年去過紐約——還是1939年來著?愛麗絲,我們?nèi)ゼ~約是哪年?”
愛麗絲:“是1936年。我記得,因為愛佛瑞就是那年過世的?!?/p>
當?shù)鼐用瘢骸胺凑?,我討厭那個地方。就算你付我錢,我都不愿意住那兒?!?/p>
有些人真的擔心我獨自旅行,怕我遭到攻擊、搶劫、毆打。我們國家的道路危險是舉世皆知的。在這一點上,我承認自己有點愚蠢的恐懼。孤獨、默默無名、沒有朋友、缺乏家庭和朋友以及同伴帶來的安全感已經(jīng)是好幾年以前的事了。然而事實上根本沒有危險。只有在一開始,我感到非常孤單、無助——一種孤零零的感覺。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guī)Я艘粋€同行的伴侶——一條名為查理的法國紳士老卷毛狗。它生于巴黎郊外的柏西,在法國受訓,但是卻聽得懂一點英文,它對法文指令的反應非常敏捷。如果不是法文,它就需要經(jīng)過翻譯,反應的速度也就會匣下來。這是一只非常大的卷毛狗,渾身上下散發(fā)著一種貴族氣質(zhì),干凈的時候透著藍色。查理是個天生的外交官;它喜愛交涉勝過戰(zhàn)斗。狗兒,尤其是像查理這樣的外國品種,是陌生人之間的黏合劑。許多在路上發(fā)生的對話都有著這樣的開頭:“這是只什么狗???”
與他人開始對談的技巧,天下皆同。這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但這次我又發(fā)現(xiàn),若想吸引注意力、得到協(xié)助以及進行對話,最好的方式就是迷路。即使一個十足的兇漢,也會高興地花上幾個小時,給一位自稱迷路的陌生人指引方向。
“駑骍難得”停在我薩格港住處的大橡樹下,英挺而設(shè)備齊全,鄰居們前來參觀,其中還有些我們從不曉得是自己鄰居的人。我在他們的眼中,看到了我在這個國家每個地方都曾見過的東西?——一種想出走、想前進、想出發(fā)到隨便一個地方,只要是離開這兒的渴望。
他們靜靜談?wù)撟约憾嗝聪M幸惶炷軌驘o牽無掛地離開,漫無目的四處走動。不是要往某個目標前進,而是想擺脫某些事物。這種表情、這種渴望,我在造訪過的每一州都看得到。差不多所有美國人都熱切渴望離開。有一個大概13歲的小男孩每天都來報到。他害羞地遠遠站在一邊,注視著“駑骍難得”;他從車門往里面看,還會躺在地上研究車子堅固的彈簧。他是那種隨處可見的安靜的小男孩。他甚至會在晚上跑來直盯著“駑驛難得”瞧。一個星期后,他終于忍不住了。他想要說的話沖破了害羞的藩籬。他對我說:“如果你愿意帶我一起去的話,嗯,我什么都愿意做。我可以煮飯、洗碗,做所有的事,我還會照顧你?!?/p>
我知道他渴望的心情,這對我來說實在不是件開心的事?!拔艺嫦M梢詭闳ィ蔽艺f,“可是學校的老師、你的爸爸媽媽,還有許多其他的人都會說我不可以這么做?!?/p>
“我什么都愿意做。”他說。我相信他什么都愿意做。我想他從未放棄過這個希望,一直到我沒有帶著他出發(fā)。他的這個夢,我已經(jīng)做了一輩子,這種情況是沒有解藥的。
把旅行裝備裝上“駑驛難得”是個冗長卻開心的過程。我?guī)У臇|西遠比需要用到的多,但當時我并不曉得自己會碰到什么情況。緊急時用到的工具、拖吊纜、小型的滑車組、一套挖掘工具和鐵鍬,還有各種修理與制造用的工具。除此之外,還有緊急情況下所需的食物。我到西北部的時間很晚,因此會碰上大雪。我準備了至少一個星期分量的緊急食物。水倒不是問題;“駑骍難得”配備了一個30加侖的水桶。
我想我可能會在路上寫點什么,也許是短文,一定會做筆記,當然還少不了信件。我?guī)Я税准?、復寫紙、打字機、筆、筆記本,除了這些,還有字典、一套袖珍百科全書,以及十幾本厚重的參考書籍。我覺得人類自欺的潛力無窮。我很清楚自己幾乎從來不做筆記,就算做了筆記,最后不是弄丟,就是連自己都搞不清楚當初寫的是什么字。另外,30年的工作習慣也讓我知道自己不能寫些正在興頭上的東西。所有的東西都必須沉淀。我必須像一位朋友說的那樣,“反芻”一段時間后才能消化。盡管有這些自知之明,我依然在“駑骍難得”中塞了足夠?qū)懯緯膶懽魑木摺N疫€堆了150磅從沒時間看的書一當然,我永遠都不會有時間看那些書。罐頭、獵槍子彈、來福槍彈匣、工具箱、比實際需要多出許多的衣服、毯子、枕頭,以及太多太多的鞋子、靴子、加了尼龍襯里以因應零度以下氣溫時的保暖內(nèi)衣、塑膠碗盤,外加一只塑膠洗碗盆、一桶備用的桶裝燃氣。不勝負荷的彈簧在嘆息,車身愈壓愈低?,F(xiàn)在想起來,每樣東西我大概都比實際所需多帶了4倍。
話說回來,查理是一只懂人心思的狗。它一輩子到過不少地方,但大多時候都被留置家中。皮箱還沒拿出來,它就曉得我們會離家一段較長的時間,這時它會來回不停地走,流露出焦急的表情、發(fā)出低低的哀怨聲,從它的年紀看來,它呈現(xiàn)出的是一種輕度的歇斯底里癥狀。在我準備行當?shù)膸讉€禮拜里,它一直都礙手礙腳,成了個十足的討厭鬼。有時候還會跑到車子里面躲起來,一動也不動地趴著,試著讓自己看起來很小。
在旅行的長遠規(guī)劃的過程中,我想自己曾偷偷期盼過這趟旅程永遠也成不了行。隨著出發(fā)日期一天天接近,我對暖暖的床、舒適的屋子愈來愈眷戀,妻子也變得彌足珍貴。我竟然要為了未知的恐懼與看似瘋狂的不安而放棄這些東西整整3個月。我不想走了。一定要出些什么事情讓我無法成行,然而什么事都沒發(fā)生。當然我可以生病,不過這趟旅行最主要而且最秘密的原因之一,正是為了要治愈我的病。去年冬天,一種大家謹慎命名的失調(diào)狀況找上了我,病況相當嚴重,這是漸行漸近的老邁在向我私語。病愈之后,我又得聆聽要我悠著點兒、減肥、控制膽固醇的攝取量這些一再重彈的老調(diào)。很多人都遇到過這種情況,我想大夫們也都已經(jīng)把這些嘮叨的話全背下來了。我的很多好朋友也有這種經(jīng)驗。類似的訓話都是這么結(jié)束的:“悠著點兒吧,你已經(jīng)不像以前那么年輕了?!蔽铱吹胶芏嗳司瓦@樣開始用脫脂棉把自己的生活包起來、抑制住所有的沖動、罩起所有的熱情,然后從一個男人慢慢退化成一種生理與精神都處于半病狀態(tài)的人。退化過程中,還有妻子與親戚的鼓勵,真是個甜蜜的陷阱。
誰不希望自己成為大家關(guān)心的焦點?于是二度童年就這樣降臨在許多男人身上。他們用自己的放縱去交換延長一小段生命的承諾。結(jié)果,一家之主成了家里的小兒子。我曾戒慎恐懼地思考過這種可能性。我一直都過著放縱的生活,大口喝酒、暴食或完全不進食、睡一整天或連著兩夜不闔眼,不然就是長時間全心投入工作或徹底邋遢懶散一段時間。我舉重、劃船、伐木、爬山,盡情享受生活,把宿醉當成一種獎勵,而不是懲罰。我并不想因為多掌握一點點的生命使用權(quán)而放棄熱情。我的妻子嫁的是一個男人;我找不出她應該接收一個嬰兒的理由。我知道獨自開著卡車,在各種可能的路面上行駛兩三萬公里,一路無人照應,將會很辛苦,然而對我而言,這也是針對中毒職業(yè)病人的一劑解藥。在我的生命中,我絕不愿意拿質(zhì)量去與數(shù)量妥協(xié)。即使最后證明這趟即將成行的旅程遠超過能力所及,現(xiàn)在的我還是應該出發(fā)。我看過太多男人用—種病態(tài)、不愿意脫離當時環(huán)境的態(tài)度,拖延自我放逐的時間。這是一種很糟的情況,也是一種很糟的生活。我很慶幸有個喜歡當女人的妻子,這表示她喜歡男人,而不是老孩子。雖然我們兩個人并沒有談過人生旅程的最后階段,但是我相信她一定了解。
真正出發(fā)是在一個陽光普照、帶著茶褐色秋天氣息的早晨。妻子和我很快道了再見,我們兩個都痛恨道別,而且當其中一人離開時,另外一個也不喜歡單獨留下。因此她踩下了汽車油門,前往紐約去發(fā)泄情緒。同時,有查理坐在身邊的我,駕著“駑骍難得”往庇護島渡輪口出發(fā),然后轉(zhuǎn)到第二個渡輪口去綠港,再搭第三艘渡輪,穿過長島海峽,從東方港到康涅狄格州海岸。這樣做是因為我想避開紐約的交通,順利上路。剛上路,我就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jīng)感覺到一股灰暗的凄涼了。